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中国家的嫉妒恐惧
2024-05-20赫尔穆特·舍克
赫尔穆特·舍克
《如坐针毡 : 我与通用电气的风雨16年》
[美]杰夫·伊梅尔特 埃米·华莱士 著
闾佳 译
机械工业出版社
2022年8月
亚洲人,特别是传统的中国人,对“丢脸”的恐惧,基本上不过是一种旨在避免嫉妒而设计的仪式化态度,尤其是一种自我训练的形式,以避免在他人中引起幸灾乐祸。1944年,中国人类学家胡先缙在美国发表了一篇关于中国人“面子”概念的研究,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面子(liǎn,脸,汉语发音)丢失的程度取决于(面子)持有人的处境。公众的舆论,会考虑穷人和弱势群体在生活中情有可原的情况,并允许这些人在采取某些行动后仍得以保留颜面,而这些行动却会让那些处境更好的人丢脸。拥有强大经济地位的人,只能以不违反道德原则的方式来使用这种地位。胡先缙对中国的社会控制过程的描述,让人想起海德格尔所描述的“人”的统治:
一种无形的公共舆论正在监督自我的行为,无情地谴责每一次道德失范,并以嘲笑作为惩罚。意识到了这一点,使得一些人变得极度敏感。在采取主动有可能招致失败的情况下,这一点尤其明显……一个未能通过考试的年轻人,有时会因为羞耻感过于强烈而自杀。
从这里可以看出,对丢脸的恐惧,是如何抑制了个体行为和经济发展所必需的行为模式。接下来的解释,揭示了嫉妒的动机。
胡先缙认为,西方观察者把中国人在贬低自己的成就或地位时表现出的过分谦虚归因于虚伪、做作或缺乏自信,这是错误的。相反,她说,这是一种精心制定的、旨在避免嫉妒的态度。任何过高地评价自己的能力或体力的人,就会犯下社会性的罪行:把自己看得比他人高。“既然不鼓励实施身体暴力,那么任何可能引起他人不愉快情绪,如嫉妒和反感的行为也是不被接受的。一个爱吹嘘的人,在失败时不会得到他所在群体的同情,相反,他会受到嘲笑。”
然而,对中国人来说,他们并不需要在面对公共舆论或一个真实的群体时约束自己的行为;“要会做人,让你的行为结果在同伴中引起的嫉妒最小化”,是童年开始就牢记的座右铭,让他知道如何行事以保持面子。为了确保绝对不会引起别人嫉妒,他们在自我贬低(如相互间的称呼)方面,到了荒谬的地步。极度恐惧他人的嫉妒,也在中国的建筑风格中显现出来:每一座房子都面向内部,居住者的生活方式从外部是无法看出的。
有时候,即使是原始民族也会意识到,由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有足够的勇气来藐视嫉妒的目光,他们才会繁荣起来。提夫人(Tiv)是一个信奉非主流宗教的民族,人口约为80万。他们居住在尼日利亚北部的贝努埃河谷,以农业为生,收入微薄。1955年,一位人类学家对他们的经济体系进行了描述:
提夫人非常蔑视那些仅仅是在生活物资方面富有的人,他们相信……富人的嫉妒的亲戚,会用某些魔法来降咒于他及其家人,以迫使他花费财富进行祭祀……但是,一个人坚持将财富转化为更高层次的东西,而不是让其被依赖者和亲属分散的人,被认为有一颗“坚强的心”……他既让人害怕,又受人尊重……
“tsav”这个词,表示具有神奇力量的心灵物质,可以抵御他人的嫉妒。并非每个人都拥有它。“如果一个人在某方面非常出色,哪怕只是作为歌手、舞者或猎人,他就拥有一些tsav,尽管可能只有一点点。如果一个人健康、拥有一个大家庭和繁荣的农场,那么他就是一个‘拥有tsav的人,否则他无法抵挡别人的嫉妒,无论是在物理层面还是在其神秘的表达中。”像其他许多原始民族一样,提夫人不承认自然死亡。如果有人死亡,总是被归因于他人嫉妒的魔法。只要人类学家还留在那个地区,他们的一个线人就会感到安全,但之后,他希望“尽量做得不引人嫉妒以便能生存”。
习惯性地避免嫉妒与发展阻碍
赖歇尔-多尔马托夫夫妇描述了阿里塔玛村习惯性的嫉妒避免态度:
攻击性魔法贯穿于村庄生活的每个方面。对于村民来说,自然界中存在着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些魔法的效力——疾病频发、农作物经常歉收、婚姻生活常常破裂、公共就业岗位和农产品价格不稳定……所有这些都“证明”恶意的嫉妒和黑魔法在持续地控制着个体。在这样一个充满所有人对所有人疑虑的氛围中,任何不幸都会立即归咎于一个由嫉妒驱动的敌人用魔法引起的。个体最好的防御方法是,从一开始就不让自己看起来值得嫉妒。因此,人们假装自己贫穷、生病、遭受各种不幸。人们不能夸耀自己的健康或财产,不能展示自己的财产或个人特质。永远不要泄露自己在任何方面比别人更有优势的信息。
福琼(R. F. Fortune)在研究多布人时,提出了一个困难但合理的问题:这样一个充满嫉妒的文化是因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嫉妒而贫穷,还是说,极度的嫉妒是他们生活普遍贫困的结果?
在这个社会中,我们不能确定,人们对社会组织的态度,是由他们的魔法世界观还是由他们对人际态度的总体倾向造成的。但对于这两个领域,我们都可以展示一个持续的情感状态。对他人财产的嫉妒,是这个文化的基本音调。在社会组织中,这种嫉妒体现在亲戚关系和姻亲群體之间的冲突中。在园艺方面,这种嫉妒体现在园丁之间。任何的疾病、痛苦和死亡都会被归咎于他人的嫉妒,并引发痛苦的指责。我们当然可以很好地展示,普遍的贫穷、大量的人口压力,在现有土地上与普遍的财产嫉妒相吻合。但是,我们无法确定是贫穷引发了嫉妒,还是嫉妒导致了贫穷。我们只能展示它们的一致性。实际上,一种文化的相应元素越是一致,它们就越能强烈地相互推动。它们相互影响。
种族分层社会中的嫉妒对阶层跃升的障碍
1932年前后,一小组美国人类学家研究了科罗拉多州南部的一个小山城,该城大约在1870年建立,拥有约2500名居民,一部分是西班牙裔,一部分是盎格鲁-撒克逊裔。他们主要关注的是上层社会的盎格鲁-撒克逊裔与被他们压迫的、说西班牙语的群体之间的关系。他们特别研究了一个有能力的人,通过何种方式,才能从西班牙裔群体(占人口的58%)攀升到说英语的、占主导地位的阶层。大部分说西班牙语的居民,是1920年左右才来到这里的,他们主要来自新墨西哥州北部的村庄。他们构成了较低的职业群体。只有极少数人拥有土地或其他经济资产,大多数人靠在当地农业中从事雇佣劳动为生。
为什么这个群体中的个体很难实现阶层跃升呢?研究给出了四个主要原因。一是传统的行为模式,不能让西班牙裔与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充分地接触。二是社会阶层跃升的目标,是由盎格鲁-撒克逊群体的模式决定的,因此需要摒弃西班牙文化自身的目标。三是英语群体尽管有一定的社会等级观念,但它足够开放,可以吸收西班牙社区中真正有才干的成员,从而使他们原来的群体失去了领导者。
然而,对于我们的论题来说,最有启示性的第四个因素是,西班牙裔对那些看似正处在上升通道的同胞所表现出的嫉妒,这种嫉妒阻碍了他们的进步和成功。成功会被视为对群体的背叛。凡是在社会和经济上有所成就的人,都被认为是“把自己出卖给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人”“踩着自己人的背往上爬的人”。那些在经济地位上虽然不算富裕,但是却超过了西班牙裔层级的西班牙裔美国人,被称为“orgullosos”,即“傲慢的人”;人们错误地认为,他们对于不那么成功的其他人心存蔑视。这一点通过他们为这些人创造的词汇“agringados”(意为“美国化”)更加明显地表达出来。许多使用这些词汇的人会马上承认,他们的同胞是嫉妒的,正因如此,他们既不能,也不愿追随那些已经融入主流的人。这些动机的发现,使研究者们相信存在一个循环制约系统:在说西班牙语的人中,那些更有才能的人,不愿意担任领导角色,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受到多大的嫉妒和怀疑。
然而,大多数人却会与潜在的领导者保持距离,因为他们认为后者对他们没有用处。因此,一些人仍待在西班牙裔的“贫民区”,而少数有经济抱负的人却会尽快融入非西班牙裔社会。这些研究者甚至认为,北美人对西班牙裔的歧视还不够严重,这对西班牙裔群体的福祉并无益处。那些正在上升通道的“西班牙人”并未因为愤怒而被迫回到原本的群体,成为他们自己的领导者,为整个群体做出贡献。然而,现实情况是,他们只能在脱离原有环境的情况下,以个人的方式独自向上爬升。
作为社区领袖之罪
即使是在那些没有成功消除大多数人对少数不平等者的嫉妒的社会,也需要有首领和拥有权威的人,即一个承担领导者职能的人。但在许多情况下,嫉妒的影响以及领导者害怕引发嫉妒的恐惧等因素决定了他的行为,这在对领导者角色的描述中可以清楚看出。西里尔·S.贝尔肖描述了在位于美拉尼西亚岛屿的南马西姆人中,嫉妒的压力是如何严重限制了领导者,以致他有时会放弃那些本可以推动整个社区进步的事业,无论是出于公平的考虑,还是因为担心自己过于明显地从创新中获利。
和大多数美拉尼西亚人一样,马西姆人重视领导者的行政能力和组织才能。以前,这里的男人主要从事礼仪用品的生产和交换。一个人在技术上的成功,可能会归功于他良好的魔法或超自然天赋,而来自欧洲的观察者看到的,却只是非常世俗层面的组织才能。无论如何,对管理人才的高度尊重,有助于这个社会为现代商业行为做好准备。然而,许多企业仍然止步不前。不知何故,领导者们总是在成功的前夕过早地放弃项目。为什么会这样呢?首先,在这种文化中,领导者必须表现出极大的谨慎。如果他表现出不耐烦,他的人可能会离他而去。他不能大喊大叫,也不能表现出烦躁,每一个决定性的步骤都必须迎合公众舆论。正因为他被选为领导者,他必须不断地问自己:“在我的追随者那嫉妒的眼神中,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一名领袖,不会公然地将自己置于他人之上。在这里,分享财富带来的声望得到了加强,使领导者面临着一个必要的挑战,那就是通过与他人共享财富,几乎与自己同步地提高周围人的生活水平。”
尼日利亚北部的提夫人。图/法新
贝尔肖在这里展示了嫉妒,或者说对嫉妒的制度化考虑,对经济和技术增长的进程可能造成的危害。在一个社会中,要进行创新、改进甚至发展经济进程而不会产生不平等,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一个领导者或创新者何时才能确信,他不会招致那些不能立即从他的计划中受益的人的反感呢?被嫉妒困扰的领导者,可能会选择贝尔肖详细描述的那种方式,即他要将自己的抱负转向那些很难与他人分享的高消费水准的物品。对分享的需求,也可能使一个用心良苦的扩张计划落空,尽管这个计划最终会让整个村子受益。在马西姆人中,有一个混血儿因为无法忍受他人的嫉妒而放弃了各种独立事业,最后宁愿去一家欧洲公司做雇员。
有时,一个有抱负的人可以与几个选定的亲戚一起搬到另一个社区来促进自己的事业,在那里,他们可以充分参与到他的事业中来。如果他不愿意搬走,但又无法忍受自己村子里的嫉妒、敌意,那么以下程序可以适用:他尽可能地靠近习惯的生活水平。他可以允许自己和家人购买一些不显眼的小奢侈品,或者摄入蛋白质含量更高的食物,但他的财富则会被默默地积累起来,或者在盛大的仪式上分发出去。无论这种行为为他赢得多少尊重,它对整个人口的经济进步贡献甚微。
1958年,研究发展中国家的杰出学者S.赫伯特·弗兰克尔展示了在非洲地区,嫉妒和专横的亲属对那些希望取得进步的个人的影响有多大。非洲大陆广大地区的一个特点是,小社区生活水平低下,且深陷于僵化的文化之中。这种社区对任何正在取得进步的人都持怀疑态度。弗兰克尔将这种心态与一些发达国家的极端平均主义进行了比较,在这些国家,特别能干、勤奋和成功的人,往往被认为是宁愿自己身边没有的那种人,应该被特别严厉地征税的人。
弗兰克尔描述了加纳一位重要部落的酋长面临的困难。这位酋长曾在一些欧洲出口公司的办公室担任文员长达30年。他知道,要获得政治影响力的唯一途径是积累储蓄,以便能资助一个政治組织。对他来说,这一点无比困难。每当他的亲戚认为他已经存了钱,他们就会施加家庭责任的压力。弗兰克尔注意到,在西非,人们总是在银行门口徘徊,当他们的亲戚提取了一笔钱出现时,他们就会扑上去。这位酋长不得不把他的账户从一家银行转到另一家银行,因为他的亲戚设法从银行职员那里套取了他的存款信息。他开始建造一所房子,但故意不完工,这样他就可以告诉他的亲戚:“你们看,我没有钱了,我是个穷人。”最后,他们相信了他,他才能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繁荣发展。
(本文摘自《嫉妒与社会》 ;编辑:许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