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间天堂》中的游牧书写与消费异化批判
2024-05-18王仕昕
王仕昕 金 璐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上海 宝山 200444)
作为美国“喧嚣的20 年代”侨居作家的代表,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以下简称“菲氏”)的个人生活及文学创作颇具漫游动感。有“迷惘一代的发言人”称誉的马尔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曾称菲氏常表露出一种“脱离对地域或传统的依附”[1]的倾向。《人间天堂》(This Side of Paradise, 1920)作为菲氏在文坛初露锋芒的成名之作,因其情节发展尽显空间易变与姿态更替等成长范式元素,被学界认为是一部关于主人公艾默里·布莱恩的成长小说。在一封致友人的书信中,菲氏称《人间天堂》为一部关于“流浪汉的漫游”的小说,犹如“以散文体写成的现代版《查尔德·哈罗德游记》”[2]。不仅如此,韦斯特[3]亦曾指出,小说独具“漫游般的、相对慵懒的步调”。以往学界对《人间天堂》的解读更倾向于将艾默里的成长历程纳入一个同质的资本主义公理系统中,并将其支离破碎的知觉体悟简单阐释为面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被动逃离,从而忽视菲氏潜藏于文本之中的果敢姿态。实际上,迥异于《夜色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 1934)、《最后的大亨》(The Last Tycoon, 1941)等后期作品中主人公迷惘于消费社会中的幻灭母题,《人间天堂》中主人公艾默里随性漫游的情节交迭赋予小说以片段化、破碎化等特点,故事演进中充溢着“突然切换的场景、对时间与地点的同一性的忽视,以及支配一切的杂物厅式美学”[4]。该漫游式位移以及空间性断裂的交替中隐含着艾默里的“游牧民”(nomad)身份,其背后逻辑实则为菲氏意欲解决异化疑难的积极姿态。
法国后现代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的欲望学说推广至社会层面,揭露了现代资本主义机器运作的吊诡: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欲望流进行了同一化编码。因为只有将个体的复杂性、差异性进行阻截并“辖域化”(territorialization)①为单一码流时,资本主义符码系统的交换过程方得以正常运转。然而,此种具有同质化倾向的资本主义机器对欲望的压制却造成了个体的异化等现象。因此,基于对纯粹差异以及生产性欲望的肯定,德勒兹与加塔利(Pierre-F lix Guattari)合作,阐发了包括“逃逸线”(line of flight)、“解辖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与“生成”(becoming)等概念在内的“游牧哲学”(nomadic philosophy),试图描述主体的一种游牧姿态,使其得以从编码的、同质的资本主义“纹理空间”逃逸至未编码的、异质的“平滑空间”去,以便“作任意方向的漫游”[5]。回观《人间天堂》,艾默里远离城市去到滨海漫步的位移中隐含一条由物质符码空间指向海洋平滑空间的逃逸线;而作者随后以挚友惨死事件为始展开了哥特奇幻叙事,让艾默里身陷“绝对解辖域化”空间,唤醒其游牧意识;最终,在小说后半部的求爱线索中,艾默里得以在不断“生成”中成为一名“都市牧民”,并获得了临界自由。菲氏有意在艾默里的成长轨迹中潜埋自身对彼时消费主义盛行招致的异化症结的反抗书写;在此之上,菲氏从本体论角度出发,揭橥了一种重塑个体生命潜能的可能性方案。
一、滨海漫步情节中的物质藩篱及其逃逸线
商业文化熏陶下的消费主义在美国由来已久。查普曼(John Jay Chapman)早在1898 年就指出:“美国社会生活的主导力量不在于政治,而在于商业。”[6]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火并未波及美国本土,因而元气未伤的美国在战后进入了空前繁荣的发展阶段:一方面,国内资本迅速积累,民众消费意识激增,商品种类日趋丰富;另一方面,美国社会逐渐兴起的物质竞逐也在无形中将人们困入消费主义逻辑编织的藩篱中。时隔30 余年,于《人间天堂》出版的1921 年秋,时任美国第29 任总统哈丁(Warren Harding)在一次公开讲演中宣布:“我们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摆脱时下浪费与挥霍的浪潮。”[7]哈丁政府的顾虑无疑是整个美国消费社会弊病的铁板注脚,其整治挥霍的坚毅决心亦从侧面切中了物质竞逐下民众普遍异化的现象。
如是背景下,菲氏在创作《人间天堂》时表达了对时局的关切。实际上,菲氏常以一种真实且具隐喻意味的地理学策略,借行文线索表露消费主义风尚及其灾难性后果。艾默里在大都会中支离破碎的生活经验状态便是这种见微知著的铺叙。艾默里在普林斯顿大学求学期间曾到访纽约,逐渐被都市中的商品符号牵引神经:百老汇的明亮灯牌、胭脂扑粉的刺鼻气味、咖啡馆的靡靡之音以及身着燕尾服的纽约客等。身陷繁华都市的艾默里深感“膝头在发抖,哪怕再多待一秒他就要当场晕倒”[8]155。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将这种现象归于消费社会特有的能动关系结构,即主体在消费过程中与周遭世界发生的联结关系。消费符号矫饰下的社会以一套涵盖视觉、嗅觉、听觉等感官的享乐主义思想操控着城市居民的知觉经验,最终诱导其认同并因循物质风潮。艾默里的不适反应无疑是消费主义异化人心的外在表露。小说中的达西神父对于时代本质可谓一语中的:“我们正身处一个彻头彻尾的物质世界。”[8]210
艾默里的身体境况亦可看作是彼时消费主义热潮侵扰下大众心理状态的隐喻。事实上,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创作,菲兹杰拉德擅长从宏观层面表现个人体验,将个体行为置于其相对熟悉的社会语境中。历史上,菲氏写就《人间天堂》时适逢一场席卷全美的流感潮,无数美国人因肺疾离世。1918—1919 年,约有四分之一美国人感染,共计约67.5 万人死亡。其中,每年约12.5 万人死于流感(influenza)和肺炎(pneumonia)及其所致的并发症,且年轻病患(20~39 岁)的高死亡率为本次流行病的一大特点。[9]小说中,艾默里的母亲曾写信关心艾默里在普林斯顿的健康状况,认为年轻人容易罹患诸如肺炎等各种各样的肺病。“肺病”作为工业化时代的副产品,是个体异化状态的外在表征。身处物质纷扰的空间中,艾默里深感自身“现在缺少了活力”,无法“做下一件事”[8]134-137。从此处的疾病叙事中不难看出,肺病之于身体的长期消耗导致了艾默里知觉体验的易损性与片段化。实际上,该处还或多或少源自作者的亲身经历:1915 年11 月,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的菲氏因罹患肺部疾病,不得不休学返回明尼苏达州的家乡养病。桑塔格指出,现代社会语境下的肺疾暗示着“个体与社会之间一种深刻的失调”;而自19 世纪以降,治愈肺病的方法是前往气候更适宜的地方旅行,尽管目的地各异,但均需“离弃城市”[10]。于是,为抵抗“肺病”的纠挠,艾默里选择前往狄耳海滨观海散心。当迫近海滩,艾默里感知到“大海随着四音节的音步突然闯入他的意识”;为求远离“世俗纷扰”,他沿滨海漫步,或闲坐在椅子上“看着大海并且感受大海的礁石”[8]101-102。
以德勒兹与加塔利的理论观之,艾默里试图减轻肺病纠扰、恢复身体活力的漫游姿态正是一种解辖域化运动。小说中物欲横流的都市即为一个被物质风潮条纹化的“纹理空间”,个中主体多已被消费至上的观念同质化;与此相对,海洋尤其是一个平滑空间,颇具开放性与流动感。[11]691并且为彻底弃绝消费主义毒害,艾默里也已破釜沉舟,未携分文却直言此趟行程“有趣”[8]99。资本主义社会的运作形如一台永动机器,以包罗万象的手段将各类要素纳入其公理系统中,使得一切“始于金钱而止于金钱,除了带来金钱数值的变化而再无其他目的”[5]。如此看来,艾默里摒弃金钱、净身旅行的做法绝非闲情雅致,而当属对抗异化的明智之举。
此外,从菲氏对海滨状态的描述中可进一步窥得该段情节的深刻意味。沿海岸漫步的艾默里由眼前这片夜的大海联想到英国作家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丛林之书》(The Jungle Book, 1896)中的诗句——“海豹掠杀者未到时的腊卡农海滩”[8]105。德勒兹指出,正是在15 世纪航海时代以降的远洋航行中,海洋的纹理化才得以实现。[11]691此亦指明,没有海豹掠杀者介入的海洋实属一个尚未被驯服的未然世界,超脱于消费社会及其运行逻辑。可见,艾默里借助革命性位移的初次尝试正是一条远离异化的“逃逸线”,用以擦抹既定纹理、逆转异化状态、重塑生命形态。诚如艾默里所言,什么也无法阻止他“外出作丰富多彩的漫游”[8]107。
二、哥特叙事策略下的绝对解辖域化与事件奇点
如果说远离都市而徜徉于海滨的“逃逸线”是艾默里逃离物质藩篱的初次尝试,那么菲氏本人则经由一种奇幻的哥特叙事手法创造出了一个迥异的不确定性空间,在其中借由“逃逸线的运作”将艾默里推向解辖域化的更远地界。[11]731脱胎于18 世纪欧陆的哥特文学因其独特的审美在新英格兰大陆的土壤上绽开了别样的花朵。19 世纪后半期,随着美利坚资本主义工业化与城市化的发展,由琳琅满目的消费品点衬的都市街景取代了阿卡狄亚式的田园牧歌。社会动荡不安、消费欲望膨胀、个体心灵交困、灵肉冲突加剧,囿于此背景,一众美国作家希冀于借哥特文体中的怪诞元素与暗恐氛围描摹现代社会中独特的个体体验。进入20世纪,菲氏吸纳并改良了这一古早传统,将恢诡谲怪、驰魂夺魄的哥特式古堡改整为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场所,过激的书写风格使其免于谨小慎微而高雅有节的正统文学的束缚。不仅如此,在现代社会的染指下,菲氏体察到现代境遇下人的无力感,于是便转向人物的内心世界,希冀于探寻人类自身而非外部社会制度观照下的恐怖体验。他以独特的哥特式现代主义先后创作了诸如《冰宫》(The Ice Palace, 1920)、《归家短旅》(A Short trip Home, 1927)、《出国游记》(One Trip Abroad, 1930)等哥特短篇小说。而在《人间天堂》中,菲氏以迪克因车祸惨死为伊始,开启了凸显艾默里内心世界的哥特奇幻叙事。
小说中艾默里的挚友狄克·亨伯德当属“爵士时代”下振臂高呼消费主义与享乐文化的青年一代的代表,也是工业化时代的后裔。在艾默里的视角中,狄克一直以贵族姿态示人。当得知狄克之父本是名食品杂货店的店员,却因在塔科马炒房地产而跻身富豪行列这一情况时,艾默里颇感“颓丧”;反观狄克,贵族身份是其通过高昂消费来向世人极力维持的外衣,以掩饰其寒微本质。为此,他纵情声色犬马、恣意放荡,整日沉醉于“放浪形骸的冒险”[8]104。不幸的是,同一众伙伴在纽约街头冒险时,狄克死于醉酒之后的一场车祸。汽车同狄克一样,都是工业化、城市化时代的标志。有学者指出,菲氏小说中的汽车意象往往关乎“梦灭主题”[12];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更是将哥特风格与铭刻现代独特体验的汽车联结,认定“汽车与壮观的哥特大教堂大致相当,都是时代的至高创造,属于神奇之物”[13]。以此观之,狄克之死的情节具有深刻的隐喻意味:同为资本主义符码空间的产物,血肉模糊的狄克与面目全非的汽车不仅显示出消费主义逻辑的脆弱本质,更隐含了菲氏对此的反抗书写。
菲氏在随后的“小巷里”一节中将艾默里拖入了一个哥特式的奇幻叙事空间。在月黑风高的深夜、鬼火狐鸣的小巷、令人骨寒毛竖的声效等经典哥特元素的渲染下,恐惧之中的艾默里一路狂奔,终因体力不支而瘫软在地。最终,显露于其眼前的一张变动不居的面容使他觉察到一切皆是已故好友作祟,“这张脸就是狄克·亨伯德的脸”[8]154。
此番惊颤可怖的哥特式书写既非冗余的副线情节,亦非低劣的消遣之笔。菲氏试图借哥特叙事策略将艾默里拉入一个“绝对解辖域化”(absolute deterritorialization)空间,同时使其免于“精神分裂症”的副作用。德勒兹将理想的、完满的解辖域化状态称为“绝对解辖域化”。但一般来讲,该状态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因为现实个体无力承受绝对解辖域化运动所招致的“精神分裂症”。狄克之死及作者通过哥特叙事构筑的绝对解辖域化空间旨在完全阻截消费主义社会运作的码流,并为艾默里的主体重塑提供契机。小说中,当艾默里“穿透了那恐怖的稀薄的表面”来到非现实的“另一个范围”后,他感知到一个“物质的东西无法赋予他的意识”[8]153。在菲氏构筑不确定的空间中,无论是狄克的脸,还是艾默里的切身体会,都在绝对解辖域化运动中显现成“未成形物质(unformed matter)在连贯平面上”的状态。[11]76而先前宰制资本主义社会的消费性码流被解码,转而使原初欲望在个体性、独特性自由呈现的纯粹差异世界中肆意奔涌。免于异化侵扰的艾默里方得以感受到“完全不受意志支配……几乎是本能在呼喊”[8]154。有别于金钱宰制下的工具理性与计算法则,生命生成的原初动力亦可不断生发,也因此是其对抗辖域机器的灵丹妙药。
将狄克的车祸这一情节置于整个文本中来看,具有鲜明的事件性特征,以德勒兹所言的“奇点性”(singularity)暗中影响着艾默里姿态的丕变。此章标题“自负者开始思考”就早已提示了绝对解辖域化之于主体认知的阻断效力。而就文本细节而言,艾默里对周遭事物与人的态度亦有所转变,他开始认为,百老汇中“一张张涂满脂粉的脸招摇过市”,令他“恶心”;温文尔雅的斯罗恩也不过是“污浊人流中的一个可恶的人”罢了;经此一役,他开始对所有既定事物“公开大声提出质疑”,但在此之前仅仅“在暗地里进行”[8]155-159。可见,菲氏借哥特奇幻叙事构筑的解辖域化空间绝不仅是其践行崇高美学的挥洒之笔,也是意欲将艾默里与消费主义所致的异化社会所隔断开来的革命性事件。
三、求爱线索中“都市牧民”的生成与临界自由
拉康(Jacque Lacan)曾借“三界”理论言明了人类本能式微的过程。在他看来,生命伊始的真实界即是人类身体的原初样态,而随后的想象界与符号界则是真实界的异化状态。菲氏在小说中曾暗指艾默里与生俱来的游牧本能,并称之为“基本的艾默里”[8]132。他所诞生的布莱恩家族“不属于任何一个大城市,是日内瓦湖的布莱恩姓人”[8]7。也正是体内流淌着的另类血统,他迁往明尼阿波尼斯后便被当地“西部文明天然、粗野的气氛”所吸引[8]10;即使身在圣雷吉士学校也憧憬于“阿卡狄亚式田园牧歌的生活”以及“希腊神话畜牧神潘的排箫”[8]45。之后的叙述中,游牧血统因异化侵扰而日渐式微。纵览小说整体结构,如果说前半部分是关于艾默里在物质世界中迷失自我的铺叙,小说的后半部分则围绕他脱离传统世界去寻找意义与价值展开。而以绝对解辖域化事件为节点,此后,蕴藏在身体内部的力比多重新激活了其天然的游牧本能,使其成为“生成的艾默里”。
艾默里本能绽出后的果敢姿态主要体现在与罗莎琳的爱情线索及随后情节中,而她的“无可比拟”则更能凸显艾默里义无反顾的决心。[8]275罗莎琳同先前死于车祸的好友狄克一样,是消费主义的忠实拥趸,更是小说中一众轻佻女郎的范本。菲氏曾详实罗列了罗莎琳精巧的卧室布局:罗莎琳身处的公寓不仅大而精巧,而且塞满了各式消费品,实乃一个受金钱宰制的纹理空间的缩影。[8]221奢华的梳妆台、昂贵的名家画作、凌乱摆放的奢侈衣物等尽显罗莎琳的奢靡之风。不仅如此,身处其中的她,理想是“跟钞票结婚”[8]236。然而,艾默里在恋情破裂与挚友消殒中的姿态有云泥之别:如果说狄克的车祸是闯入艾默里成长轨迹的事件,摧毁了其既定认知架构,那么其与罗莎琳感情的告破则象征了艾默里对旧辖域机器的主动弃离。
实际上,解辖域化运动作为一种微观的欲望政治运动,蕴含着日常生活领域中潜在的革命可能。艾默里与罗莎琳关系的破裂实则是他与“纹理空间”的完全决裂,并以否定性的政治姿态对“纹理空间”同质化法则予以清算。小说中,与女友决绝分手后的艾默里紧接着便主动辞职。从菲氏有关艾默里工作的描述中不难看出其对“泰勒化”(Taylorization)社会的批驳。德勒兹研究学者霍兰德[14]认为,通过细化员工职责、设立工作定额来提高生产效率的“泰勒化”工厂是“纹理空间的极致范式”。艾默里在一家广告公司任文员职务,而该公司仅需“招募一批甘愿俯首听命的新手,干活要加班加点,工钱则少得可怜”[8]356。值得一提的是,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抄写员巴特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 1853)同样是借办公室文员的角色来控诉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本质,麦尔维尔小说中任职于华尔街的文员巴特比在冗长乏味的机械复制工作中高声疾呼“我宁愿不……”。两部小说中的办公室无疑均存在与“泰勒化”工厂车间的空间对位关系,而两位主人公不约而同地提出了对“纹理空间”异化人心的愤懑,并通过否定性的欲望政治运动来否定辖域困兽、重塑主体性。
纵览艾默里在恋爱告破与主动辞职等经历中的形象,俨然已是一名穿梭于城间的游牧民。事实上,游牧并不总意味着离开城市去到原野。“只要以游牧民的方式居住,即使身在城市也可造就一方游牧空间。”[5]通过先前一系列微观的政治欲望运动,作为游牧民的艾默里转而成为一名有别于惯常的城间居民而不断“生成”的他者。因此,即便栖居城内,他对被金钱宰制的社会亦有了全新的体悟:“金钱并非调动一个人最大积极性的唯一激励手段。”[8]360-361不仅如此,他在流变不居的生成中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似乎突然之间觉得生活有着丰富的遗产”,不必再次“逃离生活自身”[8]279。
值得一提的是,德勒兹曾以菲氏的《崩溃》(The Crack-Up, 1945)为例谈论了一种关乎临界自由的“微观—政治”。有别于传统自由观对个体自由意志之可能性的谈论,临界自由观则关乎摆脱束缚后生命呈示出的状态。在德勒兹看来,虽然菲氏将自己的人生拆分成几个断裂明显的阶段,但真正致命的不是“来自或仿佛是来自外部的猛烈的、骤然的冲力”,而是“几乎不可察觉的、影响自我概念的裂隙”[11]276。这种裂隙虽不以暴力形式显现,但个体的自由恰恰栖居于此。具体到《人间天堂》,艾默里在大学期间的肺疾、一战爆发、挚友之死等确有发生,并影响着他本人的人生轨迹,此亦客体之于主体的认识论范畴。然而,在小说结尾,当痛失挚友、诀别爱情、放弃工作的艾默里在雨中踱步,此时虽已无那种暴力断裂的纠扰,他却感受到自身正处在一个不断生成的世界中,心生重归“基本的艾默里”的欢欣。[8]132与之前不同,伴随艾默里的醒觉,影响生命状态被理解为一种关于自我概念的游牧,属自我存在论层面。德勒兹认为,这种并不显著的敞开状态实为“欲望的重新分配”的结果。在艾默里此时的自我认知中,消费社会中个体生存的树状逻辑被可能性之线所取代,得以不断生成、连接并配置。每一个异质的“连接—装配”点上都蕴藏着生命的强度,这种生命形象宛如变动不居的游牧民。该细微过程虽不易察觉,但却蕴含着不受物质宰制的、无与伦比的生命体验,并外显为艾默里大隐隐于市般的城间游牧姿态。小说的结局表明,艾默里已挣脱出资本主义社会欲望机器的辖域束缚,从主体存在论上宣告了个体化解消费异化困局的胜利。
德勒兹等[11]279认为:“我们在自身之上描绘出世界,而并非是在世界之中描绘出自身。”在宏大历史的观照与解读下,《人间天堂》往往仅被视作菲氏对“喧嚣的二十年代”消费主义风靡下个体境况的冷静描述。实际上,主人公艾默里爆裂的、革命性的解辖域化尝试使之从被消费符码宰制的既定空间中解放,进而将欲望之流解码并生成为原初力比多的随性律动。这是一个从“被描绘”的确定性中超脱以及探寻如何“描绘自身”的过程。小说主人公流变不居的游牧轨迹实则蕴含着菲氏对抗物质藩篱、重塑个体自由的踊跃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