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心有甘泉气 破梏志存自在天
2024-05-22唐宁苏炜
唐宁 苏炜
“从‘西学东渐走向‘东学西渐”,这是两三年前耶鲁大学史特灵图书馆举办的中文典藏历史回顾展览的中心主题,也是近期坊间舆论时常关注的热门话题。2023年岁末,就《迷谷》英译本的美国传播态势与中华文化海外传播这一课题,新闻与传播专业研究生唐宁和作者苏炜展开了以下笔谈访问。
唐宁:《迷谷》英译本(The Invisible Valley)于2018年在美国出版,您认为译本在美国的传播反响如何?是否达到了出版时的预期?
苏炜:这个问题,需要从两个方面来看:其一,拙作长篇小说《迷谷》,无论是中文本还是英译本,都属于“小众”类的纯文学书写,都不具备“流行体质”。要想让它在美国书市引发轰动效应,像《哈利·波特》或《三体》一样得到广泛的传播反响,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所以,这也从来没有成为我这位原作者和译者温侯廷的出版预期。
其二呢,作为美国的一个小型独立出版社——“小啤酒出版社”2018年出版此书时没做什么特别的宣传。但此书甫一出版,就获得了来自各方各界的好评,在全球最大的在线读书社区Goodreads上评分高达四点零五分(满分为五分)。著名作家哈金、约翰·克劳利、帕特里克·麦克格雷斯,著名汉学家林培瑞等都对该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柯克斯书评》《出版者周刊》《图书馆杂志》等读书相关的杂志刊登出了书评。就这一角度看,《迷谷》英译本的出版所获得的反响是积极的、正面褒扬的,可以说也正是我和温侯廷(我平时习惯称他为“侯子”)所期待的,达到了我们最初的出版预期。过去五六年间,温侯廷一直在杜克大学昆山分校担任英文写作和翻译课的教职,教学成果丰硕,成为全校最受学生欢迎的杰出教师之一。最近的“反响事件”更让人惊喜——因为《迷谷》英译本在专业翻译界口碑隆盛,著名的英国利兹大学不久前(2023年秋天)专门设了一个翻译教职,正式聘请温侯廷到英国任教。目前,他已举家搬往英格兰,刚刚开始他在英语母语之地的老牌大学的英语翻译教学工作。
唐宁:中文小说在海外的流通,其实也伴随着市场行为,尤其是在文化贸易盛行的当下,小说作品的商品属性无法被忽略。您曾在过去的采访中提到,文本是重中之重,如果作品足够好,不一定非要借助声势浩大的营销。您对当下文学作品出版营销的看法是什么?您认为文学作品本身与营销手段的关系应该是什么?
苏炜:这就可以连接上你提及的我的旧话“文本是重中之重”了,上面的话题其实已经回答了你这个问题的大半,但我愿意把这个“文本”的话题继续展开。正如你前面所言,中文作品的海外流通,一定也必须与市场行为有关。市场行为,就涉及作品的商品属性。关于文学性写作,今天我们更喜欢用“创意写作”的概念。创意创意,本来最忌讳套路化。作品的原创思维,是从“0到1”,最好是要具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份”,虽然这对于创作者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然而,对于一部翻译作品,翻译者的文本选择,是从“1到2”,则必须考虑所选择文本的市场和读者定位,也就需要认清和把握一定的“套路”了。《迷谷》文本的“独一份”,很难被归类,这既是它的特质——不落“套路”;也是它的弱项——很难被市场归类,因而影响了市场的接受度考量。所以,翻译所选择的原创作品如何“反套路”“独一份”,保证了文本具有的真实价值;但翻译文本的最终选择,又要兼顾市场“套路”,选择既独特又适应普通读者的审美期待和市场需要的文本。这里面需要探究、平衡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如何从回避、抵抗“套路”到通过认清并适应“套路”来最终突破相关“套路”,从而逐渐打开中文译作的海外市场,这是面对当下海外书市现实,中文译作推广者和运作者需要深入考量的。这是我和温侯廷在《迷谷》英译本经历各种坎坷终于出版以后的一些领悟,所以特意提出来与大家分享。
唐宁:美国一些出版商曾评价《迷谷》“有些奇怪”,学界对它的“奇”也多有论述,似乎它已經是公认的难以归类。过去对于小说中虚构的“怪力乱神”,学者们倾向于将其表述为“想象力”,目前对《迷谷》的讨论似乎都是将其置于知青文学的类型框架内。事实上,在新书宣传期,无论是美国的出版方、独立书店,抑或是关注到《迷谷》的知名科幻文学播客等,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对小说的奇幻元素感兴趣,对此您怎么看?您认为它可被视作“奇幻小说”吗?是否可以说明具有“奇幻色彩”的中文小说在当下更容易受到海外读者青睐?
苏炜:这就要回到前面讲到的“独一份”的创作动机了。在写实的框架里写出超现实甚至反现实的意蕴,这正是《迷谷》的“迷”和“奇怪”之处吧。今天不少论者以“神幻”“奇幻”或“怪力乱神”名之,用我自己的表述,则不妨称《迷谷》为一部“世态奇情小说”。“世态”者,首先涉及的就是它的写实根基。《迷谷》的大背景是“文革”“知青上山下乡”,写实(历史的真实和细节的真实)是它的“刚需”,所以写作过程中我是紧抓住场景和细节的真实着力的。“奇情”呢,则牵涉到论者喜欢谈论的“奇幻”或“怪力乱神”了。《迷谷》的故事主干,是一个在热带雨林的深山里放牛的知青,遇见一个在山里讨生活的“流散户”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本身就是别的小说里没有写过的。热带雨林的瑰丽奇幻,台风、洪水、瘴疫和千年大蟒蛇的传闻,既是小说涉及的真实情境,也是发挥创作想象的宏大空间,这就使得作者可以“抡起来写”(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在北京文学沙龙的讨论中,常常使用的语言)。把细节真实和奇幻想象“抡”耍起来,让笔墨舞动起来又绞合起来,这就是小说里呈现的各种从写实到超现实的因素了。所以我喜欢李陀评论《迷谷》时说到的“有机”二字,写实与奇幻,二者“有机”结合。这也正是《迷谷》的英译本踩中了“小啤酒出版社”的“点”——这是一家专门出版介乎写实与超写实类作品的出版社——而得以顺利出版的原因。但是,具有“奇幻色彩”的中文小说是否在当下更容易受海外读者青睐,却很难一概而论。真实的情况或许恰好相反:相比之下,非虚构的中国题材作品(毫无“奇幻”的可能),在海外的读者市场,比虚构作品的接受度要高得多,出版也相对容易一些。
唐宁:幻想文学自诞生以来,一直是一种在全球范围内都甚为风靡的题材,结合美国读者市场对于《迷谷》奇幻元素的关注与青睐,您能谈谈对幻想文学风靡的看法吗?
苏炜:上面已提到不能一概而论,我只能把《迷谷》英译本因“奇幻”特色受到坊间和评论界所重视,看作独特个案。但是,这也方便我们借此谈论一下中国现当代文学艺术中本来较为稀缺的一个品种——在西方风靡不衰的科幻小说、科幻电影,在当下中国语境中的旧变型和新发展。所谓“旧变型”者,中国文学从古到今都不乏神幻的想象力。从《山海经》的古神话,到《西游记》的话本神话,再到近代的《三侠五义》乃至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等,天马行空式的神幻、奇幻题材,从来都佳作频出,也拥有广大的读者群。“新发展”者,这就不能不提到近年屡获国际大奖的《三体》等当代中国科幻作品,以及网上繁茂的玄幻作品新气象了。这一类作品既衔接了传统神话、武侠想象,又直通现代科学幻想和西方科幻传统的新型文类,确实是翻开了文学想象的全新一页,也一新几千年中国文学史的耳目。这类中国科幻、神幻作品与西方的科幻艺术传统“接轨”,自然就会拥有新一代的中西受众,也容易被国际书籍市场接受。据我的了解,在《三体》获国际大奖前,相关的出版社并没有做太多刻意的营销包装和推广,是坚实的文本及其读者市场口碑,造就了《三体》《北京折叠》等(包括后来的科幻电影《流浪地球》)的现象级奇迹。《三体》在中外图书市场的成功,其实也印证了我前面关于那一点“领悟”的说法:如何从回避、抵抗“套路”(打破“中国没有科幻小说”的偏见)到通过认清并适应“套路”(踩中欧美读者市场嗜好科幻小说的“点”)来最终突破相关“套路”,从而逐渐打开海外市场的成功之路。
唐宁:近年来,以玄幻小说为代表的中国网络文学在海外颇为流行,例如许多外国读者自发建立起Wuxia World这样的武侠小说翻译网站,自发翻译了不少武侠、玄幻网络小说,您怎么看待这种网络小说的流行?您认为中国网络小说在海外的流行是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突破点吗?
苏炜:这个话题有点与上一问题重叠了。但说到把网络小说流行作为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突破点”,我倒是想泼泼冷水。我前面一再强调“文本”的重要性,今天很多网络小说的文本恰恰是相当粗糙的,语言和构思都是破碎的、急就章式的。我因有好友喜好“网读小说”而略作网上浏览,实在是读不下去,完全粉碎摧毁了我本来的阅读期待。我当然也知道,这有自己的阅读趣味与当下新一代读友存在“代沟”(我必须承认这一点)的原因,但我始终坚守认识与观赏的底线和底色——文学艺术创作必须坚持“文本质量第一”。文本的低质,或许可“网红”一时,其感染力和影响力都不可能持久。我们就以近年不但在国内、也在国际市场上已成滔滔滚滚之状的“韩潮”为例吧。韩国的流行文化(从音乐到影视)近年在世界范围内形成持续多年的热潮。影响所至,在美国很多大学,甚至出现了修读韩文的学生人数超过了修读中文的惊人现象,这是疫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幸好此“怪象”还没发生在耶鲁)。
唐宁:在文学对外传播中,文学经纪人的作用一直都在被强调。翻译家是语言的中介,经纪人则是出版的中介。在过去的一些访谈资料中,您似乎较少谈到《迷谷》的经纪人,仅在一次访谈中提到过这是一位非常资深且有影响力的经纪人。您能具体谈谈经纪人在《迷谷》英译本出版过程中的作用吗?
苏炜:坦白说来,我对此没有多少发言权。我是在《迷谷》的翻译和出版的过程中,才了解到欧美出版的市场体制与中国大不相同的地方,就是必须有“出版经纪人”这一个角色。至于具体怎么选择经纪人,《迷谷》英译过程中经纪人所起的作用如何,由于都是温侯廷具体去操办运作的,我在其中基本没有参与,所以不太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唐宁:选择一名没有太多翻译经验的学生作为您小说的译者是有一定风险的。您在过去的采访中提到,您选择了温侯廷并非看中他的中文能力,相反是他的英文能力。您能具体谈谈这一点吗?
苏炜:哈哈,这真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在温侯廷决定翻译《迷谷》之前,已先有两位美国学生(一位是美国东北部著名的私立文理学院明德大学的学生,一位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华裔学生)翻译过《迷谷》的章节。明德大学那位学生翻译的章节,是他选修中文专业的“毕业论文”。我甚至因此受邀参加明德大学的一个晚会,和他一起用中、英文朗读此章节,受到很热烈的欢迎。我曾为此写过一篇散文《青山夜读》。普林斯頓大学那位美国出生的女华裔学生出于对翻译的兴趣,经她的导师推荐,译出了《迷谷》前五章,占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但这两位学生译者都没有继续翻译之后的章节,我也没鼓励他们继续做,这里面有客观原因(前者毕业后考了法学院,后者则考了医学院,都转变了兴趣方向),也有我对“目标语”(即出版物所使用的语言)是否高质的苛求之缘故。关于翻译作品的高标准,自从中国翻译界先贤严复在二十世纪初提出“信、达、雅”之后,专家对此有各种各样的阐释和表述,也产生了各种不同翻译取向的流派。但万水归流,译本的“目标语”是否高质,是否能让读者在自然顺畅甚至赏心悦目的阅读中,翔游在异域风情的语流之中,这是唯一的“刚需”标准。用英文的通俗说法,所完成的“目标语”达到的高度,“Its OK”是不够的,“Its Great”才是达标的。今天坊间见到的大多数翻译文本,其“目标语”的完成度大多都处在“OK”的水平而达不到“Great”的高度。温侯廷作为我的学生,学习中文,受我“耳提面命”几年,他的中文程度我自然是了然于心的。但他的英语——《迷谷》翻译的“目标语”水准如何?以我的英语能力判断,我其实是没有底的。虽然那时候,温侯廷其实已拿过耶鲁英文系的“最佳英文写作奖”。温侯廷的本科毕业论文以“知青文学”为主题,《迷谷》中的文本成为他论述的中心话题。所以,他就试着翻译了《迷谷》的前两章,并把他的译文也传给我看。我自己的英文阅读水平只到了解翻得“对和不对”的层次(这也是一般“二外习得”勉强过关之人的普遍水平),远没到可以“品味”文本意趣高低的程度。我便把“侯子”的两章英文译本传给一两位我熟悉的著名汉学家审读。不料他们读罢都连声称好,甚至说:“Its Great!你这位学生的英文水平了得,甚至翻得比某某翻译名家都好!”这样一来,我就放心鼓励“侯子”一鼓作气把《迷谷》全书翻译完了。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甚至因此为温侯廷设了一个翻译奖学金,请他为学生开翻译课程,同时利用课余时间完成《迷谷》的全书翻译。温侯廷在《迷谷》翻译上所投入的心力、花费的功夫真是惊人的,他曾数易其稿,前后花费六七年时间(与我的创作时间相同)。他甚至为此跟我回了一趟我“下乡”的海南岛山村,和我的老乡亲们一起尝木薯,喝山泉水。以英文写作并成就斐然的好友作家哈金读了温侯廷的译本,在波士顿的发布会上充满感慨地说:“这样难得的译笔和译者,真是多年未见了,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唐宁:现在我們一直提出要让“中华文化走出去”,一方面这是对于将本民族文化发扬光大的一种美好追求,另一方面似乎也反映了我们存在文化走得不够远不够深的焦虑。您如何看待这种文化焦虑?您认为该如何面对这种文化焦虑?
苏炜:有一个词火了许多年,叫“软实力”。作为一位在西方大学教授中文超过二十五年的中文从业者,我深知中国最大的“软实力”,就是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包括其传统和历史的深厚积淀本身。对此我从来没有“焦虑感”。在耶鲁课堂上,我随便向学生“扔”出一个中文成语或故事,如“相濡以沫”“青梅竹马”“镜花水月”等(类似的“苏老师课堂上的段子”不胜枚举),就会让满堂的蓝绿黑眼睛像彩灯、像星星一样亮起来。“品味中文”,让学生感受中文的隽永魅力,更是我的高班文学阅读课使用的制胜策略。所以我常说,我是远离了故土而更贴近了母语,远离了故乡更贴近了原乡。2019年耶鲁大学史特灵中心图书馆曾举办过一个题为“东学西渐:耶鲁中文典藏的历程”的盛大展览。它所展示的,就是近现代以来,不单“西学东渐”成为描述中国现代文化发展进程的关键词,“东学西渐”——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也是一道愈来愈宏大而蔚为壮观的风景线。作为与中国历史渊源最深的西方大学,耶鲁从容闳、卫三畏开始,赵元任、黄伯飞、赵浩生、孙康宜、郑愁予,等等,一直到今天包括你我他的中文项目,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东学西渐”的历史序列、前沿阵地。对此,不避自炫地说,每一个耶鲁“中文人”的内心,都有一种骄傲感和使命感——我们今天也同样承担着这样一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接续“东学西渐”、深化中华文化海外传播的重任。这样说起来,好像都是一些豪言壮语式的大话、空话,但却是我们海外中文从业者每日每时具体面对之事——具体地从“波坡摩佛”(b、p、m、f)开始到“鲁迅、莫言、王安忆”的“舌耕”劳作。所以,站在耶鲁这样的讲台,不是“焦虑感”反而是“饭碗感”和“使命感”,催促着我们要用心、上劲、靠谱任事,而绝不能“躺平”。
我们处在中西文化交流“前沿阵地”的欧美大学中文教师,其实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曾几何时,中外媒体曾经热烈欢呼并炒作过的“全球中文热”,已渐悄没声儿了。在美国许多大学(更不用说中、小学),近年修读中文的学生人数急剧下降,导致某些大学和中小学因此砍掉了中文课程和中文教职;近时在一些美国大学,都出现修读韩文课的学生比选修中文课的学生还要多的“奇观”(说“奇观”,是因为以往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幸好在耶鲁、哈佛、普大、哥大这些中文教学的大校名校,目前尚未成为事实,但我们都有这种危机感)。作为海外中文教师,此乃安身立命的“饭碗”所系,说不焦虑、不担忧,那是假话。加上全球化市场的潮起潮落,国际政治风云变幻的诸般因素,就个人而言,我短期内还看不到海外中文传播重新由“冷”转“热”的前景。回到“软实力”的话题,要振兴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事业,除了那些不可控的外在环境和语境因素之外,回到我们自身可能具有的“一己之力”,我还是那句话:文本,文本,文本!只有创造出富有原创性的、能够引发人性共振共鸣的文本和作品(无论文学艺术的,还是科学技术的),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播,才会有真正的根基可凭,有“软实力”的“实绩”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