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马金刀候月亮

2024-05-17闫一菲

婚姻与家庭·婚姻情感版 2024年5期
关键词:老谢鱿鱼

“如果这一生,都在退无可退的路上。那就大马金刀候月亮。背水,一战夕阳。”

一场萍水相逢的夜谈

傍晚,一辆顶着白色水桶的北斗星汽车。

敞开的车门上搭着两条粗壮的腿,一双破旧的黑色皮鞋正随车内的音乐上下抖动着。散落于水池边上的米面油混杂着锅碗瓢盆折映在水面上。夕阳洒下来的光晕泛着波纹,一圈圈荡漾着。

等红灯的时候,我透过车窗看见公园里这一幕。穿透嘈杂人群声声入耳的那首歌曲是Beyond的《海阔天空》,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好奇心驱使我掉转车头。

立秋后的傍晚,一阵凉风袭来,只穿了件衬衫的我打了个冷颤。我紧了紧衣服,冲躺在驾驶座位上哼着小曲儿的人轻轻打了个招呼:“嗨,您从哪来啊?”

突然出现的我着实把这位仁兄吓得不轻。他呼的一下坐直了身子,钻出车站起身来:“呀,你这孩子从哪儿冒出来的啊,心脏病快让你吓出来了。”

我忙笑着回应:“我刚去卫生间了,抄小路过来的,不好意思啊吓着您了。”

我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穿着厚厚的深棕色家居服套装,脚上趿拉着一双有些褪了色的黑色皮鞋。头上戴了顶瓜皮帽,帽子下面露出一小撮用黄色皮筋绑住的亮油油的头发。衣服口袋上面有只刺绣的小熊,正龇个大牙咧着嘴冲我笑。

“我看您这是安徽的车牌,开到这里得一千多公里吧?”

他扫了眼车牌,说道:“嗯,安徽的。不过也快一年没回去了。”

我有点儿惊讶:“这么久?”

车旁有个小炉子。下面的劈柴烧得火红,水壶盖缝隙边缘溢出来的水滴落在炉壁上刺刺地响着。他从车后备箱拎出来两个小马扎,递给我的那个更干净一些。

“我这还算久?我们一起有个哥们儿已经在外面晃荡4年了。”

我盯着炉壁里通红的火苗想,这世上闲人还真多。

“怎么称呼您?”

“他们都叫我老谢。”

我点了点头:“我姓殷,殷牧遥。”

“这个姓可不常见。”

老谢说着,将水壶里的水灌进暖瓶。回过头说道:“你住在这附近吗?我还有两个车友,小胖和鱿鱼哥。他俩买茶叶去了,不急的话一起喝点儿茶。”

我没想到居然还有茶喝,半开玩笑着说:“你人还怪好嘞。”

鱿鱼哥和小胖回来已是一小时后。60分钟里,老谢说了多少句话我没数过,我只说了三句。

老谢今年65岁。他那张黝黑的脸虽布满雀斑,皱纹却很少,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老谢年轻时是林场的大车司机,经常往返东北运输木材。他谈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东北女孩。用他的原话讲,长得漂亮,大高个儿,皮肤特别白。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沿着街边的商铺走,最长一次走了2小时。他说那时人都保守,恋爱谈了一个月手都没牵过。我笑问他那怎么分了?他有些遗憾地叹气说,双方家长都不同意。女方怕嫁得远挨欺负,我家怕娶过来没几天再跑掉。“唉,那时就是太穷了,谁都不敢冒风险。”

老谢后来的老婆是隔壁村的。长得不好看,但干活麻利。生了两个女儿后赶上了计划生育,为了要儿子,老谢丢了工作。两个女儿研究生毕业,工作很好,嫁得也不错,逢年过节都会带孩子回来看他们。小儿子就操心了许多。大学毕业也不找工作,天天在家里打游戏。老谢说,以前对要儿子有执念,现在越老越觉得还是女儿好。

我问他一个人出来这么久不想家吗?他说去年老伴过世了,他花8000元买了辆二手的北斗星汽车。困在生活里太久了,想像年轻时一样开车到处走走看看。他撸起袖子给我展示胳膊上的肌肉,说:“你看,人还是得有点儿精气神儿。”

我笑着点头。问他要这样一直旅行下去吗?他摇摇头说道:“今年过年回去就不出来了。上个月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癌。明年就只能躺在病床上刷刷手机看别人旅行了。”

我突然发现,在生死面前,人类的语言是苍白无力的。我很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沉重的气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得好好活着”

天黑后,老谢将户外照明灯放在喝茶的小方桌上。

鱿鱼哥就是老谢嘴里那个在外面晃荡4年的哥们儿,连云港人。真名叫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起身去卫生间的时候,老谢小声叮嘱我,不要提孩子之类的话头。鱿鱼哥的儿子前几年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了。他离婚后就开着辆面包车四处流浪,靠直播赚点儿钱。老谢说,鱿鱼哥是心里苦,好几次夜深人静时都听见他在车里痛哭,但他从不说。

小胖是个女人,开的越野车是三人中最贵的。她说40岁前没出过远门,连县城都没出过。儿子念高中后,她将饭店盘给了别人。从内蒙古回来的路上车爆胎了,手足无措时遇见了老谢和鱿鱼哥。小胖打开后备箱炫耀般给我展示她的东西,目力所及的范围全是吃的。

喝第二壶茶的时候,老谢问我:“你做什么工作的?”

“动漫设计。”

小胖放下茶杯,眼睛里闪着羡慕:“哇,听着就好玩儿。”

“你这是刚下班啊?”老谢喝了口茶,问道。

我盯着远处有些昏暗的路灯说:“今天请假了。”

小胖凑过来看着我手腕:“你这手链真好看。真羡慕你,又瘦又漂亮。”

我摘下来递给她:“喜欢送你。”

小胖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你这怎么说送人就送人啦。”

我低头盯着手链:“都是身外物,生死都带不走。”

老谢拎起水壶给我续茶。“我跟你说,谁要能让我多活几年,我愿意拿最珍贵的东西与他换。可人最珍贵的不就是这条命吗?无论你官做得多大钱有多少,都这一条。”

“得好好活着。”

我侧过头看鱿鱼哥,这是他坐在这里这么久,唯一说的五个字。

夜深了。我起身走的时候,老谢突然叫住我:“哎,天凉了可得多穿件衣服。”

我站在原地,一种久违的温暖袭上心头。

老谢留在我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他站在昏暗的夜风里笑着向我挥手告别,脚上那双黑皮鞋仍旧打着节拍。

退无可退,就一战夕阳

与老谢告别后,我回到了暮色酒店。酒店位于市中心的黄金位置,距离我家仅有三公里。

我与叶军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就是在这家酒店度过的。那时,两个人坐在酒店9楼的自助餐厅里吃早餐,小声抱怨着花一千多元住一晚只为看个夜景实在不划算,傻笑着说下次不来了。谁知从那以后真就没了下次。那些久违的窃窃私语像一根长长的丝线将我拽回到那个阳光暖得使人头脑迷倦的清晨。

我静静地坐着,不敢动。生怕稍一用力线就断了。

叶军和关玲相拥走出酒店的时候,我坐在车里,努力回想着今天到底是星期几。我已经在这里蹲守17天了,这两人真没意思,也不知道换家酒店,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关玲与叶军偷情近一年,迟钝的我上个月才发现。看在多年好友的分儿上,我曾几度想离婚成全他们。但每次看着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走出酒店时,我又觉得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可理智又频频将我紧紧拽住。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值得。我真是难以理解,人怎么可以无耻到前一秒与别人苟且,下一秒便若无其事般说爱你。世间万物生灵,唯有人类善于说谎并乐此不疲。

我打开车门,走进酒店,站在最高层的阳台上,想最后一次俯瞰这座城市夜景的旖旎妩媚。远处山脚下亮起来的点点微光是无数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烟火人家。

但刚刚与老谢他们的邂逅,让我突然意识到为爱而亡与同归于尽都不是个好的选项。我撕掉背包里早已写好的遗书,把相机里在酒店前拍摄的几百张相片全部删除。我给叶军发去信息:“离婚协议书放在你卧室的书桌上,无论如何还是感谢你5年的陪伴。老叶,未来各自安好。”这是我留给叶军与关玲的最后一点儿体面。

一个星期后,我换了辆房车,打算去旅行。开车路过公园时,我降下车窗望向遇见老谢的那个角落。几个滑旱冰的孩子正在那里嬉笑打闹。欢笑声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在我心底久久回荡。

其实,遇见老谢那天,我给自己买了块墓地。炉火旁推杯换盏的茶香里,我曾以为,与老谢、鱿鱼哥和小胖的那寥寥几句,会是我谢幕人生的告别语。

不过七天而已,漫长得似已过完一生。

在那遥远的地方,等待我的是未可知的憧憬,是旅途中伴随着冷冽的风泥沙俱下的跋涉。而那些扎根于泥土中的荆棘会编织成蜿蜒而上肆意生长的藤蔓,结成挂满枝丫的故事。

等红灯的时候,我想起前几日看到的一首诗:

如果这一生,

都在退无可退的路上。

那就大马金刀候月亮。

背水,一战夕阳。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猜你喜欢

老谢鱿鱼
老爱情
水熊和鱿鱼到太空做极限测试
鱿鱼和章鱼
厦门海敢小鱿鱼海鲜餐厅
不过是玩笑
甲鱼变鱿鱼
感恩十步远
感恩十步远
飞絮慢慢落下
不愿做名人的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