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亲”现象， 年轻人的阶段性叛逆？

当下，“断亲”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受到人们广泛关注。为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与亲戚疏离？让我们共同探讨如何理性看待和处理亲缘关系，寻找平衡与和谐之道。

近两年，关于“断亲”的话题一直热议不断。每到节假日，更是被人们不断提及。“断亲”指的是懒于、疏于、不屑于同二代以内的亲戚交往，简单来说就是基本不走亲戚。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与自己的亲人保持距离，他们不愿忍受家族里没有边界的催婚，也拒绝成为长辈们攀比的谈资。

南京大学社会学副教授胡小武曾发表过一篇论文《青年“断亲”：何以发生？何去何从？》。研究显示，“断亲”已经成为一种常态，有不少“90后”和“00后”，如果家里没事就不与亲戚联系，感情变得越来越淡。

年轻人“断亲”到底是出于感性决定还是理性选择？“断亲”背后折射了青年一代怎样的心理？

新式“断亲”，断的是无用社交

“弹得太棒啦！”

“未来的钢琴家！”

“妞妞又漂亮又有才，教子有方！”

二舅妈发布的外孙女弹琴的视频下，缀着一连串夸奖。桃子没点开视频，习惯性地打出3个挑大拇指的赞。这样的信息，隔三岔五就会在家族群出现。桃子的家族群叫“开开心心一家人”，正是这个“一家人”，让桃子在公司出了糗。

年初，桃子参加公司的团建活动，大舅妈突然来电，街道广场舞评比，她们和第二名只差8票，让桃子去群里帮着点赞、转发。电话突兀，加上大舅妈声音特别洪亮，领导和同事们都看她，桃子尴尬极了。放下电话，桃子一气之下退了群。“那一刻，我感觉世界清净了。”

退群的念头，其实由来已久。2018年，桃子研究生毕业后，留在西安工作，离老家不到80公里，工作忙，和亲戚们来往少了许多。许是不常见面，只要桃子一出现，大家的话题准能转移到她身上。作为家族唯一的研究生，前几年，亲戚们关心的是“桃子工作怎么样，在西安收入不错吧”“桃子年底奖金发了多少”。看着十几双支棱的耳朵，桃子只好打个对折，谦虚地说了个数字。二舅妈笑着说：“跟你表姐差不多。”二舅说话直：“子琪能跟桃子比吗？桃子是研究生。”这哪是聚会，简直是吐槽加攀比大会。

眼看桃子年近30还没谈男朋友，家族群又变成了催婚群。“桃子，对象的事要抓紧，不要太挑了。”“你表妹萱萱比你还小一岁，二胎都有了。”亲戚们无休止的“关心”让桃子难堪，父母也觉得没面子。

对于桃子们来说，走亲戚无疑就是亲戚之间的打探和比较。长辈们仿佛不懂年轻人的压力，他们见面时不是炫耀自家的子女事业有成，就是炫耀自家的财富，以展示优越感。

“人生苦短，何必浪费在没必要的虚假人情上。”桃子决定，今年春节起，不再参加家族聚会。她给自己和爸妈订好了海南双飞的机票，一家三口在那边过年。“我爸当时就很开心，我妈犹豫了几天，也同意了。”

相比桃子，小米的遭遇更加复杂现实。小米童年的第一道阴影就来自亲戚。7岁那年的儿童节，妈妈分别给她和表姐买了一条公主裙。亲戚们都围着表姐夸漂亮，却说小米皮肤黑，随爸爸。

“我从小就敏感，虽然才7岁，也知道自尊了，亲戚们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微的小丑。”回到家，小米把裙子脱下来，再也没穿过。还有一个原因，小米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时爸妈刚下岗创业，正在困难期；而姑姑是医生，姑父的广告公司做得风生水起。所以，亲戚们一边倒地夸表姐一点儿也不奇怪。

小米学习成绩不好，却很有艺术天赋。2010年，她凭借艺术特长考上一所985大学。随着爸爸的事业越来越好，亲戚们的态度也开始变了，见到小米特别热情：“大画家回来了！”“小米越来越有气质了，到底是学艺术的。”尴尬的吹捧堪比川剧变脸，似乎将亲情都耗光了。毕业后，小米在北京发展，离家乡越来越远，与亲戚们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前几天，妈妈来电话，说姑姑60大寿，叮嘱小米买一套红内衣。小米转了500元钱，请妈妈代劳，连客套都免了。

长大后的小米，对宗族、亲戚关系面纱掩盖下的利益算计看得清清楚楚。大家族的人际关系复杂且微妙，势利是一种普遍的人性，当血缘的纽带被某些夹杂的“势利”冲淡，“断”几乎是迟早的事了。

时空阻隔，让亲情稀释

“断亲？哪有那么夸张？那得有多大仇啊。”听完笔者的问题，“95后”小伙子肖磊笑得有点儿无奈，“不是不想来往了，是真没空儿”。肖磊是新媒体工作者，大部分时间都要去外地拍摄，就算偶尔在家，也是忙着剪辑、设计脚本。父母想见他一面都难，亲戚之间就更没时间走动了。

不过每年春节前，肖磊都会带上礼物去亲戚家拜访。加上肖妈妈娘家亲戚一共是6家，开车带着礼物从市里到农村，跑上大半天，连搬带扛，屁股都没坐热，就要赶着去下一家。这两年，肖磊工作越来越忙，礼物都是网购直接快递到亲戚家。

肖爸爸那边也是传统的大家庭，肖磊有3个伯伯、2个姑姑，肖磊父亲排行老小，肖磊也是同辈中最小的，从小就备受宠爱。每年除夕，肖爸爸家都要大聚会。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顿年夜饭，长辈们打扑克、看晚会。肖磊和表哥还有俩堂侄窝在沙发上刷手机，或者联机打会儿游戏。

对这种亲戚之间的超大型聚会，肖磊小时候还挺享受的，现在说不上多喜欢，也不反感。不过几个“00后”堂侄和外甥总是喊无聊，家族的女性亲戚们也颇多微词，张罗一大家子人的饭，累得够呛，等到吃饭的时候都没了食欲。假期时间不长，大家好像才进入状态，就要分开了。

肖磊带着堂侄和外甥们打游戏到下半夜，孩子们突发奇想，要出去吃烧烤。大过年的，附近的馆子都没营业。肖磊提议，元宵节去烧烤城小聚一下，当时大家都挺赞成。可到了聚会前一天，大人各自有事请假，孩子们也有功课，到底没能聚起来。

肖磊也能理解，现在生活节奏特别快，大家都忙，住得也比较分散，实在是不好聚。肖磊的奶奶3年前去世了，他不知道，如果等爷爷也不在了，大家是不是就没了聚在一起的理由。亲戚之间的关系，隔一代远一些，久而久之会不会就成了陌生人？这么一想也挺可怕的。

“姨姥姥好！”“舅姥爷好！”“小姨好！”“舅舅好！”随着外婆的指点，辰辰两岁半的女儿星宝对着手机，甜甜地招呼着。视频的另一端是一张张熟悉的笑脸。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交通也很便利，可明明离老家只有200多公里的距离，辰辰却有了咫尺天涯的感觉。

因为工作特殊，节假日总会加班，辰辰已经有4年没回老家和亲戚们聚了。和亲戚的联系，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有一次，她给舅舅打电话，提示空号，才发现自己和家人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其实，辰辰从上大学起，和亲戚们见面联系就少了许多。大学毕业后，辰辰在邻省工作、结婚、生子……生活像一下子按下快进键，忙碌又紧张。星宝出生后，爸妈过来帮她带孩子，不再回老家过年，和亲戚们见面走动的机会就更少了。

国庆中秋长假，表姐约他们回老家玩儿，辰辰有点儿心动，可惜没抢上火车票，想来想去，还是踏实宅家过个节吧，放松又解乏。辰辰不是“冷血”，而是回老家走一趟亲戚时间成本太高。

现代生活把时间切割成无数碎片，工作、育儿、交友、应酬……如果必须要做减法，走亲戚，似乎是最可有可无、最容易被放弃的一项。不可否认，人情往来是维系亲情的重要方式。随着城市化进程和人口流动的加速，年轻人在生活空间上与亲戚们相距越来越远。这些疏离，有来自血缘代际间的稀释，更多的是时间和空间的隔离。

血浓于水，大家庭亲情归来

说不遗憾是假的。外公葬礼结束后，辰辰特意多停留了两天，给每位长辈送去带的礼物，亲戚们聚在一起吃了个饭。几个不经常见面的表姐妹也都从外地回来了，大家特意去了小时候玩儿的地方。当年的晾晒场早没了麦秸垛，不过老槐树还在，那里有满满的回忆。晚上，辰辰和几个兄弟姐妹吃了顿火锅，大家谈起小时候的趣事，那种亲密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上个月，辰辰和爱人的驾照都下来了，两人已经看好了车。爱人说，今年一定陪辰辰回娘家过年，顺便走走亲戚。

两个月前，桃子的表姐出差来西安看她，特意带了一罐姑姑做的辣椒酱，家乡的味道一下子勾起了回忆。桃子和表姐是同级不同班的校友，少女时代，两人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连初恋的小秘密都互相分享。那晚，姐妹俩聊了一宿，桃子提起小时候去姑姑家，姑姑炖了好吃的鸽子，她和表姐掀开锅盖偷吃，一不小心把鸽子肉掉进姑姑刚发好的面里……姐俩在床上笑成一团。桃子也觉得奇怪，虽然长大后和表姐联系不多，但一见面，那种亲切感就油然而生，这或许就是血缘的神奇。

山东的梁子是第一批“80后”，年过40的他已经开始喜欢怀旧，提起亲情，满满的都是回忆。小时候，每到寒假，爸妈都上班，就把他送去奶奶家住。他来了，先去叔叔、伯伯家轮流吃几顿大餐，晚上几个小伙伴都到奶奶家睡，炕上一溜排开好几只“皮猴子”。

临睡前，奶奶从小东屋的糕点盒里挑出几块点心，几个小家伙抢得到处都是点心渣。奶奶总是笑骂：“小狼崽子们。” 夜里，奶奶常常抚摸着梁子的额头，温柔地说：“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梁子，虽然你爸妈就你一个孩子，但大壮、果儿他们都是你的兄弟。”

走亲戚是梁子最喜欢的活动，坐在大人的自行车上，跟着拜年、串亲戚、吃大席……那时候，亲戚走动得勤，沾点儿边的亲戚长辈家都得去到了，舅奶奶、姑奶奶，爷爷奶奶的表亲都要走一遍。大壮、果儿他们回姥姥家，他也跟着去。从初三到十五，半个正月都是串亲戚。带上花生、瓜子、酥糖、槽子糕，带回来几个红点馒头，看着就喜庆……在梁子心里，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走亲戚。跟现在去酒店里大家聚个餐，感觉完全不一样。

梁子长大后去了外地，因为做生意忙，很少回家。童年时代的小伙伴儿都在县城买了房，奶奶家这边家族观念重，亲戚们特别团结，买的房子也都近，爸爸和叔叔、姑姑们又聚在了一起。父母年纪渐渐大了，有事儿一个电话，几个老表堂兄弟比他这亲儿子还管用。前几年，患糖尿病的母亲突然低血糖晕倒，堂哥两口子第一时间把老人送到医院，跑前跑后忙了好几天。

生意不好做，加上父母年岁大了，今年上半年，梁子结束了外地的生意，带着妻儿回归。他看好了一个铺面，打算开一间餐馆。大壮、果儿几个弟兄忙前忙后帮着张罗，不到一个月，饭馆开张了。那天，亲戚们都来捧场。梁子在门口迎宾，听到有人议论：“这老板来头不小啊。看这花篮摆的，可铺下半条街了。”他忽然有了底气。以前在外面打拼是单打独斗，在家里，有亲戚撑着，底气都足了！

跨过40岁这道坎儿，梁子渐渐懂得了奶奶说的话。“我还是喜欢大家庭的感觉。虽然前几年走动少，但真遇到事，还是一家人，这就是亲情，血浓于水，老话儿说的，错不了。”梁子说。

前不久，桃子表姐推了一个微信名片给她。“你还记得高中同学季扬不？他来西安发展了，目前单身。”表姐说，“你的事，姐可一直放在心上。不然早晚被你姑姑念叨死。”

几个堂侄、外甥不服气，建了个群，没事在网上追着肖磊再战一局。肖磊拒绝了：“高考完再说！”今年夏天，堂侄的升学宴上，小伙子跟同学介绍肖磊：“这就是我小叔，神级玩家，叫叔！”“叔！”其实差不了几岁，肖磊还挺不好意思，“亲不亲戚的，我们现在是好朋友，是哥们儿”。

最近几年，“奇葩亲戚”越发成了被年轻人吐槽的话题，“为什么这届年轻人都不走亲戚了”等话题总会周期性登上热搜。中国是一个讲亲情的国家，深厚的文化背景，决定了亲缘关系很难斩断。

“断亲”，或许只是年轻人成长过程中的一次叛逆。随着社会经验和心智成熟，他们大多会逐渐适应“中国式”家庭亲缘关系规则，像父辈那样，继续经营和维系亲缘关系。在中国，“断亲”或许只是一个杞人忧天的命题，毕竟，在这个人情味浓浓的国度，亲情是刻在骨子里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