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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药

2024-05-22王选

山花 2024年5期
关键词:五倍子党参连翘

王选

连 翘

连翘三月开花,略晚于桃李。

幼时不识连翘,村里也未栽种。麦村下山到沟底,是梁村。梁村后山顶正好跟麦村海拔持平。每至春季,那山顶总有大片黄花盛开。远看,如云裹在山头,有氤氲之气。其时,桃花、杏花、李花零落大半,而野草仅有绿意,树木刚好萌芽,群山依然显得黯淡,缺少生气。一对比,那黄花竟在山中异常鲜艳夺目,也增了几分生机,让人心生温暖。

闲时玩耍,去东台,爬上一个坟堆,坟堆如锥,高高耸起,站在坟顶,四野尽收眼底,那片黄花自然一览无余。长风微寒,从西北赶来,脚步匆促。踩过那黄花,黄花微漾,如有人抖动一块布匹。更近的春天,便在这抖动中,一一弹了出来。

也是好奇,這究竟是什么花?为何别处没有?想问大人,忙于戏耍,竟也忘了。也曾异想,这坟堆下的人,每个春天都能看那花开花落,真是好事——也许他睡了一冬,就盼着这一山金黄呢。也想前去看看,一探究竟,可太远,加之又非正经事,也便作罢。这都是少年心思,一时兴起,又一时便不在乎了。只是那花,每年照旧开着。开得很新,也开得很旧。

后来,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花名。现在也实想不起了。想起,又能如何呢?人间事,大都是需要遗忘的。

有一年,村里给每家每户发连翘苗。说是发展产业,靠连翘致富。头几年,乡上绞尽脑汁让大家发展产业,种过大葱、柴胡、蓖麻、梨、核桃、花椒等,但终究没一样种成,更不用说收益了。村里人一则没有技术,二则观念保守,三则觉得种麦子洋芋当年或隔年就能收获,能换成现钱,种其它,得等,两三年,三五年,谁能等得住?家里支出可不由人。于是,大家种上后,没几年,不是任其自生自灭,便是拔掉了,还是守着老本行过日子。

后来,轮到了连翘。乡上提供苗子,村上指定种植区域,然后自行栽种。要种的那块地方,叫大湾沟,我家有一亩地。当时,父亲在城里打工,祖父替我家领了苗子,并打电话催促父亲回去栽种,因为苗子已快脱水了,再放,就成干柴了。而且,最关键的是,种上后有补贴,每亩二三百元,能领三年。

父亲从工地请了假,回到村里,一个人把连翘种上了。他觉得连翘能否成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年的补贴。

连翘种上后,父亲又进了城,在工地劳作。很快,那亩连翘也便被父亲遗忘了,即便腊月回家,他也未曾去打理过。要种好连翘,得施肥、压枝、锄草、整形修剪,颇费功夫。父亲自然是没有这门手艺的,加之在城里打工,根本顾不上,那连翘也就任由其生长了。

春天,父亲去过一次地里,回来说,连翘死了大半,可能是苗子本就不行,加上干旱,没成活。他说着,我们听着,都是有心无心的样子。我们定然是不指望靠那连翘挣钱的。

于是,我们彻底忘掉了那亩连翘,就像它们压根不曾存在一般。或许,那亩连翘也定然将我们遗忘了,就像知道我们从未指望过它们,它们真是失落透顶,甚至绝望了。如同那打死也不会开花的枝条,真是失落透顶了。

连翘花呈黄色,起初明黄,有些淡雅,再开,便有些橙黄了。花形如喇叭,四个花瓣伸展开,一对对挑在枝上。这春天的小酒杯,举在春天里,风吹,全是叮当的碰杯声。连翘先开花,稍后长叶。叶片柔软而鲜绿,椭圆形,边缘锯齿。枝干丛生,新枝修长,根根舒展开来,又下垂,呈拱形。

连翘花开了,叶子也绿了。黄是黄,绿是绿,互为修饰,彼此衬托,又融为一体。花花叶叶,黄黄绿绿,怎么这么好看?

我曾坐于连翘花下,抬头望,花在高处,天在更高处。花那么灿烂,天又蔚蓝无比。蓝和黄,是上天赐予世间最深情的色彩。此刻,它们是海洋,深邃而辽远,给予一个乡村少年无限慰藉。他于黄土枯草之上,看到生命最明亮、最疼痛的部分。他听到大海的胸口,缀满金色铃铛。他听到万物屏住呼吸后,一朵花的叹息。

我曾坐于连翘花下,许久许久。那时间的长度,刚好修补了一个人活着的裂缝。

秋初,连翘果熟,果常为椭圆形,先端喙状渐尖,表面疏生皮孔。

连翘果实可入药,清热,解毒,散结,消肿。治温热,丹毒,斑疹,痈疡肿毒,瘰疬,小便淋闭。《本经》载:主寒热,鼠痿,瘰疬,痈肿恶疮,瘿瘤,结热。《别录》载:去白虫。《药性论》载:主通利五淋,小便不通,除心家客热。《日华子本草》载:通小肠,排脓。治疮疖,止痛,通月经。用法用量为,内服,煎汤,三至五钱;或入丸,散。外用则为煎水洗。

当然,这都是书上所说。麦村以前未曾栽种连翘,自然也不知其药性。

梁村那大片连翘,后来得知,是之前从外地引进,种了几株,数十年后,竟繁衍开来,如水波荡开,成片成林。

据传,在河南新密市岐伯山上,岐伯墓东有一地方叫大臣沟,沟上沟下遍布连翘。

五千年前,岐伯在此采药、种药,他有个孙女,名叫连翘。

一日,岐伯和孙女连翘上山采药时,岐伯自品自验一种药物,不幸中毒,口吐白沫,头昏脑胀,双目直视,不省人事。

孙女连翘看爷爷中毒,心急如焚,抱着爷爷哭喊救命,但因在山中,四周无人,情急之下,顺手捋了一把身边的绿叶,在手里揉碎后塞进祖父口中。

稍过片刻,岐伯苏醒过来,把绿叶咽下肚里。两刻之后,岐伯有所好转。连翘搀扶着他回到家中,几番调养,逐渐恢复了健康。

之后,岐伯开始研究这绿叶,几番实验,发现其有清热解毒作用,效果甚佳,便将其记入中药名录,取名连翘,以孙女之名代之。后又在他所居的大臣沟栽种了许多连翘。

中国人向来好编故事,关于连翘也不例外。似乎给每种药材赋予一则故事,这药材就通了人性,或者药材就成了另一个会救死扶伤的人。其实,大多故事,无非是忠孝两字的翻版,并无崎岖之处。但中国人的有趣之处,就在这里。人们把药人化,把人药化。人们用药医身,用故事医心。

前些年,村里来了老板,要流转土地。

那时麦村和其他村庄一样,除去老弱病残,其余全进城,大人务工,孩子上学,于是田地撂荒。麦村地多,人均五六亩。大片土地荒芜,长满蒿草,数年以后,竟分不清田地和荒坡。曾经耕种、收获的场景,一夜之间成了历史和回忆。那两千余亩田地,虽不肥沃,但能长麦子,能生洋芋,也养活了祖祖辈辈的麦村人。只是,到了这一天,人们轻易就抛弃了。

老板流转了那些撂荒地,每亩每年五六十元流转费,前期流转十年。村上通知流转一事,大家也是无所谓的态度,似乎那些田地不曾被他们耕种过一般,甚至他们恨不得赶快甩掉这些能埋人的黄土,把流转费早早打到存折上。老板出了租赁合同,守在村里的人,草草一看,便签了字,大多数在城里的,也叫人代签了。至于合同上的内容,也是无心过问的。

翻年,上面有水土保持项目,几台大型设备进村,来到田野里。它们冒着黑烟,抖着铁腰,用利齿不足半月便将曾经狭长、陡峭的山地推平了。被蒿草掩盖的土地推平后,猛然如撕破了皮肉,灰色、褐色、红色,甚至白色的泥土,裸露在外。田野已不复旧时模样。千百年了,那些土地被祖先们开垦出来,一直保持著原样,大不了多开垦出几块。土地上的庄稼,始终离不开麦子、玉米、洋芋、胡麻、荞麦、荵等,后来又增加了油菜、葵花。就这般,年复一年,春耕秋收,夏耘冬藏,人们在土地上撒满生死、悲欢、梦想和无助。可现在,一切被重新安置。

接着,老板在那些地里栽上连翘苗,齐膝高的苗子,横平竖直,站在田野中,它们看着群山绵延、大风沉浮,自有说不出的滋味。它们是外来者,但很快,它们就适应了这片土地,蓬勃生长,扎根发芽,蔓延开来,成为了最终的主人。几年后,那成片的连翘,铺满田野,在春天盛开,在尚且焦黑的泥土上,那铺排开来的金黄,异常醒目,若再有风,似乎便朝着沟壑梁峁流淌了起来。

每至清明,回麦村上坟,连翘尚未开花,得再等一段时间,我自是等不了的,再说,这花,开与不开,与我似乎关系不大。

我看到的麦村的连翘花(其实也不能说是麦村的连翘花,它们是老板的,是借种在这片土地上的,是合同里的花,是每亩地用五六十元换来的花),多是在村里人的朋友圈,或新闻上。因这连翘,麦村倒是反复上镜;此前,祖祖辈辈都没有媒体来过吧。而镜头里的连翘,都是中药材产业、群众致富、规模化种植的代名词,和花无关。

镜头里,麦村留守下来的人,多是六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粗布衣衫,勒着或蓝或黄的旧头巾,在锄草,在施肥,在采摘。

我至今记得哪块土地是谁家的,哪块土地上发生过什么事,但现在,这些土地不再属于谁家,人们和土地的关系似乎由主人变成了打工者。可事实又是人们大都不耕种,土地荒芜,种了连翘,至少,土地还有它的价值吧。

梁村的那片连翘是集体的,当初应是为了绿化,不曾想着以此挣钱。那果实熟了,自然也无人采摘。毕竟量小,也无贩子来收。梁村人和麦村人一样,也不懂如何将连翘入药。是药三分毒,大意不得。

有段时间,单位帮扶梁村,村里一些人家分到我们名下,作为帮扶户。我有两户:一户常年在建材市场当装卸工,我去梁村,很难见到。另一户倒是门常开着,家口大,人多,这家儿子女儿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留老两口和两个孙子。

老两口都快六十了,和我父母差不多的年龄,是那种淳朴老实到黄土之下的农民,穿着陈旧,面孔沧桑,待人和善。我去他家次数多,每次去,男人都下地去了,或在邻村打零工;女人忙着家务,照看孙子。我去时,她总是蹲在地上,用手搅动塑料布上的一种焦黄色东西。我问了才知是连翘籽。多年前,村上组织大家种,她家种了二亩,现在挂果了。她说结的不多,不摘又可惜,摘了也没人收,也不知道啥价钱。她又说连翘籽摘的时候有点绿,摘回来晾晒,后面干透了,就黑了。

我们闲聊,她说起家务,多是苦涩之事。

她说大儿子在南方打工,过年回来时带了一个女朋友,他们作为父母倒是欢喜,开年,天暖和了,给儿子在村里办了婚礼。不久,儿媳妇生下娃,他们更加欢喜。过了半年,儿子又出去打工,毕竟一家人要养活。儿媳妇留在梁村,吃吃喝喝,由他们伺候着,就这么过了几年。某天,儿媳妇不见了,他们找来找去,杳无音讯,最后四处打听,才在一个年轻人那里得知,儿媳妇跟另一村一个男的钻在了一起。去找,果然在,一起吃住已一段时间了。他们气得心窝疼,又很臊脸,可又没辙,毕竟是儿媳妇,不能赶走。他们找来儿媳妇,把握着火候,说教了一番,至于儿子,是没有告知的,怕弄不好妻离子散。

他们本以为儿媳妇已收心,这事也就过了,重新做人吧。但儿媳妇又犯了三六九去镇子上赶集的毛病,去了就买吃买喝买穿,没钱了,就向儿子要,要来的花掉,不好再要,就到处借,亲戚朋友,借到人断路熄。他们也纳闷,隔三差五去镇子上,有啥集可赶?也是私下打问,其实是在镇子上又有了人,吃喝完毕,待在人家,晚上回来。后来,总有人托人或直接来他们家要钱,一问才知,是儿媳妇没处借钱,到镇子上的店铺里开始赊账,少则几百,多则几千。他们付了钱,欲哭无泪,心如刀剜,实在憋不住,把这事告知了儿子,可儿子也没办法。

第三年,儿媳妇说要去外面打工,老两口不同意,说娃还小,他们身体有病,看不过来,要她还是留在家里。儿媳妇死活要去,没办法,也就让去了。这一去,再未回来。起初,还能电话联系到,后面就毫无踪影了。有一次,家里来人,说是要钱,他们以为是镇子上欠的,一问,两人差点惊厥过去。儿媳妇是要把娃卖给一个没有后代的人家,要了人家五千元保证金,正是拿着那笔钱,远走高飞了。那家人来,要么还钱,要么带走娃。他们真是有苦说不出,给人家求情下话,赔了钱,算是息事宁人。他们也冤,可跟谁说呢?只能在午夜里唏嘘长叹,老泪纵横。

老妇把连翘籽上的干叶子摘掉,揉着眼睛,眼里布满血丝,两只手异常粗糙,满是裂纹,裂纹里尽被泥土草木染成黑色。她说,人家(儿媳妇)走的时候把结婚证带走了,过段时间,娃就要上幼儿园了,名咋报呢?说着,又叹息,人也联系不上,婚也离不了,唉。

她把一把连翘抓起,又放下。这苦凉之物,能清热、解毒、散结、消肿,但它终究治不了她心中积郁的苦痛。人间的药,终究治不了心里的病,也治不了生活的病。

后来,我再去他们家,已是翻年春天。

她不在家,问别人,说是去种蒜了。我在门口等了许久,她才来。扛着锄头,身上沾满泥土,头发彻底灰白了,是短发,没有梳理,异常蓬乱,整个人也异常苍老了。我们进屋,她倒水,说把你麻烦的,经常来,有心了。我说时间长了来看看。我去时,往往给她家提箱牛奶,或一版鸡蛋,或一版大米,仅是心意,也有时空手去。

她叠着炕上的被褥说,一早上就去种蒜了,被褥都没有收拾,屋里烂脏得很,让你笑话。

问她,得知男人带着孙子进城上幼儿园了,在城中村租了民房,跟儿子住一起,儿子打工,男人接送孙子。至于怎么入学的,我没问。她说,过几天,她也要进城,男人给娃做不了饭,她去,做个饭,男人打工,也能挣点钱。

当然,还说到她的病,好几种,旧病新病,缠在一起,勒得她难以喘息。她说,晚上睡不着,整夜眼睛睁着,后半夜丢个盹,一做梦,又惊醒来,第二天,头昏眼花,浑身乏软。这倒其次,躺平睡下,心慌,严重时,吸不上气,就要休克了,只得坐起来,倚在被褥上,彻夜坐着。我说得看看,住段时间院,身体是大事。她说住了,也没作用。我想她定是怕花钱,也就随便住了几天,求个宽心罢了,病还是原样。

她说男人在时,半夜总要醒来几次,叫娃他妈,看答应不,生怕一口气没上来殁了。现在在城里,也睡不着,也怕她没气了都没人知晓。于是叫她进城,好歹有个照应。她不爱进城,拥挤,吵闹,加之租房,寄人篱下,几口人塞在巴掌大的房子,吸口气都费劲。

又说了一些其他事,大都不尽人意,她总是叹气,那叹息声,如她头顶的灰发,又如隔夜寒霜一般,落满心坎。她操心两个儿子的媳妇,操心他们的楼房,操心自己的病,操心这一院房子,操心几亩山地……但这些都操心不过来啊,真是束手无策。

临走时,我看她廊檐晒着黑乎乎的东西,问,说还是去年的连翘,没卖出去,一直放着。

我没有闻见药味,也没有想起那金黄的花朵。想是生活的苦涩早已遮蔽了这药味。想是所有的花都抵不过生活中苦痛的霉变。

我在城里见过连翘,全作绿化之用。

以前是没有栽种的,应是近年,从别处引进的。天水气候温润,很多外来植物都能安身立命,一些还会生机勃发,愈加繁茂。有些连翘,是矮品种,长到膝盖处,像小叶黄杨那般,密密实实栽着。园林工人给它削了头,修了边,四四方方,规规矩矩。春天开花,也是规规矩矩,花掩藏在枝条间,乖乖巧巧,羞于见人一般,没有一点大大咧咧之气。花开完,连翘便湮没于众多绿植中,毫不起眼了。

也有高秆的,零散着,夹杂在冬青里,或栽于路边,枝条修长,舒展开,显得很是轻柔。它们也开金黄的花,不过连翘花开时,其它花也开。樱花、李花、垂丝海棠、贴梗海棠、碧桃,一咕噜全开了。城里的花,爱凑热闹,发育也早。连翘耐不住,也开。繁繁密密的花,姹紫嫣红的花,全开了,连翘混于期间,也就并不特别了。不比乡下,山野焦黑,缺少生气,一片、一株,甚至一朵连翘,在阳光下,都异常夺目,异常绚烂,都让人温暖,甚至泪目,都能把春天的灯盏点燃。

我本想在宁远的院子里栽一株连翘,想想,便作罢了,它们本属于乡野,得由着性子,何必去委屈它们呢?

我在城里见过许多连翘,但我没有见過它们挂果,许是我疏忽没注意,许是它们本就不挂果。它们仅是装饰,仅是点缀,在城市,它们不是一味药,它们更治不了城市人的浮躁和骚动。

五倍子

春末,应是农闲,祖母带我去摘五倍子叶。

下坡,在一条沟边,长着几株五倍子树。树不甚高,伸手可够到树梢。五倍子树麦村少见,不比槐、杨、杏等,漫山遍野皆是。那这几株从何而来呢?或许是风捎带而来,又或是鸟雀嘴衔而来,但定然不是有人从别处移栽而来,因为没人会在沟边栽树。

五倍子枝干呈棕褐色,质地较脆。叶片卵形,顶端尖,中间圆,边缘具粗锯齿或圆齿。一根叶柄上,生有叶片数枚,形如羽毛,颇似香椿叶。那时因是新叶,颜色鲜嫩葱绿。

祖母将篮子放地上,伸手勾来树枝,把叶子摘掉,递给我,我再放进篮子。我尚年幼,边放叶子,边折花掐草玩耍,又很好奇,问祖母这是啥树?

五倍子啊。

摘这叶子能干啥?

当菜吃,香得很。

我更是好奇,苜蓿、五叶尖、洋槐芽,都吃过,甚至荨麻嫩时,我也吃过,可五倍子叶能吃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大一会,篮子便被装满。篮子本就不大,加之叶片蓬松,装得不多,祖母还特意压了压瓷实些,能多装一些。

五倍子长出嫩叶时,野草莓已熟过头,我摘了零星几颗,红如火粒,但仅够打打牙祭。五倍子叶提回家,祖母烧水,水滚,将其倒入。叶片漂浮于水上,用筷子下压,开水一焯,瞬间变得异常清脆。滚水再煮两三分钟,不可时间长,否则会烂。捞出,放进凉水,一则淘洗,二则可去苦味。然后切小段,撒葱花,浇熟油,调盐醋即可。

洋槐芽味微苦,发木。荨麻又太嫩,味不重。五叶尖有浓郁的药香味。苜蓿纤维粗,稍晚点掐的,吃起来略柴。五倍子呢,我仅吃过这么一两次,早已忘了。或许它并无别样的味道,况且在时光的消磨和日渐浓重起来的口味中,那种平淡之味早已消弭殆尽了。

麦村鲜有人吃五倍子叶,如不是祖母,我也不知这种叶子能吃。

每至春夏,祖母都会摘各种野菜,可为什么她再没有摘过五倍子叶为我们调个凉菜呢?或许是忙于家务和农事吧,也或许是别有原因。祖母已离世许多年了,我问啥,她都不语了。

那长在沟边的五倍子树,我再未去看过,想必它已长到参天,枝叶亭亭如盖了。可树下,再也没有那祖孙二人了。

五倍子,属漆树科盐麸木属植物,一般指盐麸木。

春天,五倍子发芽生叶新枝通体灰绿,有细绒毛;长一年,经霜雪,则成棕褐色。

夏天,五倍子开花。花呈圆锥形,花序宽大,多分枝,雄花序长,雌花序较短,密被锈色柔毛;苞片披针形,被微柔毛,小苞片极小。花瓣为椭圆状卵形,边缘具细睫毛,里面下部被柔毛;雄蕊极短;花盘无毛;子房为卵形,密被白色微柔毛,柱头头状。

五倍子花为乳白色,一枝一枝,单枝似棉花糖,整树开,则白蒙蒙一片,如云雾。蜜蜂飞来,穿梭于花间,绒绒的,似乎那白色云雾也在飘动。

秋天,五倍子果熟,核果球形,略压扁,黄豆大小,被具节柔毛和腺毛,成熟时为红色。

到了暮秋,五倍子叶经霜变红,异常明丽,堪比枫叶。若天晴,站于树下,抬头,阳光盛大而灿烂,天蓝得清澈深邃,云淡如丝缕,五倍子叶被光照着,透明起来,脉络清晰可见。而叶片的红,那么纯粹,那么安静,让人抛却杂念。

冬天了,叶子落下,五倍子的枝条光秃秃的,一些麻雀在上面,假装叶片,风吹来,唰一声飞走了,枝条又光秃秃的了。

医学所说的五倍子,是指蚜虫将五倍子作为寄主,在幼枝和叶上形成的虫瘿。

小时候,见五倍子树上结着形状奇怪的东西,太阳直射处还泛着微红,以为是果子,摘几颗,捏烂,一声碎开,皮薄而中空,竟生满黑色蚜虫,还有带翅的虫子在慢慢蠕动,白色粉末也纷纷落下。我立感不适,随手扔掉,自此,也就很少去拿那东西玩。

后来,方知此乃虫瘿,是一味药。五倍子蚜虫是一种寄生昆虫,夏季主要寄生在盐麸木的复叶叶翼上或小叶嫩叶上,吸食树液,同时分泌唾液,刺激吸食部位的植物组织,使植物细胞不断增生,成为不规则瘤状虫瘿。植物细胞不断增生,渐渐将蚜虫包在里面,并让蚜虫在其中不断繁殖。到秋季,将虫瘿采摘回来,置于沸水中略煮或蒸至表面呈灰色,杀死蚜虫,取出,干燥。按外形不同,分为“肚倍”和“角倍”。“肚倍”质量为佳。

关于五倍子的药用,《本草纲目》有记载,“治泻痢不止:五倍子一两。半生半烧,为末,糊丸梧子大。每服三十丸,红痢烧酒下,白痢水酒下,水泄米汤下。治自汗、盗汗:五倍子研末,津调填脐中,缚定一夜即止也。寐中盗汗:五倍子末、荞麦面等分。水和作阱,煨熟。夜卧待饥时,干吃二三个,勿饮茶水。治鼻出血:五倍子末吹之,仍以末同鲜绵灰等分,米饮服二钱。治疮口不收:五倍子,焙,研末,以腊醋脚调涂四围。”

五倍子在明代前被误认为植物,直到李时珍给予纠正:“五倍子,宋《开宝本草》收入草部,《嘉祐本草》移入木部。虽知生于肌木上,而不知其乃虫所造也。”

在一些地方,五倍子乃是孩子的“零食”。将其切开,洗净虫子,就可食用,据说味道酸咸,能止渴。麦村孩子无此习惯,一看那团成疙瘩、挤挤攘攘的黑色虫子,便让人发怵。

五倍子还可在鞣革、塑料和墨水等工业上使用;植物幼枝和叶可作土农药;果泡水可代醋用;种子可榨油;其根、叶、花及果均可药用。

清代黄官绣《本草求真》中说:“五倍子染发皂物最妙。”据日本国史资料载,在鸟羽天皇御字之际,盛行一种“湟齿风气”,湟即是染黑的意思,即用五倍子与铁浆将齿染黑。当时习尚男女并重玄服,自臣僚至妇人,不论贵贱,皆崇湟之仪式,各自染黑其齿。妇人论嫁,必湟齿以别之。自明治元年,始稍许通融。明治六年下令废止,此风遂革。

在有些地方,五倍子水还可洗发。将五倍子洗净,用以煮水,待水温,即可洗发,据说可使头发秀美。

而在麦村,除嫩叶偶被食用,五倍子仅为一株普通植物,生于鄉野,湮没于草莽之中。

祖母有一妹妹,我们方言称呼为娅娅婆。娅娅为姨的意思,娅娅婆,即为姨婆。

年幼时,每逢春节,我和堂兄弟们背着礼物和祖母的问候,去娅娅婆家走亲戚。娅娅婆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常用手撑着膝盖方能行走。她们村离麦村远,行走不便,所以只能是祖母去看望她。而春节祖母忙于家务,自是难以分身,只得由我们孙辈代她前去。山路蜿蜒,且多是羊肠小道,步行一个钟头才能到,若遇大雪,脚下滑溜,更是难行。走到山巅,浑身冒汗,头顶蒸汽升腾。远眺,见娅娅婆家两棵大树,枝条漆黑,如墨画一般,便知娅娅婆家快到了,于是,满心欢喜。

每到娅娅婆家,她要么跪在廊檐下填炕,要么在厨房做饭,少有空闲。我们去,她异常亲热。待我们在供桌前烧完香,磕完头,她赶忙拉我们上炕,问长问短;又一手撑膝,瘸拐着,给我们端来油饼和甜醅,让我们吃。其实出门前,我们都已吃饱,并不饿,看娅娅婆忙前忙后,只得多少吃一点,让她安心。吃完,她又端来瓜子糖果,放在被窝上。我们边吃,她边问我们家中之事,祖父母身体是否安康,家中庄农收成如何等,我们一一作答。那时娅娅婆已显苍老,头发盘于脑后,夹杂的白发愈加明显,而皱纹也布满眼角。

娅娅婆的丈夫已过世许多年,我未曾见过。她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外嫁,儿子和我父亲年龄相差无几,我叫柴爸。柴爸娶了媳妇,生有一子,比我略小。

他们家境况虽非贫困,但也窘迫,这或许跟柴爸平日喜好喝酒,而务农又不尽心有关。

那次我们在娅娅婆家时,柴爸去了亲戚家烧新灵纸,他儿子也不在,许是在外玩耍。不一会,柴爸的女人端来粉菜,一人一碗。这是我们西秦岭的待客之道,亲戚来自然要做饭。粉菜放桌上,柴爸的女人便出门去了厢房,和我们没说几句话。娅娅婆又让我们吃粉菜,我们吃得太饱,但又不好辜负她的心意,又勉强吃了一碗,吃得在炕上难以挪动。娅娅婆笑着说,吃饱了就好,别饿着。

临近中午,柴爸回来了,喝过酒,满面泛红,又因皮肤黝黑,颇似一颗燃着的煤块。他喷着酒气,问我们吃饭没,问我们家人身体情况,又问我们学习、考试如何,第几名,拿奖状没?我们兄弟最怕这些问题,一个个支支吾吾,答非所问。末了他鼓励我们好好念书,不要像他们一辈子扎进黄土里刨食吃,没个出头之日。我们嗯嗯应着。

到下午,临走时,娅娅婆把我们送到门口,我们见她腿脚不便,让她不要送了。她又折回身,拿出一小包东西,塞给我们,说你婆的脚老出冻疮,这个煮了,洗脚好。我们并不知那是何物,捏起来干硬,如树皮一般。她摸摸我们的头,说又长高了半截,眼睛里噙着泪水。

她挥着手说,去了问候家里人,路上滑,慢点走。她的声音里有泪水的涩味。她知道,再见我们就是明年了。

后来,有一年,我听母亲说柴爸的女人跑了。那天早上,柴爸下地去了,女人跟娅娅婆说她去坡里掐五倍子叶。那女人提了一个布包,包里鼓鼓囊囊,娅娅婆也疑惑,掐五倍子拿这东西干啥?况且门口就有,何必去远处?但娅娅婆自己腿脚不便,也没有多问。那一去,那女人就再未回来。据说是跟庄里一个男人跑了,人家早有预谋。娅娅婆和柴爸还蒙在鼓里。

过年,我们又去看娅娅婆,她依然如往年那般招待我们,但明显苍老憔悴了许多,说几句话,便是叹息,甚至抹起眼泪,看得我们也难过。柴爸给我们准备糖果,嚷道,给娃娃们说那难场事干啥。娅娅婆揩掉眼泪,弓着腰身,拉着腿,给我们下厨做粉菜去了。

又后来,听说柴爸的儿子去兰州打工,失联了。柴爸四方找寻、打探,也无踪影,设法联系到儿子他妈,一问也不知。最后报警,也无消息。娅娅婆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四处去算卦,有说已不在世间的,有说今年过年回来的。她和柴爸抱着一丝希望,盼着哪天孙子回来,可终究等了一场空。她就那么一个孙子,竟然没有了。那可是她自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成天和她睡一个被窝长大的,心头肉啊,竟然没有了。日子一天天过了,她一天天衰弱起来,最后疾病缠身,又没有心劲去医院看,况且家中也无余钱去看。她和柴爸的日子渐渐昏暗下来,如天塌了一般,满是漆黑,毫无一丝光亮。

又到过年,我们去看望她,她躺在炕上,满头白发,瘦弱到皮包骨头。见我们来,依旧招呼我们上炕,但起身给我们拿东西很是吃力,颤巍巍的,如风中烛火,摇摇欲坠。屋里冷清,又异常凌乱,毫无过年的喜庆之气。她看着我们,想起孙子,又哭了起来。这回柴爸没有说她,坐在炕沿边,眼圈也红了。他喝过酒,但已看不出,而是满面酱黑了。

我们离开时,娅娅婆已不能出门送我们了,只是费劲地从炕柜中取出一包每年让我们给祖母带回去的东西。想必她早已备好,就等我们来了。我们也曾好奇,打开那布包,里面包着一些碎片,土黄色,干硬,像什么皮,又不认识。

儿子已五六年没有回来了。他们想,一定是殁了。这让他们异常伤心。

祖母过世时,娅娅婆没有来。她已让家中的不如意熬倒了,难以行走,况且来送姐姐,定会让她心里雪上加霜。

春节,我们又去看望她。她已彻底不能走动了。满头白发,蓬乱而稀疏;衣物还是年年穿的青布衫,里面是失去火气的旧棉袄。她倚在炕根,跟我们说话,气息虚弱。说起孙子,她已不再哭,只是说,要是活着,跟你们一般高了,说不定都要给说媳妇了。她望着窗外,窗外是漫天大雪。炕烟从窗口飘过,灰白,虚幻,如此刻的光景。有鞭炮声传来,把寒冷炸成窟窿。外面有孩子的打闹声,自是热闹的,而娅娅婆家,则异常冷清,要结冰一般。

柴爸不在家,走亲戚去了,骑着电三轮。

娅娅婆已不能下炕给我们做粉菜了,也没有甜醅和油饼了,她指指炕柜,说有葵花籽,你们拿着吃。我们也吃不下,心里难过。就那样坐着,说一些话,说起柴爸近来又能喝酒了,喝完酒还到处跑,雪天路滑,她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出事,而说了柴爸又不听。又说起祖母,说祖母活着时没有享过一天福,她们姊妹一辈子都是命苦人,好在祖母还有一帮孙子,而她什么也没有。

那一刻,我分不清眼前的人是祖母还是娅娅婆,恍惚间,她们竟是一个人。她们已比苍老还苍老,她们已迈过了生死的门槛,她们在世间所有的苦都落成了窗外满天的大雪。

人间的雪有多厚,娅娅婆的苦就有多深。

后来,娅娅婆也过世了。世间的雪,有些落在心里,就如落在那阴坡,终年都不会融化了。那冷,在骨缝里,在心坎上,在每逢春节的时刻,在那些不尽人意的日子,总会生长起来,最后,竟如那门口的两棵树,繁茂起来,漆黑起来。

后来,我才知娅娅婆每年送给祖母的那包东西是五倍子。秋末,娅娅婆用竿子打下来,淘洗完,晒干,包着,等到春节,我们去看望她时,她再交给我们。于是每个秋末,五倍子树落着叶子,叶子红了,鲜血一般,树下站着颤巍巍的娅娅婆。

有一年,听说娅娅婆的孙子回来了。那么多年,他究竟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给家里人捎个音讯?我不得而知。我知道,娅娅婆临终时,一定心想她就要和孙子见面了。

党 参

许多善饮,亦能饮。在酒桌上,他能大杀四方,饮斤半而不醉,而后,还嘲笑众人一番,得意归去,脚下不乱方寸。若一人时,他亦会开瓶自饮,少则半斤,多则八两,随后心满意足,逍遥睡去。

我们向来怕跟他喝酒,因为量不如人,几杯下肚,便晕晕乎乎,而他还未驶入正轨。平日,他常邀我一叙。我知其定是喝酒,便多有推脱。某次,实在盛情难却,便去了。去时,他媳妇不在。询问。他一挥手,嘟囔道,臭娘们,爱去哪去哪。我不好再问。于是,就着花生米、榨菜、葵花籽,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许多拉我起身,说,兄弟,带你看些好东西。他满脸神秘且兴奋,在卧室边,打开一杂物间,开门,开灯,进去后,从里面将门反锁。屋内摆满三排木架,木架上,皆是玻璃坛,大大小小,数十个。许多指着瓶子,难掩自豪,说,这些全是药酒,有些泡了十年,有些泡了二十年,最少也有五年。你看颜色,黄亮黏稠,已是极品。你再看,这啥?人参。人都泡酒,用什么蛇啊鹿茸啊海狗肾啊,或者锁阳啊肉苁蓉啊淫羊藿啊,都是胡整,他们全不懂酒,酒乃烈性之物,得用微寒之物,阴阳调和,而人参,则是泡酒上品。他不厌其烦逐一讲解,我頭昏脑胀,听得迷迷糊糊。只见那酒中所泡之物,白白胖胖,似乎肿胀着,突然又想到福尔马林,遂止住联想。感慨一番,真是好东西。又想,无论酒好歹,仅这些人参就很值钱了。

参观毕,许多锁好门。我们又落座举杯,他说门得锁好,防外贼也防家贼;又说他酒量如此好,是药酒喝出来的。这酒不光大补,还能增量。我听着,啧啧称赞。他许诺我说,兄弟,过段时间给你送一坛。我大喜,又敬酒数杯。最后,大醉归去。

此后好久,酒场再未见许多,想必是在忙,便没有细问。某天,一友说,许多怕是再也喝不成酒了。大惊,问何故。说许多那杂物间的药酒全被他媳妇砸了。我又大惊,似乎看见许多惊惧至惨白的脸,如同那泡到白腻的人参,混合着玻璃碎片,洒了满地,狼藉不堪。朋友说,平日,他媳妇就嫌他好酒,家中事不管,家里钱全用去搞酒,就隔三差五抱怨,却如秋风过耳,他照旧喝酒泡酒。一次,两人吵架,媳妇一怒之下,用斧头破了杂物间的门,把药酒全砸毁了。

刚好久不见许多,也颇想念,电话联系其出来小酌,他情绪颇为低落,借故推辞了。

我想,许多也许就此别过酒场了。后来,听人说,许多抑郁了,且很严重,失眠、头疼、烦躁、心慌气短,凡事毫无兴趣,甚至有厌世之感。我本欲去探望,朋友说他怕见人,于是作罢。我想,许多那坛药酒,我此生难以喝上了。

某次酒场,中途,众人又谈及许多,不免唏嘘感慨一番。我正欲提议干一杯,以敬曾经的酒友,望他早日康复。有人窃笑道,你们不知道,许多那酒坛里泡的,压根不是人参,而是党参,他糊弄大家而已……众人皆惊诧。

麦村也有党参,但仅限于一处叫马家湾的地方,其余各处均没有,这倒是奇怪。

我们放牛、戏耍,几乎翻遍了麦村所有角角落落,再无发现哪里有过党参。那么马家湾最初的党参是哪里来的?人工有意种植?还是小鸟在别处啄食了种子,飞到此处,排泄出来而生长发芽?还是像传说那样在不知不觉间,党参从很遥远的地方钻出泥土,光溜着白身子,趁着夜色跑到这里,安家落户?都难说。我问大人,大人们也满是困惑。

那好吧。打破砂锅问到底,意义不大。反正它们就生在马家湾了,也不曾想着壮大家族、扩大地方,仅坚守在那块坡上,就很知足了。

党参为多年生草本植物,桔梗科党参属。我看到党参时,已是夏天。它们柔长的藤蔓从酸刺丛中蜿蜒而上,攀在树枝上。党参叶片葱绿,互生,卵形或狭卵形,叶柄有疏短刺毛。花未开时,花苞呈桃状,里面藏着花蕊。盛夏开花,花灰白,带着淡紫色,形如铃铛,跟桔梗花颇像。秋天,花落结果,果紫色。冬天,茎叶枯萎,党参便混迹杂草枯枝中,难以分辨。

党参补中、益气、生津,可治脾胃虚弱、气血两亏、体倦无力、食少、口渴、久泻、脱肛等症。

麦村老人放牲口,会偶尔挖一些,带回家,晒干,切片,泡水喝,也有熬米汤时放几片的。老人们也说党参炖鸡汤、排骨汤,或鸽子汤,美得很,但我家从没这么做过——那时我们能吃肉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我挖去的党参,挂在窗棂上晾晒了许久,最后不知所终。

我跟堂弟去放牛。马家湾沟底,有一大坝,坝周围叫烂山湾。因有坝,多烂泥,故名。年幼时,我们在坝边放牛,能见坝中水,碧波荡漾,四周柳梢垂于水中,有草鱼、鲤鱼偶尔冒头吐泡。还有大人脱光衣服,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挥着胳膊游泳,水花四溅。我们坐在地埂上,很是羡慕。

有一年,堂弟跟伯父在坝边割麦,他独自玩耍,便到坝沿逗水捞鱼,不慎落入水中,所幸被对面割麦的人看到,喊了伯父,捞了上来。

我们长到十岁左右,许是连年天旱,那坝终究一点点干涸了。干涸后,坝中因土壤潮湿且富含营养,长满蓼花、水芹、芦苇、水葱、木贼、马鞭草等,极为丰茂。我们便将牛赶入其中吃草。因草多、鲜嫩,很合牛的胃口,两个钟头,就能把牛吃得肚腹鼓鼓,卧下歇息。牛不乱跑,我和堂弟就去挖党参。党参缠绕在枝条上,我们扒拉开酸刺,顺藤摸瓜,找到根部,用棍子一点点挖开泥土。白胖的党参根暴露于外,我们顺着挖下去,有时不小心,弄断了一条根须,便有白色乳汁状液体流出来,散发出某种不可名狀的气味,粘在手上,不久便氧化成黄色,最后发黑,难以清洗掉。党参根系发达,不好挖,得掘地一尺。我们又没工具,忍不住一拔,便断了。

我们总是试着要挖出一根完整的党参,最好跟人一样,四肢健全,面目清晰。据说,这样的党参通灵性,吃掉之后,可以成仙。我们带着些许恐惧,一边挖掘,一边讨论。好几个夏天,我们并没有挖出一根完全人样的党参。有些略有模样,但被我们搞断了手脚,失去人形;有些,根须繁多,只能想象了。看来我们终究难以成仙。

后来,有一年秋天,阴雨迷蒙,正是收了葵花掰玉米的日子。一天早晨,父母匆匆去了伯父家,面色慌张。到中午,母亲下来,说你弟殁了。那时无知,对生死不甚明了,只是觉得堂弟不在了,我放牛,再无人作伴。堂弟的丧事草草料理完毕,伯父伯母伤心欲绝。他埋在了我们常去放牛的一个路口。

堂弟和我同岁。至于他殁掉的原因,有说是误吃了打过药的梨,有说是急性脑膜炎。村里大夫来看了,也含含糊糊。堂弟殁后,我便经常独自一人去放牛。在马家湾,我总想起我们趴在泥土里挖党参的日子,但现在只有我孤独一人,坐在荒草深处。我隐约感到他还在我身边,只是不说话了。我常想,要是我能找到那根像人一样的党参,堂弟吃了,是不是就会活过来?

后来,我也便不再挖党参了。

如今,堂弟要是还在,应该跟我一样,成家立业了。只是,他永远停在了十二岁,永远睡在了那个地头。他小小的坟茔,是那个秋天我们心口长出的血泡,再也难以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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