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行玺中的南越政治生态
2024-05-19刘騻
刘騻
1983年6月,考古学者在广州市越秀区象岗山发掘了一座墓葬。经后续研究考证,墓主系南越国第二代国王。在墓主的胸部区域,出土了一枚龙钮方形金印(图1)。金印印面有田字界格,印面刻小篆“文帝行玺”四字。字体刚健而工整,为金印铸成后刻凿而成。印钮塑造为游龙形象,盘曲成“S”形,栩栩如生。印台长3.1厘米,宽3厘米,高0.6厘米,重148.5克。经科技检测后发现,金印含金量超98%,为汉代不可多得的精品。
图1:“文帝行玺”龙钮方形金印
文帝行玺的重要性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其一,实证墓主身份为南越王赵眜(又名赵胡)。其二,揭示出帝王用玺的造型特征。此前与最高统治者相关的印章线索并不多,仅见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皇帝信玺”封泥(图2)和陕西咸阳狼家沟村出土的“皇后之玺”玉印(图3)。金印的出土为我们理解统治阶层的用印规格提供了难能可贵的资料。其三,区域个性的体现。印面虽仅寥寥四字,但却足以管窥南越地方政权独特的文化与政治抉择。其四,精巧的艺术特征。印钮铸龙与设计巧思是后世审视秦汉印章艺术的宝贵材料。
图2:“皇帝信玺”封泥。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图3:“皇后之玺”玉印。陕西咸阳狼家沟村出土的
节制一方,别于汉制
南越国作为秦末至西汉中期的地方割据政权,其用印制度具有区域特殊性。该情形可从金玺印文的“行玺”与“文帝”二词分别解释。行玺关乎天子用玺制度,仅是天子玺印的类别之一。天子用玺之数历来有六玺与三玺两说。东汉卫宏所著《汉旧仪》记载:“皇帝六玺,皆白玉螭虎钮,文曰:‘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凡六玺。”六玺各司其职,其中“皇帝行玺”便是专用于“凡封”之事,即负责册封事宜。三玺的说法则见于唐代学者颜师古《汉书注》引三国时代学者孟康的话:“汉初有三玺,天子之玺自佩,行玺﹑信玺在符节台。”无论具体数量为何,最重要的用玺印是“皇帝信玺”与“皇帝行玺”两枚。例如“勃海郡妖贼盖登”反叛后便私刻了“皇帝信玺”与“皇帝行玺”。两玺不仅记载于《汉书·霍光传》,而且出现在汉代律令之中。张家山汉简的《二年律令·贼律》便规定:“伪写皇帝信玺、皇帝行玺,腰斩以徇。”在张家界古人堤与长沙尚德街出土的汉简中也有相似的《贼律》抄本。玺印毕竟是皇权的实体化象征,其使用与管理关乎国家统治的正义性与至尊权力的正当性。
然而,“文帝”二字的使用却为我们带来了不同于中原制度的文化冲击。鉴于汉代某帝的称呼为前任皇帝逝世后被追封的庙号,那么此处的“文帝”二字是否为继任者赶制的明器(也称冥器、盟器,指古代专门制作的随葬物品)呢?在详细端视金印的表面后,我们会发现印面文字区域与印体周身都有碰撞的疤痕与划伤,表明器物是墓主生前的实用品。其实,首任南越王赵佗执政时便已经自名南越武帝,可见文帝之称并非孤例。结合嬴政在世时便以始皇帝自称的情形可知,南越国统治者在世时便为自己上尊号的行为应当是承袭自秦朝。这种制度上的传承与赵佗曾任秦朝南海龙川令的身份是十分契合的,毕竟其本人的身份就是清楚秦制的官吏。该观念也影响了同样雄踞一方的其他越人政权,比如东越王馀善在反叛之后也曾刻“武帝玺”。
除上述特征之外,金玺规格与质地同样与汉制有别。“皇帝信玺”封泥长与宽都为2.6厘米,“皇后之玺”玉印的边长是2.8厘米。但文帝行玺的规格已经超过了3厘米,明显是比肩汉地并有所超越的僭越行为。参看《汉旧仪》可知,汉帝用玺皆为玉质,但是南越文帝行玺却用金玺。材质的差异可参看蔡邕在《独断》中引用卫宏的表述:“秦以前,民皆以金玉为印,龙虎钮,唯其所好。秦以来,天子独以印称玺,又独以玉,群臣莫敢用。”文帝所用金印应当是沿袭了先秦传统,断不会因为敬畏汉朝天子而不用玉。
而南越国境内用印制度的差异不仅见于帝王专用器,还出现在官吏印章中。印章表现出明确的战国遗风与区域特色。海南乐东出土的“朱庐执刲”(图4)与合浦堂排一号墓的“劳邑执刲”(图5)都使用执刲二字而非某职官之印的表述。《说苑》:“鄂君子皙,亲楚王母弟也。官为令尹,爵为执圭。”《说文解字》也直接记录“楚爵有执圭”。因此,南越國的执圭明显承袭自楚爵,这与王国毗邻楚国南境的地缘政治生态相吻合。相似的记载也见于《史记》对丞相曹参战功的记录,即“迁为执珪”。由于刘邦集团的核心成员多为楚人,因此汉朝建立前多延用楚制。然而,汉地尚缺乏相关印章等实物的情况证明,汉朝建立后很快废止了楚国旧制。短暂的秦朝虽然统一了全国,却未能形成稳定推行、一以贯之的政治文化制度。于是,南越国便同时从先秦政治制度中汲取养分,同汉朝分庭抗礼。
图4:“朱庐执刲”印章。海南乐东出土的
图5:“劳邑执刲”印章。合浦堂排一号墓的
图6:“景巷令印”印章。南越王墓前室殉人棺出土的
南越的区域个性同样表现于印章的造型,如“景巷令印”(出土于南越王墓前室殉人棺,见图6)和“劳邑执刲”“朱庐执刲”的印纽造型都是不见于汉地的蛇形纽。
综上所述,南越国的地方特性表现为对不同时期制度的斟酌损益,《南越木简》一书称其制度为“源秦别汉”。其实更准确的称呼应为杂糅三代:以文帝行玺为代表的南越用印制度既吸纳了先秦的金印传统与楚地的执刲旧称,也兼容了秦朝皇帝的生前尊号,还模仿了汉地的行玺称呼。因此,文帝行玺虽仅有四字,却包含了海量的文化信息。
文帝其人,外恭内倨
考古研究的根本目的在于透物见人,知人论世。文帝行玺的背后是波澜壮阔的区域政治生态变迁。金玺的出现关乎南越国统治者的外交态度与心理认同。纵观南越与汉朝的互动关系史,大致可以划分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赵佗统治时期。赵佗趁秦末动乱自立为南越武帝,并在汉高祖时期在形式上向汉朝臣服称王。然而,南越国始终游离于汉朝有效统治之外。因此,在吕后禁止向南越国出售铁器后,赵佗再次表露出割据的本质,《史记》载其“因此以兵威边……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此后,在汉文帝和睦共处的边疆政策下,两大政权关系缓和。赵佗的自称再次降格为“蛮夷大长老夫臣佗”。但是赵佗始终“居国窃如故号名,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该阶段内,首任南越王在汉朝无暇南顾的时代背景下反复横跳、高度自治。
第二阶段始于我们的主人公赵眜,成型于其子赵婴齐统治时期。南越文帝继位伊始,天下时局正发生巨大变革。一方面,汉朝开始逐渐收复毗邻南越的闽越与东瓯势力,南越的危机感骤然提升。另一方面,文帝为维系地方政权,遵循赵佗“事天子期无失礼”的遗言,谨慎处理对汉关系。于是,赵眜的举措较之赵佗已多有收敛:首先,谨奉汉律,以籓臣自居。在闽越王郢率兵攻击南越边境小城时,赵眜第一时间并未回击,而是上书汉廷征求兴兵许可与援助。其次,遣子入侍,以示臣礼。赵眜为报答汉朝出兵援助事宜,派遣太子赵婴齐入长安为汉武帝刘彻宿卫。最后,赵眜薨逝,追赠谥号。汉朝在赵眜去世之后不仅遣返赵婴齐就国,而且追赠其“文王”謚号。此后,就任的第三代南越王主动将对内称呼降格为王,即“臧其先武帝、文帝玺”。
上述举措是赵眜在史册的“高光时刻”。《史记》所载南越文帝时期的对汉政策正经历由形式上顺服转向实质上依附的过渡。史书中的赵眜似乎始终保持着谨小慎微的对汉政治态度。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作为中原汉人的司马迁遥居内地,始终难以做到窥一斑而知全豹。《史记》撰写过程中所能接触到的南越内政辞令终归是文帝反复斟酌后呈递汉朝的,而非其最真实的想法。具体情况还需考古材料为我们指点迷津。
需要明晰的基本观点是,文帝的身份是割据政权的君主。如此便决定了赵眜身处变局以求自立的基本政治态度。在汉与南越关系的亲密期,赵眜本人甚至准备入朝觐见天子。但是该计划迅速被其群臣以唇亡齿寒、国别分治、去后难返的言论劝阻。由此足以见得国家之间的分歧与隔阂是根深蒂固的。如印章的体例所反映的,南越国的政治体制始终是融合了先秦、秦朝与汉朝制度,呈现出迥异于汉朝的特殊性与自主性。赵眜在死后获赠汉朝的“文王”谥号,但是其生前早已窃居“文帝”尊号多年。如此观之,文帝行玺正是南越国“内帝外王”统治方式的真实写照。因此,无论南越国在形式上表现得多么唯汉朝马首是瞻,当割据政权已成既定事实后,破局利器最终只能是军事征服。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