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
2024-05-22闻中
闻中
一
文明的故事究竟有几种讲法?
按照时贤所云,大体我们会有两种讲法:其一,是照着讲;其二,是接着讲。通常,多数学者是会选择前者的路数来照着讲,亦步亦趋,不敢有半步的错路,最后,也必定会忘记自身原本秉有的一种可能性的步伐;而作为“接着讲”的后者,往往已是一个个体创造力的极限,得具有相当可敬的学术品格,譬如,一往无前的孤勇气概,理性缜密,能够直达高天之河汉的想象力与思维力,等等。但是,此两种讲法再高明,皆是沿袭后轴心时代的固有衣钵,属于文明旧传统、文化旧精神的精耕细作,其耕作的地界已被预先划定,至多是一棵苍老古树上的抽枝发芽。
鉴于当今时代的特殊条件,尤其是近一百年来考古挖掘的惊人成就,譬如,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发现的甲骨文与二十年代发现的仰韶、龙山文化遗址,二十世纪后半叶发现的甘肃大地湾与山西陶寺的太极台等,出土了数量惊人的上古陶玉铜、中古甲骨文、近古简牍帛,华夏文明早期的整体面容渐渐浮现在世人面前。此时,真正的学人若是具备足够的耐力与才能,其实还是有第三种讲法的,那就是——从头说,或重新说。
这最后一种讲法,难度极大,挑战尤多,引发的争论也往往最为激烈,因为,人们除了受观念系统的束缚,即习惯性认知的固化使得自身寸步难移之外,于穷源溯流的寻索当中,一旦涉及文明的远古与上古,就会遇到崖断路绝的局面,往往还云遮雾罩。这些学问,非但时段长,资料少,而且几乎没有任何的先例与脚踪可循,大体属于开垦拓荒的新做法、新探索。除非心中有谱、成竹在胸,掌握了最重要的工具箱与整理第一手资料的方法论,借以辨明路标与方向;否则,容易因迷境迭生,不见涯涘而生望洋之慨,最终不得不返回自己熟悉的旧地貌,重操旧业。
当今中国的学人里面,上海的张远山先生在此一领域堪称一骑绝尘,借助考古学与遗传学的新学问、新方法,加上他原本就悟力惊人、学达性天,兼十分熟悉浩瀚的文献史之流变,耕耘几十年,在海量的上古图证基础之上,最终形成了《伏羲之道》《玉器之道:解密中国文明的源代码》与《青铜之道:解密华夏天帝饕餮纹》这三部奇异的著作。它们以上古陶器纹样、玉器纹样与铜器纹样为内容,建立知识学意义上的华夏图像学,他自己称之为“伏羲学”,其基本学问宗旨是:贯通华夏八千年史,复原华夏知识总图。
为此,张远山必须解密上古至中古大体六千年的华夏文化总基因(伏羲族的彩陶文化)和华夏文明源代码(黄帝族、东夷族与南蛮族的玉器文化),而最重要的则是对青铜器上面素称难解的“饕餮纹”进行解读,系统解开中古两千年铜器纹样的图法与制法。张远山十分重视“饕餮纹”的图像学意义,断定主体纹样的内涵为“天帝纹”。他认为,“饕餮纹”乃华夏图像的终极密码。
由于华夏图像系统是华夏文字系统的前身和源头,近古两千年的文字图书史与上古、中古的纹样图像史共八千年,就这样被贯通了。从此,来自殷墟的两大名词,有望成为相对稳定的公共知识:一是属于华夏文字系统的“甲骨文”,二是属于华夏图像系统的“饕餮纹”。这个知识总图里面存在着大量人迹罕至的神秘地带。譬如,甲骨文的研究者甚多,成果辉煌,但由于没有上古图像学的参照,能够解读出来的毕竟只占三分之一强;对“饕餮纹”展开深入研究的学者则更是稀少,而且研究成果乏善可陈。非但普通大众仅略知“饕餮纹”之名,莫知“饕餮纹”之义,即便如郭沫若、李泽厚这等第一流的大学者,他们对于青铜器的论述,对于“饕餮纹”,以及“夔龙纹”“夔凤纹”等纹理之鉴别,亦未见“饕餮”之真义。张远山目光如炬,精光四射,认为商周青铜礼器的這种主体纹样,正是植根于华夏天文历法纹样的宗教神话的纹样,但战国以降,两千多年以来皆未能正确命名与阐释。有四个错误的命名:
第一个错误命名,是战国晚期《吕氏春秋》的“饕餮纹”。第二个错误命名,是汉代纬书《龙鱼河图》的“蚩尤纹”。第三个错误命名,是北宋金石学家的“饕餮-兽面纹”。第四个错误命名,则是现代学者的“兽面纹”。这些错误命名,不仅没有商周文献的依据,而且最根本的,乃是缺乏华夏天文历法内涵和华夏宗教神话内涵。于是,张远山易“饕餮纹”之名为“天帝饕餮纹”。总之,各路文化源起的繁复地标,张远山一一探明,做好标记,以供后来者深入,基本上做到了华夏文明的故事“从头说”和“重新说”的大气魄,令人叹为观止。
二
当年,张远山以《庄子奥义》为代表的“庄学三书”甫一问世,便洛阳纸贵,已是当代思想史与哲学史研究的大突破,别开生面,发他人之所未发,无半句拾人牙慧,剔尽虚言,十分了得。只是未曾想到,完成了“庄学”之后,张远山更是孤军深入,见微知著,深入“伏羲学”的堂奥,以天文历法的视角,考察华夏文明的人文源起与终极依据。“伏羲学三书”,作为华夏文明故事“从头说”之巨著一一诞生,于平原之大野屹立一座座高峰。
我们知道,在西方思想传入中国以前,中国文明的起源原有的讲法,大体是开天辟地、女娲造人、三皇五帝这样一套体系,因汉帝国之后的儒家意识形态一支独大,很少有人怀疑它,即使偶有疑心者,亦徒属猜想,根本无有依据。甚至,即使是放眼秦汉之前,自伏羲一画开天始,由尧、舜、禹的传说,经夏、商、周三代,再至战国末年,因四千年历史的图像一直深埋地层之下,亦为绝大多数人所不知,包括中国文化史上最博学的老子、孔子、庄子、韩非等智者,以及秦汉时期的大学问家,如董仲舒、司马迁、扬雄、郑玄等也是知人不知天,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知十分有限。譬如,西汉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原是华夏古史的两大秘密,然因司马迁未能得见上古陶玉铜、商周甲骨文,且被周朝之“伪史”蒙骗,又为秦之焚书所蒙蔽,既未得究明,也未能得以贯通。“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唯徒然浩叹于神农以前的上古四千年历史渺茫无依。
为了找到正确的理论起点,减少错谬,张远山认为必须照着文明史的序列,由前而后,顺流而下,这才是该学问求索路径的正解。于是,他直指华夏文明开天辟地的伏羲之道,从八千年前大地湾一期“伏羲画卦”与四千年前龙山中晚期“伏羲布卦”,即深入探讨伏羲族如何研习天道,立圭测影,画卦制历,服务农耕生活开始——在此,我们会发现孔子所谓的“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居然别有一番崭新的意涵——再沿流而下,厘清疏通上古各种考古器物的纹样,结合遗传学与现代科学的证据,以天人相应为基准的古代宇宙观,解开了北极帝星与北斗七星之关联的华夏上古天文学,勘定人间帝王之“明堂”与“万舞”的天道秘义,建立起以历法为依据的陶玉铜图法,总其大成为“天帝饕餮纹”的图像,是为华夏图像于中古完成的终极密码。
当初,我初次阅读这些著作时,便发现张远山面对上古庞大而渊默的文明实体,如庖丁解牛一般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今日重读他的“伏羲学”著作,更是看到了张远山不但是语不虚发,有大价值、大启示,而且是越到后面,越令人震惊。他“那有力而柔软的步伐,像是绕着一个中心转动的原始舞蹈仪式”,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豹》一诗中所写之“豹迹”,正描绘出了张远山的书写特质。总之,在他的努力之下,幽光暗潜的上古史与中古史,布满了无穷无尽的龙吟凤哕,人与宇宙之间的重要秘义被一一破解,中华文明在天地之间如此高耸的一维,很少被这样揭开过。
华夏八千年史既被贯通,华夏知识总图又被复原,尤其是复原了伏羲天道与老庄真道,此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或许终能大白于天下。在这里,我们还需要追问的是:张远山的这种“原始舞步”,究竟是围绕着哪一个“中心”而转动起来的书写“仪式”呢?这个中心——我个人很愿意认为,即是张远山先生对华夏未来属望颇深的“第三轴心时代”。
按照张远山的学问定位,伏羲之道是第一轴心时代的产物,老庄之道是第二轴心时代的产物,他说:“老子曰:‘能知古始,是为道纪。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中国人只要重续伏老庄之道,就能与全人类携起手来,共同开创文化之道、文明之道、哲学之道进阶升级的第三轴心时代,走向以人合天的美好未来。”
确实,全球化时代正是人类旧文化旧哲学转型、新文化新哲学发轫的良好时机。他的“伏羲学”三部著作,不仅使我们能够欣赏彩陶、玉器与铜器的美学价值与技术意义,而且将天文历法起源史、宗教神话起源史与国家意识起源史这三者借由图像而统一起来展开研究,更是要今日的中国人能够有大心力探究出文明世界的天道依据,重建一种具有未来学意义的思想史与知识学的新地图。
谁复拈花空色相,只余幽鸟落寒声。现代佛学史上曾有一代雄杰太虚法师,他贯通大小乘,拈提儒道佛,横贯中西印,宗旨在人间。作为佛学家,太虚法师十分推崇与他具备一样人间精神的心学大家王阳明,他这样说道:“今者海东西民族,方将酝酿世界之文化,惟是可为前事之准。而阳明又此一思潮之硕果,前乎阳明未有逮阳明之盛者也,后乎阳明未有逮阳明之盛者也。一推斯学,小之足以起中国,大之足以援天下。”
我不敢借着“伏羲学”与上古华夏图像学的建立,在此孟浪轻率地预言中国学问的无穷未来。但是,张远山最钟爱的思想家庄子在《逍遥游》中确实已经有言留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如果我们愿意将中华文化这一棵參天古木比作大椿树的话,那么,我们是否今日还活在华夏文明史的第一个季度里面呢?!
三
庄子在《天下》篇中有一个著名的悲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这就是“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大问题,那该问题是否有望在今日得以解决?人类因着考古学的重大发现,古与今已经正面相遇了。所以,华夏“道术”的重建就已不再是一个旧问题,而是一个时代性的新问题。
若问今夕是何夕?我们的回答是:这是一个图像与图像学重新崛起的时代。某种意义上,这也昭示着美术学与视觉艺术在今天这个多媒体时代的重大价值。目前,人类的知识学在迅速转移,文字不再具备单一独断的力量,而文字结合图像的多媒介传播方式,必有大放光明的希望,而其本质上几乎都可以归入视觉中心或图像中心来阐明。所以,一句话,今日之世,已经近似于上古之伏羲族面对天人相应的本质命题时用图像表述出何以安身立命的“思想-图像学”重新崛起之时代。
其中,最富有启示意义的,当是完成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理想的,最终很可能取决于重建华夏图像学,即当上古华夏图像学、中古华夏图文学与近古华夏文字学一一接轨之际,贯通古今与天人,皆非虚妄之念想。早期人类语言体系中所包含的最高知识,即天文历法知识和宗教神话知识,无法记录于文字,只能记录于图像。而今日人类之思想所凝结、涌现出来的海量知识,借由多重媒介的技术手段,其有效的重心,仍可依托于图像学或美术学来承载。因其中含有的感发身心之价值,正是未来艺术学与图像学的用武之地。
盖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无人能够将自身的文化天命交托他人。华夏的学问,毕竟还得华夏一代代新的学人来一道研习与深究,沉潜涵泳其中,得其精髓,以再造未来的新知识。俾令上古农业时代长期领先于全世界其他民族、高居农业文明顶峰的伏羲族之古学天道,以及老庄之哲学真道,在今日的艺术学与图像学崛起的新时代重放光芒,以辅一世之天命,为“第三轴心时代”提供第一手的思想原料,当期之而有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