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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相送

2024-05-17程迎兵

清明 2024年3期
关键词:老余小兵

程迎兵

老余第一时间把丁小兵和老何周末要来的消息告诉了老左。

丁小兵和老何,与老余、老左相识于一年前的一个省内培训班。为了方便管理,五十人的培训班分成了五个小组,他们四人恰好被分在了同一个小组,小组长由丁小兵担任。之所以让丁小兵担任,可能是会议组织者在他的简历里发现他来自某个职能部门的缘故。好在丁小兵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机关工作人员,整天嘻嘻哈哈的。老何相对比较忙,手机总是响个不停,浓重的方言再加上过快的语速,让他们听不明白电话那头发生了什么,但每次挂掉电话,老何都能笑对世界。这就很了不起。

他们四人比较能谈得来,房间又是门对门。晚饭过后最多一个小时,他们便能重逢,当然,地点换在了市内某个小饭店。中年男人喜欢抢着说话,一番高谈阔论之后,他们裹着初冬的寒风悻悻而去。宵夜花不了几个钱,他们心照不宣轮流买单,四人的关系在二十天的培训期里更上层楼。到了散会的那一天,他们相互望望,握了握手,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老何与丁小兵的这次到访,是他们培训班结业后的首次相聚,地点选在老余和老左所在的江城。老余主动张罗精心策划,并反复修改这几天的行程安排。老左则有点隐隐的担忧,自己的婚姻已到尽头,眼看就要一拍两散。不过他们来也好,老左可以从泥潭里短暂地拔出来,喝喝酒散散心叙叙旧,或许自己糟糕的婚姻问题,可以不动一兵一卒便迎刃而解了呢。

一想到这一层,老左也积极张罗起这场即将到来的聚会了。老何本周五开车一路往东,先经过丁小兵的城市,捎上他再往南,计划当天午后到达江城,然后于本周日晚上返程。这样的行程很紧凑也很合理,互相不添多少麻烦,也不耽误太多时间,日后还能留个念想,也为下次再聚提供一个更具操作性的示范案例。

本次接待所需费用,由老左和老余均摊。事情摆在桌面上,只要说开了就不是问题。这比老左的个人问题要简单得多。

老左在四季酒店预订了一个标准间,想想不妥,随后改成了两个单间。老何与丁小兵傍晚时才到达酒店,他们握手寒暄安顿下来后,四人便步行往饭局所在地而去。

从住宿地到饭店要经过市政公园,或者说穿过公园便可到达。公园南侧的银杏叶落满小径,满地金黄,香樟树的枝丫微微下垂,缠绕在一起,散发出淡淡的樟脑清香。坡道下面是永丰河,青色的河水沿着公园外侧缓缓流淌,听不见水声,只能看到两三个人在垂钓。远远望去,那几个人一动不动,犹如朽木。公园的左前方有个小土坡,树木整体呈枯黄色,间杂着一点墨绿,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逐渐过渡到淡淡的灰色,如水墨般氤氲开,和天空融为一体。

他们一路谈论着国际形势、经济复苏、人口增长等等话题,但没能就任何一个问题达成一致意见。说话间他们就进了包厢,丁小兵忽然想起他的一个女同学也在本市,老余招呼他把女同学喊来一起吃饭。对方好像不太愿意来见面,丁小兵先用一套堂皇的大词逼人就范,接着又开始撒泼耍赖,见还是没起色,最后用上冷暴力,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老左在一边瞅着,觉得丁小兵很滑稽,也很现实主义。熬到最后,丁小兵捂住手机底部,问老左饭店名和包厢号,随后挂掉电话说她等会就到。

饭局中多了位女性,聊天的话题自然就没了方向。老左坐在丁小兵对面,看着他一会低头跟女同学小声说话,一会又拿出手机自拍合影。老何悄悄捣了捣老左,压低嗓门说丁小兵和这个女同学关系肯定不一般,疑似有过一段非一般的友谊。老左笑了,什么叫非一般的友谊?你直接说他俩有过一段情不就得了。老余接过话茬,你俩真是文绉绉的,我直接怀疑他们有过苟且。说完就端起酒杯敬他俩。

丁小兵忙不迭招呼女同学共同端杯,脸上还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大家都假装看出了门道,花花轿子人抬人,饭局渐渐变成了丁小兵的主场。丁小兵满面春风,饭局时间被他无限延长。喝到半醉之后,丁小兵开始翻来覆去地要求诸位回答一下究竟什么是爱情。老余和老左只能打着哈欠埋头吃菜。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停了筷,徒留自动转盘还在缓慢旋转。他们每人点上一支烟,喷云吐雾的间歇用牙签剔着牙,直到女同学起身告辞说时间不早,要回家了。

服务员敲门进来问他们还需不需要主食,意思是厨师快下班了。老余挥挥手说买单。丁小兵執意要送送女同学,老左说他们先回酒店歇会,等确定好宵夜的地方再给丁小兵发定位。

酒店西侧是市政广场。广场很大,接近九点仍有不少市民在健身。广场中心被一群玩滑板的孩子占据着,外围是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打羽毛球或跳绳。昏暗的空地上是中年人在跳广场舞,草地上的健身器材则被老年人霸占着。

老左他们几个人步履踉跄混杂其中,试图穿越广场抵达酒店。

老左的前面有两个老人,一男一女。老头说,小红,我和我家老太婆说我晚上多锻炼一会儿。所以……今晚我能迟点回去。

路灯映衬着老太深红色的外套,老左看见她的脸庞竟有了些许羞涩的模样。

老余拽拽老左,说,看,这才是爱情。

老何插话说,也不知年轻时他们干什么去了。

在酒店房间坐了一会儿,老余提议去宵夜。老何有点累,建议就在酒店聊聊天,然后让他俩也早点回家休息,明天有的是时间。

老左站在窗前,街上偶尔有汽车大灯扫过,城市的天空有一团暗红,对面的楼宇还有稀稀疏疏几盏灯。突如其来的疲惫包围着他。老左手机响了,但他没接,只是迅速调成了静音。电话断掉后,他看见老婆发来的一条信息——出门被车撞死才好!老左从手机里调出一家烧烤店的号码,让对方送一百串烤肉和一箱啤酒来。

老何似乎看出老左有心思,简单问了问,劝他委曲求全要有大局观。老余对老左的事有所耳闻,他的看法跟老何完全不一样。他以离过一次婚的姿态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老左没听明白,也懒得弄明白。他本来准备跟他们聊聊自己的事情,可现在他发现,那些个人的大事件,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嘴边的谈资,或者是随手拂过的灰尘。

接近凌晨了,他们围着房间的小茶几喝酒。圆形茶几很小,也许正因为小,他们之间靠得很近,像是围着炭炉在取暖。外面起风了,天气预报说有寒潮经过,七级阵风并伴随短时强降雨,气温将下降十度左右。此刻的风夹带着哨音,从虚掩的窗户吹进来,捎走了桌上的话语。老左站在窗前,一架飞机发出沉闷的声响,闪着红红绿绿的光飞过,像一颗星星,遥远又明亮。从窗户望去,飞机和树叶差不多大小,快速穿过夜空消失不见,寂寥的天空像是被它划出一道口子。

整个夜晚他们说了什么,老左一句也没记住。酒精的麻醉感寫在每个人的脸上,疲惫红肿的脸庞还带有一丝满足。老余什么时间回去的,老左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丁小兵回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九点,老左赶到了酒店,老余正独自坐在大厅沙发上喝着茶。按照昨晚商定的计划,今天他们要去凹山湖和尾沙坝转悠转悠。

出发之前,老何才想起隔壁的丁小兵还没下来,自己吃早饭时也没见着他。老何掏出手机给丁小兵发微信,老左则直接拨通了丁小兵的电话。电话是通的,没人接。老何说,微信也没回,算了,我们出发吧。四十多岁的人还能走丢不成。

有道理。老余说,丁小兵最怕事,估计昨夜劳顿,现在还梦游世界呢。

走走走,趁着还没下雨。老何捧着茶杯就去发动汽车。

车开四十分钟,就到了矿山。凹山湖原本不是湖,而是一个巨大的露天采坑,最大坑口直径达一千三百多米,是华东地区最大的露天铁矿采坑。随着近百年的开采,矿石品位下降,资源已近枯竭,遂引水填坑,再投放野鸭若干栖息于湖面。凭栏远眺,湖水荡漾野鸭飞翔,昔日繁忙的露天采场,华丽转身为本地工业旅游的一张靓丽名片。

尾沙坝则是用来堆存铁矿石经过遴选后排出的尾矿,相当于堆矿渣的露天场所。经过长年堆积,尾沙越堆越高,占地越来越大,远远望去是一座灰白的山,比起凹山湖显得苍凉寂寞了很多。一路上坡,路渐渐变窄,柏油路也变成了砂石路,两边低矮的灌木呈垂死状态。车速并不快,向左拐再直行,一道大铁门横亘在眼前。老余下车,在铁门前四下张望,老何与老左也下车张望一番,然后在路边方便。老余折返回来,说他一直记得这里是有人值守的,是上山的一条近路,怎么现在连大铁门都焊死了。

车无法调头,只能倒出去。老左和老余一前一后看着一左一右两侧的窄路,指挥老何倒出去五十多米。换个方向继续前行,路面更加高低不平,车轮卷起的砂石发出噼啪的声响,尘土在车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灰烟。老何猛踩油门不停打着方向盘,一路爬坡,小车犹如一匹野马驰骋在无际的沙漠中。咣当一声,老何一脚刹车,然后下车弯腰观察底盘,老余和老左也弯腰看看,底盘下面一滩黑色的油渍。老何说,估计机油壳被石子杠坏了,车速有点快。

那现在怎么办?

先给保险公司打电话,然后只能喊拖车了。老何说着就开始打电话。得知拖车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赶到,老左便招呼他俩往前走,说一个小时足够登到尾沙坝的库顶转悠一圈。急也没用。

登上库顶并不费多大事,沿着盘山道十五分钟就到了库顶。库顶倒是平坦,砂石地上还建有一截长廊。长廊前方有一处人工挖掘的小池塘,四周疯长着高大的芦苇。库顶上看不到鲜活的生命,也看不到鲜艳的色彩,满眼都是灰白色的尾矿。除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皮带输送机还在嘎吱运转,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一切都那么苍凉。老左走在最前面,他看看手机,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大家甚至都在回避自己的无趣,总想着找个轻松的牌局,吃吃饭喝喝酒,消磨掉“美好”的一天。大家都明白,自己的喜怒哀乐在别人的眼里不过就是一阵风经过耳朵,然后耳朵有点痒而已。

老何站在长廊椅子上向下观望。拖车还没到,说是半路爆胎了正在更换。老左和老余也站上长椅向下观望,但什么也没看到。老左继续保持着观望姿态,看到有辆车出现在坡道上,就像电影慢镜头似的,沿着砂石路缓慢爬行,一会就转到背面去了。这辆车是黑色的,看不出是什么牌子。

老何还在不停打电话,似乎天下所有的事情都能通过打电话来解决,除了拖车迟迟不来。又过了近二十分钟,在老何和老余走到库顶另一端时,老左发现一辆拖车正卷着尘土,咆哮着越来越近。

老何急忙跑回来,对着上山的路交叉挥舞双手。拖车上下来两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他们绕着老何的车看了两圈,然后报出五百块的价格,老何点头同意,签字扫码。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拖车才不急不忙开下山去,丢下他们三个人站在库顶。

现在怎么办?老余问。

什么怎么办?老左说,先下去找个饭店,肚子搞饱了就知道下一步干什么了。

有道理。老何说着就走在了前面。

从尾沙坝下来,一路上都在兴建地质公园,大约有七八个六十岁左右的人在路边种花。走到镇上,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缓慢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后电子屏上写着“向山→雨山湖”。车停靠在站台,等车的男女老幼挤在一起堵住了车门,生怕错过这辆公交就错过了一生的挚爱一样。

老余找了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小饭店,找了个靠门的四方桌坐下。服务员端茶倒水时老何电话又响了,等挂掉电话他说因为车型太老暂无备件,要等三天。老余说你就在这等个十天也不要紧,时间对你来说不值钱。

老左点完菜在大厅坐下,三个人闲聊了一会,老余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丁小兵可联系上了,他俩都说没回音。反正丢不了,老何说,丁小兵是个桃花得意的人,你们谁见过他单枪匹马?这次到这来,我怀疑就是来见女同学的。

丁小兵挺有意思一个人。老左说,不喝酒他是闷葫芦,八棍子打不出个屁,酒精一刺激就是那什么——按下葫芦起了瓢。酒桌上就听他车轱辘话停不住,最后趁人不备一头栽在吐骨碟里。都这样了还不时抬起头问一句什么是爱情,像转动的缝纫机一样喋喋不休。可这谁能回答得了呢,爱情就是个大笑话。

等他不念叨什么是爱情了,老余说,那就是他觅得新欢之时。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其实丁小兵像别人悄悄倒在路边的中药渣。老左说,我们跟他差不多,一堆废物却还努力冒出阵阵热气。

真是听君一席话……老何打开了一瓶白酒。

说话间有人在路边喊“左老师”。老左根本就没在意。老余站起身说,这不是小储吗?老左回头一看,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站在饭店门口,瓜子脸,双腿站得笔直。她身后一排花簇,秋风轻拂。老左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你家住在这里?老左问。

小储说,不是呀。我亲戚家一个老人过世了,我跟我妈早上一起来的。下午没事我到街上溜达溜达,正好看到左老师了。真巧。

老左说,你别喊左老师了,喊我老左就行了。

老余对老何说,这是小储,老左的关门女弟子。嗯,关门女弟子,懂吧?

老左建议道,反正已经晚了,下午我们喝喝酒随便转转,晚上就在这里找个民宿住下,明天再返回市区,如何?

老余表示没意见,老何客随主便。老左说,那就先安心吃饭,任何事都急不来。

这是一顿大酒,他们相谈甚欢,主要话题是去读博的必要性、5G的未来运用和如何防止掉头发的问题。他们如沐春风,个个醍醐灌顶,痛骂自己身边的人和事,说那些混得好的赚到钱的结了婚的背上房贷的人统统都不说话了,都沉浸或淹没在生活里了。

喝,干,再来两瓶,最后两瓶。

再来一瓶,真的只能最后一瓶了。

瓶中酒喝完再议……

从饭店出来,天空已经变成某种诡异的黄,不是晨曦初上,而是天近黄昏。黑暗马上降临,天气预报的大风降温和局部短时强降雨,似乎就要发生。老左不知道此时自己是清醒还是麻木,只知道有根鱼刺卡在舌根末端,牙签捋了几次也没效果,一直隐隐作痛。

秋风过于干净,他们和小储走在大街上。街上还有不少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去收衣服的模样。老左停下脚步看着人群,觉得眼前就是一个国际大都市,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之都。事实上他们是在一个清冷的午后,驻足于本市的一处近郊。连日过山车般的气温变化让人眩晕,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异地的郊区,好似海市蜃楼,给人奇异又恍惚的感受。

小储说她要回亲戚家一趟,晚上还要“哭灵”。

他们刚进民宿就下起了雨。雨势不算大,是秋天特有的连绵细雨,仿佛一场单调而啰嗦的告白。细雨飘洒在玻璃窗上,雨滴不停被新的雨滴更替掉。老左看着它们构成的图案在细微变化,时而连贯时而断续。密密麻麻的雨滴令老左头脑里一片空白,隔着玻璃望去,外面是暗沉沉的街道,以及被雨水浸透的绿和昏暗的黄。

能听到汽车轮与地面雨水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老左给老何、老余发了信息,问他们是否出去宵夜,但他俩都没有回复。估计是酒还没醒。老左给小储发去一条信息,说自己想去看看“哭灵”。

小储给他发了个定位,让他打车过来,她就在路口等他。

老左下车的地方是条土路,老远就能看到路的中段灯火通明,电子合成乐和唢呐的声响正在夜空中飞扬。小储拉着老左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松开他的手。老左问小储,他到这里来别人不会说什么吧,小储说那么多人谁认识谁呀。

路的一侧摆放着音响设备和钹、唢呐、二胡……几个中年男女各自抓着乐器调试。其中一个瘦高个像是负责人,正面无表情地张罗着班子成员做好准备,说最近生意有了很大起色,大家要打起精神爱岗敬业。

七八个老头老太坐在门前的两条长凳上,像一只只等待出售的小龙虾。靠近屋门的地上摆着一个盆,不时有人走近烧些纸钱。火苗时高时低,盆里的灰烬偶尔随风飘散,落在周围人的身上。

鞭炮齐鸣,“哭灵”开始。老左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戏班子的人代替亲人来哭灵,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集杂技、舞蹈、朗诵、卡拉OK于一身。瘦高个说自己不仅会唱民歌山歌情歌,还擅长朗诵各种诗歌。说着他就唱了一首《懂你》——“你静静地离去,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老左听着听着竟然鼻子发酸。

戏台班子的另外几个人轮番登场。口喷火龙、山东快书、信天游,气氛逐步推向高潮。最后出场的那位腰上扎着一条白布,哭天抢地一路跪爬到灵堂门口。

小储拽拽老左,说,“哭灵”正式开始了。

老左第一次见识,不得不承认那人的表演比逝者的亲人还悲痛。足足哭了大概十五分钟后,班子里一个中年妇女拿出一个盆放在灵堂门口。老左看见小储随着其他亲戚往盆里丢钱,二十、五十、一百地丢,似乎丢得越多就越孝顺。

两条长凳上的老头老太坐着没动,灯光下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戏台班子里的人也面无表情,只盯着盆里的纸币估算着大致数目,还对着话筒说天上的老大爷正在看着你们……“哭灵”的人愈发起劲,额头早已磕出了一片红印,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老左看着这个热闹的场景,顿觉心里一片死灰,自己也迟早会成为一个死人。

老左对小储说,走吧,你饿不饿?搞点宵夜去不去?

小储说,行,我晚饭还没吃呢。你也没吃吧?就知道喝酒。

因为天黑,小储紧紧握着老左的手。而这时老左的手机响了一下,信息是老婆发来的,很简短——明天上午回来在离婚协议上签个字。老左没回信息,只是任由小储拉着他,在细雨飘摇的夜里低头前行。他不确定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前方可能走到沼泽,也可能走到春暖花开。

走到大街上,街口的露天摊还在营业。一对小夫妻正在忙活,男的在炒面,女的在下馄饨。老左要了两碗馄饨、六块卤干、两个卤鸭肫和半斤白酒。

小儲说,你信人死后魂会离开身体飞走吗?

老左说,小时候有一次跟我妈去市里,坐了很久的公交车。我们下车后,为了抄近路,要从雨山湖公园穿过去。公园每棵树下都坐着一些善男信女,摇签、打卦、看手相什么的。我妈拉着我,快走出公园门时,后面有个女人忽然拉住我。她说,大姐,算个命不?我妈愣了一下,说你还会这个?对方也有点吃惊,她也认出了我妈。我们走出公园,我妈还回头远远看着那个门,对我说,我和她是一个村的,跑这儿装神弄鬼来了,还真有人信。

小储想了想,说,我还是觉得人死了之后不会无端消失。据说有人做了实验,人死后体重会减少七克。

老左说,我没死过,我搞不清自己会不会轻七克。要看淡生死,死亡是一个人休息的方式吧,你看我们天天忙来忙去,有休息的时候吗?水如果不搅动,本性是透明清澈的。

小储说,看淡生死?谈何容易呀。

老左说,人其实没有生死。生死只发生于肉身,如果活着时能彻底明白生与死的真相,那就会脱离六道轮回,生死就不存在了。

小储说,听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那是爱过我们的人。

老左说,应该是吧,那些活在我们心中的人并没有真正离去。

小储说,对,爱我们的人永远不会离开,他们总是能找到我们,我们也会找到他们,对不对?

老左说,我们都会孑然一身空手而归的。就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不是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呢?四季变换我们能感知,却很难理解自身的变化,就像我吧,越来越像个合格的成年人了,内心住着一个叫阴暗的东西。

那你心里住着我吗?小储问,我想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阿弥陀佛么么哒。

馄饨凉了,快吃吧。老左说着给她碗里加了点胡椒粉。

雨已经停了。老左把小储送回亲戚家,她说明天还要早起参加出殡。临别时老左在黑暗中抱了她一小会儿,她的头发有雨水的味道。他想亲她的耳根,却又忍住了。

老左返回民宿,压根睡不着,不是床铺不柔软,也不是被子不暖和。他起床打开房间的夜灯,把所有设施,从洗手池到淋浴房再到抽水马桶都摸了一遍,但头脑里还是从一团毛线到一团毛线。老左对小储不安的欲望已燃烧殆尽,他一个人坐在房间巨大的寂静中,像个老父亲般孤独地望着窗外。

天就要亮了。老左爬上民宿顶层的大平台,对面有个老人在手洗衣物。阳光下的衣物很鲜艳,在晨风中缓缓摆动。老左俯视下去,脚下的小镇正在苏醒,街上有了寥寥的行人,还有小贩挑担走过。除了路灯余晖,街面还被镀上了一层暖红色的光芒。那层光芒越过一排排屋顶,在错落的房顶间隙穿行。穿行的还有风。风之上,有鸟群如剪影缓缓飞过。

老左给老余和老何分别发了条信息,问他们今天是否按计划去江心洲玩,但半天没有回音。他敲了敲他们的房门,也没有动静。他到前台打听,方得知原来他俩昨晚就已经回市区了。

街角有辆出租车。老左敲敲车窗,司机睡眼惺忪地看看時间,说今天上午不营业,他的车已经被村东头出殡的那一家包了。

这时,老左的电话响了一下,他低头看看,是老余发来的信息。老余说他是第一时间把丁小兵与老何周末要来探访的消息告诉了他。老左想都没想,回复道——收到。必须欢迎光临。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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