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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与错位

2024-05-22彭靖罗勤

现代艺术 2024年4期
关键词:宁浩红毯刘德华

彭靖 罗勤

《红毯先生》属于小众题材。普通观众喜欢看电影,但并不意味着有多希望了解电影行业。电影之所以是梦,乃是造梦者和做梦者的合谋。解构电影产业的元电影,实际上是戳破普通人的幻梦。宁浩的立场是精英式的,姿态是疏离的,他试图通过巨星刘伟驰辗转在各色人中无法沟通的荒诞故事,批判整个电影行业,甚至溢出电影行业,让观众看到社会上的某些乱象。

2006年,在刘德华“亚洲新星导计划”的扶植下,宁浩通过一部《疯狂的石头》成功打入中国电影核心圈。“疯狂”系列曾以荒诞闹剧的形式给他带来极大的声誉和争议。2024年春节,宁浩搭档刘德华共同献上了一部《红毯先生》。故事主线并不复杂,巨星刘伟驰(刘德华饰)从影几十年,冲击金像奖未果,找到导演林浩(宁浩饰)合拍农村题材片,最终却以暴打资方和“虐马事件”而宣告失败。影片采用“戏中戏”的嵌套模式,双线并行,互相对照。

这部片子上映在春节档,各大影院排片量稀少,票房遇冷,观众评价两极化。别的影片都在造梦,而《红毯先生》偏要碎梦。作为一部展现拍电影的“元电影”,它解构的恰恰就是它赖以存在的电影工业,将高高在上的明星拉下神坛。宁浩式的黑色幽默,透出一种悲喜交集的严肃荒诞。影片中表现出的精英视点和批判姿态,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其与大众期待的错位,荒诞之下无解的现实问题,更让影片透着一种苍凉之感,与春节的“合家欢”气氛相抵触。它就像一场心照不宣的行为艺术,在电影内外完成一次环形对话。

一、影视业乱象与明星的祛魅

《红毯先生》的第一幕是高空俯拍,浓重的大红色在镜头中渐次推开。宁浩用了几个镜头,展现工人是如何沉默地铺平红毯。然后,一辆车开过,将红毯中的一块勾走。观众期待有点什么突发事件,但工人们依旧默然,无人前去交涉,镜头慢条斯理地给到一个满是广告的高大建筑全景。这个开头,没有剧烈冲突,并不煽情,一头扎入了平静得有点无聊的现实之中。

红毯,象征着影视行业最光鲜的一面。它是普通生活外的精致幻象,争奇斗艳的明星,持续产出的八卦,精修照片和视频,优越的生活方式,让观众窥见聚光灯下的绚丽世界,从而突破平淡的日常生活,获得另类的想象性体验。宁浩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打破观众的期待,直接呈现其平淡与粗糙,让人觉得“不爽”,幻象还未成型就已破碎。褶皱的红毯虽只出现了一次,但寓意着无序,混乱与破坏,奠定了影片的基调。不过,宁浩表达得极其克制和简约,是一部“优雅的喜剧”。

《红毯先生》中,电影拍摄现场喧嚣又杂乱,处处纰漏。不敬业的演员,写不好词的编剧,一味迎合国外电影节的导演;资方带人进组,强行改戏,引发斗殴事件;演员用真马拍戏演变成“虐马”事件。借着电影,宁浩揭露电影行业的乱象,对电影产业的泡沫进行了全方位解构。

不仅如此,《红毯先生》还要打碎明星的幻象。电影明星诞生之初,正是纸媒时代,他们身上笼罩着神秘主义和神圣化的色彩。与观众的距离遥远,逐渐构建了明星个人化的“宗教崇拜”。网络时代全面到来后,发达的拍摄技术和传播方式前所未有地拉近了观众与明星的距离。“观众与电影明星的关系,也从一种宗教式的虔诚,转为欲望式的消费。”(韩晓强.电影明星的祛魅与返魅[J].当代电影,2015(07)99-101.)明星被批量制造和抛弃。娱乐圈经常出现的“塌房”事件,就是一种戏剧化的祛魅方式。

刘德华属于传统偶像,从业几十年来,一直以劳模著称,德艺双馨,被认为是明星典范。但无论如何,这是电影工业包装后的形象,人性中的复杂幽微之处始终隐于暗部。采访中,宁浩透露,他找刘德华沟通这个设定和故事的时候,刘德华愣了挺长时间,最后还是同意了。刘伟驰正像刘德华的镜像,或者说刘德华在演另一个自己。

刘伟驰作为老牌影帝,早已过了事业巅峰期,有种盛极而衰的意味。刘伟驰有两个孩子,前妻对他颇有怨言:“结婚不公开,离婚不公开。”刘伟驰因为没有得到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执意要去拍一部农村片冲击国外电影节奖项。刘伟驰这个角色展现巨星的另一面——逃避、虚伪、傲慢和恐惧,这是刘德华未曾展现过的。影片中的故事与现实构成了复杂的互文。

其实值得揣摩的是刘德华的心态,电影中的刘伟驰与他本人高度重合,虛构的部分又不够正面,他为何在疑虑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拍摄?许多艺术家人到老年,会有一种想要破而后立的想法,《红毯先生》也许就是刘德华的“衰年变法”。他正在试图走下神坛,呈现更加真实的人性和自我,主动对身上的幻象进行祛魅。不过,这种祛魅未见得是观众喜闻乐见的。

二、精英视点与大众期望的错位

相较于“疯狂”系列电影喧闹激进的姿态,《红毯先生》立足于更现实的语境,显得安静许多。《南方周末》对宁浩的采访中,宁浩表示“对特别喧闹的东西有点烦了”。多线叙事,戏仿拼贴的常用手法,在《红毯先生》中也变成了简约克制的线性叙事。从影片的完成度上来说,这不失为一部有问题意识的优秀影片。但可惜的是,它没有能与广大观众形成深度的情感共鸣。《红毯先生》的精英视点与大众期望产生了某种错位,让荒诞没有那么夸张,喜剧又没那么欢乐,现实显得愈发沉重。

《红毯先生》属于小众题材。普通观众喜欢看电影,但并不意味着有多希望了解电影行业。电影之所以是梦,乃是造梦者和做梦者的合谋。解构电影产业的元电影,实际上是戳破普通人的幻梦。宁浩的立场是精英式的,姿态是疏离的,他试图通过巨星刘伟驰辗转在各色人中无法沟通的荒诞故事,批判整个电影行业,甚至溢出电影行业,让观众看到社会上的某些乱象。

宁浩式的草根小人物变成了大明星,偏偏刘伟驰又不够正面,是一个有着致命缺点的复杂形象。他与妻子无法沟通,缺席孩子的成长,对猪场老板虚与委蛇,冲动之下还打了自己的经纪人。刘伟驰算不上一个坏人,但虚伪和傲慢是他的底色。宁浩有心将刘伟驰还原成一个凡人,揭露他的处境和心灵困境。

电影中有两个场景意味深长。刘伟驰和前妻离婚后,与视频网站小编导summer产生了好感。在summer家,两人有点暧昧。但刘伟驰总担心有监控,疑神疑鬼。电视下面有一个红点,他撕下手上的创可贴粘了上去。扫地机器人也有红点,他固执地要将其放在浴室。summer抱着电脑,他也害怕有摄像头,不敢和她亲密。最终只得悻悻地离开,离开前还带走了扫地机器人。

在地下车库,刘伟驰和一辆私家车较劲。他的车窗被砸,挡风玻璃上写着“道歉”,怎么也擦不掉时,他情绪终于崩溃,用手机砸碎了私家车的玻璃。此时,行车记录仪的红点亮了。那一瞬间,他很恐慌,找来铁锹强行打开车门,删除了行车记录仪中的自己。突然,阴影笼罩了他,让人心中一惊,一个老人家的影子投射过来,原来虚惊一场。

这两个情节中,刘德华的表演非常细腻,触动人心。人被困在摄像头中,困在规训的囚牢里,随时有身败名裂的可能。但普通观众和巨星对于被观看这件事本身的感受也存在鸿沟。短视频时代,巨星在逃避被看,普通人正在寻求被看。

明星团队希望由他们决定什么内容可以被观看以及观看方式,而媒体和大众希望挖掘明星的另一面。明星日复一日在别人的期待中进行自我规训,他越是成功,越是远离真实的自我。

许多普通人却正在寻求别人的目光,向这个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和影像。被观看意味着找到自己的位置,意味着流量,意味着可以转化为金钱。在一个优绩主义盛行的社会中,不被看才是失败。那么,让普通观众去理解刘伟驰的痛苦,本身是有隔阂的。

批判性的精英立场,透露着一种疏离的姿态。按照宁浩采访时的话说,他在自嘲。但与其说是“自嘲”,不如说借着荒诞喜剧外衣,对整个电影工业进行了冒犯:电影行业究竟要呈现什么?导演和演员有什么追求?资本的直接介入会对电影造成什么影响?人和人能不能沟通?宁浩没有给出答案,或者说他给不出答案。

影片的严肃之处,很难在广大心灵中激发强烈而持久的情绪,与大众期待产生了强烈的错位。放在商业大片的竞争中,很显然是冒险的。

三、春节气氛与苍凉底色的对照

作为一年一度的大型节假日,春节承载了辞旧迎新、阖家团圆的美好祝愿,有种狂欢化的色彩。红色的基调,正能量的诉求,中国人几乎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春节情绪,也就造就了独特的文化氛围和消费心理。

春节档的电影历来竞争激烈。近年票房大卖的影片,大多冲突剧烈,有视觉奇观,特别煽情,观众哭笑一场,心满意足地离开影院。而《红毯先生》看完之后,感受很复杂,有种莫名的苍凉感。

苍凉是一种审美的格调:个体生命面对无常命运产生的孤独与无助,是一种悲剧性的命运体验。影片的外在是光鲜的,底色却是苍凉的。刘伟驰是众人眼中的成功者,生活照样是一地鸡毛,荒诞异常;林浩无论如何想拍一部关于沟通的电影,却发现人与人根本无法沟通。在这一点上,宁浩是悲观的。

刘伟驰为了展现敬业,在社交媒体上传了自己騎马戏的片段,却被指虐待动物。危机公关人员提出了解决方案,刘伟驰情绪失控,反复追问:真相不重要吗?他想不明白,曾经给他带来了荣誉的勤奋和努力,为何变成了坏事?真的没有人在乎真相了吗?作为一个老牌偶像的刘伟驰,潜藏着一种深沉的悲情,时间匆匆流过,他的事业已经日薄西山,他还想挣扎一下。但他越是挣扎,新世界对他来说越是荒诞。他不懂,为何666要说成“liaoliaoliao”。就像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说:“我们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后推……”

回到电影的主题——沟通。刘伟驰与前妻、导演、资方、猪场老板、网友都沟通无效,大家各说各话。影片中有一个细节,刘伟驰一个人时,电视背景音总是战争新闻。沟通失效并非新鲜的问题,古往今来一直存在。国与国的战争,正是人与人的隔阂最激烈的表现。

现代社会,技术让沟通变得如此便利,但人与人的鸿沟却越来越大。新媒体时代,一切正变得透明,个人主义在众声喧哗之中疯狂滋长,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正在主宰舆论场。如何才能真正沟通,电影给不出答案,所以派出一头猪搞乱全场。

危机公关办公室,刘伟驰在崩溃的边缘,场面一度失控。猪场老板送给刘伟驰的小猪闯出来,掀翻了桌子。此时,《波莱罗舞曲》第三次出现,重复的旋律隐射着日复一日的隔阂,将荒诞、陌生与迷失感渲染得淋漓尽致。那头猪,见证了刘伟驰的失败,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的自我隐喻,猪受惊过度横冲直撞,最终掉入四四方方的大厅中死掉,混乱就此结束。

生活是一场新闻覆盖另一场新闻,一种危机掩盖另一种危机,人们在爆炸式的信息中,迷失了自我,失去了平和沟通、互相理解的能力。走出影院,环顾自身的处境,就愈发觉得孤独。

结语

诚然,《红毯先生》是一部“不合时宜”的春节档影片,撤档之后受到诸多非议,它不够完美,但算得上诚意之作。它有精巧的结构,批判性的态度,复杂的人物,认真向世界提出的问题。宁浩拿着解剖刀,非要把电影各个环节的筋骨剖来给观众:你看,不过如此,对吧?世界就是一个草台班子。

影片最后,刘伟驰回到香港,在房间里练习平衡车。但问题是:宁浩如何寻找平衡呢?回顾他的从业经历,从小众文艺片起家,抓住机会拥抱了市场,商业片大获成功后,《红毯先生》再次偏向文艺。宁浩总是不断寻找,重复着平衡-失衡-再平衡-再失衡的心路历程,试图在中国电影中找到一条中间路线。每一次失衡,他就尝试去突破舒适圈,探索新的表达方式,这正是他的可贵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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