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猫舰长（上）

梨布

我宣誓，将用我的生命，来守卫人类文明的火种。

——《太空舰队入伍誓词》节选

水滴飞船关闭了光子门，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静静地落回幻影号的货舱里。在周遭堆积如山的飞船残骸的映衬下，它显得玲珑娇小，宛如一颗银色的泪滴。

追赶蓝小宇的海盗们聚拢过来，将水滴飞船团团围住，却束手无策。水滴飞船虽然不大，但是流线型的外壳无比缜密，不仅没有门窗，就连一丝丝接缝都找寻不到。

大副彼得指挥手下搬来了各式各样的工具，从撬棍、凿子到电锯、电镐，甚至连超大功率的激光切割机都抬出来了。可是，任凭海盗们费尽力气，水滴飞船的外壳上连一个划痕都没有留下。

脑电波帽

刚刚穿过光子门，逃回水滴飞船的蓝小宇惊魂未定，一手握着权杖，一手扶着球形椅，大口大口地喘气。

此刻，橘猫舒展了身体，跳落在舱内，轻车熟路地巡视了一圈，然后跳上球形椅，伸直身体斜倚在操控台上，毛乎乎的小爪子一阵娴熟拨弄。

小宇瞥见了橘猫的动静，赶紧伸出手中的权杖去阻止，橘猫却灵巧地一转身，跳下了球形椅。

“本来只是开个货舱门的事情，现在被你搞得这么复杂！”小宇不满地嘟囔着，同时挥动手中的权杖，“叼出一根没用的棍子，还引来了这么多海盗。”

“哈——嗬——”橘猫龇牙冲小宇发出浊重的上腭摩擦音，然后哧溜一下钻进球形椅底部的空隙里。

小宇是在白猫楚楚的照料下长大的，当然知道这是猫咪受到威胁时典型的自卫反应，于是放下权杖，柔声向橘猫解释：“猫猫别怕，我不是要打你。”

可是橘猫并不理睬，丝毫也没有从球形椅下钻出来的意思。

小宇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橘猫在用爪子掏挠什么东西。“还会磨爪子，看来并没有真的吓着。”小宇自言自语，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忽然，“咔——哒——哒——”一阵轻微的震动从小宇脚下传来，仿佛某个机关骤然启动。

橘猫如箭般嗖地蹿出，一块舱板也随之倏忽弹开，一个四四方方的金属匣子显露出来。

“脑电波帽！”小宇拉开匣盖，惊讶不已。

小宇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是因为它和书里描述的那种老式的脑电波帽太相似了。它体积略大，做工较为粗糙，透过那些疏密不匀的接缝，还能看到错综连接的各色线缆。

“像是原始版本的脑电波帽。”小宇抬起头来，冲着操控台抱怨，“公爵，你为什么早没告诉我？要是通过脑电波来控制飞船，我就不会加速过度，也不至于跑到月球来了！”

“啊哈——”公爵轻哼一下，像在掩饰自己的惊讶与尴尬，“飞船的数据库里没有任何关于脑电波帽的信息。准确地说，我不知道它在这里。”

“你是谁？为什么会对水滴飞船如此熟悉？”小宇警惕起来，缓缓地逼近橘猫。

橘猫却满不在乎，转回身用脸颊在匣子的边角上来回蹭磨。接着，它又伸出一只前爪，压低身体，再抬起对应侧的后腿，优雅从容地拉伸了一下脊椎，之后敏捷地一跳，落入匣中，将整个身体都蜷进了脑电波帽里，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大汤圆。

猫眼如镜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和事实。”水滴飞船内忽然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小宇吓了一跳，在飞船内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是橘猫。”公爵轻声提醒。

小宇低头看向金属匣子，橘猫似乎已经进入睡眠状态，打起了男人一般的粗重呼噜。

“看屏幕吧。”公爵又提醒。

操控台上，各种监测仪表显示，脑电波帽正在撷取一段真实的记忆脑电波，并对其进行影音还原。

屏幕上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开阔空间，只有一盏惨白的悬浮灯冷冷亮着。

“幻影号的货舱！”小宇一下子明白了。没有了那些堆积如山的飞船残骸，那造型独特的螺旋舷梯和舱壁上的飞船标识一目了然。

两个男人在悬浮灯下相向而立，一个身材瘦削，一个体型肥硕。瘦男人穿一身制服，双手在小腹前僵直地垂着；胖男人全身泛着一层微微的光晕，分不清是皮肤表面的油光，还是整个包裹在一层透明的罩子里。

“交出权杖，你就自由了。”胖男人指着身旁的一艘小型游隼飞船，“它加满了燃料，能带你去太阳系的任何一個地方。”

瘦男人冷笑一声，轻蔑地说：“你做梦！”

胖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枉费我苦口婆心劝了这么久，你还是这样的态度。”

“你这辈子想都别想！”瘦男人表情坚毅，“想把我的星舰变成海盗船，门都没有！”

“何必呢？不过是给兄弟们找个活路。”胖男人像是嫌灯光过于刺眼，将悬浮灯向瘦男人那边推了一推，“火星基地已经没了，克斯诺又一手遮天，咱们总要想想别的办法吧。”

“无论如何，不能违背舰队的誓言。”瘦男人话语铿锵。

“别拿什么文明、什么火种来吓唬我！”胖男人缩回手臂，抱在胸前，“我就问你，难道咱们这艘飞船就不是文明的火种？我们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就不是文明的火种？”

“你，是一个自私的叛徒！”瘦男人一字一顿地说。

“我知道你嫌这些事情见不得光，”胖男人缓和了语气，“可是，什么都不需要你去做，只要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行。

“不可能！”瘦男人斩钉截铁地告诉对方。

“唉……”胖男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每回都是这样的车轱辘话。我再问最后一遍，权杖到底藏在哪儿？”

“我已经送回总部了。”瘦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根本没有这回事！”胖男人摇摇头，“根据我的情报，它百分百还在幻影号上。”

“既然你不信，那就自己找好了。”瘦男人耸耸肩。

“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胖男人也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我已经找到了权杖的设计师，拿到了3D打印的详细参数。”

“3D打印？”瘦男人轻蔑一笑，“这能骗得过大家的眼睛？”

“看得出又怎么样？”胖男人的声音渗出阵阵寒气，“谁敢多说一句，就直接……”他翻起右掌，做出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既然如此，那你还问我做什么？”瘦男人扭头凝视着身旁的游隼飞船，不再开口。

胖男人显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按下了一直握在左手心的遥控器。

瘦男人脚下的舱板倏忽开启，一股湍急的气流裹挟着他冲出货舱，连同那艘小巧的游隼飞船，一齐消失在茫茫的太空。

胖男人显然早有准备。他敏捷地纵身一跃，一手抓住面前的悬浮灯，一手启动背后钢索的开关，逆着奔涌的气流，倏忽向舱壁弹去。

“是胖脸杰克！”在悬浮灯的照耀下，小宇终于看清了胖男人的面容。

画面随即翻转，镜头仿佛长出了脚一样，原地翻了个跟头，掉头向着舷梯一阵狂奔。

不一会儿，画面再次定格在胖杰克的脸庞上。

他目露凶光，边追边喊：“讨厌的猫，看你往哪儿跑！”

“啊！”小宇恍然大悟，“杰克将舰长扔进了太空，整个过程恰好被橘猫看见了。”

又是一阵剧烈晃动的画面，悬浮灯照出的光影忽左忽右，一会儿是突然放大的扶手，一会儿是迎面撞来的舱壁。胖杰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渐渐远离，猛然间，又迸发出一声金属门关闭的闷响。

悬浮灯的光亮骤然消失，只剩一阵癫狂的笑声传入耳中：“你不是舍不得你的主人嘛，那你就一直在主人的牢房里待着吧！”

隐约间，小宇听见了一阵阵哀凄的猫叫声。

真假权杖

小宇看见的每一个画面，都通过投影装置映射在水滴飞船上方的空间里；小宇听到的每一句话，以及他自己的话，都一字不落地通过外放音箱向水滴飞船外播放。

所有待在货舱里的海盗都看见了这一段橘猫被还原出来的记忆。他们当然一眼就认出，那个瘦男人就是幻影号的舰长——沙利文上校。

货舱里出现一阵骚动。

“杰克杀了舰长！”

“舰长没有将权杖交给杰克！”

“这样看来，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杰克的权杖是假的！”

“杰克欺骗了我们！”

大副彼得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

“别激动，大伙儿先别激动！”他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首先，我们需要确认这段影音的真实性；其次，我们得检验权杖的真伪。在这两点没有得到确证之前，谁都不能轻举妄动。”

“大鼻子里昂，你说你看到了权杖，是不是真的？”大副彼得指着一个鹰钩鼻海盗问道。

“千真万确！”里昂抬起右手，对天发誓，“要不是那只橘猫，我早就把它搶回来了。”

“你们看看，这都是它的爪子给挠的。”里昂一脸委屈地举起受伤的左手，向众人展示伤痕。

人群中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不会是舰长的那只橘猫吧？”

“肯定是它，咱们飞船上就没养过别的猫。”

“可是很多年都没人见过那只橘猫了。”

“我还以为它早就死了。”

“它是怎么活下来的？真是个奇迹！”

“你能确定那就是权杖吗？”彼得继续询问里昂。

“绝对错不了！”里昂信誓旦旦地说，“隔着老远，我都能看见那块蓝宝石的耀眼光芒。”

“权杖现在在哪儿？”

“肯定在这艘飞船里。”里昂伸手向水滴飞船一指，“我亲眼看见，它射出一道光，罩住了那小子……”

忽然，海盗中有人提出异议：“说不定权杖是从杰克那儿偷的呢？”

彼得皱起眉头，转脸看去，原来是杰克的忠诚跟班——医务官杰弗瑞。

“那么，杰克的权杖通常放在哪儿？”彼得反问。

“自然是在船长室的保险箱里，由杰克亲自看管。”杰弗瑞并不掩饰他对杰克行为习惯的熟悉。

“噢，”彼得点点头，“这么说来，你觉得那个孩子已经去过了船长室，而且没有被杰克发现？”

“没错，不排除这个可能。”杰弗瑞回答。

“里昂，你是第一个冲进货舱的吗？”彼得扭回头来。

“是的。”里昂垂下了受伤的手，“我和安德烈一直守在货舱门外，一听到警报声就冲了进来。安德烈跟在我身后。

“那个孩子当时在哪儿？”彼得继续问。

“在图书室，长官。”里昂挺直了身体，一副立正汇报的姿态，“他跟着那只橘猫，正从图书室里往外跑。”

“或许，他先去了其他地方呢……”杰弗瑞插嘴。

彼得看了杰弗瑞一眼，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转头问安德烈：“你对幻影号的构造最熟，你知道在货舱和船长室之间有什么秘密通道吗？”

“没有。”安德烈摇头，“货舱在飞船底部，船长室在飞船顶端。从货舱出来，只有一条通道，我和里昂一直守在那里，连只苍蝇都没有飞过。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没有看到，那孩子也得先经过人员嘈杂的健身区和餐饮区，才能到达主控大厅，而主控大厅和船长室之间又警备森严……”

“不用说得这么详细。”彼得打断了安德烈，“只需要告诉我，那个孩子有没有离开过货舱，有没有去过其他区域。”

“没有。”安德烈举起手中的监控仪，“各个通道口的监控影像都在这里。”

“那么，警报声是从哪儿来的？”彼得接着问道。

“从图书室，长官。”安德烈在监控仪上调出一段记录，“虽然货舱里没有摄像头，但是安装了光感警报器。异常的光谱就是在图书室里探测到的。”

彼得满意地点点头，再次看向杰弗瑞：“你说的这种可能性是不是就消除了？”

“这可说不准，得让杰克亲自证实才行……”杰弗瑞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向货舱的出口开溜。

彼得冲周围的心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几人冲过去，按倒杰弗瑞。

“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离开货舱！关于权杖的消息，绝对不能泄露！”彼得大声下令。

舰长的记忆

彼得当然知道，在其他船员心目中，他自己才是杰克最忠诚的跟班。当年舰长叛逃的消息一传出，他就坚定不移地倒向杰克一边，为此还遭受了很多人的唾骂。

然而，有谁明白他的深谋远虑和良苦用心？在当时的局势下，其实杰克的选择并没有大错，火星暴动已被镇压，不肯参与镇压的星舰官兵纷纷被“处理”。不管是远走他乡，还是奋起反抗，都比束手待毙强。只是，杰克选择了一条不那么光彩的道路——做太空海盗。

彼得原本以为，做海盗也可以盗亦有道，可以专抢贪官污吏、不仁商贾，也算为民除害，并不违背太空舰队最初的誓言。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杰克居然如此心狠手辣。这些年来，货舱里堆积如山的残骸，竟然全是来自民间的飞船。

这些年来，有船员抗议，有船员逃离，彼得都不为所动。他总觉得，还没到时候。在其他船员的眼里，他就像一只缩着脖子的乌龟，将自己的良心封存在厚厚的壳内，一味隐忍。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良心没有泯灭，他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而现在，彼得大脑里的每一个神经元都在颤动——时机到了！

彼得知道，在那个关键的时间点到来之前，自己仍要扮演杰克忠诚跟班的角色。自己扮演得越好，那个时间点的来临便会越快、越顺利。

彼得迅速开始部署：第一，为了保护船长的安全，立刻增派人手，24小时看守船长室，不让杰克离开半步；第二，立刻封锁武器弹药库，不许任何人进入；第三，不许泄露任何关于权杖的消息；第四，全体船员的移动通信设备必须时刻保持畅通，随时准备接受调遣。

凭借在飞船上十来年的摸爬滚打，彼得对于手下的船员非常了解。越是不许泄露的消息，越是传播得快。第一次强调“不许说”，可能只有5%的船员会私下交流；而第二次强调“不许说”，就会有大约20%的船员咬耳朵；如果强调3次以上，那么肯定全体船员都知道了。

“真正的权杖重现江湖！”

小道消息以这样的方式传播出去，对于杰克威信力的损害绝对远远高于正式的公告。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彼得才略微松了一口气。他掏出一台无线通信仪，开始呼叫水滴飞船的加密频道。

“刚才播放的那段影像，是从哪儿来的？”彼得发问。

小宇指着脑电波帽内鼾声如雷的橘猫：“一切都来自它的脑电波。”

“大黄。”彼得轻声唤出它的名字，“我记得它小时候尾巴被门夹过，留了伤。

小宇伸出手，轻轻抚摸橘猫。

大黄盘绕在鼻前的尾巴尖，真的有一个骨节明显错位。小宇仔细地捋了捋它尾尖的黄毛，将那个骨节展示出来。

数字公爵配合小宇的动作，调整着舱内镜头的角度和焦距。

“没错，就是这个位置。”彼得的眼里泛着泪光，“真的是大黄！”

大黄的耳廓前后转动两下，随即抬起眼皮，向操控台方向瞄了一眼，“彼得，你这个小兔崽子！”

用词是地道的英格兰北部俚语，带着约克郡的淡淡口音，和若干年前的沙利文上校的口音一模一样。

彼得如同五雷轰顶，呆愣在那里：“舰……舰长？”

“在救人的星舰上，你做大副；到了杀人的海盗船上，你还做大副。”那微微上扬的声调和不怒自威的态度，也和当年的上校一模一样。

彼得额头渗出汗珠。他面带惊恐地在屏幕上寻找：“你……你的飞船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呀。”小宇瞥了一眼操控台上的仪表，“这个声音也来自大黄的脑电波。”

彼得瞪大了眼睛，仿佛见到鬼魂一般：“可是，舰长他……”

“你的舰长已经死了，可他的记忆还活着。”那声音兀自往下说，“52年零8个月又14天，虽然不能再增加，但是也不会减少。它们重叠又拼接，可以搭配出无限的组合，就像无穷无尽的日子，一天天向未来铺展下去。”

彼得快速心算了一下，按照舰长的出生日期，加上52年零8个月又14天，时间正好是杰克宣称舰长叛逃的那一天。

“难道舰长的记忆都储存在大黄体内，并且已经演化出新的生命？”船舱里有人小声议论。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些记忆是真的？”在彼得的知识库中，人类还不具備完整拷贝脑电波的技术。

“证据？”大黄嘴角的胡须微微翘起，“关于舰长的事情，你们可以随便问。”

彼得举起手中的通信仪，向着四周晃了晃：“兄弟们，快来集思广益，舰长都有哪些爱好、哪些习惯？”

曾与舰长出生入死的船员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大黄舰长最爱吃什么、最爱喝哪一种饮料、最喜欢哪一本书、最爱听哪一首歌、最危险的航行是哪一次等问题。

大黄的回答完全正确，甚至还纠正了某些船员一两处不准确的记忆。

“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什么。刻意去搜集的话，这些信息都是能在网上找到的。”彼得仍旧难以置信，“关键在于，舰长的记忆怎么能够进入大黄的身体？人类的科技有这么发达吗？”

所有的问题在彼得的脑海里翻涌，让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