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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无证迁移者

2024-05-20杰森·德莱昂

财经 2024年10期
关键词:民族志边境沙漠

《移民路上的生与死》

[美]杰森·德莱昂 著

赖盈满 译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24年4月

2009年,我开始进行无证迁移计划(Undocumented Migration Project,UMP)。我的目标并不大,只是想验证一个想法:要了解边境穿越者的技术演进和秘密迁移(clandestine migration)背后的经济体系,考古学可以是个很有用的工具。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些现象还涉及其他问题,而考古学只是我求得答案能使用的众多工具之一。我在草拟阶段先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虽然民众和学界对这个议题很感兴趣,却几乎没有学者或记者尝试仔细描述非法迁移者涉及的实际迁移行动本身。近来讲述边境穿越的第一手报道大多出自哗众取宠的记者奇想,这些记者到边境找几个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墨西哥人,然后像影子般紧跟着他们往北方(El Norte)走。他们裤子的后口袋里塞着护照,有恃无恐地追着迁移者的屁股跑过沙漠,写出来的东西在我看来大有问题,充其量只是满足美国消费者的“我也来冒险系列”而已。因此,无证迁移计划的目标之一就是针对迁移过程收集扎实的资料,以提供现有文献之外的另一种叙事。

我一开始研究这群流动人口就发现,必须采取多重场域的民族志研究策略,才能捕捉迁移过程的各種因素。这些年来,我在各州、各国和各大陆追着人跑。我在2013年造访厄瓜多尔十天,访谈了几十人,2013年至2014年数次短暂停留纽约,还打了二十几通国内、国际和视频电话,但书里绝大多数的民族志、鉴识科学(见第三章)和考古资料(见第七章)都是在墨西哥边境的诺加莱斯和北部的阿尔塔(Altar),以及诺加莱斯和萨萨比(Sasabe)之间的图森区沙漠收集到的。

2009年至2013年,我访谈了数百位正在迁移过程中的男女,年龄在18岁到75岁之间,谈话地点包括公交车站、街角、餐厅、酒吧、人道主义收容所、墓园,还有其他边境穿越者出没的地方。访谈对象大多数是墨西哥人,但也有中美洲人。我和他们的互动通常是非结构式的访谈,因此我会视情况做笔记、使用数字录音笔,或两者都用。有时我会给对话者看沙漠和其他迁移相关事物的照片,请他们发表看法。此外,我还花了大量时间观察图森的遣送作业,在边境巡逻队的陪同下参观政府设施,并实际踏上迁移者穿越沙漠的小径。

绝大多数访谈我都以西班牙语进行,然后译成英文,只保留部分用语以原文呈现,凸显说话风格。由于一般人讲话通常漫无边际,不时兜圈子,或因为故事复杂而讲得没有条理,有时我会略加编辑,在保证叙事流畅的前提下,去除冗赘的部分。但我改动得很少,而且非常谨慎,尽可能忠于对话者的口吻与原意。为保护当事人,书里提到的人物一律使用化名,并更改部分个人资料,只有死者和失踪者使用真名,因为他们的家人希望“真实”呈现他们的故事,以确保离去的人不被遗忘。

暴力是本书的首要主题:暴力如何在沙漠里被建构出来,从中得利者如何看待暴力的效益,受害者又如何体认其毁灭性?无证迁移者一方面深受美国经济的吸引,另一方面又受到美国移民查缉措施的重击,一般可以称这样的遭遇为结构暴力。这种暴力是间接的,因为它是联邦政策的后果,不是某个人的错。没有人为此负责。

此外,这种暴力通常不是当场发生,往往被视为出于“自然”因素,以致很容易遭到州政府否认,被沙漠环境抹去痕迹。本书对结构暴力的分析与切入的视角大小,会依据脉络、时机和分析目的而异,有时探讨联邦执法单位的论述和大型基础建设,有时则是赤裸披露政策承受者的切身感受。

这样做是为了近距离呈现暴力的面貌,避免“洗白”暴力,同时也是为了提供齐泽克所谓的“侧面瞥视”(sideways glance),好让我们用新的角度思考边境穿越和伴随而来习以为常的(routinized)痛苦与煎熬。理论上,这样的做法得益于两个主要论点。首先,人以外的事物(如沙漠)在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见第二章),因此应该将其视为边境巡逻队查缉策略的关键因素。其次,迁移者在沙漠的死亡方式反映出他们在政治上任人摆布,而为他们的尸体作传(postmortem biography)有助于我们洞察其影响触及另一个半球的创伤如何产生。

呈现暴力并不容易,我在撰写本书期间无时无刻不强烈感受到这一点。我时常在夜里为了书里描述是否太过血腥、太不顾及他人感受而担忧。不可否认,本书主要采取男性的视角。身为拉丁裔学者,我接触到的男性远多于女性,至少在墨西哥北方边境进行民族志研究时是如此。基于我会在书中陆续提到的各种原因,男性比女性更容易成为访谈对象,以致我对边境穿越暴力这件事最熟悉的也是他们的看法。这表示我对女性遭受性暴力的认识大多来自男性目击者的陈述。

有学者估计,从墨西哥北部进入美国的女性无证迁移者有九成遭受过性侵,也就是说,还有许多创伤经验不曾被说出口。在非常偶然的状况下,我会瞥见女性遭受性侵留下的实体迹证,例如刚被遣返者的黑眼圈或手腕瘀青,也有五六回目睹女性迁移者全身僵直或处于极度受惊吓的状态,怎么安抚都无法恢复。但这些只是性侵留下外部痕迹的极少数例子。不论是什么造成了那些瘀青或创伤,我都因为道德、方法论和性别的限制而无从得知。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将女性迁移者经历的性暴力放入书中。

虽然本书随处可见女性的踪影,但有时她们只透过男性而被看见。这点在本书第二部分“在路上”尤其明显。然而,我的用意并不是将女性变成“展示给男性注视与欣赏的图像”,而只是想强调,由于被逮捕的边境穿越者绝大多数(2012年为86.5%)为18岁到40岁的男性,以致我最熟悉的是他们的观点。我在书里不少地方以男性视角为框架,主要是为了阐明在这个研究脉络下,男性视角非但不该被直接贬为父权或色情的,反而可以凸显女性边境穿越者的力量与经验,以及书中收录的叙事多大程度反映出男性“面对女性时的认同、同情与脆弱”。我希望我的行文方式和书里呈现的各个视角最终能真实反映暴力又维持所有人的尊严,在两者间达成平衡。

位于萨萨比(Sasabe)的美国与墨西哥边境墙。图/法新

最后,為了让我对暴力的文字叙述更丰满,我决定冒险在书中加入人在各种脆弱不安状态下的照片。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受到近十年来兴起的摄影民族志风潮的影响,尤其是布尔古瓦(Philippe Bourgois)和舍恩伯格(Jeffrey Schonberg)合著的《自以为是的毒鬼》(Righteous Dopefiend)及霍夫曼(Danny Hoffman)的《战争机器》(The War Machines)。这两部作品以敏锐的手法将难以直视的影像和对暴力的犀利分析搭配在一起。打从研究计划一开始我就知道,光凭文字无法捕捉到迁移者在过程中经历的暴力、苦痛和胜利的复杂性、情绪与真貌。唯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并且看见他们的脸,才能感受到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过去这几年有不少生活在美国的无证迁移者勇敢站出来,说出他们的故事。你接下来会读到的那些人也是如此。他们也想被听见、被看到。因此,我在书里收录了边境穿越者在路程中拍摄的照片,还有触目惊心的伤者与死者照。或许,唯有将这一大群我们称为无证者的人还原为“人”,我们才能开始认真讨论如何解决美国千疮百孔的移民制度。

虽然书里有些照片是我本人或迁移者拍的,但绝大部分还是出自和我长期合作的好友韦尔斯之手。迈克尔·韦尔斯(大家总是叫他全名)从研究一开始就参与其中,和我一起走过沙漠、待在墨西哥的收容所、到纽约做访谈、去厄瓜多尔造访迁移者的家人,共同度过了无数时光。他虽然不是人类学家,但在我看来,他的摄影具有敏锐的民族志色彩,不仅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人性幽微,还记下了迁移者穿越的多重世界的纤小细节。我在书里将韦尔斯和其他人拍摄的照片搭配上人类学的镜头(如迁移者叙事、考古类型学和鉴识描述),只因为我深深相信,融合文字与照片的长期人类学研究“在分析上、政治上和审美上都是一加一大于二的”。

本书许多影像中都出现了人脸。亲身经历被我收录于书中的人,绝大多数都知道并同意我这样做。无证迁移者希望你把他们当人看,希望你看到他们经历了什么,还有迁移的过程对他们生命造成的影响。我有一次问克里斯蒂安(见第九章)要不要我把他的脸打马赛克,能不能将他弟媳的照片放进书里。他告诉我:“我要你放那些能真实呈现我们的照片。这样更好,大家才能看到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真实。这样大家就会相信正在发生的事,就会知道这是真的。很多人认为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些事根本没发生。”

或许,书里接下来的照片和文字能帮助那些人,那些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要多么走投无路才会踏进沙漠,而身旁亲友被这个过程夺去性命又是多么痛心的人,让他们离“真实”稍微近一点点。

(本文摘自《移民路上的生与死》 ;编辑:许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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