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关
2024-05-22董新铎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卉子迟疑一下道:“要么你住凡木哥的宅院里,那么大个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我来给你送饭,能去宅院看看你,能去宅院里坐上一会,兴许我就不想家了。一家人都在城里,即使不見,也跟见了似的,毕竟人在身边。”
凡木忽觉一阵心酸。他方才已将关门回寨的话说出,这会儿收回实为不妥。他懊悔不已,征询大伙儿意见时该问问卉子才是。这个娴静之人,遇上委屈,一向隐忍。
五邑不耐烦道:“卉子,你别给她出那歪点子。已经定下了,就按凡木说的办。”
众人说话时,辛茹已将午饭做好,正要招呼一家人用饭,却见卉子一阵张皇。卉子起身时显得忧心忡忡,只给父母行了礼,便匆匆去了。五邑怪道:“不就出来这一会吗?一天不回家又能如何?他能把你吃了?”说罢,叹息一声。看时,卉子的身影早已汇入人流中。
水生深谙凡木的理事之道,他感觉不出数日,定会举家返回文寨过年,故而,只将少量漆器和花生油装车送往昆阳。为此,田雨与之争得脸红,田雨道:“邻近岁末,正是卖油的好时候,多送点怕什么?油又放不坏。”水生道:“田掌柜,不是我跟你较劲,不出五日,老掌柜他们指定回来。这三大桶已经不少了,正好两百斤,送太多,歇业前肯定卖不完,届时,老掌柜回到文寨也是放心不下,他指定会为店里的油担心,担心饥民破门而入,你不会不知老掌柜的性情。大过年的,何苦让老人家担忧啊!”田雨气道:“看你说的什么话!我爹虽是心眼儿小点,他也不至于小到这个份上,不就这点油嘛。”水生道:“那就听你的,你让奴婢装车吧。咱可把丑话说前头,送多了,万一老掌柜责怪起来,这可跟我没有半点干系。万一歇业前卖不完,而后被人偷去,老掌柜气急骂人,把我捎带上,我可冤死了。”田雨想来不无道理,至此,便不再争执。花生油只送三桶,至于漆器该送多少,这跟田雨无关。水生把家里的事打理得极为顺畅,这个浑身透着灵气的人,其感知常与凡木相同。
孟江赶车走时,水生道:“孟江啊,眼见已是岁旦,家里做活的木匠也该回家过年了,我想把工钱给他们结了,让他们及早回家,免得家人惦记。库房里存货也多,不在乎年前这几天。我寻思,家主也有此意,只是我和田雨返回文寨时,走得匆忙,家主没来得及交代。你此番进城,将此意说给家主听,若是家主答应,你就跟家主忙活城里的事;若是家主有异议,你务必天黑前回来一趟,将家主之意带回。”
孟江应下后,匆匆去了。李黄在自家漆器店门口揣手儿站着,见孟江赶车经过,喊道:“孟江,年底了,还要往城里送货呀?凡木也不让你们歇歇,挣那么多钱干啥?”
孟江笑道:“李掌柜,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家人多,哪张嘴吃的可都是钱啊!哪像你,一点本钱都不用,坐在家里都挣钱,门店挣着卖漆器的钱,后院挣着把脉卖药的钱,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看看李掌柜这身膘吧,眼气人啊。这人要是来了财运,低着头走路,钱都直往身上砸。”
“这谁呀?可真会说话。是孟江啊,听说凡木把辛茹许配给你了?那你可烧高香了,说不准不出七个月,你就能当爹了,还不用花自己的钱,多省劲的事啊!”李黄的内人扭着腰肢自店铺出来。
“哪有啊!你别听人瞎说。人家辛茹是个识文断字的人,我一个粗人怎能配上人家!”孟江乐呵呵道。
李黄惊慌地摆摆手,让孟江赶车走了。而后进屋盯着女人怪道:“看你说的什么话!平白无故的,你损一个孩子不亏心吗?再说了,凡木待我家一点不薄,你为何要去坏凡木的名声啊?凡木是你想的那种人吗?”
这女人将眉梢一翘道:“你道我不清楚那个婢女是何货色?你还没给我说清你和田雨去山里找辛茹都干了些什么肮脏事呢,当我不知道?孟江还是个孩子,他能听出什么?就你懂得多,心里没鬼才怪呢!”
李黄气道:“仗着孟江听不懂,你这张破嘴就能肆意玷污人吗?他眼下不懂,小心他哪天回过神来,撕烂你的嘴。”
只听“啪”的一声,这女人将一个漆器茶碗摔在地上,那茶碗立时腾起老高,而后刺溜跑向墙角。女人正要骂人,那李黄早已窜出店门,没事人似的走往寨门去了。
担心田禾心急,孟江先将马车赶往田禾那里,两人使力将三桶花生油抬到店里。田禾直起腰,见店门外已等着三个买油的主顾,不免暗喜。
孟江在漆器店卸了漆器,没见凡木在此,便赶车去了宅院。见了凡木,遂将水生的话说给家主听。凡木只说水生很会办事,孟江便知无需赶回文寨了。正要拿扫帚清扫屋子,却听凡木道:“孟江,你这就赶车去集市买只羊,让他们收拾干净。再去酒坊买两坛最好的屠苏酒,你我一道去趟王老先生家,给先生拜个早年。”
孟江应下后去了。孟江前脚走,辛茹后脚到。辛茹怯生生道:“家主,就要回文寨了,我来给你收拾下东西吧,要带什么,你说就是了。”
凡木看一眼一向胆怯的辛茹,示意她在对面坐下,而后道:“回文寨待不了多久,不必带太多东西。辛茹,你坐下,你我好生聊聊。我去宛城前,给五邑叔交代过,让他得空找你说说你和孟江的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谁都躲不开的,也是好事。孟江忠厚本分,他的为人无可挑剔,仅为丢了一头牛和一辆车,他生生将自己的手指咬掉半截,让我责怪之余,感伤心碎,把你托付给这样的人,我能安心。”
辛茹瘦小的肩头猛然一震。良久,她低眉言道:“谢家主恩典!家主方才所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谁都躲不开的。既如此,家主何以至今未结秦晋之好?”
凡木不觉一愣,少时,盯着辛茹道:“未成之事,必有不成之理,不可一概论之。”
辛茹轻声说道:“既如此,家主之言亦可用于婢女身上。冒犯处,还望家主见谅!”
凡木皱皱眉,声音高了几分:“自古男女不同论,毕竟男女终有别,你何以执意拿我比?”
大约听出凡木的话里带着不悦,辛茹黯然道:“家主息怒,婢女不敢违家主之命,谨遵便是,并代婢女父母谢过家主。出阁之事本该由父母操持的,却劳家主费心劳神,二老若地下有知,定会感激涕零。”辛茹言罢,已是涕泪交流。
辛茹极为得体的话,提及已谢世父母时那副悲伤的模样,让凡木一时无语。他很想就此过去拍拍辛茹,迟疑一会,终也没有起身,只用怜惜的眼神望着辛茹。那辛茹没听见凡木说话,擦了泪抬头看时,见凡木一脸凄楚。
凡木扭頭望向院落时,辛茹起身,默默走向里屋。她见床榻上端挂着帐幔,床上扔着几件内衣,内衣与被子混交一起,凌乱不堪。她走到床边,先将内衣逐一捡起,放鼻前嗅嗅,以甄别洗过还是没洗,而后将内衣放置床沿,再拉起被子的一边,扬手摊开,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凡木走到门口,望着辛茹模糊的背影,在幽暗的床边晃来晃去。一束暗光透过窗棂,映在床头的单人枕头上。
孟江走进客厅时,见凡木在里屋门口站着,便问凡木几时将年货给王老先生送去。凡木道:“这就去吧。辛茹啊,不必带过多的东西,在文寨顶多住半月。”
女人在操持家务上极有底气,话语也显得韵味十足。凡木听辛茹道:“都臭了,也不洗洗,还藏在被子里,生怕被人偷去似的,不信夜间没有味。”
凡木和孟江相视一笑,而后走出屋子。辛茹将二人送出大门,望着马车一点点远去。
王老先生世代书香,年轻时曾在荆州谋得个文官职位,伏案数载。不服南方酷热潮湿,难咽稻米干涩乏味,一心念及故里的烙饼和甘薯,六年头上辞官回乡,在昆阳城做起私塾先生。待年事已高,子女皆有出息,便寻思如何寻个清雅之地,会会故友,论论孔孟,以赋闲之身颐养天年,最终开个茶馆,遂了心愿。本想收几个薄钱贴补租金的,却因茶客日少,难以为继,不得已,将店面租给凡木。
王老先生学富五车,且对凡木的漆器生意关爱有加,深得凡木敬重。宛城之行,险遭不测,至今腰伤未愈,凡木今日造访,一为提前拜年,二为问候腰伤。一进大门,见曲径幽幽,通往竹林。毛竹难服严寒,诸多叶片虽已干枯,可掩窗而立,倒也显得雅趣十足。
王先生笑吟吟将凡木和孟江让至书房,问了些生意上的事。凡木见先生动作自如,知腰伤无碍,心下稍安。王先生忧虑道:“凡木呀,我本想去宅院找你议议宛城之事,不想你倒来了舍下。洛阳一故友去宛城公干,昨日返程,在舍下小憩,言宛城西南舂陵一带已有乡民聚众起事,朝廷正廷议派兵平息。如此一来,你在宛城开店之事怕会受到波及。”
凡木静静道:“王先生,就学生所知,那舂陵距宛城足有两百里,即便有人在那里起事,如何能波及到宛城!朝廷里谋士、辩才如云,巧舌如簧者大有人在,派人去说服一下不就得了?大不了使出招安之策。乡民聚众起事还不是穷困所致?衣食无忧历来是安邦之本,赈济和安抚指定管用。至于在宛城开店之事,这与起事何干!窃以为朝廷断不可派兵平息,原本只是暗火,拿器具一捅,火借风势,一准蔓延而去。无论如何,兵戎相见是下策。”
王老先生叹道:“何尝不是这个理!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为上策也。古之高人早将行事之法明示于众,可懂者、遵者又有几何?凡木啊,你一向仁慈,故而满目皆善,至于恶,你极少顾及。面上看,乡民起事与生意无干,如你所言,漆器如栗,人皆用之,可一旦战事吃紧,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凡掌柜不得不防。”
凡木道:“谢先生赐教!学生谨记在心 。临近岁旦,学生不日将举家回乡,提前给先生拜个早年,谨祝先生及家人吉祥安康!不早了,晚生告辞。”
王老先生感激道:“凡掌柜一向多礼,令老朽感动不已。一句话,吉人自有天相。”
王桂一家人将凡木送出大门,目送马车徐徐远去。
第二十一章
宛城南乡民起事 临河镇凡木献马
新年伊始,寨子里一如往常。炊烟袅袅升起,鸡鸣声忽高忽低。早起的拾粪者单手拿锨,刮着地面。勤快的店家打着哈欠,一块块卸去门板。街上满是光亮时,尽头出现一辆独轮车,歪歪扭扭,人矮货多,只见车走,不见人头。年前王桂所言南边之乱象,寨子里连句风言都没有。凡木踱步街头,想找个南边来的过客询问一番,看宛城是否安然,终也未能遂愿。正要离去时,见亭长姚盖悠然走来。
“你可真早啊!凡掌柜。”亭长懒洋洋道。
“亭长一点都不晚。这是去巡视码头还是去查看寨楼啊?寨丁机警着呢,我前天夜间睡不着觉,便出来溜达,走到寨门下,那寨丁一声咋呼,吓死人啊!”凡木笑道。
“睡不着,生意闹的吧?凡木呀,我早就想劝劝你了,你看这十里八乡的,谁人能跟你比?加上文寨李黄这家漆器店,你开了四家店铺,另有三个作坊。这钱啊,多少是个够啊。听说你还想去宛城开店?”姚盖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再说了,我这一大家子人呢,不都得有个事做?亭长消息灵通,宛城那边没出什么事吧?”凡木试探着问亭长。
“宛城能出什么事?你是想知道绿林山和舂陵的事会否殃及宛城吧?放心,朝廷不会放任不管的,敢殃及宛城,那还得了!”姚盖胸有成竹道。
姚盖见辛茹轻轻走来,老远便停下脚步没再近前,只用忧郁的眼神怯生生望着这边。姚盖道:“是来喊凡木用饭的吧?”辛茹只嗯了一声。姚盖看着凡木道:“人比人,气死人啊。你跟她回吧,我去码头看看。”言罢,自顾去了。
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凡木看时,见一侧的铁匠铺里,炉子上的火蛇窜出三尺来高,两张紫红的脸膛下,跳跃着一大一小两把铁锤,铁锤轮番敲打在铁砧托着的铁块上。这铁块才从炉火中出来,红过灯笼。凡木清楚,不消多时,铁块将被敲打成扁平状,一头厚实一头薄,厚实的一头带个把儿,把儿之上留有眼儿,铁匠用钳子夹起,随意丢进水盆,随着“刺啦”一声响,必有一团浓雾升起,一把锄头就此成型。而修边儿和打磨,却是之后的事。
凡木到家尚未用饭,便对水生道:“水生啊,饭后你把田掌柜和五邑叔叫来,议一下昆阳的店铺开张的事。李黄就不必叫了,他的店铺昨日就已开门。等昆阳的事就绪,我带孟江去趟宛城。木匠哪天回文寨?”水生道:“后天。”见辛茹已将早饭端上,凡木便不再多言。
次日,昆阳的三家店铺同日开张。数日后,凡木和孟江跟王桂打个招呼便驱车赶往宛城。然而,南边的情势决非凡木所想的那样。灾情日重,苛政如虎,民间疾苦,积重难返,所谓的久病难医大约就是这个理,指望几副汤药便能祛除痼疾,不过是一厢情愿。
宛城向南五百里,有山名曰绿林山。此处林多水多土地少,周边百姓多以捕鱼为生,怎奈久旱水竭,原本赖以生存之山泽,如今竟难以为继,加之官府苛捐杂税有增无减,致使民怨沸腾。王匡、王凤趁机召集周边饥民起事,自称“义军”。倚仗山林之利,四处出击,屡败官兵,使官府穷以应付,并从中缴获众多兵器及日常所需。如此一来,百姓应者日增,至地皇二年,起事义军已扩至五万之众。地皇三年,绿林山遭了瘟疫,有近半义军染病死去。此后转战至舂陵一带,另有一支义军意外加入,使得绿林军羽翼丰满。
这义军头领乃刘邦后裔,以刘玄、刘演、刘秀为首,起初在舂陵起事。刘秀字文叔,汉高祖刘邦九世孙,出自汉景帝一脉,虽属远支旁庶,毕竟是刘氏血脉。刘演乃刘秀兄长,刘玄乃刘秀族兄,他们冠以“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之名起事,倒也无可挑剔,故而,应者众多。
两支义军合二为一,实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攻城拔寨,屡败官兵。既然是两股势力合并,其间必生分歧,在拥立哪位为首领上争执不下。虚与委蛇应付下来,竟推刘玄为帝,另立朝廷,建年号为“更始”。这刘玄才智稍逊,又生性懦弱,自知不宜为帝,受兄弟朝拜,故而称帝那日,竟张口无言,羞愧难当。好在众兄弟均以大业为重,不日便丢开私利,齐心协力,欲靖平天下,光复汉室。
凡木和孟江才过方城,自打昆阳方向开来大队人马。远远望去,北面的天空尘土飞扬,骑兵在前,步兵随后,将官道几近占严。官道上本就行人稀少,有人旋即离开官道,跑进田间,有人紧贴路旁大树,等大军过去。凡木让孟江将马车赶上一条小路,眼望人马徐徐向宛城方向开进。
本以为少时便能上路的,不想,主仆在车上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官道上的官兵断断续续没完没了。远远地见一位老农在田间锄地,凡木下车走向田间,施礼后问道:“请问尊驾,去宛城是否有小路可走?”
那老农盯着凡木,满是惊讶,他看一眼马车道:“那是你的马?你不是本地人吧?”凡木不解道:“我们自昆阳而来。那是在下的马车,尊驾为何一脸惊讶?”老农道:“方城这边的马都被官府征用了,你居然还有马可用,居然还敢用马。这里向东有条小路,顺小路可绕到宛城去,只不过得多走几十里。”凡木道:“这也太远了吧,还是走官道的好,走官道不易迷路。”老农道:“换成我,宁可多走几十里,就是迷路也划算。”凡木忙道:“此话怎讲?”老农道:“怕马被官府征用。”凡木一时醒悟。他謝了老农,让孟江按着老农所指,顺小道而去。
虽是地气转暖,依旧有大风卷着尘土飞扬,冷风刺骨,天宇混沌。二人边走边问。后来,人迹稀少,竟无人可问。眼见天色向晚,却迟迟不见宛城高大威严的城门,主仆对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驱车前行。
夜幕降临时,抵近一个小镇。小镇居于河流一侧,河水泛着银白,蜿蜒伸向远方。远望幽暗的小镇,凡木心下忐忑,夜宿于此,不知是否安然。可无论如何,这个时辰,再不能胡乱赶路。镇子既然临水,定有过往客商,既有客商,不会没有客栈。两人睁大眼睛,各自专注一侧,细心寻找客栈。
才走数步,自幽暗处窜出几个人影来,有人佩剑,有人持戟,有人端着长枪。凡木不由一惊,看兵刃,不像寻常劫匪,未及问话,却听对面有人喊道:“何人?从何处而来?”凡木忙道:“行商之人,自昆阳而来。”一人道:“昆阳?大老远的来此地何干?”凡木道:“本是去往宛城的,定是途中迷路,浑浑噩噩到了此地,不知贵地属何处地界。”一人怪笑一声道:“去宛城?你可真会跑。别问此地是何处,把马留下,找家客栈安心住下。”凡木疑惑道:“把马留下?安心住下又是何意?”那人道:“你这马被我们征用了,眼下遇见一匹马,真他妈比遇见一条真龙都难。让你们安心住下,是说这几日别出客栈,顶多爬窗子上四处看看。”凡木依旧不懂此人话中何意,低头沉思时,孟江已与人动起手来。
一个黑脸汉子想要抢过缰绳,却被孟江用力推开。汉子便自行解开马背上的皮带,执意牵走枣红马。孟江蹿过去死死抓住汉子的胳膊不放,两人纠缠在一起。汉子嘟囔一句:“这鳖孙的劲儿蛮大呀,叫你大!”言罢,一记重拳狠狠打在孟江的左眼上。这一拳来得过猛,孟江一时觉得眼冒金星。回过神来,他嚎叫一声,正要使出猛拳,却被一支长枪抵住咽喉。他闪身出来,不顾左眼疼痛,死死挡在马前。枣红马见境况不妙,大约是想要威慑对方,它前腿腾空,一声嘶鸣划破长空,险些将凡木掀下马车。凡木顺势跳下车去,转过身,见孟江已被众人按倒在地。
黑脸汉子笑道:“不错,是匹烈马,调教几日就能派上用场,比起那三脚跺不出个屁的劣马来,这马讨人喜欢。”
凡木静下心来,轻声说道:“好汉,请放开我的人,咱们有话好说。我不问你们是什么来头,只想见见你们的头领。”
汉子讥笑道:“兄弟,你把小葱当成树了吧,你以为谁想见我们头领就能见吗?听我一声劝,把马留下,随便找家客栈住下吧。本来不是仇家,何苦弄得生分!”
凡木气道:“凡事有度,过犹不及。到了这般境地,何谈生分!我劝你好生想想,而后遂了我的愿,不然你会后悔的,不信你试试。”见汉子懵懂地看着同伙,凡木继而说道:“自古成大事者,不难商家。商者,财之源。无粮难饱腹,无商难富足,不信你们头领不懂这个理。”
凡木的话如此气盛,且又含糊其辞,无非是想要自救一番,以保全这匹枣红马。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此消彼长,自古就是这个理儿。他深知伶俐人好说,愚笨人难缠,既能当头领,一定是个伶俐人,断不会与这帮粗人一般境界。果不其然,那汉子笑呵呵道:“这么说,我们今晚遇上财神了?怪不得这年头你能用得起这么好的马,还不怕被人劫去,这就叫财大气粗。那好吧,我这就带你去见刘将军。”
“你们继续站哨,只准进,不准出。”汉子言罢,让孟江赶车跟着,自己和凡木并肩走向镇子深处。
沿街店铺悉已关门,街面宽敞处搭满帐篷,帐篷远看黑黢黢,近看颜色不一。零零星星有人走动,他们服饰各异。浓浓的血腥味和着低沉的呻吟声飘然而至。凡木不由得捏捏鼻子,至此,他大致清楚,镇子里住着大军,且是一支经历了厮杀正在休整的大军,而又绝非官兵。
来到一家酒楼下,汉子和门口的卫兵耳语一番,而后交代道:“看好这匹马,我带他们面见将军。”他让凡木和孟江一道上楼,孟江却执意不去,手抓缰绳死活不肯松手。借着灯笼的暗光,凡木看一眼孟江,见孟江眼窝发黑,目光刚毅,遂心疼道:“孟江,走吧,一同上去。放宽心,没有过不去的坎。眼睛看得见吧?”孟江道:“回家主,看得见。”
才上楼梯,便闻到了酒的味道。黑脸汉子让凡木和孟江在楼道等候,自己整整衣装进屋禀报。少时,汉子出来领凡木和孟江步入大厅。不知何故,黑脸汉子胆怯地站立一旁,低着头不敢看人。凡木看时,见案几前端坐一人,正把酒自斟。不想扰了人家酒兴,只一旁站着。此人将酒杯放下,而后缓缓起身,来到凡木跟前,上下打量一番道:“鄙人刘秀,字文叔。敢问足下高姓大名。据属下言讲,足下乃昆阳富商,既是行商之人,可知春秋之范蠡乎?”
凡木拱手一拜道:“幸会!在下凡木,在昆阳城做小本买卖,不敢与富商相提并论。春秋之范蠡,乃一代商圣,不才行商之楷模。”
刘秀道:“请二位入座。这位为何眼圈发黑?”
孟江的眼睛眨巴两下,而后望一眼门口的黑脸汉子。见状,刘秀踱步至汉子跟前道:“你打的?”见汉子支支吾吾浑身哆嗦,刘秀又走到孟江跟前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是如何打你的,你也如何打他。去吧。”孟江哪敢造次,谦让几句,站着没动。刘秀对着外边喊道:“来呀!”见噌噌进来两个彪形大汉,刘秀道:“看看这位客人的眼,你们如法炮制。动手吧。”言罢,背转身去。彪形大汉不敢稍有耽搁,走到黑脸汉子跟前,再扭脸看看刘秀,见刘秀纹丝未动,扭过脸抬手就是一拳。黑脸汉子钉子般站着,任由泪水簌簌淌下,眼窝处旋即變得乌青一片。
凡木和孟江均被眼前景象惊呆,他们这才明白刘秀所谓的如法炮制竟是这么回事。惊愕之余,两人忙向汉子致歉,随后走到刘秀跟前,凡木愧疚道:“何苦这般体罚属下!将军此举让在下羞愧难当。也怨在下对下人疏于管教,没能及时将马匹交与将军属下,这才招致动手之事。”
刘秀淡然说道:“此事与你无关,我是在严肃军纪,你不必致歉。黑子,过来,向二位致歉。”
黑脸汉子近前几步,拱手一拜道:“都怪蠢材一时心急,没能管住双手,还望二位多多担待。属下违犯军规,没被斩首示众,便是将军法外开恩,谢将军不杀之仁!”言罢,退后数步,垂首站立门后。
凡木愕然之余,对刘秀忽生敬佩之情。见刘秀不过三十来岁,身长七尺有余,胡须半弯,修饰有序,鼻梁高挺,前额饱满,白皙的皮肤,反衬得蚕眉更黑。
刘秀让黑脸汉子领孟江去别处用饭,他将凡木请至几案前坐下,为凡木斟酒一杯,而后道:“足下既是来自昆阳,且在昆阳城久居,对昆阳城该是了如指掌,可否将昆阳城内官兵布防及驻军人数告知一二?”
凡木皱眉道:“将军,在下乃行商之人,一直做着漆器生意,若论起漆器来,什么样的木头,能做出多少件屏风,能制出几多桌椅板凳,一件屏风能用多少底漆、清漆,各种油漆是用什么制成的,凡木了如指掌。要让在下说出昆阳城官兵之布防及驻军人数,将军这是抬举在下。”
刘秀笑吟吟道:“不知者不为过,竟说得如此风趣。实不相瞒,义军此前在宛城外围受挫,损兵折将,士气低落,不得已,化整为零,各择一方,蛰伏休整。待休整完毕,便取了宛城,不日奔赴昆阳,而后取洛阳,直逼长安。”
凡木沉郁道:“在下不懂,何必要兵戎相见!两军交锋,必定生灵涂炭。坐下商谈,以解经年之结,岂不更好!短兵相接终究是下下策。”
刘秀暗笑一下,定定看着凡木道:“如何看,足下都不像生意人,倒像个十足的书生。先祖创下之锦绣江山,如今旁落贼手,被弄得满目疮痍。君不见边关战事频发、疆域日缩?君不见域内饥民遍地、民不聊生?吃活人、吃亲人之事屡见不鲜。新朝已是病毒侵骨,若不挖其脓疮,刮骨疗毒,而是一旁观望,坐等痊愈,岂不是痴人说梦乎?”
凡木迟疑片刻道:“饥民遍地,乃天灾所致。”
刘秀变色道:“是天灾,更是人祸。试想,若朝廷顾念百姓疾苦,及时赈灾,教化民众悉以自救,开水渠,灌秧田,贪官污吏洁身自好,施恩于民,合理引导,百姓何苦奔走呼号!若百姓居于一隅,断不会致瘟疫肆虐!”
凡木道:“将军所言极是。在下别无他意,无非是担忧若兵戎相见,战火所到之处,百姓生计定会雪上加霜,我等行商之人亦会受此连累。”
刘秀动情道:“一旦改朝换代,百姓疾苦定会旋即改观。众兄弟之所以揭竿而起,其本意亦是使百姓脱离苦海。百姓富足,对商人自有益处。当然,光复汉室也是我等该当之事。”
凡木忧道:“惟愿朝局及早安稳。恕我直言,寻常百姓本不愿问及谁来主政,只求日子太平。窃以为改朝换代最好是悄无声息,就像新朝取代汉朝一样,一旦兵戎相见,必定生灵涂炭,这样的改朝换代,终究是百姓不愿待见的。”
刘秀怒道:“自古君子坦荡,而小人龌龊。大丈夫就该树高旗,鸣锣鼓,直捣长安,去取那乱臣贼子之首级。你道新朝来得堂堂正正?你道王莽手软心慈?其时虽无大军厮杀,可朝堂之上屈死多少忧国志士!长安街头游走多少先贤冤魂!王莽,窃贼也!本是孝元皇后的侄儿,却因早年勤身博学,苦读《礼经》,结交诸多儒生,为其日后篡权积攒起莫大人脉。此人面上为人随和,谦恭有礼,大义灭亲,严于律己,在新都蛰伏期间曾杀了触犯律条的亲生儿子。坐上大司马之位,依旧假惺惺克勤克俭。汉哀帝仙逝,不曾留下子嗣。王莽贼子瞧准时机,撕了伪装,露出獠牙,揽权之时,开始清除异己,自己叔父兄弟也不曾放过。为遮人耳目,按着血缘推出个汉平帝。实则,朝政全由他王莽把持。让人不齿的是,汉平帝明明只有十一岁,王莽硬是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以选妃方式入宫,后被册立皇后。汉平帝暴毙时,其年一十四岁。平帝之死因众说纷纭,可碍于王莽淫威,其真相无人敢查。后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新。既然叫新朝,自当有新意,于是乎,‘王田制‘私属制‘五均六筦以及名目繁多的币制被相继推出。如此一来,饱了贪官私囊,苦了贫穷百姓,大好河山被毁于一旦。如此窃贼,如此乱臣贼子,天地不容,若群起攻之,乃苍生之幸。”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