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实现“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2024-05-18陈晋胡松涛
陈晋 胡松涛
《毛泽东文谭》书影
毛泽东曾经说过:“中国共产党历史上有两个重要关键的会议,一次是一九三五年一月的遵义会议,一次是一九三八年的六中全会。”他说,“六中全会是决定中国之命运的”。
1938年9月29日至11月6日,中共扩大的六届六中全会在延安桥儿沟的天主教堂召开。王稼祥传达共产国际关于中共要以“毛泽东为首”的指示,毛泽东在全党的领导地位正式确立。这次全会批准了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央政治局的路线,确定了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方针,同时指出了在统一战线中有团结又有斗争,批评了王明“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提法。
《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是毛泽东在六中全会上所作政治报告《论新阶段》的第七部分,文章鲜明地提出把中国共产党建成“一个伟大的群众性的党”“一个坚强的核心”,开创性地提出了党的建设一系列重大问题。
六届六中全会之前,中国共产党发生了两件大事,让全党同志受到很大的震动,或者说震惊了全党。
一件是张国焘1938年4月叛党。
张国焘是一大代表,是中共领导人中唯一被列宁专门接见过的人。他在长征中另立“中共中央”“中央政府”和“中央军委”。毛泽东说:“张国焘在分裂红军问题上做出了最大的污点和罪恶。”张国焘“南下”受挫后,无奈地取消自己成立的“中央”,走上“北上”之路。在延安,中央对张国焘的分裂行为进行批判,清算张国焘的错误。其间,王明对张国焘的指责,成为压垮张国焘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一天,王明与张国焘谈话,王明批评张国焘思想中有“托派在暗中作怪”。“托派”之“托”,原指苏联的托洛茨基,“托派”当时是反革命的代名词,而中国的“托派”又增加了汉奸、特务的含义。王明对张国焘说:“李特、黄超就是托派,他们在迪化经邓发审问,已招认是托派,并已枪决了。”张国焘闻之色变。李特与黄超都是张国焘的老部下,黄超曾任张国焘的秘书,李特任西路军参谋长。张国焘说:“由于这种重大的刺激,我经过一番考虑,最后决定脱离中共。”1938年4月4日,张国焘在黄帝陵祭拜黄帝之后,没有返回延安,而是投奔国民党。4月17日,张国焘在武汉声明自动脱党。4月18日,中共作出《关于开除张国焘党籍的决定》。张国焘叛党,这对中国共产党人来说,脸上无光,是一个意识形态的尴尬事件。毛泽东说:“这是一件丑事,随他去吧。”毛泽东在思考如何避免发生类似事件的问题。
一件是党内出现延安、武汉“双峰并峙”的局面。
王明回国不久即去武汉,主持长江局工作,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不执行中央指示,不经过中央同意,以中央的名义发表宣言、声明,还自作主张以毛泽东名义发表谈话。连1938年2月27日至3月1日的政治局会议(史称三月会议),王明也提出要到他所在的武汉去开,甚至擅自规定会议内容,逼着毛泽东、张闻天让步。毛泽东后来说,“在三月会议时,长江局先打一个电报,规定议事日程,决定某某人要回长江局工作,这种态度我不满意”。王明主持长江局,闹独立性,有越权之举,有越权之实。
好在,共产国际通过的《关于中共代表团报告的决议案》,确认“中国共产党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共产国际的负责人季米特洛夫态度明确地支持毛泽东,他告诉任弼时、王稼祥:应该“在毛泽东为首的领导下解决”“党内团结问题”。任弼时和王稼祥回国时,季米特洛夫语重心长地说:应该告诉全党,支持毛泽东同志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他是在实际斗争中锻炼出来的领袖。其他的人如王明,不要再争当领导人了。
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中共中央召开了六届六中全会。
六中全会分析了抗日战争的形势,规定了党在相持阶段的任务,提出了党领导抗日战争的战略规划。毛泽东在政治报告的第七部分《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中,对加强党的建设提出了许多重大思想。
——关于“独立自主”问题。
国共统一战线建立之后,有的同志在与国民党合作中丧失原则,一味迁就国民党;有的红军游击队丧失警惕,被国民党武装缴了械;有些党员过分相信国民党。特别是王明从苏联回国之后,提出“今天的中心问题是一切为了抗日,一切经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一切服从抗日”等观点,引起许多同志思想上的混乱。
中国共产党在统一战线中的地位是什么?毛泽东强调“独立自主”“独立性”。1937年8月,他和张闻天在《关于红军作战原则的指示》中首次提出“独立自主”。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又说:“无论处于怎样复杂、严重、惨苦的环境,军事指导者首先需要的是独立自主地组织和使用自己的力量。”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中再次强调,共产党人在坚持统一战线的同时,应坚持党“在思想上、政治上和组织上的独立性”。“毛泽东的独立自主思想,自成一格,成为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理论的一个核心主张。”
——首次提出“四个服从”。
即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毛泽东说:“鉴于张国焘严重地破坏纪律的行为,必须重申党的纪律。”这是党中央第一次提出“四个服从”。“四个服从”既反映了民主又体现了集中,是贯彻落实民主集中制的有效途径,是党内生活秩序的总概括,是正确处理党内各种关系的基本准则。提出“四个服从”,除了批评张国焘,还指向王明,只是没有明说罢了。落实“四个服从”,可以确保党的集中統一领导,确保各项决策的有效执行。“四个服从”后来写入了七大党章。
——强调学习理论。
毛泽东说:“指导一个伟大的革命运动的政党,如果没有革命理论,没有历史知识,没有对于实际运动的深刻的了解,要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党有一百个至二百个系统地而不是零碎地、实际地而不是空洞地学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同志,就会大大地提高我们党的战斗力量,并加速我们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工作。”他提出“来一个全党的学习竞赛,看谁真正地学到了一点东西,看谁学的更多一点,更好一点”。共产党员要“成为学习的模范……向民众学习,向环境学习,向友党友军学习”。这里还有他的一句名言:“学习的敌人是自己的满足,要认真学习一点东西,必须从不自满开始。对自己,‘学而不厌,对人家,‘诲人不倦,我们应取这种态度。”中国共产党注重学习的风气,从此开始形成。建设学习型政党,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鲜明风格。
——提出领导者的责任是“出主意,用干部”。
毛泽东阐述了党的干部政策。“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他提出一个著名的论断:“领导者的责任,归结起来,主要地是出主意、用干部两件事。”毛泽东还总结说:“我们民族历史中从来就有两个对立的路线:一个是‘任人唯贤的路线,一个是‘任人唯亲的路线。前者是正派的路线,后者是不正派的路线。”“共产党的干部政策,应是以能否坚决地执行党的路线,服从党的纪律,和群众有密切的联系,有独立的工作能力,积极肯干,不谋私利为标准,这就是‘任人唯贤的路线。”毛泽东后来发展和完善了“出主意、用干部”的论断,他说:“我们中央干什么?出主意,用干部。出主意要对,用干部要正派的。”
——最重大的贡献,是第一次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马列主义来到中国,引起先进分子的共鸣。共鸣之后,如何落地生根?如何开花结果?中国共产党人一直在探索。毛泽东创造性地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我们这个大民族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发展法则,有它的民族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对于这个,我们还是小学生。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之一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该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该给以总结,我们要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承继遗产,转过来就变为方法,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运动,是有着重要的帮助的。共产党员是国际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但马克思主义必须通过民族形式才能实现。没有抽象的马克思主义,只有具体的马克思主义。所谓具体的马克思主义,就是通过民族形式的马克思主义,就是把马克思主义应用到中国具体环境的具体斗争中去,而不是抽象地应用它。成为伟大中华民族之一部分而与这个民族血肉相联的共产党员,离开中国特点来谈马克思主义,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马克思主义。因此,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成为全党亟待了解并亟须解决的问题。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替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
食古不化,食洋不化,是中国近代以来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的大问题。食“马”不化,全盘“俄化”,导致教条主义(本本主义),这是党成立以来多数同志没有意识到的问题,也是党走向成熟的瓶颈。“中国化”是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从“天上”接引到“地上”、从“西方”接引到“东方”的大手笔。他打破本本主义、教条主义的空洞叙事,摆脱党八股的僵化束缚,把西来的理论与东土的地气接通。
“中国化”的事情,毛泽东一直在做。他上井冈山,就是“化”正统理论“城市暴动夺取政权”为中国特色的“农村包围城市”;他依靠农民,是“化”经典理论“依靠工人阶级”为根据中国实际以农民为革命主力军;如此等等,颇多妙笔。
从苏联回来的王明嗅到了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味道。1938年10月20日,王明作《目前抗战形势与如何坚持持久战争取最后胜利》的长篇发言,表示拥护毛泽东的意见,话题一转,他指出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应注意五个方面的问题:一、首先须学习马列主义;二、不能庸俗化和牵强附会;三、不能以孔子的折衷和烦琐哲学代替唯物辩证法;四、不能以中国旧文化学说来曲解马列主义;五、不能在“民族化”的误解之下,来忽视国际经验的研究和运用。王明的“一个首先”和“四个不能”,表面看难以说错,但其针对性不言而喻,实际上是在坚持和维护所谓的纯而又纯的“正统”马列主义。在他看来,那是天经地义、金科玉律,一个字都不能动的。
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如何“化”的呢?
一个是,通过民族形式来实现马克思主义,赋予其普遍原理一种新鲜活泼的并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另一个是,把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上升到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的高度来说明和发挥,比如毛泽东把中国传统的平均大同的理想巧妙地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对接起来,比如他对“实事求是”的解释和运用。
“‘化者,彻头彻尾彻里彻外之谓也。”“化”之力,大哉!化,是消化,是进化,是融化,是深化,是教化,是变化,是文化。中国化,是用马克思主义“化解”中国的现实问题。这是学习后消化,是选择性吸收,是整合和重构。还是脱胎换骨,是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呵,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啊那其间,我身子里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把马列经典化为流质吸收而不是作为硬块生生地吞食,是要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实际结合起来,与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结合起来,实现与中国土地的紧密融合。
钱穆先生指出:“一代大师,在学术思想上有创辟,彼必具有一番济世、救世、淑世、教世心,而又高瞻远瞩,深思熟虑,能补偏救弊,推陈出新,发掘出人人心中所蕴藏所要求之一个新局面与新花样。他一面是挽风气,救风气,一面是开风气,辟风气。其发掘愈深,则影响愈广。”
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自具手眼,有接引,有裁取,有扬弃,是一场对教条的革命,对生搬硬套马列原典的革命。“中国化”的过程,是文化创新的过程,也是建立文化自信的过程。“中国化”是逐渐的,逐步的,是通过一步步的实践得到验证后实现的。“中国化”到延安整风大获成功,出现历史性的收获—毛泽东思想。
“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中国共产党人“學会”马列主义的标识,是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世界由被动转为主动的标识。
毛泽东思想的诞生,是发生在五千年中华文化历史上的大事件!它极大地丰富和加强了中华文化体系。
中华文化的传统是儒、道、法、墨等诸子百家。后来,“儒门淡薄,收拾不住”(张方平语),其他诸子亦然,中国需要新的思想。汉朝时期,佛教西来,走中国化道路,逐渐融于中土,造成儒、佛、道三足鼎立之势。再后来,“佛也此时难救世”(苍雪大师语),儒、佛、道不足以解决近代中国面临的问题,这时候,马克思主义来到了中国。“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佛教中国化之后,中华文化对外来文化的第二次大规模吸收,中华文化的结构与气质为之一变,影响深远。
——毛泽东还首次提出“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概念。
“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中国作风”“中国气派”,这是毛泽东对中共文风、作风、党风的要求,也可以理解为他为独具特色的中华文化建立的新标准。这两个词语中,包含形象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内容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形式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语言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文风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等诸多要素。这是一个崭新的充满力量的说法,目的是以鲜明的形象自立于世界政党之林、世界民族之林。
这次全会进一步巩固了毛泽东的领导地位,党有了群众信任的领袖。在这个会议上,张闻天说:“我们有克服困难的优良的条件,这说是:(甲)有一大批党的中心干部。(乙)中央的极高的威信,中央主要领导者毛泽东同志的极高威信。”彭德怀说:“党有了群众信任的领袖。在我所知道的十年中,毛泽东同志基本上是正确的。”李富春说:“党的组织路线之正确……最主要的是中央路线的正确,以毛泽东为首的领导。”谢觉哉说:“我觉朱(德)毛(泽东)领袖,都是了解中国古今实际情况,是能中国化的。”林伯渠说:“毛泽东同志及其他许多同志,在全国人民中之影响……确是比别党的人强些。”“这是我们党足以自豪的!”王明也表示:“全党必须团结统一,我们党一定能统一团结在中央和毛泽东同志的周围(领袖的作用,譬如北辰而众星拱之)。”
党有了群众信任的领袖,党有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强烈自觉,所以,“六中全会是决定中国之命运的”。
(本文摘自《毛泽东文谭》,湖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陈晋、胡松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