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神医
2024-05-17小咩
小咩
1
神医年纪并不大。就像女人的年纪,是秘密,也不算秘密,只是不轻易对外透露,知道的人不多,想知道的又猜不准,就变得神秘起来。神医穿戴也讲究,一身藏青色古袍挂在身上,脚上是一双老北京布鞋,肚子鼓鼓的,走路慢慢悠悠、四平八稳。有患者猜测说:“神医得五十开外吧。”但神医老婆是个货真价实的八○后,长得白净,穿着也时尚,此言便成了笑柄。两人搭伙来卫生院上班,一前一后,一胖一瘦,还真像一对父女。
这种老成对神医的职业来说是加分项。那些患者,无论老少,进来一见他静坐如禅、沉稳似佛的神态,心中先服了三分。求医问药,谁不盼着遇到一个活菩萨?神医体魄虽敦厚,一双手却干瘪得很,像黑皮鸡爪,但就是这双手,堪比最精密的仪器,指尖伏在病人脉搏上,仿佛射出看不见的X光,将患者心肝肺肾检视一遍。不到一分钟,他慢条斯理地说出病灶,患者没有不服气的,直呼真神!真神!一丝笑意从他脸上划过,将他双眼拉成一对月牙儿,将他嘴唇翘成一副桥拱儿,将诊室里的气氛渲染得热热闹闹,恭维的话儿在空气里乱跳。这还不够,这些笑意日积月累,拉扯出了一幅幅锦旗挂在墙上,也拉来了一簇簇同行听他讲课。一时间,卫生院成了没有香火的“庙宇”,神医成了有求必应的“菩萨”。慕名而来的患者每天将卫生院堵得水泄不通,院里还增设了安保人员,专门对车辆进行指挥。水涨船高,保安也对人指指画画,牛气得很。
神医老婆,患者们亲切地喊金兰。她脸白得像下了霜。患者们都说,这也是神医的功劳。跟着神仙过日子,那还不是想白就白?恍一琢磨,是这理。
可神医终究是肉身,一天下来,劳心费神的,身子骨也会疲惫。到了下班点,诊室渐渐没人了,他一边闭目,一边双手揉搓太阳穴,片刻,在纸上写出一溜草药名交给金兰。末了,兩人前后脚从卫生院出来,金兰怀里兜着一堆草药。有人热情打招呼:“这么晚了,还去送药?”神医笑笑,没说话,脸色稍窘,但小碎步还是稳当的,只是肚子一颤一颤略显滑稽。
到了家,神医古袍一脱,白坎肩配黑裤衩,像从祥云跌落在地,没了白日里的仙气。他药熬得很仔细,生怕溅出一滴或熬不透一剂药,火候、时间都精准拿捏。火熄了,将药汤子倒进盆里,满满的,吃力地端进卫生间。先探头看看金兰,不在,关上门然后红着脸褪下黑裤衩,蹲下去,把裆下的一团杂乱囫囵泡进去。水太热,烫了一下,神医“哎哟”一声,又试探地蹲下——这方子,就得靠热水攒劲,越热越好。可能是晚饭吃多了,蹲下不久,感觉浊气在肠内乱窜,终于找到了出口,盆里“咕噜噜”冒出一串铃铛泡。神医蹲得终于踏实了些。
外面传来金兰的声音:“老穆明天约饭。”
神医答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听到“老穆”两字,神医面上不在乎,但背后还是倏地涌上一阵凉意,屁股下的药水都觉得凉了些。低头看看盆里,那药汤子颜色也比往日重些,那卧蚕一样的玩意,已经寻不见了。
今夜他对金兰又潦草收场。金兰说:“你成天泡的是药汤子还是粪汤子?闻起来骚乎乎的。”
神医听出了埋怨,但无言以对。药汤子不管用吗?不可能!每次蹲完,将药汤子倒进花盆,那仙人掌变异似的又粗又厚,尖刺都长成了银针,他看见都觉得浑身痒痒。好久,他从黑暗中蹦出一句:“真是许久没见老穆了。”回手去碰金兰,被她一把挡了回去。
“真是许久没见老穆了!”他又说,口气像孩子似的。他听见了金兰的鼾声。
2
老穆脖子细长,走起路来像一只觅食的鸵鸟。
看见平日里吆五喝六的院长,点头哈腰地恭维着老穆,贾立海就知道来人不一般。这大概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彼时他还不是“神医”,尽管医术不错,但酒香也怕巷子深。他留着平头,穿着褶皱的衬衫西裤,偶尔胡子拉碴,哪有神医的气势?金兰脸上的妆也没现在这么浓。
“穆局长,这就是我说的贾立海,已经小有名气了!医传世家,爷爷、父亲都是行医的。”院长说完,便走过来,使劲拍拍贾立海的肩又说,“这是医保局穆局长,好好给领导服务!”
贾立海赶紧站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只是点点头。穆局长微微一笑,随和地说:“什么局长,喊我老穆就行。来这的都是病人,人人平等啊,不要对我搞特殊。”话刚说完,后面闪出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嘴唇红得似血,指甲长得像钩,肚子鼓得厉害。“这是我老婆,请贾大夫给把把脉。”老穆客气地说。
未等贾立海坐定,一只修长的白手已经伸到他眼前。他之前摸过无数只手,干瘪的、温润的、粗糙的、细嫩的、漂白的、灰黑的,都能一眼看出病色,心中也就稳了几分,唯独眼前这个女人,手漂亮得哪像病人?贾立海轻微咳嗽两声,闭上眼睛,食指中指一并搭在藕段似的手腕上,开始气沉丹田。他摸出了妇科病,但当众实在不方便讲,便一直闭眼。时间久了,额头都渗出了一些汗珠。
进退两难的时候,老穆说话了。老穆说:“我老婆这么年轻,能有啥毛病?你们别误会了。”然后伏在贾立海耳边悄悄说:“我听说你有两下子,给我诊诊,怀的男孩还是女孩?”
贾立海听后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猛地睁眼,迅速在纸上写下“男”字,在老穆面前晃了晃,随后揉成一团。老穆说:“好,我知道了。”接着便哈哈大笑。老穆不笑还行,一笑起来,两排烟熏的黄牙就露出来了,让他并不稳重的干部形象变得更加随意。女人也站起来,揉揉手腕,几乎要抖下一些脂粉来。院长赶紧拍马屁,又说得老穆笑个不停。一行人就这么走了。中午下班,金兰从药房出来问他:“有把握吗?”
贾立海说:“哪有十足把握?借坡下驴罢了。”
金兰说:“万一错了咋办?”
贾立海说:“错就错了,哪有来诊这个的?我又不是神医!”
这时的贾立海在金兰面前还有些小脾气,他晚上也不需要用药汤子,夜深人静了,在金兰身上还能蠕动出些气力。好像自从认识了老穆,他才奇怪地变得力不从心。
一周后,老穆又来了。老穆不是来看病的,而是调研。调研结束,他专门来到四楼诊所,面对一屋子病恹恹的患者,展开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慷慨激昂中,老穆第一次用“神医”来形容贾立海,说得听众有些摁不住。有个患者走到老穆眼前说:“领导,您真是火眼金睛,贾大夫真是神医,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又有个患者说:“领导,我儿子去年拉了一个月肚子,瘦了三十多斤,就是贾大夫给调理好的。”又有患者想站出来,被院长一把拦住了。老穆拉着贾立海的手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贾大夫就是人才,就是神医!这是二十一世纪最宝贵的财富!贾大夫,我希望你医者仁心,以高尚的情操和高超的技术,为患者扶正祛邪,为人间带来健康!”“好!”院长边说边鼓掌,患者们也接连叫好,气氛达到了顶峰。末了,老穆和贾立海合影留念,合影被院长洗出来,挂在一楼大厅的墙上,又被某个患者拍照发到了微信群里,群里炸开了锅。自此,“神医”名号飞入寻常百姓家。
是夜,贾立海醉醺醺地回到了家。今晚院长请客,他被院长忽悠喝了不少。到家了,才发现手上还提着一个礼盒。打开看,是一身藏青色古袍,一侧还放着一把镶着阴阳太极图案的拂尘。他穿上古袍,拿起拂尘,对着镜子看,镜中俨然映出一个仙人模样。贾立海乐呵呵地说:“俺老贾也成仙了不是?”夜里,贾立海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仙风道骨,真成神医了。但感觉下面有些蹊跷,一摸,空空荡荡,卧蚕不见了,一看镜子里,嗨,什么神仙,这不就是大清国里的小太监嘛。
这个稀奇古怪的梦,贾立海谁都没敢说,朦胧中感觉有所指,但又说不清楚,想不明白。第二天,贾立海就穿上了古袍去上班,那么合身,那么愜意,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卫生院里,患者一天比一天多,见到贾立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神医怎么怎么着”,听得贾立海心里热乎乎的,每次也更加用心给患者诊脉。如此,少则一周,多则半月,那大大小小的病灶都在他手里“药到病除”。嗨,你还真神了!好几次,院长都背着小手上来转,啧啧称赞。人多了,人气有了,卫生院的创收也上来了,院长开始对贾立海刮目相看。好几次,老穆都亲自开车来接贾立海,安排他去给哪位领导看病。这事令院长既高兴又有些无奈。老穆来之前从不打招呼,有时突然开车来了就把贾立海拉走,一走就是一上午,让一堆病号干等着,留下一堆抱怨和骂声,甚至有人向市政府投诉。有次院长拦住老穆,说:“穆局长,这种小事还用您亲自来接?您提前和我说,我派车送去就行了。”老穆走得急,正眼都没瞧他。院长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骂道:“妈了个巴子的!”
这天一大早,老穆又开车来把贾立海接走了,还接走了金兰和几个护士。院长依旧恭敬地目送车辆离开。几个早起排队的患者骂骂咧咧地从卫生院出来,还有个患者在大厅里叉着腰骂,听得院长是一肚子气,肚子鼓成了皮球。
3
车开到一个城郊小村落。老穆一边下车,一边和贾立海说:“这是我联系帮扶的村,贫困村嘛,各方面条件都差些,今天请你来义诊,也算是帮我忙了。”贾立海说:“您这是积德行善呢。”一个又黑又壮的小伙子迎上来,热情地和老穆握手。老穆说:“这是区里派的第一书记方仲,这是著名中医贾立海先生。”两人赶紧握手。又陆续介绍了村镇来的干部,贾立海便直奔主题,现场给早就排起长队的老少爷们仔细把起脉来。
贾立海家就是农村的,对农村有天然的感情。看着眼前一双双黝黑粗糙的大手,一张张逆来顺受、饱经沧桑的脸,便拿出比平时更用心的态度与技术,仔细感受那脉搏中的细微变化,认真地写出一张张药方。正对面的墙上,贴着一条红纸,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神医到村义诊。贾立海让金兰去摘下来。方仲见状说:“留着吧,村委的意思,无以言谢啊。”
贾立海摆摆手,脸红得很。在和方仲聊天时,他通过看脸色、听声音,感觉此人有些问题。临结束前,他单独留下方仲,一摸脉,便说道:“你最近肠胃不好。”方仲一听露出惊讶的表情,几乎吆喝出来:“神医,果然神医啊!我这都大半个月了,吃一点东西就胃胀胃疼,吃药也不管用。”贾立海微微一笑,说:“都是小症。你们在村里不容易,更要注意身体!”
半天义诊结束,虽然累些,但贾立海有些意犹未尽。四周起伏的“神医”称呼,在辽阔的乡村大地上回荡着,与卫生院那狭窄的空间相比,完全不是一种视听效果。来自民间的涌动总感觉比个体患者的恭维真实许多。或许,他一开始并不接受“神医”的称号,虚伪也罢,谦虚也罢,反正听得怪怪的。但今天上午这个称号从一个个淳朴敦厚的百姓口中呼喊出来,辅以一双双真诚的眼睛凝视他、肯定他,他还有啥拒绝的理由呢?这是一种荣誉,这荣誉又绝非空穴来风。一种志得意满的快感在他心头盘旋。回程的路上,汽车在颠簸中飞驰,他的肚子一颠一颠,仿佛在并不激烈的纠结中渐渐寻到了可以接受的答案。
车停下,院长已在楼下恭候多时。贾立海先下车,第一次对院长有了不再忐忑的心境。简单和老穆告别,他便直接上楼接诊。此时,四楼早已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贾立海又结结实实地诊了一下午。上午热情未消,不光状态火热,血液也是滚烫的。金兰给他端了一杯茶来,一不小心,洒在古袍上。他赶紧用纸巾擦拭,院长倚在诊室门口笑嘻嘻地说:“神医还真讲究了,以前可没见你这么爱干净啊!”
贾立海脸色骤红。其实,这套衣服是谁给的,他至今都不知道。该找谁问去?但那晚是院长请客,大概率是院长送的。拿人手短,又是院领导,神医再神,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院长倒是没别的意思,又说:“穆局长刚才来电话,约今晚一起吃饭。”见他没反应,院长又说:“咋了?穆局长约饭,是给你我面子呢!”贾立海赶紧点点头。
下班后,两人一车来到了“小城故事”。刚进门,一屋子烟气,朦朦胧胧间,除了老穆和几个大肚子的老板外,还有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歪歪扭扭地坐在椅子上。老穆介绍说:“这是王总,搞房地产的;那是侯总,搞餐饮的。”两个大肚子摆了摆手。老穆又说:“王总双亲最近身体不好,神医给把把脉,调理下。”治病救人乃医生天职,贾立海没有回拒之理,但在这种场合“被安排”,便有些不情愿,又碍于面子,只得走过去草草把了脉,乱哄哄地写下药方。王总说:“神医这效率真高,我之前去省中医院,要给摸半小时呢。”饭桌上,服务员要给贾立海倒酒,他摆摆手。王总说:“咋了,神医不喝酒,还能叫神医?”老穆说:“都是好朋友,给点面子嘛!”贾立海红着脸让服务员倒上半杯,便死活不让倒了。席上,王总、侯总轮番敬他酒,老穆也露出一排黄牙,对着他似笑非笑,像要吃人。贾立海不胜酒力,又架不住劝,该喝不该喝的都喝了,一会儿就在厕所吐了起来,末了晃晃悠悠走出去。可巧,门前一辆黑色帕萨特已经在等着他了,一口气到了家里。和上次醉酒一样,进了家门,才发现手里提着三四样礼品。金兰见状,笑嘻嘻地接过去,还给他冲了一杯蜂蜜水。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嘴里喃喃道:“难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贾立海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二楼阁楼里。他恍恍惚惚,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上来的。阁楼是间书房,陈设简易,一张木板床、一张方桌、一把竹椅,都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散发出浓浓的中草药味。在他眼里,这些都是传家宝。一轮明月射出温情的光,透过窗户飘洒进来,落到自己身上。如此,墙上一幅硕大的画像虽在暗处却也映出了幽微光亮。那是一代名医扁鹊的画像,不知传了多少代才到他这里。画像里,静伏着几行小字,那是扁鹊的“六不治”,其中一句是“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他依稀记得父亲给他画像时的眼神,坚毅果敢,又怅然若失,仿佛交给他的是自己的老命。画像坚定了他曾彷徨不定的行医路,也在无时无刻鞭策、教育他,路该怎么一步一步走下去。月光之下,扪心自问,他走的是正路还是邪路?那一排黄牙,那一个个大腹便便,仿佛正不友好地戏谑于他。他突然发现地上多了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画像里扁鹊那冷冰冰、悲戚戚的眼光正直刺着他。他忽然来了勇气,将一堆礼品用力从阁楼扔下,声音颇大,惊醒了在一楼卧室里睡觉的金兰。
“贾立海,你耍酒疯呢!”金兰生气地说。
贾立海倚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远处。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他和金兰的结婚照。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他隐约觉得,相片中两人之间现出一条莫名其妙的暗缝,仿佛在预演着什么。
4
最近一段时间,卫生院简直要被拥挤的人流挤破了。
不光本乡本县的,外地的患者也不辞千里慕名而来,满眼虔诚,见面时说出那些“发自肺腑”的话,都叫贾立海于心不忍。他只管闭目诊断、开方,乱七八糟的事交给金兰。某日,他发觉等候大厅里的人叽叽喳喳像赶大集,借着打水的理由走出去,竟发现好几个患者手里提着礼品,正大光明地找金兰“插队”。金兰来者不拒,像正常工作一样,认真有序地给他们登记,眼角时不时瞥上一眼,仿佛在偷偷记住某张脸。周围的患者非但没有出来举报或阻止,有的还露出羡慕嫉妒的表情。这是什么风气嘛!人家老穆那么大的领导来,都注意个人影响,你金兰一个小小护士,怎能如此不顾影响?这不是给“神医”抹黑?他想发作,但人来人往,家丑怎么能外扬?又想到这几日,晚上面对金兰时软绵无力的难堪羞愧,他手中水杯抖动着,浑身一下子泄掉了心劲,甚至想赶紧钻回诊室,仿佛此刻在外面蝇营狗苟的是他,而不是金兰。
岂止是这些烦恼?
来参观学习的,个人的、组团的越来越多。贾立海找院长反映,院长摊手表示没办法,后来他干脆直接拒绝,院长知道后说:“你这犟木头!”有个刚从中医药大学毕业的小姑娘苏凤琴,想要来实习,他一交谈,感觉是个苗子,留了几天后被金兰找个借口撵走了。金兰吃醋地说:“苏凤琴身上的香水味浓得刺鼻,哪像个熬药汤子的?”这段时日,金兰身段也玲珑剔透起来,特别是见到老穆,屁股能扭成两片蒜瓣。贾立海于嘈杂疲惫中有些感慨。他被唤作“神医”后,周围的环境、周围的人,甚至他自己,都在悄然发生变化。祸兮福兮?他不得而知。他反感金兰的私心杂念,但自己呢?身上的古袍,和金兰嘴里嗑的、脸上涂的,不一样来得毫无道理?一条看不见的线,正将他与金兰串起来,又串起老穆、王总、侯总……而他,更像是木偶一般被提溜着,应付于各路酒场饭局,给领导及家属们把脉开方,在酒局上说着不疼不痒的话,喝着推三让四的酒,最后套路似的,在晕头转向中仓促离开,留下一屋子烟气和笑声。这就是他近期的工作写照。二层阁楼的门把手,他大概许久没去触碰了,他不想也不敢去触碰,仿佛门把手上连着电源,一碰就会被电打回来。他曾试着和金兰沟通说:“以后这些东西咱不收了,又不是领导,留多了是祸。”金兰嘴里吐出一片瓜子皮,斜着眼说:“就你这样的,也当不了大领导!”他嘴又堵上了。某日回来,贾立海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包草药。金兰问:“还有活?”他说:“这是给自己的。”金兰问:“啥毛病?”他说:“把腚泡熱了好拾掇你。”
这天也不知是啥日子,卫生院人格外多,而且个个脸色难看,各种体味混杂一起,各种声响交织一起,整个卫生院变得阴阳怪气。贾立海刚坐下诊脉不久,门外忽然吵吵起来。一个人高声叫嚷:“我都送东西了,咋还不让插队?”另一个声音传出来:“谁没送过?我也送过,凭啥排在我前面?”又听见金兰吆喝:“你们两个肃静,这里是医院,禁止大声喧哗。”一个又说:“东西就是给的你,你快给安排下,我还着急回去呢。”
贾立海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已经听得心浮气躁甚至心惊胆战,思绪如脱缰野马般乱撞,把脉的手指也变得麻木僵硬,迟迟摸不准脉象。忐忑之际,院长撅着腚上来了,有人煽风点火说:“院长,你们院里啥作风?大白天给医生送礼,这不是搞腐败吗?”金兰从小屋探出头来叫道:“谁在胡说八道!”看见院长在,又赶紧把头缩回去,引得阵阵哄笑。院长把吵嚷着的两人叫到办公室,态度和蔼地解决了矛盾,并勒令金兰把东西都退回,接着把贾立海叫到办公室,黑沉着脸说:“这事要传出去,我这个院长也别干了!要不是这么多患者在这里等着,你得当众作检讨!”出来,贾立海脸红如枣,脑袋里似塞进一万个苍蝇在嗡嗡作响,那诊脉的手指早就失去了敏感丝滑,摸着一个个手腕像摸着硬邦邦的木头。他稀里糊涂写下药方,一个接一个,竟然比平时还早一个小时下班。可巧,老穆来条短信:晚上出来吃饭。他正在气头上,不假思索回复:身体不适,下次。过后又觉得不妥,迟疑一阵子,又回复:要不让金兰替我去吧。那边回复也痛快:可以,今晚上的事和你有关。
贾立海找金兰说了,金兰一开始推脱,半推半就间,金兰说:“我一会儿先回趟家,拾掇拾掇。”贾立海说:“去吃饭还拾掇啥。”金兰瞪着眼说:“我这一身中药渣子味不把人家熏死?”
晚上,推掉老穆饭局的贾立海感觉轻松了不少,尽管心里还是带着些许不快。感觉头顶上有一片乌云袭来,叫他有些发晕,一抬头瞅见了二楼阁楼。在熟悉又陌生的心境中,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走上去,推开了那一扇门。
他手里摸到了一层轻薄的灰尘。
这夜仍有月色,简直就是上次醉酒时的月色,他又哪能分得清呢?月色带来一股静气。他遵循并享受着这静气。父亲在世时常说,中医一定要有静气,不为外界所扰,不为内心所乱,方得中医之真谛。还说扁鹊之“六不治”,此乃修养静气所化所得。贾立海对此深信不疑。静气里,扁鹊的画像依然肃穆,一双眼睛仍在冰冷地看着自己——这是他感觉出的。想想白天之乱象,他实在愧对这醍醐灌顶的静气。他哪还有静气啊?静气是月光馈赠,但又离不开人的心神安宁,否则静气怎么会不请自来?没了静气,他还能堂堂正正地走他的行医大道吗?冰凉的阁楼就是最好的答案。以前,他晚饭后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静静地坐在阁楼,看书论道,背药研方,温暖且惬意。如今呢?他简直不敢在阁楼多待一分钟,满面惭愧地走了下去。
金兰很晚才回来,脸色微红,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看样子没少喝。一进门,她先将手里提的东西扔在门口。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金兰晃晃悠悠出来,未等坐下就说:“你猜今晚谁去了?”贾立海问:“谁?”金兰说:“一个搞房地产的王总,说认识你。”贾立海点点头。金兰又说:“你上次给他母亲诊治了?他说他母亲吃了你开的药,病得更厉害了。幸亏你没去,否则糗大了。”
贾立海听后惊讶道:“这怎么可能?他胡说八道呢!”金兰笑笑,露出骄傲的神情说:“后来,我用白酒把他干服了。”贾立海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他行医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否定的声音。他不相信,打死也不信。他们经商的,有几个说真话的?瞎话金兰也相信,真是糊涂!他是神医呀,怎么成了王总眼里的“庸医”“毒医”了?他是不能接受的,这是对他未来、对他能力的否定。整整一晚上,他都病怏怏的、懒散散的,仿佛喝多了的不是金兰而是他。
之后,他就变得不愿见老穆和他的一干朋友。遇到老穆约饭,他会找各种理由推脱,实在不行就让金兰去。金兰交际能力居然很出众,每次都应对自如,比他潇洒多了。他有天晚上做梦,梦见花枝招展的金兰一转身竟成了细脖子老穆。一个激灵,贾立海醒了。一旁醉酒的金兰在说着梦话:“老穆,我干了,你随意……你干了,我就啥都听你的……”贾立海推推她,忍不住说了句:“神经病!”
没了老穆的日子,贾立海愈发想开了,放开了。他开他的药方,金兰去应酬她的应酬,井水不犯河水。甚至金兰不在的夜晚,他像重获了刚刚走上行医之路的自由与超脱——他又开始习惯在阁楼静坐,看书,悟心,反省。清贫的爷爷,执拗的父亲,恬静的画像,好似融为一体,他即是他,他又不是他。他们说的话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人说的话,那些话沉痛而沉重。他对自己说,这些日子他的过错,闭门反省三日都不够。但他又能做什么呢?找不到出路,痛苦就占据进来,脑海中仿佛有几种声音在激烈交战,也不知谁占了上风,也不知最后谁赢了。反正每次从阁楼走出来,他脑袋涨涨的,心里沉沉的,说不出的感觉。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阁楼得去,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静气丢不得。
在差不多将要忘记老穆的时候,老穆打来了电话。老穆一般发信息,很少打电话,他犹豫了,没接。吃完饭、泡完腚、看完书,不早了,才想起来电话,感觉有点不对劲。纠结好久,他给老穆发了个解释的短信,那边秒回:贾立海,我正要找你呢!
5
他揣着心事,一晚上没睡好。翌日一早去医保局找老穆。办公室的人说穆局长在妇幼保健院呢。
在妇幼保健院的VIP病房,他见到了老穆。
老穆噘着嘴说:“昨天找你,咋没接电话?”
贾立海说:“忙晕了,到家也晚了。”
老穆正眼都不看他:“不该不接电话。”
贾立海不说话了。
老穆皱着眉头说:“王总那边的事,你大概知道了。”
贾立海说:“您信?”
老穆说:“我爱信不信。不过贾立海,你不该不接我电话啊!你想想,你这荣誉,这身份,我给你争取了多少?不说了,再说说我的事吧。我老婆生了。”
贾立海说:“嗯?”
老穆说:“你摸的是男孩,生的却是女孩。之前我都吆喝出去了,要生个大胖小子,我以后咋领着你见人?你可是我嘴里说出去的神医啊!”
“我不是神医。”贾立海忽然站起来,一字一句说。他不管老穆那瞪圆了的双眼和张大了的黑嘴,继续说:“我就是个看病的,不是神仙,这东西哪有百分百的事,摸错就摸错了。”贾立海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想起“静气”二字,便把话咽了回去,转身走了,走得很坚决,很干净。
贾立海直接去了卫生院。他不坐诊的日子,四楼诊室空荡荡的,只有金兰和几个护士轮流值班。贾立海让金兰把所有带着“神医”字样的锦旗摘下来。金兰说:“扔了?”贾立海说:“你找个地方收起来吧,以后我就不是神医了。”
下午,卫生院来了两个区监管局的同志。一个络腮胡对院长说:“有群众实名举报,你院医生贾立海打着中医旗号搞封建迷信,我们按程序来核查。”院长领着两人去了四楼,在贾立海的诊室里翻出了几本玄学八卦之类的书。金兰说:“这都是穆局长给的书,还没怎么看呢。”院长说:“你消停点吧!”络腮胡对院长说:“这不就是证据?闹出人命来,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院长赶紧点点头。络腮胡又说:“暂停贾立海行医资格,等我们回去研究处理吧。”
两人走了好久,贾立海才磨蹭过来,身上的古袍歪歪扭扭,扣子都系偏了。金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院长说:“得,这活你别干了。”贾立海说:“不干就不干,这地方我还不想待了。”院长说:“你不干了,就不想想金兰?”贾立海说:“我不干是我的事,和她有啥关系?”院长说:“谁让你们睡一张床的,能没有关系?”贾立海说:“是男人就冲我来。”接着就去诊室拾掇东西。金兰说:“你急啥?还有缓和余地,咱去找老穆求求情。”贾立海说:“这阵子被他折腾得还不够?”金兰说:“人家咋折腾你了?咱这吃的用的,不都跟人家有关系?”贾立海说:“和他有屁关系,和我诊脉有关系。”金兰说:“呸!忘恩负义,都对不起你这身古袍!”提到古袍,贾立海愣了下。这身古袍,从穿上就没洗过,已经变得脏兮兮。神医的光环遮蔽了古袍的寒碜,如今落魄,低眼一看,简直不忍直视。贾立海把古袍脱下来,丢进垃圾桶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
一股浓烟从四楼窗户飘出去,味道又臭又浓。
楼下一個患者路过,看到黑烟后,吆喝道:“神医,你把中药汤子熬煳了吧?这味,啧啧!”
临近傍晚,院长正准备下班,忽然看见老穆远远来了。他知道老穆心情不好,赶紧躲起来。老穆来了也不找他,而是直奔四楼。半场球的工夫,老穆歪歪扭扭地下了电梯,还和保安老李打了个招呼。一会儿,金兰下来了,手里还提个红盒子,边走边提两下高跟鞋,好像里面有沙子。金兰出去后,老李准备关门,见院长突然出现,惊讶道:“还没走?”院长问:“关门干啥?”老李说:“人都走啦。”院长说:“我不是人?”他没工夫和老李闲扯,悄悄跑出去,看着金兰两片扭成蒜瓣似的屁股,嘴里咂摸了好久。
6
贾立海说到做到,说不来就不来了。
可患者还来找他,堵在卫生院门口像上访,都造成了交通拥堵。院长没好气地说道:“这天底下没医生了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有患者说:“你才上吊!俺是来看病的!”院长说:“你们走不走?不走我报警了!”老李也出来劝,说:“老伙计们,贾大夫已经不在卫生院上班了。”有患者问:“他去哪里了?”老李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去他家里瞅瞅吧。”
贾立海确实在家。这几天他理了发,换上了之前的衬衫西裤,人看着精神不少。他又觉得,是因为脱了那身脏兮兮的古袍,才叫他换了个人似的。他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想。走上阁楼,头脑放空,浑身舒坦。木板床,方桌,竹椅,还在同样的位置静默,但都散发出了不曾见的暖意,像在欢迎他的归来。贾立海长出一口气,气息从很深的部位延绵出来,待最后一丝吐尽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这不就是他期盼许久而不得的静气吗?
但他不能离开行医这条道。金兰也劝他,人离开了卫生院,一身本领不能荒废,哪怕开个私人诊所也行,好歹行医执照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贾立海点点头,说:“那你以后咋办?”金兰神气地说:“你不用管我,我还继续上班。”他说:“怎么这么确定?院长会放过你?”金兰说:“不就老穆一句话的事。那狗屁院长还能把我怎么样!”
他听得心里怪怪的,但人确实不能闲着,便在街上溜达,看能不能寻着一个好地界。那天正转着呢,忽然后面有人喊:“神医!神医!”
他一回头,看着那人面熟,想了想,说:“你是方仲书记?”
“叫我方仲就行!您来这里有事?”方仲问道。
贾立海也不掩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番。方仲说:“这片我熟啊,您想找个啥样的地方和我说,我给您落实好!”
贾立海听得心里热热的,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见天色不早了,方仲又邀请他吃饭,他推辞不过,两人找了个烧烤摊,坐下就聊了起来。
两人聊了很多,有共同语言,话也投机,就喝多了。贾立海很久没喝这么多了,但痛快、畅意,和老穆的酒局比起来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回到家里,他也不管金兰,在沙发上倒头就睡,睡得也香甜,迷迷糊糊的时候,看见父亲向自己走来。
他挣扎着从沙发上撑起身子来,问:“父亲,您怎么来了?”
父亲说:“我担心你,就来看看你。”
他问:“您担心什么?”
父亲说:“当年我给你祖传的床椅和画像时,和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他说:“记得,要我在行医时不忘初心。只有不忘初心,才能行得正、走得稳,砸不了饭碗。”
父亲说:“我当年医技不比你爷爷差,在中医界小有名气,可惜呀,在最该沉得住气的年纪,被世俗名利迷乱了双眼,非要去和别人争个官当当,最后官没当成,一身本领也荒废了,落得一事无成。我和你说的那句话,有着沉痛的教训,盼你不要走我的老路。”
他说:“我永远忘不了。”
父亲对他点点头,转身就走。但他能隐约听见父亲还在嘱咐他:“要有静气,有静气就不存杂念,不存杂念就心明眼亮,就气定神闲,就表里如一。”
贾立海想挽留父亲,刚伸出手去,醒了。贾立海坐在沙发上,客厅里一片漆黑,浓浓的酒气氤氲周围,伴着卧室里金兰断断续续的鼾声。
这是梦吗?这不是梦,他确信。他回味那些场景,那些话,当年父亲真的和他说过。
他失眠了。
7
院长找过他好几次,请他回来坐诊。院长说:“好兄弟,快回来吧,你这一走,院里患者骤减,收益断崖式下跌。我和你以前不是赌气吗?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和穆局长说了,副院长的位置给你留着,你来干一段时间就给你任命。”
贾立海听后只是哈哈一笑,不明确表态。其实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决定坚如磐石。
这天是个半阴天,太阳时隐时现,映得地上忽明忽暗。在方仲的帮助下,贾立海很快寻到一僻静处,商量好了租金,准备择日开业。心境舒畅,和外面渐渐阴沉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一阵带着土腥气的风从卧室窗户溜进来,在他脸上打转。看到卧室,他想起好久没碰的金兰,才发觉那泡腚的中药好久没取了。
贾立海打电话给金兰,四五遍都没人接。手机不通,那就自己去趟。卫生院前门可罗雀,和他在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了。他想起院长的话,心中空落落的。走进去,老李也没见到,直奔四楼,楼上也安静得出奇,没有一个患者,这哪里像医院?
就在这真空似的静滞里,他隐约听见了几丝幽微喘息,虽不甚刺耳,却足以将他的耳膜击破。那是曾熟悉却久违了的声音,原本专属于他的。从诊室半掩着的门缝里,他看见两条泥鳅一般的光影缩成了一团。
一楼,刚刚从厕所出来的院长,看见老穆惊鸟般提着裤子从楼梯跑下来,留下狼狈不堪的背影。接着,贾立海从后面追下来,并不急迫,甚至有些慢慢腾腾,见到院长后反而不追了,坐在长椅上喘气。院长冲那消失的背影“呸”一下,安慰似的说:“得举报他,要不便宜他俩了!”贾立海正眼都没看院长,只是望着远处愣神。院长也知道说再多不过自讨没趣,假装咳嗽两声,悻悻离开了。
一声霹雳传来,整栋大楼都抖动了。一场意料之中的大暴雨终于要痛快地倾泻下来了。
8
贾立海的诊所开业了,取名“立海诊所”,没有广告,没有剪彩,悄无声息的。一个女孩在忙前忙后,是他叫来帮忙的苏凤琴。
私人诊所,怎么营业都是他说了算。他给自己约法三章:一是绝不收徒,这属于祖传家业;二是每周至少三天到周围村子免费义诊;三是对他称呼一律喊“贾大夫”,喊“神医”者一律拒诊。三条章法直接挂在墙上,一来警醒自己,二来提示患者。
苏凤琴对第二条不解,问他:“一周三天去免费义诊,影响患者就诊不说,诊所收益也受影响啊。”贾立海说:“我认识一个驻村书记,我治好了他的胃病,从此成为朋友。他是个干实事的,给村里干了很多好事,修路、通水、架电……我挺佩服他。他说现在国家正举力推进脱贫攻坚,而村里还有一大批看不起病的贫困户,所以我就给自己定了这一条,感觉挺有意义。咱这活不能光盯着钱财,否则容易魔怔了。”开业不久,有个前来就诊的,一进门就吆喝“神医,神医”,手里还提着东西,得意洋洋的样子。贾立海认出他曾在老穆引荐下一起吃过饭,但名号忘了,因规矩不能破,当即将其拒之门外。来人骂道:“你不就是个破看病的,来找你是看得起你!”贾立海说:“你别看得起我,我这庙小,容不下您这大神。骄恣不论于理者不治也,请走好。”如此这般,苏凤琴佩服,就诊的患者也都暗暗称叹。
不知不觉,贾立海又穿上了一件带着补丁的浅蓝色衣袍。这是他从阁楼床下翻出来的,当年爷爷就是穿着这件袍子在乡间游走,为村里百姓看病且分文不取。袍子上的补丁是爷爷一生清贫的见证。他又穿上,倒不是留恋之前的袍子,而是警醒自己。蘇凤琴笑说:“您这件袍子,可比之前那件差远了。”贾立海笑笑不说话。一阵微风飘进来,蹭到脸上,凉凉的、滑滑的,沁人心脾,风知人心啊!
晚上朋友约饭,他推辞不掉,赴宴饮酒。席间有人谈起老穆,说此人正在打离婚官司,女方不是省油的灯,搞得老穆焦头烂额,说到此处也就打住了,没再往下细说。贾立海比平时多喝了点,回到家,有点飘。家里空荡荡的,可能是空荡了好久。他几乎是无意识的,踉跄地上了阁楼,还是熟悉的场景。桌上一张皱巴巴的纸吸引了他,那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他抓起药方看了好久,以他的功夫,药方是绝对对症的,是没有任何差错的。他行医多年,治好患者无数,怎么能在自己这里翻跟头?他回忆着,沉思着,头脑激灵一下,犹如被人打开天灵盖浇上一捧冰水。他苦笑两声,那笑声带出些绵意,绕出些沙哑,久久不绝的声息颤颤巍巍地延续着他的心境。
这股心境透凉。
这夜他就睡在了阁楼上,床板虽硬,却躺得踏实。他以后大概要在阁楼长住了。依然有月光透过窗棂飘洒进来,落在他身上,他伸手去摸,哪里能摸得到?手影印在被子上,像是有东西在乱动,看不出是跑还是追,是躲还是藏,是笑还是骂,是哭还是喊。谁也猜不出,就是京城的神医来了也猜不出。
他看着那一团手影,苦笑两声,然后流出两颗硕大的泪珠来。
责任编辑 曾 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