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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三代”
——“第三代中国现代文学学人访谈录”小引

2024-05-21李浴洋

传记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学术史现代文学代际

李浴洋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是现代中国人文学术诸多门类中的一支,在发展过程中也成为了现代知识体系中成百上千“专业”里的一种。但由于其研究对象乃至这一研究实践本身与现代中国的历史命运的紧密连结,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又在晚清以降的若干时期发挥了超越一门学科的作用,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可以说,一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既是学术史的一种,也与政治史、思想史、教育史、文化史、社会史和精神史广泛联动。

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的叙述,可以从最早的新文学史编纂行为说起,这是学术史的讲法;也可以从大学课堂上最初的新文学教学说起,这是教育史的讲法;还可以从现代文学学科成为国家建制中的一环,并且被赋予重要的意识形态功能说起,这是当代史的讲法。三者各有道理,但无可否认的是,最后一重意义上的学科建构对于此后的现代文学研究影响最为深远,也构成了潮流翻覆以后“解构”与“重建”的直接前提。

“新学科”与“新国家”本就互为表里,彼此支援。20 世纪50 年代在“新文学”/“现代文学”学科建设中最先作出贡献的一批学人,被追认为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一代学者。他们已经接受高等教育或者参加革命工作,1949 年以前便登上学术舞台,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新文学”/“现代文学”中人。经由他们传承与转化,现代文学的精神血脉注入了现代文学研究中,这形成了现代文学学科日后被照亮的在意识形态追求以外的另一底色。顺流而下,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学教育与国家建设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学人是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二代。他们既接受第一代的滋养,也在青年时期频繁的政治运动中与第一代不时处于紧张状态。他们更多受到时代走向的影响,“势大于人”的正反作用都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显著印记。

“文革”结束,整个国家百废待兴,现代文学学科也走上了“重建”的道路。学科重建,一方面与整个国家的重新寻路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也开始探索现代文学研究自身的规则与规律,重新认识研究对象与研究实践的意义。这样一项自我更新与解放的系统工程有赖第一代前辈的推动与承担,也见证了第二代学者的再出发与新突破,但更有待新鲜力量的加入。

伴随高考恢复,一代“新人”走进历史。之所以为“新人”打上引号,乃是因为其中既有在“文革”以前就完成高等教育,但由于诸种缘故不得深造或者被迫离开学术岗位者;也有被“文革”打断了正常学业,而上山下乡者;当然还有恰逢学龄,此时正当走进大学校园者。所以这一代人仿佛“三江汇流”,其实叠累了年龄差距近二十年的数批人才。当时代潮流激转,他们突然被接纳,并且能够大显身手时,其蕴含的蓬勃力量也就可想而知。这是一种巨大的历史能量,思想解放的东风将他们带上舞台,而他们也以时不我待的精神与舍我其谁的气象参与了改革开放在各个领域的展开。在历史转折关头登场的他们是与“改革中国”同呼吸、共命运的一代人,其中选择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即被称为“第三代中国现代文学学人”。经历了十年光阴,到1989 年,根据时人观察,“尽管曾为这门学科建设奠定了坚实基础的第一代专家仍壮心不已,尽管曾在既定文学史格局中拓宽和深化了作家作品研究的第二代学者尚在辛勤笔耕,乃至近年又有新生代年轻学子崭露头角,可真正构成这一领域最活跃、最有影响的学术力量的却是正当盛年的第三代研究者”。“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三代”由此不仅被认为“正代表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迄今为止的最高水平”,其本身也成为了一种相当瞩目的学术与社会存在,既凭借其现代文学研究,也因为他们的代际形象与个人影响而备受关注[1]参见尹鸿、罗成琰、康林:《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三代:走向成功与面临挑战》,《文学评论》1989 年第5 期。。

在某种意义上,正是由于“第三代中国现代文学学人”的“走向成功”,才有了整个现代文学学科的“走向成熟”[2]参见樊骏:《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 年第2 期。。所以,在学科史乃至学术史上,“第三代”之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作为一份“志业”、一种“传统”与一个“学术共同体”都至关重要。甚至“第一代”与“第二代”的命名,也是从“第三代”派生出来的。从第三代出发,现代文学研究的学科谱系与学术传统得以追溯形成,并且获得了内在的叙述动力与演进方向。于是,第一代的“开宗立派”与“命途多舛”、第二代的“承上启下”与“大器晚成”、第三代的“引领潮流”与“各具风骚”,渐次展开。当然,其中也有代与代之间的“合力”与“张力”、“共鸣”与“争鸣”。

而第三代的“中流砥柱”意义不仅向上,还同样向下。今天看来,1989 年作出的他们“正代表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迄今为止的最高学术水平”的判断,在三十余年过后依旧成立。不是说此后的现代文学学者没有在某些具体论题与论域中“后出转精”,而是指作为“一代”学人,第三代至今仍是最具典范意义的一代。日后登场的学者,从他们的学生一辈到学生的学生一辈,无不都需要直面他们的影响与“影响的焦虑”。与第三代对话,是此后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的学者绕不过去的“功课”与“宿命”。在这一意义上,第三代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代具有整体“代际”形象的现代文学学人。

代际更替固然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并非任何时序上的“新陈代谢”都会在历史时空中生成真正的“一代”。从鲁迅论现代中国的“四代知识分子”,到李泽厚谈中国革命的“六代知识分子”,所关注的皆为“每一代都各有其时代所赋予的特点和风貌、教养和精神、优点和局限”[3]李泽厚:《略论鲁迅思想的发展》,《鲁迅研究集刊》第一辑,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 年版,第60 页。。也就是说,时代既由代际所标识,代际更由时代所创造,唯有与时代如此纠缠才真正可谓历史上的“一代”。具体到文学研究,陈平原指出一代“指的是在大致相同的政治环境与道德氛围中成长起来,具备类似的习惯和理想、欲望和观念的一大批人”,其定义的核心在于具有“独立历史品格”,“不完全依赖生理的年龄组合以及生物的自然演进,更注重知识结构与表演舞台”[1]陈平原:《四代人的文学史研究图景》,《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 年第4 期。。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一至第三代学人,便都是这样的“历史中人”。他们不仅是这一学科意义上的学者,也是各自代际所属的更大范围的知识分子群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与身处的时代具有自觉的互动关系,既承担时代,也介入时代。而第三代与晚近四十余年中国历史尤其具备这样丰富与复杂的代际关联。此后的学者当然还在继续从事现代文学研究,但“个”的性质已经大于“代”的品格。是故,“第几代”或者“几零后”的说法尽管还可以不断“发明”下去,可更多已经成为一种外在的描述惯势,而非足够有效的概念方式。

在时人眼中,“第三代的基本成员,大都为‘文革’后首批招收的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硕士”,他们在1982 年前后登场,1985 年前后成熟[2]参见尹鸿、罗成琰、康林:《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三代:走向成功与面临挑战》,《文学评论》1989 年第5 期。。也许可以稍作修正,恢复高考以后的“新三届”(1977 级、1978 级、1979 级)中进入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学习并且在毕业之后登上学术舞台的本科生或者研究生构成了第三代的基本阵容。之所以加入本科生,是因为他们中的不少随即读研,并且在1985 年前后与师兄师姐“会师”。他们内部的差异可以相对忽略(更不必说在高考恢复时,报考本科生还是研究生对于“新三届”特别是1977 级来说很多时候是一种策略考量)。第三代成为“一代”的关键其实在于历史转折关头的进入时代(是特殊时期的历史选择,而非正常状态的人才选拔),以及1985年之前完成学术训练,1985 年以后开始独当一面。第三代既是“80 年代新一辈”,也很快成为了“新三届”之后80 年代中后期大学生的“导师”。所以,他们的等待时间虽然很长,但因为舞台的迅速打开与时代进程的突然加快,他们的成长速度非常惊人,学科地位也异常稳固。第三代学者中的不少重要代表从80 年代中期便为人所知,直到现在也持续发挥作用。在晚清以降现代中国的学术史上,他们几乎是学术生涯最长也最为完整的一代。这或许是历史对于他们的补偿。在他们的感知中,“已经不再年轻”的现代文学学科“其实还很年轻”[1]参见陈思和:《我们的学科还很年轻》,《文学评论》2008 年第2 期。。而这未尝不是一种自我感知。所以,第三代在学科上的“横空出世”与“超长待机”都构成了饶有意味的现象,值得认真回顾与反思。

当然,如果在前三代中国现代文学学人内部定义第三代,或许还有一个角度不可或缺。那就是在“文革”结束以后学科重建的过程中,曾经三代同堂。而第三代与第一代在彼时隔代相遇。这不仅是指在师承关系上绝大多数第三代学者直接师从第一代,也指在精神气质与价值认同层面上两者的相近。钱理群概括,第三代“直接受教于第一代”,“继续他们开创的传统”,“同时获得了第二代学人无私的保护与扶植”[2]钱理群:《谈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三代学人》,《文艺争鸣》2023 年第11 期。。这既是当事人的感受,也是学科史的见证。与第一代学者的学术与思想关联构成了第三代在学术史(也包含教育史)内部“代之为代”的重要前提。而由于第三代与第一代的相遇,无论是现代文学研究,还是20 世纪至21 世纪的中国人文学术,都获得了某种整体感与连续性。

论证第三代学者的代际意识与意义并不意味着他们只有“代”的面向。相反,第三代学人的学术个性也都十分鲜明。时人早就注意到,在以“代”的形象登上舞台之后,第三代就已经开始“分化”[3]参见尹鸿、罗成琰、康林:《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三代:走向成功与面临挑战》,《文学评论》1989 年第5 期。。如果将视野扩大到整个晚近四十余年,第三代各位学者既成就了第三代的辉煌,也树立了他们的各自面目。“个”与“群”在这一代中真正实现了彼此支撑与成全。第三代的“分化”包含了部分学者“突围”的努力。所以第三代不仅与此前此后的学者构成参照,他们内部的差异也是一篇大文章。这种差异不仅关乎个人,也体现了不同区域、不同性质的学术机构以及学者的不同位置的区别。

在笔者看来,“对于当代学术,特别是人文学术的总体评价,肯定不免聚讼纷纭。放长视线来看,这几十年在晚清以降的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乃至更大的范围内,究竟确有创发,还是相对平庸,的确有待时间检验。但一个不争的事实却是,在这几十年间有诸多学人执着跋涉、上下求索、认真治学、踏实为人,留下了忠实与坚实的足迹”[1]李浴洋:《为当代学术史“立此存照”—— 读〈名作欣赏〉“学人画传”系列》,《北京青年报》2023 年7月24 日。。具有重要认识价值的现代文学学人,自然应当成为研究对象。而作为一项“研究”,学人研究不仅需要清理其经历与著作、总结其经验与教训,更需要将学人历史化与问题化。但一如文学史与学术史的通例,首要工作还是搜集资料与建设档案。

关于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一代学人,学界目前已有不少学案式的研究。对于第二代,也有意识地加以系统观照[2]比如冯济平编:《第二代中国现代文学学者自述》,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 年版。。或许是因为第三代中的部分学者仍然“在场”,以及此后尚未出现显著的代际交接,所以对于他们的“断代”反而还未完成。但不应忽略的是,第三代在岗已经平均超过了四十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已经退休,有的前辈还不幸离世。而无论是否仍在一线,第三代的主要著作与事功其实已经完成,甚至与他们相连的历史阶段也开始悄然远行。回顾他们的时代,反观时代中的他们,可谓当其时也。第三代是与当代中国的命运最为能动地交织在一起的一代学人。在他们的身上与笔下,不仅记录着个人的成败得失,更有现代文学研究的可能与不能,以及当代人文学术在回应时代时的潜力、限度与前景。

“第三代中国现代文学学人访谈录”旨在采撷第三代学者的“夫子自道”,尤其是对于自我、同时代人、学术、学科与当代中国的认识与思考。这是未来展开学人研究的基础,也是贮藏与召唤其思想与历史能量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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