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亮相的左联作家宣侠父
2024-05-18金戈
宣侠父（1899—1938），浙江诸暨人。从小聪颖好学，曾获官费资助，留学日本北海道帝国大学。他是革命先烈，曾担任中共南方工作委员会书记，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他还是20世纪30年代登上文坛的文化人，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一位秘密盟员。
但是，宣侠父在左联最艰苦时期所作出的重要贡献，在文学史专著和教材中尚未发现有关记载。因笔者在20世纪80年代初曾承担过《宣侠父》中共党史人物传课题，在中央档案馆，在陕西和甘肃的省、市档案馆，查阅了档案，访问了100多位历史见证人和知情人，搜集到一些史料，写出此文，仅供文学史家参考。
文武全才的宣侠父
1923年，宣侠父加入中国共产党。1924年受党派遣，他带几位共产党员，又从社会上招收了胡宗南等青年，进入黄埔军校学习，与左权、陈赓等同为黄埔第一期学员。
1925年，宣侠父等几位共产党员自上海到北京，受李大钊和国民党左派人士徐谦派遣，以左派国民党人的公开身份，到张家口进入冯玉祥的西北军工作。在宣传三民主义等民主革命思想的同时，他秘密宣传共产主义思想，在军官和士兵中秘密发展共产党员。他是在刘伯坚、邓小平等之前最早进入西北军的共产党员之一。宣侠父性格开朗、坦荡、刚毅，文采飞扬，善于辞令。冯玉祥曾赞叹：“宣侠父一张嘴顶得上三百门大炮。”他谈吐幽默，枪法又好，举枪可击落天上飞鸟。他的人格魅力赢得了一批军官，如孙良诚、吉鸿昌、方振武、梁冠英等的信任。
1925年10月，宣侠父奉冯之命随刘郁芬为师长的2师长途跋涉1000余公里，经包头、宁夏进驻兰州。年底，他与张一吾、钱清泉两同志共同创建了中共甘肃省特支。
1926年，宣侠父跋涉进入甘南藏族聚居地俄拉草原（今玛曲县），邀集藏族各部落首领会见，成为藏区最早的“播火者”。他上下奔走，赶走了军阀马麒，促成嘉木样活佛回归拉卜楞寺。因此，扎西雀伦——宣侠父，至今仍是甘南几代藏民深深怀念的革命先驱。
1926年11月后，宣侠父被任命为国民革命联军第三路军（孙良诚部）政治处处长。宣侠父随部队参加了援陕之战，解西安之围，又在北伐热潮中，挥师东征，打出潼关，与从武汉北上的北伐军在郑州会师。那时，宣侠父已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前敌总指挥部政治部主任，领中将衔。然而，随着蒋介石叛变，宁汉合流，冯玉祥也向右转。宣侠父、刘伯坚、钱清泉、方仲如、刘志丹等几十名共产党员被冯玉祥“礼送”出西北军。后来宣侠父写作出版的《西北远征记》，就是一部他本人亲历西北军两年的纪实文学作品。
此后，宣侠父曾奉命到家乡诸暨县领导农运，后到山东、山西、河南、江苏等地，进入西北军或其旧部，从事兵运工作。
1933年，宣侠父以中共前线委员会委员的身份成为察哈尔抗日同盟军领导人之一，再度与冯玉祥合作。宣侠父曾在军中担任军事委员会委员兼吉鸿昌部第5师师长，亲率5师参加了收复多伦重镇的战役。
后来，宣侠父又被党派往上海、香港和广西等地，从事特科工作，对19路军将领和桂系将领从事统战工作，担任中共南方工作委员会书记。全国性抗战爆发后周恩来急调其至西安，其公开身份是第十八集团军少将参议，协助周恩来和林伯渠在西安、南京、武汉、太原、徐州等地开展对胡宗南、蒋鼎文等国民党及各界上层人士的统战工作。
宣侠父活动能力极强，活动范围极广，在国民党军队黄埔系成员中、在西北军中、在浙江系的上层军政人物中影响很大。宣侠父此时的活动从丁玲的《回忆宣侠父》一文，从西北战地服务团记者史轮在宣侠父牺牲时发表的悼念诗文《我永远敬念——你超人的灵魂》中，可见一斑。蒋介石曾说：“我们这边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像宣侠父这样的人！”蒋鼎文、胡宗南利用同乡和黄埔系关系多次拉拢利诱他，均遭拒绝。蒋介石对其恨之入骨，愤然说：“每一次都有他！”遂亲自密令军统特务于1938年7月31日在西安绑架暗杀了宣侠父，此时他年仅39岁。
作为一名职业革命家，宣侠父不仅以其非凡的胆识，过人的精力和才干，一生从事兵运工作和上层统战工作，同时他也从未放下过战斗的笔。1929年初，他在山东济宁梁冠英部工作时，曾编过一个刊物《混战》。在20世纪80年代初，笔者曾在中央档案馆查阅过这个小刊物。宣侠父用“侠夫”笔名发表短论和杂文，笔锋犀利、泼辣，直指混战中的军阀。李济深、冯玉祥、吴稚晖等，都成为他嬉笑怒骂、嘲讽抨击的对象，其文颇有鲁迅杂文之风。
宣侠父还以他高超的政治军事理论水平，深邃的洞察力，敏锐的才思，写了许多政治军事论文，发表在抗战刊物上。《一·二八战争的回顾与十九路军将领今后的任务》《民族危机中的内战问题》《台儿庄战役检讨》等论文都体现了他这些特点。据其内侄金树望回忆，胡宗南邀请宣同往徐州视察军队，请他给部队演讲，他便在火车上一夜写就了《游击战争概述》，演讲在国民党军队里引起巨大反响。另有一篇在他牺牲前两天完稿的《论持久战》，曾由金树望誊写，是一篇有六七万字的抗日军事著作。他牺牲后，由其夫人金铃带到延安，送给了毛泽东。那时，毛泽东说他已写了一篇同内容的文章。
另外，宣侠父还写了许多旧体诗词。虽经几十年战乱，但其家属和朋友仍保存了77首。这些诗词已与他的上述杂文和论文一起收入《宣侠父诗文集》。他的诗词或写景抒情，或直抒胸臆，表达了对家人的亲情，对战友的怀念，或激越，或婉约，或豪壮，多姿多彩，表达了他不同时期真挚的心境心情，张扬了其傲骨嶙峋、桀骜不驯的个性。尤其是后期诗作，更表达了其崇高的理想、坚定的信念和悲壮的情怀，其诗作丰富的想象力和生动精妙的语言读来令人爱不释手。
关于《西北远征记》和《入伍前后》
宣侠父生前曾对夫人金玲自豪地说：“我是带着两部作品加入左联的。”这两本书就是纪实文学《西北远征记》和小说《入伍前后》。
关于宣侠父写两本文艺书的史实，先父金城是第一见证人。金城及其堂弟金树望是宣侠父夫人金铃的侄子，1927年都曾跟宣侠父一起担任中共诸暨县委委员，两人又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追随宣侠父从事党的秘密工作，并随他到了西安、延安。
宣侠父1929年底至1930年初住在武汉弟弟宣翼父家中，创作了《西北远征记》，金城夜夜在旁替他誊稿。而长篇小说《入伍前后》是宣侠父住在镇江小岛三江营的妹夫胡礼泉家中时，挑灯创作的，金城又坐于宣侠父身旁誊写。可以说，金城是两本书的第一读者和见证人。
《西北远征记》，宣侠父原定书名为《灰梦》，完稿后，由金城携至上海，送给在复旦大学任教的陈望道。陈一口气将书稿读完，赞不绝口，立即推荐给北新书局总编赵景深，并将书更名为《西北远征记》，用笔名“今秋”，于1930年5月在北新书局出版。长篇小说《入伍前后》，据金城、金树望和阳翰笙等回忆，创作时间是1930年9月至年底。
关于《入伍前后》，据金城、金树望及阳翰笙介绍，小说设置的故事，发生的地方叫杨楼泗，地处两湖交界处。小说的主人公原型是宣侠父家乡诸暨长澜柴家（村名）一个贫苦的孤儿柴阿宝。柴阿宝幼年丧父，继母被赶回娘家，房产、地产均被伯祖父恶霸地主“柴王”霸占，阿宝被迫做长工。1928年底，宣侠父与金铃从金村回到故乡长澜成婚。新婚之夜，金树望从金村跑来报信：因有人告密，敌人已在金村一带搜捕宣侠父。金村当时是我党的活动中心，被称为诸暨的“小莫斯科”。于是宣侠父跑到柴家去躲避敌人搜捕，住进柴阿宝家。宣侠父与阿宝早年相熟，曾替他用文言写了一份《柴阿宝冤单》，为他伸张正义。这份冤单被柴阿宝一直珍藏到诸暨解放。小说主人公的生活描写，还来源于宣侠父在西北军中熟悉的贫苦农民出身的士兵和军官。西北军兵士多出身农民，军官也多为行伍出身，吃苦耐劳，比较容易接受革命的启蒙，这是西北军不同于以帝国主义为政治靠山的直、奉军阀部队之处。宣侠父将柴阿宝原型与他熟悉的西北军中官兵形象加以艺术地集中概括，塑造了自己小说的主人公形象。
小说的题材和主题是“兵运”“兵变”，讲一个贫苦农民入伍前后觉醒和斗争的故事。他从农民变成军阀部队的士兵，逐步接受革命思想，成长为发动兵变的带头人，杀掉军阀部队的连长，带领全连投奔了红军。小说表达了作家的审美理想，也是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经验的艺术概括。“带兵”是作者长期以来的政治抱负，是他投考黄埔军校的初衷，是他离开黄埔，进入西北军中长期革命实践活动的目标。但是1927年冯蒋、冯汪勾结，出卖革命后，宣侠父痛心疾首，更坚定了理想追求——共产党一定要创建自己的军队，要掌握枪杆子！他亲历的血的教训让他清醒地认识到，在当时敌强我弱的中国，武装斗争不应如大革命时期那样，再去攻打武汉、西安等大城市，而是要到农村去建立根据地。因此，他自觉地抵制了关于攻打城市的李立三盲动主义路线，曾亲自回到家乡组织农民运动。这在小说《入伍前后》中有生动形象的呈现。他的理论修养和他从事兵运工作的实践经验，使他的艺术创作立意高远而深刻，武装夺取政权的主题鲜明，色彩红艳。
由于作者具有农运、兵运亲身体验，有丰厚的生活积累，又能艺术地塑造人物性格，描绘场景，有善抓细节的才能，小说中的人物活灵活现，真实感人。小说的语言也精练、生动，富有魅力，凡是读过此书的人，都极为称道，认为它不是观念大于形象的作品，而是一部革命的现实主义小说。
由于色彩太红艳，就犯了白色恐怖政权的出版大忌。当金城携书稿再次到上海寻求出版之际——1931年1月，国民党政府的《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刚刚出台，而此法要治的第一条“罪”就是“宣传鼓动兵变罪”。宣侠父当时正在国民党梁冠英的25路军中从事秘密兵运、兵变工作。他写的《入伍前后》小说又宣传鼓动兵变。正因为如此，他这部小说没有一家出版社敢出版。直到办了湖风书局，他才将《入伍前后》自费印制了200本，在书上印了一家不存在的出版社的名字，作者署名为“石雁”。由阳翰笙、阿英（钱杏邨）等秘密分送给了左联作家。
《入伍前后》这本书的印行和赠送时间，是在1931年的上半年，在现代文学史上本该占有一席之地，却因白色恐怖环境的限制，种种复杂的主客观原因，当时无缘正式公开出版与读者见面，实在是一件憾事。
宣侠父筹资创办湖风书局：左联“唯一的自己的出版机构”
新中国成立后，金城千方百计在北京、上海等地到处追寻宣侠父的两本遗作《西北远征记》和《入伍前后》，可惜没有找到……
然而，小说《入伍前后》却引出一段宣侠父与左联的不解之缘。
关于宣侠父与左联的关系，作为左联负责人之一的阳翰笙在1982年写的回忆录《宣侠父与左联》一文中有详细的回顾。他详细记载了宣侠父秘密加入左联的情况，还记载了宣侠父对左联的重要贡献，称宣侠父筹资创办的湖风书局是“左联在白色恐怖的年月里唯一的自己的出版机构。它将载入30年代左翼文化运动的史册”。
1931年1月，白色恐怖日益严重，左翼文学运动转入低潮，左翼文学刊物和图书的出版陷入困境。当时，在国民党军队梁冠英25路军（驻江苏江阴）当总参议的共产党员宣侠父来到上海，通过一名党内同志与阳翰笙见面，目的有二：一是想“与左联发生组织联系”，即加入左联。二是商谈自己的小说《入伍前后》印行问题。当他得知左联的出版困难后，便主动提出设法筹款帮助左联建一个自己的书店。阳翰笙将见面情况向左联和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的领导汇报研究后，又与宣侠父见面，告诉他左联接受他为秘密盟员，并请他帮助创办书店。
于是，宣侠父说服了梁冠英，请他出资在上海帮助几个文人朋友办个书店。梁出了3万块大洋，宣侠父携款到上海，又介绍自己的黄埔同学、同乡周濂卿任经理，内侄金树望及同乡马产宁去当店员，他们都是共产党员，在上海七浦路上创办了湖风书局。宣侠父还请其兄宣归父——诸暨著名书法家题写了书店匾额。为了书店的开业少受干扰，周和金作为梁冠英的代表曾去拜访过杜月笙。书店开张后，出版了文化总同盟党团秘密机关刊物《文学导报》（先为《前哨》），还出版了丁玲主编的文学刊物《北斗》，终于使左翼文学有了自己的喉舌，自己的出版阵地，为反击国民党的文化“围剿”作出了历史性贡献。
据阳翰笙回忆，冯雪峰和楼适夷任主编的《前哨》由鲁迅先生题写刊名，第1期就是“纪念左联五烈士”专号，刊登了五烈士传略和遗著；刊登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为国民党屠杀同志致各国革命文学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书》；刊登了鲁迅先生用“L.S”笔名发表的著名文章《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后来，为了发行和流传方便，将《前哨》改名为《文学导报》，第1卷第3期刊登了《革命作家国际联盟为国民党屠杀中国革命作家宣言》。《文学导报》还刊登左联的决议和纲领，报道苏区文化，介绍苏联和国外的革命文化。萧三、史铁儿（瞿秋白）等都曾在该刊发表过重要文章。它在白色恐怖的血腥屠杀中，成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前哨阵地。同时，左联积极推动文艺大众化运动，有关讨论文章有许多刊登在该刊上。针对当时文坛上“自由人”“第三种人”的文学观，该刊也发表了不少争论文章，鲁迅先生的《“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就刊登在该刊的第1卷第6至7期合刊上，对文坛产生了重要影响。
左联在湖风书局创办的《北斗》杂志，于1931年9月创刊，由著名女作家丁玲主编。丁玲震动文学界的小说《水》连载于《北斗》第1卷第1至3期，冯雪峰的《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发表于《北斗》第2卷第2期。该文总结了左联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经验，提出了几条标准，对左翼文学起了示范和倡导作用。《北斗》不仅是左联的战斗阵地，也是当时上海的文学园地，它刊登不同文学观念、文学风格、文学体裁的作品，团结了非左翼的作家，发现并培养了文学新人，被文学史家杨义的《中国新文学图志》肯定为“容量丰厚，建树斐然”，具有“母亲胸怀”，能准确体悟把握文学规律的文学期刊，从而使它的意义“超出了左翼之外”。这一切均需通过出版得以展现，小小的湖风书局，是功不可没的。
据金树望回忆，他们的书店在楼下，而楼上就成了左联成员及左翼人士的秘密聚会和活动场所，他曾亲眼见过鲁迅、茅盾、史沫特莱等人在上边聚会。金树望也常到丁玲、姚蓬子（诸暨人）等人处去做一些联络工作。
湖风书局不仅出版了一批左翼作家的革命性、战斗性强的文学作品和文学译作，还出版了鲁迅推荐的插图精美、揭示人性、表现人性的译作《夏娃日记》和《勇敢的约翰》。
在《鲁迅日记》《鲁迅书信集》中，记载了有关孙用译《勇敢的约翰》一书在湖风书局出版的情况。鲁迅曾为其校稿、收版税及寄书、寄钱。
从鲁迅日记和书信中我们可以得知：一，当时左翼作家出版著作或译作十分困难，鲁迅为出孙用翻译的匈牙利革命诗人的诗集历时两年，不仅要冲破白色恐怖之困难，而且要费周折与书店打交道，以至于鲁迅曾“赌气”想自己出钱印行此书。二，在困境中一家小店——湖风书局解决了出版问题，使“裴多菲的一种名作，总算也介绍到中国了”，了却了鲁迅一桩心愿。
所以阳翰笙才说，宣侠父寻找资金办湖风书局，对左联和文总来说真是“雪中送炭”！
湖风书局从1931年创办，到1933年被查封，历时两年。
在书局成立后，为了左联开展活动，阳翰笙第二次找宣侠父筹钱。据金树望回忆，宣侠父不仅从梁冠英处又筹措到一笔“相当可观的”经费，甚至还捐过自己私人的钱。
现代文学史家，请不要忘记宣侠父——一位长期隐蔽于敌营，在敌军营垒中战斗而未能公开亮相左联文坛的革命作家、革命先烈。他曾冒着生命危险带着两本书加入了左联。他还为左联创办了“唯一的自己的出版机构”——湖风书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