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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战鼓

2024-05-17关仁山

清明 2024年3期
关键词:薛仁贵战鼓金枝

关仁山

1

河雾,打着疙瘩游移。

透过滹沱河的桥孔往东瞅,元宝村模糊不清,两岸也灰不溜丢。河风不爽,黏糊糊的。船、树和庄稼显得阴沉暗淡。河岸上的汽车,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河面跳出一艘汽艇,与渔船擦肩而过,游人欢呼,举起手机拍照。汽艇喷溅的浪沫子打到了船板上,薛志军驾着渔船趔趄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平缓下来。渔船在黄昏的河面上漂荡着,薛仁贵和栓子歪歪斜斜地睡着。这一颠,两人醒了。“呸!”薛志军眼里闪着光,手搬着舵轮,将脑袋探出来,冲汽艇嚷了一句:“要命的,顶翻了你!” 他揉了揉鼻子,将目光探到远处。

“二叔,到码头了。”薛志军喊道。

薛志军的脸由铁青转成紫红,额头、鼻子和耳朵都蒙上了一层灰尘,他又使劲揉了揉眼窝,胸脯起伏。他相貌堂堂,身体像船板一样宽厚,举手投足有一股派头,十分惹女人喜欢。

“志军,快关机器,顺风漂吧!”船主薛仁贵喊着。

薛志军扬了扬眉,和栓子交换了眼色。薛仁贵坐在毛扎扎的渔网上刷短视频。舵楼处蹿起一股黑烟,跟放屁似的,转眼就散了。其实,薛志军不想关机器,但又怕薛仁贵骂他。他知道薛仁贵是怕费柴油,真是算计得精鬼透了。滹沱河两岸民宿多了,游客多了,最是要吃鱼,薛仁贵就买了这艘渔船,办了捕捞证,把鱼网上船在岸上卖,钱便滚滚而来。薛仁贵到底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害怕露富。薛志军关了机器后,瞪了薛仁贵一眼,心里骂:呸!人呐,不能太鬼,鬼过了头就是傻蛋。

“唉,到家了。”薛志军伸了一下舌头,嘴唇疼得厉害,捕鱼的日子里辣酒喝多了,上火长了燎泡。

薛仁贵干瘪的身子像风干的老木,脸干皱皱呈着菜色。只有当挣钱的时候,他两眼才会放光,眉毛和鼻子紧紧地缩起。薛仁贵是薛志军的二叔,是正定县常山战鼓非遗传承人。打常山战鼓是有许多名堂的,薛仁贵常说,打鼓的男人要补阳气,补阳气的手段是热水泡脚,宝水补阳。薛仁贵养船打鱼,家里的小麦和玉米,也料理得井井有条。可是,传承人也有遗憾。第一个老婆没有生孩子就病死了;后来娶了碗花,可是,碗花的肚子照旧瘪着。薛仁贵到医院一查,问题还是出在他身上。薛仁贵作为常山战鼓传承人,没有了后代,只好传给侄子薛志军。但薛仁贵想到自己往年跟哥哥薛仁仓有仇怨,就不想教薛志军。

船头将码头木板顶响了,薛仁贵站稳双腿,扭着头,臭口臭嘴地吼道:“志军,稳当点。”然后扭头冲栓子嚷:“栓子,到码头了,还不清仓装鱼?”

栓子一激灵,屁颠屁颠地凑过来。

薛仁贵得意地哼了一声,沾沾自喜着自己的威势。

薛志军调整着船的走向,望了一眼薛仁贵。

薛志军发现二叔薛仁贵跟爹很像,恍惚间,他觉得爹还活着。河北常山战鼓与山西威风锣鼓、兰州太平鼓、开封盘鼓,并称四大名鼓。这种民间锣鼓,适合广场表演。正定县是历史上“常山郡”所在地,也是赵子龙的故里。常山战鼓是由鼓、小锣和大钹等打击乐器组合而成的。县里常山战鼓比赛,薛仁仓和薛仁贵兄弟联手,拿过冠军。后来,薛仁贵霸占了大鼓,亲哥俩就结仇了,不久薛仁仓气绝身亡。爹的去世,让薛志军恨上了二叔薛仁贵,但他还记着爹的遗言,要把常山战鼓打下去,便从外地回来跟着薛仁贵打鱼。

薛仁贵买了大船打魚,勉强收留了薛志军。薛志军以前在外学过驾船打鱼,手艺高,但他回来就想学打常山战鼓。可薛仁贵还在跟死去的大哥赌气,死活不教薛志军。薛仁贵晓得薛志军这小子心劲儿野,是打鱼的高手,得笼络他,对他特殊对待。

薛仁贵吸着旱烟,烟斗一红一黑,抬眼望望黑糊糊的码头,叹一声:“唉,快到家啦!”

乱子草的气味刮来,腥鲜里带着霉涩味儿。

“点灯点灯,起鱼啦!”薛仁贵喊。

薛志军斜了薛仁贵一眼,心想:你再不教俺打鼓,俺就走人了。

老船缩头缩脑地进了河口码头,船铺铺排排,已有好长一溜儿了。岸上人山人海,闹闹嚷嚷,纷纷被拢岸的渔船引诱下来。薛仁贵的渔船被鱼贩子们围得严严实实,讨价声此起彼伏。薛志军腰杆挺直,大步流星走到船头,弯腰将绳索拴在铁桩上,系了死扣。薛仁贵收了烟斗,双手叉腰,眉头一皱,发起火来:“都下去,都下去!谁让你们上船的?哈巴狗咬月亮不知天高!”薛仁贵挥着干瘦的长胳膊,将鱼贩子们轰下船去。他手里有硬货,鲤鱼、青鱼、草鱼和鳜鱼,活蹦乱跳。鱼贩子们得求他。薛仁贵不慌不忙地跳下船,晃着身子到别的船上探听河货的价码去了。

薛志军能嗅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他长出一口气,很想吼上一嗓子。薛志军又拿眼在岸上的人群里搜索着。他的目光碰到老河口岸上马金枝开的民宿,灰暗的瞳仁亮了起来。薛志军快步跳下船,踩着稀汤寡水的黑沙滩,朝老河口岸上的民宿走去。

马金枝看见薛志军来了,便高兴地和他唠了日常。

马金枝不如碗花俊俏,但是她很会打扮,跟城里人没啥两样。如今她当上了业余乡村振兴规划师,刚从县里的培训班回来。薛志军愣了愣,问:“金枝,你这规划师,最近都规划啥了?”马金枝笑了笑,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又有顾虑,便只说:“俺只是跟着学,省里的乡村振兴规划师要来了,村里要有大动作,王子林支书不让说。”薛志军笑着说:“这鸟事,还保密。”

“听说你跟邢虎子好上啦?”薛志军刺探地问道。

“瞎扯,没有影的事。”

马金枝低头叹息着,很快将话题引到了常山战鼓上来,说:“俺还是跟你说正经事吧。透露一点消息,你要保密啊!村里要搞生态产业园区,还要把常山战鼓拉进来。文化传承,你赶紧跟你二叔学打鼓,有了绝技,不比跟船打鱼强?”

薛志军苦笑着说:“打鼓当然好。不过,二叔不会教俺的!”

“为啥?”马金枝疑惑地问。

薛志军讷讷地说:“还不是他跟俺爹那点仇怨,他心眼小。唉,先跟着二叔打鱼,挣点钱再说吧。”

马金枝疑惑不解,说:“上级开会都说了,文化传承,先破后立。你体力这么好,又聪明,跟谁干不是弄碗饭吃?你就听俺的,俺命令你,跟你二叔学打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一会儿,薛仁贵站在口岸处大声喊马金枝过来拿鱼。马金枝笑着跑了过去。

薛志军望着马金枝的背影在心里嘟囔:你命令俺?你是俺啥人?薛志军心窝一热,灼热从眼底溢出。

“金枝,俺给你备着大鲤鱼呐。”

“虎子,俺已经买过了。”

邢虎子晃着光光的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暗恋马金枝,但不敢说出口。是不是找媒人去说呢?可是,他眼下拿不出彩礼。

薛志军收拾完船,天说黑就黑了。他拢滩,不住在舱里,就是回家跟娘住。他点燃船舱的汽灯,舱里很乱,梭子、丝网、拖兜、竹罩等渔具散散乱乱地堆在一起。他斜躺在油脂麻花的破被垛上,肚里咕咕地叫唤着。他想回家,身体却散了架。随即,薛志军翻出鼓槌,端详了一阵。这鼓槌是薛家祖传,榆木上涂满红漆,雕刻着鱼鳞状的花纹,一头系着红黄绿三色缨绸。他看着鼓槌就想到了死去的爹,想到了爹跟二叔因抢鼓而大打出手的情景,他的眼泪几乎按捺不住。

春夜,一股奇妙的热气钻进舱里来了。薛志军瞅着鼓槌,就想到马金枝的话,觉得自己应该学打鼓,他好像中了春天的邪。春风染了满舱的鲜活,叫人笑,催人野。

2

满打满算,薛志军回元宝村已有半个月了。

早晨,薛仁贵的手机响了,村支书王子林叫他到村委会开会。薛仁贵情知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碗花担忧地说:“志军,村支书叫你二叔过去,不会出啥事吧?”

“能有啥事啊?”薛志军怔了怔,说。

“会不会不让走船打鱼啦?”碗花说。

薛志军愣了愣,碗花让薛志军到村委会打听打听。

薛志军拿起手机给马金枝打电话,马金枝也在村委会,说省里的乡村振兴规划师来了,正在开规划会议,说完便匆匆忙忙把电话挂了。

中午时分,薛仁贵晃晃悠悠地回家了,嚷嚷着说要转型。

“转型?”薛志军问。

薛仁贵说:“村支书让俺把元宝村的常山战鼓队鼓捣起来。”

薛志军说:“这是好事啊!打鼓可是您最擅长的事。”

薛志军的话,让薛仁贵想到打鼓的往事。

其实,尽管祖上是打鼓高手,但仍不能扭转薛家的整体形象。饭桌上,薛仁贵一边饮酒,一边自豪地说:“元宝村打鼓的历史,是俺薛氏家族创造的。”

薛志军说:“二叔,常山戰鼓啥时鼓捣起来啊?”

薛仁贵叹息一声说:“几年前,你在外打工还不晓得,你爹知道,村里没钱,常山战鼓队就黄了,人心散了,不好拢在一起,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凑不上人手啊!”

“人手不愁,有钱就有人回来。”

二叔开始糊糊涂涂地说他不明白,村里空心化,问题比较复杂,没有那么简单。这一天,马金枝耐心地跟薛仁贵讲解了乡村振兴补偿政策。难道这次动真格了?村东有五百亩地,那片土地获批多年,开发项目也没有建起来。现在市场变了,原定的光伏板项目过时了,投资方鑫奥集团聘请了乡村振兴规划师,在原地规划了现代生态产业园区。园区要种粮、种菜,还要深加工,还要有文化产业,完成“三产融合”。所以,村里要盘活常山战鼓。薛仁贵既高兴又担忧,就怕形式上轰轰烈烈,浪费常山战鼓资源。在规划会议上,他提出一个转型的条件,不管企业是赚了,还是赔了,都不能损伤常山战鼓的名誉。

薛志军摩拳擦掌道:“二叔,既然村里有用处,您就带俺打鼓吧。”

“志军,别听他们瞎忽悠,原先的开发区,嚷嚷几年就没影了,生态产业园区得多大投资?别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薛仁贵说。

薛志军瞪着眼说:“俺们得跟啊,打常山战鼓靠谁?还得靠咱们啊,薛家是正根儿啊!”

“当家的,志军想跟你学打鼓,你就带他打吧。”碗花插了一句。

薛仁贵瞪了碗花一眼,训斥道:“女人家少掺和男人的事!”

薛志军知道薛仁贵心中的结,还是他跟爹的仇。他咧嘴笑了:“二叔,俺知道您恨俺爹,俺爹是俺爹,俺是俺。个人情绪咋能带到战鼓上啊?这是咱家咱村的大事,金枝说,王子林支书特别重视!”

薛仁贵长叹一口气。

薛志军嘟囔说:“叔,俺娘那么求您,您都不应。俺让金枝找王子林支书说说,看村支书说话好不好使?”

薛仁贵吼道:“屁话,村支书话当然好使,俺不听村支书的还听你的?”

薛志军被噎回去了。

薛仁贵点点头,得意地说:“别忘记了,打多少鱼,俺们都是鱼花子,只有这常山战鼓,八面威风,才是撑咱薛家门面的真家伙!击鼓,而且是常山战鼓,正是你小子改邪归正的时候!”

“谁邪啊?俺没偷没抢,谁说俺邪啦?”薛志军瞪着眼睛。

“你看,你们爷俩别争了。”碗花打着圆场。

碗花炒了一桌的菜,薛仁贵和薛志军两人推杯换盏。薛志军故意说他爹的脾气怪,惹得薛仁贵瞪了眼睛道:“你爹,他脾气怪吗?不怪,就是忒自私,爱占小便宜。”说着说着,就有一些微妙。薛仁贵红着脸,咬牙说:“活人不把死人怪,俺不恨你爹了。你也别跟着你爹吃挂落了,二叔教你打鼓!”

“谢谢二叔,侄子一定好好学,学成给咱薛家争光。”

薛仁贵哼哧了两声,就带着薛志军去库房找大鼓,撩开一片发黄的苇席,大鼓露头了。碗花用抹布将大鼓擦干净。两人将圆圆的常山大鼓抬出来,架在木架上。鼓在院里摆好,碗花又用抹布擦了一遍。太阳一照,鼓皮发白,鼓肚子发亮。薛仁贵坐在躺椅上,身体朝前倾斜着,皱着眉,吸溜吸溜地喝着碗花热好的中药。薛仁贵望着大鼓,眼神放光,与跑船的状态判若两人。在船上,他像患上了黄疸病似的,萎靡不振。看见鼓,他眼里就立马有神,还嘿嘿地笑着。碗花递给他两个鼓槌,他忘情地敲响战鼓。他清瘦的双腿,快速腾挪,挥舞的鼓槌,雷厉风行。薛仁贵精通常山战鼓技艺和套路,鼓槌摇在手中,上下翻飞,像鲤鱼水中翻花,像海棠花绽放。鼓槌和彩绸,如万花筒一般,异彩纷呈,瞬间变成神秘的精灵。薛仁贵打鼓打到最后的时候,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薛志军从小看爹打鼓,没有看过二叔打鼓。二叔果然有绝招,他的双臂很稳,手腕灵活,胳膊往里一甩一甩,鼓槌笔直不弯,抖腕灵巧,鼓声重而清脆。二叔技艺明显超过爹了。薛志军嘴上不服,心中暗暗称赞。此刻,他对二叔刮目相看了。

薛仁贵的院子,已经围满了人,时常有掌声。碗花让薛志军去劝薛仁贵停下来,薛仁贵便顺手将鼓槌递给薛志军了。薛志军接过鼓槌就打,打不过二叔,但也赢得掌声。薛志军胳膊开始酸疼,汗流浃背,眼睛也蜇得慌,干脆闭了眼。

“鼓槌抡起来,不许闭眼。当年赵子龙打仗亲自击鼓,常山战鼓是常胜鼓,天天打仗,闭眼睛,能击战鼓吗?能打胜仗吗?”薛仁贵呵斥道。

薛志军拿巴掌抹着脸上的汗,瞪圆了眼击鼓。

不知什么时候,马金枝进了院子。她看着薛志军打鼓,满眼都是笑意。

薛仁贵手把手教薛志军打鼓,教他识别鼓谱,矫正他的姿势,打着打着,鼓的声音变了,疲沓,松散。薛仁贵便让薛志军收了鼓槌,上前趴在鼓皮上一听,脸色骤变。

薛志军瞅见马金枝,心思就不在鼓上了。他急忙跑过去跟马金枝说话。

一直到黄昏,薛仁贵独坐在后院修鼓。灰灰的炊烟,在他四周盘盘绕绕,晃出无数虚幻。烟雾里有鼓槌滚动的响声。他的神经被惊得一哆嗦,身猛一麻,干瘪的身架软塌在大鼓旁。半晌,薛仁贵将大鼓抬到树下,运足气,拿新鼓槌捶鼓,瞬间,手一软,瘫软在树根下,双手狂抖,喉咙里撕搅着哀呼:“俺的手,俺的手咋没劲了……”他跪在地上,凄凄地叫着。

碗花将屋里事安排妥当,去院里拿笤帚。进了院子,她隐隐听见薛仁贵的嘶喊,奔到后院:“当家的,你咋啦?神神怪怪的!”薛仁贵的声气和脸相,比黄昏还暗,他悲戚戚地说:“祖传的鼓皮漏了,造了孽啊!”碗花依旧一脸疑惑:“换个鼓皮就好,有啥大不了的?”薛仁贵理也不理碗花,霍霍扒土。碗花无可奈何地望着他的身影,想了半天想不明白,问:“鼓坏了,扒土管啥用?这是啥政策?”薛仁贵说:“土政策!”碗花实在理不清打鼓人心中的玄奥。薛仁贵捧着黑土,洒进鼓里,安抚着心中的鼓神。

早上,薛志军走进院子,想继续学打鼓。

薛仁貴沮丧地说:“鼓皮坏了,打不了啦。”

“那咋办?”

薛仁贵喊:“奶奶的,宁敲金钟一记,不打破鼓千声。明天就去西柏坡许家换鼓皮!”

早上,河面上的雾开了,风刮得畅。白晃晃的老帆落下来,日头红了。大鼓被抬上老船,薛志军驾船出发了,薛仁贵朝滩上送行的碗花挥手告别。

“快回吧,赶紧回吧!”薛仁贵喊着。

老船当啷一阵痉挛,喷着黑烟,离开了码头。马金枝的汽车到了码头,她赶来送行。薛志军故意摆出淡漠的样子,其实心里明镜似的,马金枝在为他送行。马金枝恋恋不舍地朝他招手,眼泪在眼眶里含着,男人的身影在她的眼里颤动。薛志军十分敏感地发现女人眼里有了泪,鼻子一酸,鼻音瓮瓮地喊:“金枝,快回吧,瞧俺和二叔把鼓皮补好,回来争鼓王。”他一直疑惑,是不是自己跟二叔学打鼓,让他又添了男人的魅力,让马金枝刮目相看了?

薛仁贵看出点什么,哼了一声,蹲在船头吸烟。天照旧阴着,呜呜咽咽的水声,跟女人的哭声似的,断断续续,忧伤无比。

马金枝和碗花的身影淡了。薛志军收回目光,抬头望天,朝河里啐一口痰,骂:“鬼天气,招灾呢!”

薛仁贵扭头骂薛志军:“兔崽子,不准说这不吉利的混账话!”薛仁贵骂着心也虚了,灭了烟袋,摸出一块板砖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找河北梆子听。薛志军没理薛仁贵,躲过急流,他一手操舵,一手吸烟,神情悠闲。一路顺风顺水的,老船顺利到达平山县鼓应镇码头。论打鼓,薛志军不如二叔,河上开船,薛志军的确不服二叔。薛仁贵身体不好,只有打鼓时,精气神才好。早年村里有个常山战鼓队,薛仁贵当过队长,过节扭秧歌,战鼓队就会压轴,乡里搞常山战鼓比赛,他当了鼓王。分地单干了,村里养不起战鼓队了,他除了料理责任田,还养船打鱼。

鼓应镇的许家,是做鼓世家。

许家人是手艺人,对薛仁贵叔侄很是客气。战鼓被抬进许家院子里,准备用牛皮当鼓皮。许家东家平刀挂牛皮,嗤啦啦响。薛仁贵最会选皮子,皮焦黄,质韧,不薄不厚,放灯前一照,微微发亮。他抓着皮子吹了吹,嗡嗡成韵。薛志军好奇,摆弄一下桌上的刀,圆刀、三角刀、棱角刀,应有尽有。许家大院里挂着一片片的牛皮和羊皮。鼓皮装好,拉抻,抹平,再打一圈金色铆钉,薛仁贵捶了几下,嘿嘿地笑了。他们从鼓应镇市场买了几只活鸡、土鸡蛋和蘑菇。不巧,滹沱河大雨,山西上游不断有洪水流下来,薛仁贵和薛志军被截住了,在鼓应镇避雨,跟东家喝了一场酒。

薛仁贵喝得有点高,浑身发燥,急得嚷嚷着要走。

下午五点,雨小了,伙计们将修好的战鼓抬到船上,拿绿色苫布盖好,薛志军就开船了。看见夹岸的太行山,河面变窄,水面涌起一片黄雾。雨雾遮得两岸更加惨淡丑陋。薛志军知道黄龙湾快到了,黄龙湾在这里拐了弯,河底也是沟沟壑壑,纵横交错的河流子很容易击断船骨。薛仁贵叹息一声说:“狗日的,小黄龙又造孽啦!”薛志军知道二叔说的小黄龙是指洪水泛滥。碰上黄龙天气,船纷纷拢到不远处的臂湾码头躲一躲。薛志军担忧地说:“二叔,是不是要到臂湾避一避?”薛仁贵生气地瞪了薛志军一眼:“闭嘴,不敢在黄龙天行船,就甭他娘的吃河上饭!没开战就收兵?日后你咋打常山战鼓啊?对得起常胜将军赵子龙吗?”薛仁贵有些粗暴了。薛志军气得胸脯子抖抖的,只得心中骂道:俺他娘为您着想,船是您的,船毁关俺卵事儿?薛志军又朝河里“呸”了一声没再回嘴。

天暗了,河浊了。河风肆意地吹着,河鸟飞了起来,河底的轰鸣之声清晰可闻,如铆船钉的声音一声声从大河的腹中传来,搅乱了船的走向。老船不停地左右晃动着。薛仁贵脸色发青,有一种不祥之感。他想拢去码头,可是又不甘心,正犹豫间,薛志军放开嗓大笑说:“是祸是险也得闯过去。”薛仁贵咬着牙帮子说:“呸,牛的你!不给俺闯过去,就不配打常山战鼓!”薛志军说:“二叔,这话让俺佩服。落帆!”薛仁贵摇摇晃晃移到双桅前落了帆。他望着河流子,心里念叨着菩萨保佑。

薛志军煞下心,闯黄龙湾了。

老船像个没有灵性的棺椁,尽管吃水很浅,却呱嗒呱嗒地翻卷。黄雾和湍急的河流子死死围困着他们,苍穹沉重地压在老船上。薛仁贵慌了,当下腿一软。

“二叔,您快回舱里!会被甩下去的!”薛志军咆哮似的吼着。

薛仁贵守着大鼓,俨然是鼓的守护神。河水涌上来,船板滑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 抓着船帮,侧身倚着鼓。河面巨石撞出“哗”一个大浪,老船嘎嘎裂响着,大鼓快速滑动,瞬间跌进波涛里。

“志军,俺的鼓,俺的鼓——”薛仁贵哑着嗓子喊。

薛志军颤了一下,钻出舵楼,循着喊声张望,环顾四周,脑壳打了一个闪。薛仁贵就要往河里跳,薛志军一把没能拉住他。薛仁贵舞动着双手去抓鼓,滑溜溜,抓不住,又舞着胳膊,黑脑袋“咕嘟”一下探出水面,没喊出一声,被一排浪盖了下去。薛志军震颤了,忽然觉得四周有无数人的脸,向他发出嘲弄和蔑视的讽笑。你这胆小之人,不配打常山战鼓。

“二叔,俺救你!”薛志军喊了一声,像泥鳅一样扎进大河里。河水疯了似的摇舞,薛志军的身子被洪水撕得歪歪扭扭,耳鼓闹响。乱子草的霉涩味儿涌进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疼。瞅见一个黑疙瘩,是二叔,薛志军死死抓住薛仁贵:“二叔,俺来了。”薛志军的两条胳膊东一甩西一抓地划拉着薛仁贵。薛仁贵脸色惨白,嘴里吐着水:“狗日的,别管俺,去找大鼓。” 薛志军说:“好,俺先救上您,只要俺活着,鼓就跑不了。”流动的洪水,掀出恐怖的声音,洪水在薛志军周围颤颤涌涌。薛仁贵走船,有好水力,但是现在他被乱子草缠住了,腿一蹬一蹬,无力挣扎,嘴里咕嘟嘟冒泡,脖子伸得长长的。薛志军拼命撕拽着薛仁贵身上的乱子草,胳膊被洪水里的杂物划出一道道血口。薛志军十分吃力地摘掉乱子草,拖起薛仁贵水涝涝的身子,往老船方向游。薛仁贵迷迷糊糊的脑袋在河面上探了一下,又无力地耷拉下来,喉咙嘶哑着说:“鼓,俺的鼓啊!”

老船被狂浪卷出老远,鼓没影了。

几只黑鹮鸟凄惶地叫着,天空一片浊黄。薛志军探出头长出一口气,拽着薛仁贵频频游动,河风将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远处。薛志军将薛仁贵拖上船板,薛仁贵嘴里吐出一摊黄水,哽咽道:“鼓,那是咱薛家祖传的鼓啊!” 说到祖传的鼓,是爷爷死的时候扔下的糊涂债,爹和二叔都抢战鼓,最后结了仇。他不能理解,二叔也够轴的,爹都死了,活人不把死人怪,二叔跟爹还是迈不出这道坎。刹那间,薛志军看见水里的鼓——大鼓被冲到河边,卡在一堆树杈上。薛志军没吭声,重新跳进河里,拼命将大鼓推到船边。薛仁贵见到鼓,眼睛就亮了。薛志军麻溜地把鼓塞进舱里。舱里水渍渍的,薛仁贵鼻青脸肿的,撩开青眼皮瞄了薛志军一眼,一歪头,又吐了。薛志军跌跌撞撞地扑进舵楼里。机器重新响了起来,老船一颠一颠驶向沙棘湾。

雾绕来缠去,浪头子互相挤压,打着旋儿,大旋涡套着小旋涡,狂跳着,奔涌着,越来越急。薛志军知道船在涡形的浪头上行进,最要紧的是要看风势,万万不能让船打横儿,船一打横儿,洪水就会掀翻船。薛志军乖巧地让船划出斜线,这样才慢慢靠近了沙棘湾。船拢到沙棘湾岬角里,薛志军水涝涝的身子像一摊烂泥,沮丧地说:“这趟船跑的,可真让人后怕啊!” 他们要在沙棘湾歇脚了。

沙棘湾一片浑蒙。滹沱河无人不知沙棘湾,它既是废弃的码头,也是小岛,上面长满了青青的沙棘。风经岩石遮遮拦拦之后,吹到船上软多了。薛志军将舵把一推,磕磕碰碰地回到舱里,见薛仁贵仍旧像癞蛤蟆似的躺在舱底板上,老脸干黄干黄的。薛志军嘿嘿地笑了。薛仁贵以为薛志军在嘲弄他,连连咳起来,咳嗽声难听,痰音咝咝,他声嘶力竭地说:“你……你!”薛志军不气不恼,笑道:“二叔,俺救了您,还抢回了大鼓,俺哪点不对?”薛仁贵骂:“俺奖罚分明,你对的地方,俺回去就奖。可是,你嘲笑你二叔。”

“俺知道您的心思!您自稱鼓王,不肯在俺面前低头,狗眼看人低!”薛志军拉长声音说。薛仁贵双目圆睁:“你……”他的行径被人窥透了,不免惶惶,两腿像发瘟的鸡一样乱蹬。薛志军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气他。薛仁贵直杵杵地傻挺着,骂道:“没大没小啦?俺是你二叔,你给俺做饭去!”薛志军歪着头,一脸的轻蔑:“早饭是俺做的,这顿该轮到您了!”薛仁贵第一回碰上薛志军这样怼他。薛志军又抡起大掌狠狠地拍在鼓上,砰的一声响。薛仁贵吓了一跳,吼道:“你记着,这是你跟俺最后一回跑船!”薛志军一愣问:“二叔,为啥?怎么,开除俺啦?”薛仁贵直截了当地说:“咱叔侄俩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当初你娘说情,非让你来,俺就知道你干不长,你小子聪明,敢说敢干,有情有义,像俺们薛家的后生。你二叔这座小庙,装不下你这尊佛!”薛志军得意地一笑:“还行,把俺当佛!”薛仁贵急忙改口:“啥佛啊?高抬你了,你小子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狼崽子!”薛志军不气不恼:“您爱咋骂咋骂,反正俺跟您学打鼓,还要跟您比试比试。”薛仁贵显然受了刺激,激动地道:“还敢跟俺叫板?”薛志军笑道:“二叔,俺没有,俺永远把您当师傅!”薛仁贵说:“你小子还算有良心,自从教你打鼓那天,我就不恨你爹了。俺的老哥哥啊,咋说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小子知道金枝为啥来送你吗?是俺让大卷给你提亲了!这门亲事别当儿戏,对你对咱薛家都是烧高香的美事。”

薛志军一愣。

“男人嘛,没有女人没有家,那是打不好鼓的。金枝跟了你,是你小子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俺把常山打鼓技艺,毫无保留传给你。你跟金枝生个孩子,薛家就有后了,战鼓就能传下去。”薛仁贵大声说。

薛志军感激地望着二叔,很是开心。

他们在沙棘湾窝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黄雾退去,老天依旧不开脸。薛仁贵听天气预报说两天以后有风暴潮,就逼薛志军马上开船,想抢在大雨到来之前赶回去。薛志军没再顶嘴,十分乖顺地驾船离开沙棘湾。他想金枝了,也便归心似箭。开船之前,薛志军咕嘟咕嘟仰脖灌了一通老酒。他在舵楼里耐不住憋闷,通身酒热醺炙,敞开衣襟,两片衣襟一掀一掀,亮着油渍渍的胸沟儿。薛仁贵皱着眉头子吸闷烟,烟袋吸得咝咝有声,老脸上凝着万事操劳的忧郁。

薛志军不急不躁地驾船。两条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嘴里哼着野歌,眼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

起風了,大河尽在颤抖中,大浪翻着花涌向河堤。犬牙交错的浪头子,咬瘪了河面上的万物。嗡嗡声从远处荡来。帆和船渐渐模糊了,洪水气息在黄昏的河面上幽幽行走,大河狂躁不安地搅动起来。一个神秘的声音很快变成雷声,滚来滚去。薛志军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风暴潮气息,风又将他粗重的喘息吹向河面。他探出脑袋,看见天空飞舞着各种河鸟,黑鹮鸟不见了。他手臂一抡:“狗日的,滹沱河起黄龙啦!”

薛仁贵早就被眼前的景儿吓呆。这般大雨,滹沱河几年少有。

船快到元宝村了,隐约看见码头。水位悄然落了,眨眼又升上来。元宝村的河北岸每年都是防汛重点,最容易撞出来豁口。眨眼的工夫,河面的天空就浑蒙一片了,哗哗的每一个大浪,拍在船舷上,总要激起几丈高的水柱。河面整片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像一个恐怖的潭。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薛仁贵浑身被浇个湿透,他哆哆嗦嗦甩着两条短腿,朝舱楼里钻。薛志军朝薛仁贵吼:“二叔,落帆,快落帆啊!”话音没落,船就颠进了旋涡。

水底有巨大的吸力,将船生生拽歪了。

船身打横,帆只起反作用了。薛仁贵挪出舵楼,踉踉跄跄奔向绑帆的地方,不停地解绑帆的绳子,但怎么也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来。薛仁贵喊:“快,快扔斧头过来!”薛志军吃力地扔过太平斧。薛仁贵抄过太平斧,刷地抡起来,老帆扑嗒嗒地掉下来了。帆一落,船的处境好多了,薛仁贵松了口气,哈腰跑回舵楼里。老船闯出一个旋涡,竭力将船体顺过来。老船在疯癫的河里跳跃。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来,薛志军不知道,老船是怎么糊里糊涂地被卷到河北岸的。他探出脑袋,只听轰的一声巨响。

他看见了,河北岸被浪头撕开一条豁口,水直泻而下。豁口两头在塌落,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魄,哪怕十里外都能听到。薛志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洪水就会洗劫一切。河岸以北,可是规划好的生态产业园区,再远处是几个村庄、农场、沙棘林、麦田等等,还有马金枝的民宿也会变成汪洋。薛志军心窝里憋出冷汗来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吼了一句:“奶奶的,闯球的!”

薛仁贵蹶跶蹶跶地钻出舱楼,急匆匆地叫道:“志军,停船!打铁烤煳卵子也不看个火候!”

薛志军轻蔑地看一眼薛仁贵,吼道:“这会儿退缩了,那还是人吗?”薛仁贵又吼:“你逞能,就自己跳下去堵口子啊!俺还要船,还要鼓呢!”

“呸,您能堵住?”薛志军骂。

“那也不能冲!俺的船,俺的鼓……”

“啥时候了还在乎这些?这点勇气都没有,还打啥鼓啊?”

薛仁贵像断了骨的伞,瘪了,慌慌张张地抱紧鼓,躲进了舱楼里。

老船箭一般朝豁口冲去了。

薛志军死死盯住豁口,大掌调动着舵把。老船发出碎响。薛志军的牙帮子咬得咯咯响,眉头紧皱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唯有黑糊糊的豁口。一声闷闷的巨响,老船不偏不倚地卡在豁口上了。老帆布碎了,飘在河面上,浪头拍击着歪歪斜斜的老船,舵楼子塌了。

天空一派阴沉。

薛志军耷拉着脑袋,血糊糊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了。他想喊,却喊不出来,舞着双手,搏击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河堤上涌来黑压压的人群。正巧王子林支书带着村民来抢险,沙袋都备好了。薛志军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缝隙很快被沙袋堵上了。人们拖起血糊糊的薛志军。王子林支书感动地说:“志军,好样的!”马金枝抱着志军的头喊:“志军,志军,你醒醒啊!”薛志军撩开紫青的眼皮说:“去,去找找……二叔和鼓!”碗花也赶来了,晃着马灯寻来寻去,在泥坝下找到了浑身湿透的薛仁贵。他满脸是泥,双手死死抱着鼓,哽咽道:“你们终于来了。”

阴霾散了,遥遥的天际,扯开一片麻白。

3

日子顺顺溜溜,熬疲了人,马金枝巴望着日子快抖出点波澜来。她学历太低,高中都没有念完,因为干上了乡村振兴规划师,近期一直跟着专家跑来跑去,着实活受罪。最近民宿游客少得可怜,她心里更加难熬了。

马金枝发现,有人跟踪她,后来发现是那个光头邢虎子。

邢虎子暗恋马金枝,这让她有些心烦,她很巧妙地将邢虎子甩开了。马金枝喜欢看薛志军打常山战鼓。那一天,她看见薛志军驾船救大堤,简直对他刮目相看。眼下,她看见薛仁贵教薛志军打鼓,心中也痒痒的。薛志军挥舞鼓槌,两个鼓槌相撞,咔咔响。麻雀一哄而飞,又登上了院外的老槐树。薛仁贵指手画脚,双手停在半空。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她竟然看出门道来了,薛志军弄懂了打鼓的要领。翻打、出手、搓音、花击、绕脖、挽花等诸多动作,他一一掌握。薛志军就是聪明,他在她心里扎下根了。夜深人静,她怎么也睡不着,想着薛志军的体魄、容貌,想他击鼓时的帅气。

马金枝心里藏着美妙的快意,低一脚高一脚来到码头。夜色湿漉漉地掉下来,河风刮得畅快,她的心情开阔得像滹沱河河面。河雾很厚,老河口的颜色就叠着鱼鳞状的皱褶,无比黯然。一道很强的灰光亮起来,她的眼睛被刺痛了,看见船颠进小叉河道。岸上的人群被船上荡起的鲜腥诱下河坡,鲜活声里充盈着交易的欢畅。马金枝给她的民宿买鱼,其实,她是想见薛志军。到了河边,她才想起,薛志军和他二叔已经不打鱼了。薛志军每天专心致志地学打常山战鼓。

邢虎子喊马金枝,她故意不搭理他。

马金枝一阵失望。拉船号子声,吞掉了邢虎子的呼叫。

此刻,邢虎子膘乎乎的身子晃来晃去,一撅一撅地收网。

“这位大哥,货呢?”是个女贩子。

邢虎子说:“没有鲤鱼,满船的鲢鱼。”

大卷提着兜子过来了,跳上船,瞪眼撅腚扒拉两筐货,叹道:“俺的天哩,多好的鲢鱼。虎子你算是撞上财神啦!”

邢虎子懒懒地斜躺下来,一只脚搭在船舷上,颤颤的如一柄橹把,大卷发现他在偷看马金枝。

邢虎子大声喊:“大卷,不卖,这鱼是给金枝留的。”

“你口口声声金枝,人家稀罕你吗?”大卷望着虎子,讪讪地笑。

邢虎子哼了一声,瞟马金枝。马金枝直杵杵傻站着,仿佛背着啥包袱,双腿都沉沉的。不知为啥,马金枝的脑子里闪了一下薛志军。没有薛志军的影子,马金枝转身要走,听见薛仁贵喊她。薛仁贵弯腰颤索索把网推进舱里,锁好,起身走至筐前,马金枝站住问:“仁贵叔,您也出船了,没有带志军出船打鱼吗?”

“俺把要领教给他,他自己练鼓呢!”

马金枝嗯了一声。

“俺家船上的鱼,让栓子都给你送去吧!”薛仁贵爽快地说。

“仁贵叔,还没有说好价呢!”

薛仁贵嘿嘿一笑:“你跟志军好了,马家和薛家就是一家人了,还啥价不价的?”说着,便让栓子抬筐里的鲤鱼。栓子青筋突跳的大手抠紧筐沿儿,身板咯吱咯吱一阵轻响,沉甸甸的鱼筐抛上了肩,筐子里的稀汤寡水流到脖子上。薛仁贵暗笑,甩着大脚,踩上了湿渍渍的河滩。马金枝谢过他,跟着栓子走,扑面而来一股腥臊味儿。

马金枝定定心,碎步挪上船,融在灰白的灯影里。

“金枝姐,你来啦?八成是想志军哥了吧?”栓子嘻嘻一笑。

马金枝说:“俺想他管啥用,人家偷偷在家里练鼓,也不吱一声。”

栓子听出马金枝的话了,笑着说:“志军哥不容易,他喜欢你,但不敢明说。可能是有点自卑吧?这就靠你主动了!”

马金枝痴痴地笑,也不吭声。

栓子咳嗽一声说:“志军哥学打鼓,可认真了,愣是将新换的鼓皮打漏了。刚刚从西柏坡换的鼓皮,二叔心疼钱。可是急坏了志军哥,他要自力更生攒钱换鼓皮!”

马金枝来兴趣了,说:“他咋换?他又没钱,不会扒掉自己的皮吧?”

栓子说:“就差扒自个的皮啦,他偷偷跟二婶借了钱,从大壮家买了一头耕地的黄牛,亲手宰了牛,晒了鼓皮。晒鼓皮的时候,志军哥照样练鼓!”

“没鼓了,那他拿啥练啊?”

栓子神秘地说:“金枝姐,说了你可能不信。志军哥真是条汉子,开船救灾,本来就伤着了。现在他拿鼓槌往自己胸脯上敲,敲肿了,疼得龇牙咧嘴,还在胸脯上练呢!”

马金枝吸了口凉气,心疼地问:“哎呀,真是的,他的胸脯敲坏了没有啊?”

栓子笑着问:“金枝姐你知道志军哥为啥这么练鼓?”

“为啥?”马金枝疑惑地问。

栓子无奈地说:“志军哥说,王子林支书说了,乡村振兴有政策,咱村要建生态产业园,县里的赵家庄也要建,赵家庄自称是赵子龙的故乡,打鼓名村。鑫奥集团只能选一个村,人家提出两村战鼓比赛,谁当鼓王,哪个村落地这个项目。”

马金枝暗暗佩服,大声说:“赵家庄吹牛呢,赵子龙是咱古常山人没错,到底哪个村,无从考证。志军还真是有心人,鑫奥集团开展生态产业园,搞三产融合,常山战鼓列为文化产业项目。俺们跟赵家庄的输赢,还真是挺关键!”

“听金枝姐你这语气,是不是心疼志军哥了?”栓子嘻嘻地笑。

“啪”的一声,筐里有一条鲤鱼蹦出来,掉在地上。

马金枝瞪了栓子一眼:“俺不心疼他,瞧他那副熊样儿!”说着,她弯腰抓鱼,放进筐里。鲤鱼吐沫的沙沙声,染了一夜的活气。栓子抖了抖鱼筐说:“嘿嘿,金枝姐,俺愿意你跟志军哥结婚!”马金枝笑骂:“你这挨刀的,没大没小,小心俺抽你!”上了滹沱河岸,金枝猴急猴急地融在暗夜里,身后的灯火陆陆续续灭了……

马金枝将鱼筐放在民宿厨房里,做了炖鱼,提着去薛志军家里。

天彻底黑了,村里传来狗叫。

薛志军躺在家里养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百事不想。击鼓之后,薛志军有了新的眼光,新的想法。门开了,马金枝来送鱼汤,志军娘悄悄躲了起来。薛志军吃过晚饭,便怪模怪样地瞅着金枝笑,死乞白赖地拉金枝。薛志军隔着灯光看女人,金枝红扑扑的脸活泼、纯净,黑亮妥帖的黑发在头顶挽了个丹凤朝阳。粉色上衣将她的腰绷得纤纤巧巧,气息生动。马金枝想要告诉薛志军一些村里的事,薛志军就是不听,三两下就把金枝抱在怀里。金枝挣脱着说:“你啊,坏蛋一个。”薛志军胸脯疼,龇牙咧嘴,额头冒汗。她莞尔一笑,给薛志军擦额头上的汗,然后看他胸脯的伤。马金枝心疼地叹着气说:“志军,你这么拼命,是不是准备鼓王争霸赛啊?”

“不,鼓王是二叔的。俺是他的学生。”薛志军谦逊地说。说完他从马金枝的眼神里看出了温情。

4

鼓王争霸赛,说来就来了。

活动的赞助商是准备投资生态产业园区的鑫奥集团。负责人明确说,两村都是响当当的常山战鼓,谁家赢了,园区就落户到哪个村。这哪是打鼓?纯属项目落地之争。薛志军和薛仁贵心里有了巨大的压力。只有勤学苦练了。

薛志军着魔入咒般地打鼓。天说黑就黑了。

碗花心不忍,转了脸,就给马金枝打电话。马金枝来了,雨大了。薛志军在雨中也是不停打鼓,进入了忘我状态。这么下去人会病的,马金枝硬是把薛志军拖回屋里。

薛志军躺在屋里,闭眼就是鼓。他梦见爹了,夜空全是无边无际的红影,幽灵般飘游,摇曳,闪跳。他呼喊着爹的名字,跌倒,又爬起。爹拉着薛志军的手说:“好好打鼓。”天空像一面鼓,薛志军孤孤单单的身影裹在青纱帐里,耐着性子走不到尽头。渐渐地,战鼓变成了老船。薛志军被战鼓牵到童年世界里去了。

“志军,你愿意学打夫妻鼓吗?”薛仁贵忽然问。

“俺愿意,谁当俺老婆啊?”薛志军搓着手说。薛仁贵说:“碗花,给金枝打电话,他俩最般配!”一会儿,马金枝就过来了,无论她多忙,只要跟薛志军见面,她都愿意。薛仁贵从墙上摘下那对鼓槌,轻轻掸去绿绸缎上的灰尘,然后来到后院。薛仁贵将宽松绵软的红布固定在腰上。摇臂,挪步,挺腰,每一环节都由薛仁贵手把手教。薛仁贵先打一阵子,马金枝再跟进,打得大汗淋漓。马金枝身架不高,还有些胖,打起鼓来,滚来滚去。她打鼓的样子,给碗花逗笑了。薛仁贵将鼓固定在鼓架上,把打夫妻鼓的程序点点滴滴说个透彻。薛志军读不懂薛仁贵的心事。也不知教他们打鼓好不好,薛仁貴内心是矛盾的。薛仁贵对马金枝说:“打夫妻鼓的女人命苦啊。”马金枝平添一些豪气说:“仁贵叔,俺不怕苦。”薛仁贵满意地点点头。突然,薛仁贵望着碗花,不说话了。他的表情让薛志军感到莫名其妙。薛仁贵对薛志军神秘地说:“慢慢你们就会明白,打鼓,打的是人间世理、人情世故。”马金枝也不明白,怔怔地看着薛仁贵。“你看,这两个鼓槌一碰,就是人情,鼓槌打在鼓上,就是世故。”薛仁贵缓缓地说。

薛志军跟马金枝打夫妻鼓,吸引了乡亲们在门外围观,引得一片喝彩。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败。薛志军偷偷跑了一趟赵家庄。他们的领队叫老猴精,比二叔年长几岁,打鼓有些年头,技艺也是精湛老道。他带的是三十多人的鼓队。马金枝分析,近一半评委认可元宝村的常山战鼓,所以,打法不能大变,得守住评委的基本盘。然后再出一些小花样,赢得另外一部分评委的青睐。薛仁贵听了,夸奖道:“金枝说得不错,不愧是咱村的规划师。”马金枝红着脸说:“俺只是说说,真正的英雄还是你们打鼓的。”

鼓王争霸赛来了。

天气晴朗,比赛场地设在元宝村文化广场。广场是上级下拨乡村振兴基金建的,有球场,有花坛,有健身器材。施工还没有完全结束,座椅旁有卸下的水泥、沙子和瓷砖。杂物旁边,野草蔓生。一群白鸽飞起,空中白得亮眼。有一排老人坐在长椅上吸烟。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标语:“弘扬民俗文化,提升农村文化品质。”领导、企业家和评委都到了,人们聚拢过来,脸都红红的,如猴腚般红。

老猴精带来了赵家庄鼓队。他们的鼓皮黑黑的,随时被捶破的样子,鼓架也七扭八歪,松松垮垮。队员个个脸上抹了油彩,看不清眉眼,像京剧的花脸。薛志军心中嘀咕,赵家庄玩的啥把戏?反常规操作,来者不善,其中必有诈。

老猴精一挥手,打鼓队员举着鼓槌喊:“鼓王,鼓王!必胜,必胜!”

元宝村的鼓队鼓声急,调子高了起来,让人心里发震。赵家庄的鼓队也不示弱,鼓声阵阵,队员腾挪跳跃,男女游客看得发呆,儿童睁眼好奇,跃跃欲试。

到了节骨眼,果然有诈,赵家庄鼓队有人出洋相。打小鼓的胖队员,胳膊一抡, “嗨”一声甩头,头发飞向空中,暴露了大光头,原来是男扮女装。

人们当场哄笑。

有人气愤地喊:“那家伙是邢虎子!”声音是从人堆里发出来的。

邢虎子替赵家庄打鼓,还出洋相,马金枝想起来了,邢虎子的姥家在赵家庄。邢虎子是因為她不喜欢他而报复薛家人。马金枝瞪圆了眼,漂亮的脸蛋突然变形。邢虎子出洋相这一幕,也让薛仁贵瞅见了。薛仁贵笑喷了,双臂绷不住,鼓声松松垮垮。老猴精面色极不自然,没有笑,却将大鼓槌抡圆了,威风凛凛。薛仁贵晃了晃,深吸一口气,以左脚为轴,迅速右旋,却咋也打不上劲来。元宝村显然处于劣势。

“兔崽子,吃里爬外的东西,你坑元宝村啊!”薛仁贵恼怒,抬手将两个鼓槌砸过去。薛仁贵动怒的样子,让邢虎子感到害怕。邢虎子一闪身,一只鼓槌砸在肩上,一只没砸着。鼓槌在地上跳跃,滚到邢虎子的脚下。

薛志军急忙过去,弯腰捡鼓槌。

邢虎子以为薛志军要揍他,吓得连连闪身,屁颠屁颠地跑了。

“志军,志军上!”王子林支书果断地喊道。

“俺行吗?”薛志军迟疑了一下,勉强上了战场。老猴精对薛志军不屑一顾,冷笑一声:“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遛遛!”声音怪怪的。薛志军从马金枝身边走过去时,抬手擦了擦眼睛。马金枝悄声说:“元宝村的成败就看你了!”薛志军点点头,从薛仁贵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鼓槌,薛仁贵跟他抬了一下大腿。薛志军明白,二叔指的是传统曲目《迈大步》。薛志军脑子一动,忽然打起了常山战鼓的名段《刮地风》。他边打边大喊:“要离去,除非没了地,要归来,除非有了地。哪里的土地不埋人,埋人的土地经风雨。嗨嗨嗨,丰收的大地满乾坤!”

薛志军打鼓气势大,鼓槌上下翻飞,鼓声渐浓,渐重,有一股气冲斗牛之势。鼓声盖过了人们的说笑声。而老猴精的鼓声,却逐渐模糊。薛志军旁边三十几个打小鼓的人,情绪高涨,连喊两声:“嗨嗨!”

人群掌声雷动。老猴精惊呆了,无心恋战。

薛仁贵也吃了一惊,搓了搓耳朵,嘟囔着:“没有教他《刮地风》啊,这兔崽子啥时候偷偷学会这一曲?还是找了别的高人点拨?元宝村不会有高人。”

薛志军打得精彩,经评委投票薛志军成为鼓王。“恭喜,恭喜。”王子林支书紧紧握住薛志军的手。“感激,感激!”马金枝泪流满面,眼泪流到了脖子上。

老猴精犟着一脖子青筋,又跳又嚷:“俺不服,俺不服!”

薛仁贵说:“你们搞阴谋诡计,你有啥不服的?”

老猴精悻悻地走了。薛家的常山战鼓火了,元宝村人人振奋。

薛仁贵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地走回家了。薛志军开始有点蒙,稀里糊涂得了头彩。看见二叔的样子,薛志军开始检视自己,羞愧难当,二叔的痛苦值得同情。如果邢虎子不捣乱,二叔也许就不会输。“丧门星,碰上了邢虎子,简直丢尽了脸。”薛仁贵骂。打鼓失败,薛仁贵万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

“还生气呐?咱村不是赢了吗?”碗花唠叨说。

“村里是赢了,可是,让志军那兔崽子当了鼓王!”薛仁贵说。

“他是你侄子,你的徒弟,荣耀还不是记在你身上?”碗花笑道。

“屁,他是他,俺是俺!” 薛仁贵粗暴地喊,“这事儿叫俺恶心!”

“你这肚量,还当长辈呢!总比赵家庄的人夺魁好吧?”碗花说。

薛仁贵大骂:“你少替他说话,这狗日的,喜新厌旧,欺师灭祖,过河拆桥。他有资格当鼓王吗?”

碗花打了个寒噤,不吭声了。

“打鼓,输了怨不得别人,打来打去,打的都是自己。”碗花嘟囔了一句。碗花走到屋外,看到日头缓缓落下去。

生态产业园区正式落户到元宝村,薛志军和薛仁贵立下汗马功劳。

鑫奥集团让村里组建常山战鼓队,挂靠园区,由集团出资。马金枝说:“志军,这个队长非你莫属!”薛志军没有听清。马金枝的话刚出口,又缩回,她担心给他心理压力和负担。她先让他跟她搞一阵生态产业园区的规划。薛志军当了鼓王,正想散散心,养养内伤,就答应了。薛志军找到薛仁贵,薛仁贵担忧地说:“弄常山战鼓队,俺不看好,村里干啥事总是雷声大雨点小。你想想,打鼓能当饭吃?还是挣钱更要紧!”薛志军迟疑一下,说:“金枝说是王子林支书的意思,您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薛仁贵说:“那我答应,你去跟金枝好好相处。”薛志军没有接茬,他还想跟薛仁贵说说别的,薛仁贵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打着架,一会儿睡着了。

薛志军来到村委会,见到了王子林支书。

王子林支书叮嘱他协助马金枝搞生态产业园区规划,先从观光旅游做起。他们来来去去跑了月把光景,走到哪儿都受到热情招待。马金枝说他是常山战鼓的鼓王,人们都高看他一眼。他得意地点点头,心里受用。薛志军尝到了做人上人的滋味儿,心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感。

生态产业园区,核心是生态旅游和生态产品。王子林支书让他们挖掘生态旅游观光资源。以前,全县一窝蜂建园区,结果是杂草丛生,闲置、空置或废弃,成为无人园区,资源浪费严重。这次搭上了乡村振兴这班车,必须谨慎务实。专家到村里来上课,马金枝拉着薛志军过来听课。课后专家要求乡村规划师根据乡村情况设计草案上交。马金枝设计的生态产业园区方案得到了专家的肯定,这让马金枝露了脸,也没辜负王子林支书的厚望。一天,马金枝把薛志军带进王子林支书的办公室。那里坐着村委会成员,一众头头脑脑。烟雾腾腾的气氛里,王子林支书答应让薛志军当元宝村常山战鼓队队长。三产融合,园区常设一个常山战鼓队,算是文化产业。一切都是新的,无章可循,所以常山战鼓队队长的人选极为重要。不算啥官,但对薛志军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薛志军来到马金枝的民宿,看见她正在网络直播。马金枝有自己的专属直播间,只见她对着镜头,大大方方,没有扭捏和拘谨,除了约网友们来元宝村游玩,还卖村里的农产品,玉米、柴鸡蛋、鸭蛋等。马金枝说:“随著电商兴起,流量为王,谁掌握流量,谁就有了话语权。”薛志军点点头,他想起来了,他们跟赵家庄的鼓王争霸赛,视频就是马金枝拍的,他和二叔联袂击鼓得胜的画面在网上爆火,他是沾了流量的光。

马金枝又说:“往后,你回不到仁贵叔身边了,要有思想准备。”薛志军一愣:“俺文化不高,有这个水平吗?”马金枝咯咯地笑道:“别自卑,王子林支书说要提拔你呢。不过,你要加强学习,好好提高素养!”薛志军说:“提高,你要帮俺啊!”马金枝满意地望着他。官不是马上就当的,薛志军是打鼓队牵头负责人,试用考验一段时间。薛志军知道是马金枝举荐他的,马金枝刚刚进了村委,看来有些实力。

薛志军跟鑫奥集团的李经理见了面。王子林支书向李经理夸奖薛志军战鼓打得棒,还说薛志军现在就是战鼓队的负责人。薛志军听了王子林支书的介绍很是得意。鑫奥集团的李经理走了,王子林支书又把薛志军叫到办公室,关心地说:“志军,你是薛家战鼓的传人,又是金枝的对象,金枝是俺的侄女,她那么认真地推荐你,又是俺向鑫奥集团推荐了你,俺啥也不说了,你往后要好好打鼓!”薛志军郑重地点点头:“俺听您的,不给俺元宝村丢脸。”王子林支书话锋一转:“可是,俺对你还是不放心,再嘱咐你一点,你要经得住考验!懂吗?”薛志军憨头憨脑地点着头。

薛志军去民宿找马金枝。

离民宿不远,薛志军的腿像灌了铅,沉沉的,蹲在地上吸了一支烟。

打鼓之后,他渐渐变了。离开了二叔,如果鑫奥集团不要他了,他咋回到二叔身边?如果跟马金枝感情有了波澜,他咋待在村里?村里就是一个江湖。村里的事,大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生态产业园能建成吗?文化产业需要资本,如果没有鑫奥集团投资,光靠打常山战鼓还不饿死啊?那天,他跟马金枝表露出这种矛盾心情。

马金枝坚定地说:“这不是你担心的,要相信龙头企业。”

薛志军到园区建设工地报到了。

第二天,他开始招募业余鼓手。那天上午,栓子来找薛志军,哀求说:“志军哥,你收了俺吧!”薛志军望着栓子,犹豫说:“你小子出来了,二叔的船咋办啊?再说,你能打战鼓吗?”栓子哀求说:“你走了,俺也不想走船了。再说,俺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俺天天看你和二叔打鼓,应该会个八九不离十啊!”薛志军倒背着手走动,思考了一阵说:“可以,俺给你报名试试。”他以为随便说说,可是园区负责人居然答应了,完全是看他的面子。怪不得人人想当官,原来做官就这么厉害,这么爽。村里将有打鼓基础的村民筛选了一遍。马金枝张罗召集村民跟薛志军见面。望着村民,薛志军很潇洒地讲了一通打鼓的规则,又演示了几个打鼓的基本技巧,很是漂亮利索。村民们服了,都高看他一眼。薛志军自己都吃惊,原来自己天生是一个打鼓的好手。细想,可能有爹的遗传吧。在园区站稳脚跟后,薛志军就操持装修房子娶亲了。其实,马金枝早已把婚房整理好了。

天色灰乌乌的,像黑了脸。

碗花给薛志军发信息,说他二叔约他在码头船上见面。天黑了。薛志军的脚步声脆脆地响着。他来到滹沱河码头,船已铺铺排排地挤满了。他看见二叔的船,登上去,船上空空无人,二叔没有在码头。他打电话问栓子,栓子说薛仁贵刚刚崴了脚,人在家里。薛仁贵自从参加了鼓王争霸赛后,就没有再打鼓,人像丢了魂。薛志军开始心疼薛仁贵了。薛志军糊里糊涂地登上了橡胶坝。橡胶坝是搞美丽乡村时建的,还准备搞游乐场,但那家公司没钱了,橡胶坝就废弃了。鑫奥集团搞生态产业园区时,王子林支书就撮合他们盘活橡胶坝,带动观光农业。薛志军望着大坝黑蟒似的往暗处钻去,湿润的河风吹来吹去,坝下荡着水音。不远处有模糊闪跳的篝火。落在坝上的鸟,被薛志军咚咚的脚步声惊扰,纷纷地钻进夜空。薛志军怔怔地张望着。夜深人静,薛志军偷偷转到二叔的门前,听见二叔很沉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马金枝老爹病了要住院,她娘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只能是她陪床尽孝。薛志军成了大忙人,他住在河边的民宿里,帮着直播带货,还要打理生意。他明白,这是金枝对他的婚前考验。民宿没有了金枝的照应,人就稀了,还招引来不三不四的闲话。

“这人是谁啊?”

“薛志军,刚刚当了鼓王。”

“是啊,薛志军当了鼓王,老板娘金枝跟他好啦,听说就要结婚啦!”

“嘿,这小子真有艳福啊……”

“岂止是艳福,人家金枝多大的家底?这小子算是跌进福窝啦!”

薛志军在民宿里听到这些话,既得意,又恼怒,一瞬间心里有恶物泛起。他想冲出去将那些多嘴的家伙纷纷打趴。可一想人家是金枝民宿的顾客,想到美好的日子,他又慢慢将心静住。他想金枝了,想起她的万般好处,就安心了。

5

守候了很久,薛志军才睡。

半月之后,村委会正式任命薛志军为生态产业园区内常山战鼓队队长。马金枝老爹出院,马金枝回到了民宿。她在民宿摆了一桌酒宴,给薛志军庆贺,金枝爹、志军娘、王子林支书、薛仁贵和碗花都被请来了。马金枝吃饭前悄悄补了妆,面颊红润。酒菜是她精心安排的,除了正定的八大碗,还有烧大鹅、小酥肉、糖醋里脊、素炒百合、醋熘大虾等等,颜色是颜色,味道是味道。酒过三巡,薛志军红着脸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跟马金枝选在国庆节那天举办婚礼。大家欢呼鼓掌。

“苍天有眼,志军,好样的,金枝,你是俺薛家的功臣啊。二叔和二婶给你们上一个大礼!”薛仁贵干了一大口酒,嘿嘿地笑着说。

马金枝举杯说:“二叔客气了,俺谈不上功臣,要说薛家才是元宝村的功臣。二叔打鼓,还带出了志军。”

薛仁贵落泪了,喃喃说:“志军,你听见啦?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媳妇啊,你个兔崽子,哪来的福气?”

马金枝拉着薛志军说:“俺听说二叔过去跟爹有过节儿,过去的不愉快,都是误会。好在都过去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俺和志军给二叔二婶敬酒!”

薛仁贵泪流满面,仰脸喝完杯中酒。

已经是半夜了,金枝开车送她爹回家,薛志军说到滹沱河码头走一走。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极了。他想坦荡、快活地吼上一嗓子,但张了张嘴巴却吼不出词来,憋得他眼里涌出泪来。薛志军定定神儿,吼了一通拢船号子。他的吼声,就像雷声,传出远远的。老河口颤抖了,元宝村颤抖了。他好像看见金枝的笑脸了,她的脸蛋变成柔柔情情的月亮。薛志军不由心里一热。他在书里读到过这样一句名言,好像是警告他的,“沉浸在爱情里的每个女人都曾是天使,当她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便折断翅膀坠落变成了凡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辜负爱你的女人,因为她已经没有翅膀飞回原来的天堂。” 结婚那天,薛志军心潮起伏,喜极而泣。

婚后的生活是平淡的,日出日落,一切都是美好的。薛志军除了协助马金枝干民宿,就是到二叔院里打鼓。一天,薛志军打鼓回来,察觉出女人的异样。乡村民宿和生态产业园这些让她兴奋的东西突然不提了,人一下子变得安静,嘴里嚷嚷着要打鼓,薛志军一时生出疑惑。薛志军不明白,马金枝为啥那么向往打鼓,看来这棵树非把她吊死不可了。

薛志军问:“金枝,你为啥想要打鼓?”

马金枝目光呆滞地说:“俺心烦!”

“为啥烦?这不是庸人自扰吗?”薛志军嘟囔说。

“俺是庸人自扰?你问问二叔,难道打鼓就是男人的专利吗?”马金枝声嘶力竭地吼。薛志军被吼愣了:“好,只要你高兴,打鼓,打鼓!”马金枝笑了。女人的心是变色龙,让他琢磨不透。眼下,他与金枝的想法恰恰相反,他的心思都在挣钱的工程上。无商不富,投资挣钱,就像印票子,行船打鱼更是不能比。薛志军终于说:“金枝,你想继续打鼓,俺陪你继续练夫妻鼓,或者其他都可以,但你要告诉俺到底为啥?”马金枝皱着眉,不吭声。薛志军沉了脸说:“你不说,俺就不陪你。”马金枝把肩头矮下来,香喷喷的头搁在薛志军的肩上,眼泪哗地淌了下来:“俺爱你,是怕你丢下俺。”

薛志军心软了,说:“这是啥话?俺永远不会丢下你的。”

薛志军低头亲了亲怀里的金枝。金枝柔柔地说:“志军,俺觉得你打鼓时,像变了个人。俺也想变,跟着你打出更大的名堂。”薛志军说:“俺保证打好战鼓!”马金枝搂住薛志军的脖子:“说话算话啊!”薛志军继续说:“俺跟你生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打常山战鼓。”他还说了好多话,嘴巴都起皮了。马金枝的脸红润起来,顿时显得灵眉俊眼了。薛志军踌躇满志地闭上眼,似要把未来的日子安排妥当。战鼓搭台,他要掙钱。以后他薛志军是常山战鼓世家,不能躺平,这年月只要你认真去做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薛志军跟马金枝商量,组建一个自己的公司,公司名字就叫鼓王金水股份有限公司。

薛志军拿到公司执照时,双脚离地,高兴地蹦了起来。

薛志军忽然想到二叔,这样的喜讯应该告诉他。碗花病了,薛仁贵刚刚又跟碗花吵了一架,正在独自喝酒。碗花心烦耍女人脾气,薛仁贵叫来大卷帮忙做饭炒菜。薛志军到碗花房间看了看,碗花吃了药,退烧了。

“志军,过来喝酒!”薛仁贵喊。

薛志军乖乖过来了,说喝两口就走。他上炕,坐在薛仁贵对面,亮了亮公司营业执照。薛仁贵脸一沉:“你小子就是贪心,到底是经商还是打鼓?”薛志军有些惊讶:“既打鼓,又挣钱,双赢。没有钱,能够养得起鼓队吗?凭您那条破船,能养家吗?”薛仁贵沉了沉脸:“喝酒!”薛志军喝着酒,吐着鱼刺,猛抬头,目光停滞了,他看见二叔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书法:即器求道,观象索义。

薛仁贵说:“你小子看得懂吗?”

薛志军喝了一杯,摇了摇头。

薛仁贵红着脸说:“文以载道,鼓也载道,打鼓也是学问,打鼓讲道义,得精神,得道义。”

薛志军人没醉,话却醉了:“富贵险中求,俺就要赌一把。”

“赌?俺话搁到这儿,你必输。”薛仁贵说。

“为啥啊?”薛志军疑惑地问。

薛仁贵说:“说真话,办人事,永远挣不到钱。说假话,办鬼事,永远打不好鼓!”

薛志军咂摸着,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屋里燥热,几杯酒下肚,薛志军就大汗小汗地淌。他的手机响了,是马金枝打来的,他说跟二叔在喝酒,马上就回去了。回到家,那股总也散不尽的酒气臊气袭来,将马金枝呛得好一阵呕。她愣了愣问:“喝了多少啊?浑身都是味。洗澡去!俺们早早睡。”马金枝燃了一堆乱子草熏蚊子,又拿围裙“呼嗒”着浓烟挪过来。马金枝让薛志军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狠巴巴地给他搓背,揉得他骨节一阵轻响。薛志军舒舒服服地趴着。马金枝边搓边说:“你是鼓队队长,还是咱公司的老板,除了打鼓,还要多多挣钱。”

“嗯。”薛志军应道。

“记住,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好好干!”马金枝说。

薛志军又嗯了一声。

“记住,别像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似的,神气点。说话办事就得有鼓王的样子。”马金枝眼睛盯着薛志军的后脑勺说。

“嗯。”

乱子草一会儿就燃尽了,蚊虫又嗡嗡地袭来。

王子林支书打了招呼,马金枝买了两台挖掘机,鑫奥集团把基建的活交给了薛志军的公司。钱是每月一结,结账那天,薛志军边抖着手数钱,边说:“奶奶的,这钱来得太容易了。”他奔到鼓房,抓起鼓槌打鼓庆祝,可是,他胸腔的气咋也上不来,鼓打得疲软,声音干瘪。果然中了二叔的魔咒,挣钱就打不了鼓?薛志军跟马金枝一说,马金枝愣了。她耳听他怦怦跳动的心,说:“心不静,打不好鼓。”薛志军得意地喊:“老婆,这钱来得忒容易啦,俺静得了心吗?这要静了心,俺还是男人吗?”马金枝捶了他胸脯一下,眼底生出无限温情。她觉得自己男人终于有了经济脑瓜,如果民宿也能管起来,自己就省心了。薛志军真的变了,满脸写着野心,他开始格外注重形象,黑硬的头发油光锃亮,黑脸也捂白了些。一入秋,马金枝给他买了西装,他西装一套一套地更换,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了,偶尔还来点冷幽默:“俺是鼓王,也是流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俺怕谁?”马金枝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说:“瞧你臭美的,屁股朝天啦!”

6

细雨,飘了一天。

雨天偎在家里歇着,雨停就出门走动,是村民的习惯。县政府组织的赴欧洲考察参观团月底就要出发了,薛志军和马金枝陪同王子林支书出国学习。搞生态产业观光国外有经验。元宝村的生态产业园,已经名满全县,县委书记以及各领导都来了。县委书记看了马金枝的规划方案,还夸奖她有思路。深化农村改革,三产融合就要解放思想。这话由王子林支书传过来,马金枝痛痛快快美了一回。马金枝问薛志军:“老公,你出国第一件想干的事是啥?”薛志军喷着酒气说:“别提出国啦,听着俺就闹心!”马金枝笑说:“这不是好事吗,闹心个啥?你说嘛!”薛志军喝高了,甚至忘记身边的是马金枝,所以酒后吐了真言:“俺出国啊,是想开开眼,坐坐飞机,到大赌场赌一把,算没白活一回……”马金枝板着脸,拧着他的耳朵:“男人没有好东西。你敢赌,俺就不饶你!”薛志军咧着嘴说:“不会,俺这不觉醒了吗?俺就是说说而已。”第二天薛志军醒了酒,想起昨夜的酒话,迭声跟马金枝解释说:“老婆,昨晚俺喝多了,俺出国考察学习,完全是想搞好生态产业园嘛!”马金枝正了脸说:“别丢人现眼了,昨晚可没这么说。”可是,出国资金遇到了难题。不过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就在乡里出国考察团出发前的第十天,马金枝跟鑫奥集团的老总谈了谈,解决了一半经费。为了王子林支书,那一半马金枝出了。薛志军疑惑道:“村里有这笔花销,俺们还搭钱?”马金枝一梗脖子说:“村里哪有钱?村集体经济空架子,几年前橡胶坝的钱,还拖欠着呢,人家都要上法院起诉了。眼下俺们只能靠鑫奥了。”说完眼睛就红了。“俺为鑫奥集团打鼓,不屈。只要能出国就中,汽车压罗锅,死也值了!”薛志军得意地说。马金枝笑了笑说:“老公,你个土老帽,俺们出国不是图快活,是陪着王子林支书。咱在村里靠谁?你知道大小王不?”薛志军嘿嘿笑着说:“知道,王子林支书是老大。”马金枝说:“这就对喽,反正俺该做的都做了,俺出国得照顾王子林支书,你别吃醋啊。”薛志军摇头说:“这叫啥话?他是你亲戚,俺吃啥醋啊?”然后他就快活地出门去了。马金枝望着薛志军有些微胖的身子,也跟着笑了。薛志军自从到了园区,心宽体胖了。

说走就走,机票很快就买好了。

薛志军他们临出发的时候,薛仁贵打鼓送行,寓意顺利。薛志军、马金枝和王子林支书的欧洲之行果然挺顺的,还感觉行程有些短了。在国外,三人都开阔了眼界,学习了不少生态产业园建设的经验。

回来的时候,薛志军还给薛仁贵买了土耳其烟斗。

有一天,马金枝得到消息,夜里有人到生态产业园的工地偷木料。

马金枝跟薛志军一说,薛志军不仅报了警,还带着栓子在工地蹲守。夜黑了,邢虎子悄然摸进工地。他刚想动手,突然响起鼓声,是薛志军跟栓子击的鼓。邢虎子吓得魂飞魄散。派出所的几个民警一拥而上,死死地将邢虎子摁倒在地。“薛志军,老子跟你没完!”邢虎子恶狠狠地说。邢虎子出了派出所,就找薛志军。在民宿门口,邢虎子挥拳打掉了薛志军的一颗门牙。薛志军捂着嘴上的血,强忍着痛说:“你给俺一棒,俺捅你一刀,不如我们哥儿俩联手一起发财!斗争是为了发财,而不是为了拼命。懂吗?”

邢虎子不服地說:“发财?全村谁不知道你小子靠吃软饭发财!”

“造谣,谁吃软饭?”薛志军道。

“你老婆靠着王子林支书,你靠着老婆揽活!”邢虎子嘲讽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俺打死你!”说完薛志军便冲上去狠狠打了邢虎子,邢虎子反击,两个人打成一团。

邢虎子有狠劲,连连击打薛志军的脑袋,薛志军昏迷了。薛志军被送进县医院,血糊糊的脑袋像个碎倭瓜。邢虎子又被抓到派出所去了。志军娘和马金枝守护着薛志军。薛仁贵来到病房说:“志军,你不会扔下你叔走的,俺等你醒了,咱叔侄俩再比试比试,来个鼓王争霸赛。”薛志军眼角动了动,流出一线泪水。

这天早上,薛志军终于醒了。

马金枝一头扎在薛志军怀里,哭出一摊泪水。薛志军醒来一会儿,又昏睡过去,然后又醒来。马金枝喃喃说:“吓死俺了,俺心里好痛!”没隔几天,志军娘将一对鲜艳的鼓槌挂在了老墙上。鼓,折磨人的东西。

这天,马金枝告诉薛志军,邢虎子下周要结婚了。薛志军有些惊讶,并未听到村里有消息。马金枝又说,邢虎子赔了俺家一大笔医药费,家里是所剩无几。从派出所出来后,就一直待在家里,也不去打鱼。大卷给他介绍了一个城里的哑巴女孩,彩礼和房子都不要,只要求他去城里。为了生活,邢虎子只能入赘到那个哑巴女孩家。除此之外,还有一层秘密。马金枝透露,县纪委收到一封关于王子林支书的举报信。这封信来得蹊跷,王子林支书让人去查,竟然查到了邢虎子身上。邢虎子举报王子林支书勾结鑫奥集团,巧取豪夺、贪污受贿。县纪委来人调查,查了两个月,纯属诬告。这下,邢虎子在元宝村彻底没法待了。

日头要落了,鸟渐渐稠密起来。薛志军望着院里的鸟,说:“老婆,跟你商量个事。邢虎子结婚,想请俺和二叔给他打一把常山战鼓!”马金枝摇头说:“邢虎子那副德性,甩还甩不干净呢,还上赶着贴啊?”薛志军倔强地说:“这个俺可不顺着你了!这婚姻大事,咱就成全他一回吧!”马金枝提高了声音说:“咋还不分好赖人啊?想想他干的坏事,这鼓不打!”薛志军吓了一跳,也不吭声了。天黑了,薛志军避开马金枝,偷偷跟薛仁贵商量。

这天上午,是邢虎子娶亲的日子。

马金枝不让薛志军打鼓,人情面子还是要给的。马金枝拉着薛志军到了邢虎子家,薛志军给邢虎子塞了一个红包说:“这是俺和金枝的贺礼,祝你幸福!”邢虎子不接,薛志军硬塞给了他。邢虎子接了钱,鞠躬道谢。邢虎子望了望冷清的院落,跟马金枝说:“金枝,这场面忒寒酸,不看僧面看佛面,让志军打鼓助助威吧!”马金枝瞪了邢虎子一眼:“想得美,你有那个资格吗?你打志军,诬告王子林支书,还不赎罪!”邢虎子面带沮丧,点点头:“俺认错,俺赎罪。”

婚车隆隆地驶来。新娘家派来的车队很是气派,有好几辆豪车。邢虎子更加自卑,被人簇拥着回到屋里,例行婚拜程序。邢虎子从屋里抱着新娘出来,猛地抬头,看见薛仁贵和薛志军敲起常山战鼓。邢虎子惊呆了。

乡亲们闻着鼓声来了,场面瞬间变得热热闹闹。

薛志军朝邢虎子挥手致意,邢虎子依依不舍地上了车。

邢虎子再一次望了一眼常山战鼓,心如刀割,深知摆在自己眼前的将是一场诀别。他与元宝村的诀别!

婚车缓缓驶离了元宝村,拐下河堤。邢虎子隐约能听到鼓声。他透过蒙眬的泪眼,望见庄稼地里人头攒动,花头巾在风中飘荡,淌着汗水的胳膊在晃动。他还瞥见了生态产业园区的白色楼顶,白蘑菇似的,永远叫他动情和依恋的元宝村啊!邢虎子心腔一热,眼泪下来了。志军哥,过去是俺误会了你,俺不是男人,所有下三烂的小动作都错了。俺到城里,知道咋做人了,我会振作起来,不给咱元宝村丢脸!邢虎子心里默默说着。人这一生,终究要结识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只是有些被忘记了,有些被刻进骨头里了。

邢虎子服了,彻底服了薛志军。

7

专属薛家叔侄的鼓王争霸赛来了,地点还在元宝村文化广场。虽比之前的阵容小,但看热闹的人依然不少。天阴沉沉的,光亮滑进看不清的地方去了。薛志军抬起发酸的手臂,抓紧了鼓槌,抹了一下脑门,身体发软,眼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奶奶的!”他骂自己。马金枝见他状态不好,就劝说:“志军,你身体虚弱,算了吧,改天再比赛。”薛志军不答应,人不能这么简简单单地完蛋,尽管活着不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薛志军闭了一阵眼睛,使劲运了口气。

薛仁贵呆呆地站着,闭着眼睛说:“开始吧。”雾越来越浓,天空不时响起雷声。雷声不是很响亮,却是滚动的,一阵复一阵,久久不息。

薛志军狠狠吐出一口痰,长吼一句:“打鼓喽!”他是自己给自己打气,“嗨嗨!”喊完,他顿觉脑袋瓜一阵疼痛。但是,他还是开始击鼓了。咚咚的鼓声一片闹响,薛仁贵打的鼓曲是《猴爬杆》,鼓槌上下翻飞。薛仁贵满脸写着野心,他想夺回鼓王的称号。鼓声像旱天雷在地上滚动,铺天盖地,人群渐渐往薛仁贵那边聚拢。薛志军打的是《小西鼓》,尽管曲子熟悉,但是他的心乱了,死死盯着大鼓,挥舞双臂。

“志军,鼓王!”人们满怀信心地鼓劲道。

薛志军的目光咬着鼓皮,握鼓槌的手像得了鸡爪风一样乱抖。往事如烟散去,又如潮水般涌来。薛志军心乱如麻,莫名地生出一股惧怕来。黑洞洞的大鼓,如一张虎口嘲弄着他,将他的精气吸走了。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脆弱,无所依附,鬼在跟他摆迷魂阵呢。

薛志军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当年薛志军打鼓的时候,心火多旺啊!而且没有那么多想法。心虚来自欲望。在这一刻,如果再当鼓王,给二叔看,给金枝看,元宝村人对他的看法就会变了。他的想法还有很多、很多。怎么就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想法?

薛志军心虚了,鼓手怕的是心虚。薛志军输了,真正应验了二叔的话,挣得了钱,就打不了鼓。薛仁贵赢得了鼓王,还意犹未尽。薛志军想到了二叔的话,击鼓就是人改邪归正的时候,人生就是熬,熬过去了,变得出众,熬不过,只能出局。薛志军说:“俺的鼓输了,输给二叔不丢人!”

马金枝说:“二叔跟你使暗劲儿啦!”

薛志军说:“鼓输了,人不能输!”

夺回了鼓王,薛仁贵想喝酒庆祝,却高兴不起来,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任碗花的呼叫在耳朵里飘进飘出,薛仁贵也没回一声。碗花看着他走火入魔的脸,脸上的汗含在皱沟里,在日光下闪闪烁烁的。碗花愣愣地站着,望着薛仁贵专注痴迷的样子,叹了口气,怅怅地走了。薛仁贵神情木然地重复那个令人费解的动作。薛仁贵是圣人喝盐卤,明白人办糊涂事,跟自家侄子有啥可争的?

嗒嗒嗒的挖掘声响了。

薛志军是被挖掘机的轰鸣声吵醒的。薛志军走在生态产业园区的湿土上,地气疏疏地升起来,绕到他头上去,渐渐化在日光中。薛志军碰见了鑫奥集团的李经理,乱哄哄一堆人,李经理拉着他到值班室打麻将。夜里,薛志军像喝了烈酒似的摇摇晃晃地回了家,壮硕的身架塌了,膝头一软,便跪下了,哭着说:“金枝,完啦!”

马金枝吸了口凉气问:“这是咋啦?”

薛志军瘫在灯影里,没了往日的体面和风光。他含含糊糊地说:“钱,钱都他娘的输了。”马金枝心抖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她没问输多少钱,而是问道:“跟谁赌博?”他说:“鑫奥集团的李经理。這不是想着巴结人家方便在园区开办馒头厂嘛。”马金枝沉着脸不吭声。薛志军反倒沉不住气了,绝望的声音挤出来:“输了三十万,金枝,俺不是人,对不住你。”

马金枝脸上像落了一层霜。是在后悔不该让薛志军开办公司?马金枝沉默着。薛志军最怕金枝沉默,血涌到喉头又说:“俺觉着吧,咱挣钱还要靠鑫奥集团的人,谁知一玩,就搂不住了!”马金枝黑黑的眼睛似要将他看透:“靠谁?没有王子林支书,鑫奥集团的人认你吗?还觍着脸显摆呢?净算糊涂账!”说完马金枝走到薛志军眼前,将他拽起来。薛志军的目光是胆怯的、回避的、躲闪的。马金枝说:“你知道,俺十八岁做买卖,二十岁开民宿,最容不得撒谎的人,只有你薛志军才能把俺糊弄到这个份上。”马金枝眼里的泪,终于扑嗒嗒地落了下来。薛志军也流泪了,嘴巴掂量着字说:“俺不是人,是畜生,没脸活了!”马金枝心尖一哆嗦,瞪眼道:“你说啥?振作起来,你是鼓王,输了鼓,输了钱,人品不能输!”薛志军怔了怔,坐起来,汗流渗到脚心。他颤颤地走出屋子,撸起的袄袖滑了下去。

马金枝不再看薛志军,目光移至挂在墙上的战鼓上。淡淡红绸晃在灯影里,红绸上的纹路依然看得清楚。她的眼里全是一片红颜色。

屋里一时很静,很静。

薛志军憋屈,独自去了河滩。下雨了,河风尖尖地呼啸。他看着老船,脸相松爽了一些。薛志军嘴很干,他没有想到马金枝在这个时候会有这样的魄力。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薛志军长长地舒了口气,胸中涌起很沉的落寞与悲凉。河风贴着船板干巴巴地游走,夹着腥气,扑在薛志军的脸上。他眯起眼,定定坐着,仿佛如一块巨石,抹掉了刚才的嗔怨。他对自己说:“志军啊志军,有马金枝这样的女人跟着你,是你的福气!”他说着,蓦地睁开眼,怔了一下。

马金枝在不远处注视着他。

薛志军心里一喜,仿佛昔日的一切,重新找了回来。他冲上去紧紧抱住金枝,闷声说:“相信俺,看俺咋蜕变成好汉。”这时候,马金枝想唱一支正定民歌,让黑沉沉的元宝村知道,她还醒着。薛志军受了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

薛志军抹抹嘴,无限憧憬地说:“日子会好的。”

到了夏初,元宝村连日阴雨,天空布满疙瘩云。一直到生态产业园落成那天,天才豁亮。村巷和滹沱河岸仍弥漫着一层白气。薛志军躺在床上睡回笼觉,马金枝值夜班回到家,拿手揪住薛志军的耳朵,将他拽醒了。马金枝从经商那天开始,就知道一切得靠自己。薛志军天生是打鼓的料子,经商的头脑却不行。马金枝在薛志军身上不断检讨自己,男人要引导,不能逼。

马金枝说:“俺可要去产业园啦。”

“等等,咱两口子一块去呀!”薛志军说,“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你把俺给踹了呢!”

马金枝问:“你的汽车呢?”

薛志军说:“栓子借走了,你驮着俺。”

马金枝笑着说:“俺驮不动你,贼沉的。”

“那俺驮你!谁让咱是男人呢!”薛志军说着,赖模赖样,两人生出许多甜蜜。他走到门口,推出摩托车,脸扭向马金枝:“老板娘,请吧!”马金枝不等薛志军骑上摩托,就毫不客气地坐到后座上。薛志军突然感到她的身子很轻,像一团棉花。

摩托车出了村巷,下道坑坑洼洼,开始颠颤起来。马金枝紧紧抓着薛志军的后腰。马金枝发现产业园有沙棘林,有荷花园,有花木,有薰衣草等。树木刚刚发芽,跟青草混为一体。马金枝愣愣地望着,望见薛仁贵蹲在木板旁吸烟,栓子将大鼓架起来了。薛志军走到鼓前,捶了两下。栓子见了马金枝,咧咧嘴巴:“金枝姐来啦?”马金枝跟栓子笑着点头。薛志军走到薛仁贵跟前说:“二叔,您最近还好吧。”薛仁贵瞥了他一眼,没吭声,继续吸着烟袋。

马金枝觉得击鼓的人都齐了,心里宽慰。地头,一辆双排座车的后斗,摆满了无数小鼓。栓子指挥人们搬运小鼓。滩上的泥是墨绿色的,升腾着泥腥气,地与滹沱河接茬的地方是墨绿色的。花地里有青草,一片连一片,没了下脚地方。鸟儿飞了,人越聚越多,王子林支书带着鑫奥集团的李经理来了。薛仁贵站了起来,吆喝打鼓队的人。马金枝才醒过神来,摆手道:“大领导没到,先不击鼓。”她与薛志军脚跟脚来到薛仁贵身边。薛仁贵自从夺回鼓王,打鼓劲头十足。薛志军对马金枝说:“俺不愿再打鼓了,打来打去,再风光就这样了,有啥出息呢?”薛仁贵插嘴:“你小子是因为丢了鼓王,打退堂鼓吧?”薛志军说:“你那鼓王,早晚是俺的。”马金枝反驳说:“又吹牛吧?”一挂响鞭过后,三根香火已经燃到梗子上了。木柴点燃的篝火不旺。马金枝看着急,就弯腰往火堆上吹风。薛志军蹲下身,边吹边说:“这些天雨水不断,木头太湿。”薛仁贵说:“你懂个鸟,要的就是黑烟冲冲邪气。”薛志军没吭声。

薛仁贵拿出烟袋,咂巴咂巴,噘着嘴再吐到空中去。

这时,王子林支书从人群中向鼓队走来。薛志军朝王子林支书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王子林支书说:“金枝,志军,你们正好都在,俺有事找你们呢。”

马金枝和薛志军跟着王子林支书走到荷花园的一块泥岗子上。

马金枝说:“支书,您有啥事啊?”

王子林支书笑了笑说:“打鼓队的事儿,俺想了,常山战鼓可是咱县咱村的脸面啊,应该继续下去!”

“可您不是说,咱村集体没钱吗?”马金枝说。

王子林嘿嘿一笑:“村里没钱,可以搞点土政策嘛,再说,咱们集资,你这样的乡村民宿都拿点!”

薛仁贵勾着腰过来说:“让鑫奥集团出钱啊!”

王子林支书扭头望着薛仁贵说:“鑫奧集团是有钱,但眼下用钱的地方多。先放在咱村的观光产业上,还有农产品加工,延伸产业链。文化服务业是第三产业,等三产融合搞起来了,再动用人家资金。反正,俺村的知名度已经上来了,成了网红打卡地了!”

薛仁贵不服地说:“呸!啥网红,都是他们胡吹的。”

王子林支书嘿嘿地笑着。他身后的空地是一片空旷与浩瀚。

浓烟在薛志军眼前盘盘绕绕,慢慢散了。产业园传来游客说笑的声音。他望着产业园的花丛,感觉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他眼前缓慢而惊诧地流动着。像是得了某种暗示,薛志军便对王子林支书说:“支书,俺还真有个想法。”

王子林支书急着问:“啥想法啊,快说说看。”

薛志军想了想说:“俺在报纸上见过一条消息,外地有好多庆典,没有常山战鼓参加多么遗憾。俺听说西柏坡纪念馆改陈揭幕仪式,想打常山战鼓。俺是想啊,将咱村的战鼓队搞活,走出去挣钱吃饭。”王子林书记眼睛亮了,说:“志军,真有这好事?”薛志军点点头。王子林支书使劲拍了拍薛志军的肩膀说:“志军,你比规划师脑瓜还灵活!金枝想不出来吧?”薛志军咧嘴笑着说:“俺是打鼓的,笨。”王子林支书说:“这事还得金枝你们两口子出马。”马金枝心里矛盾,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王子林支书说:“成大事,得天时地利人和,眼下抓三产融合,俺们可以申请国家补贴啦!”

“这是好办法。”马金枝说。

薛志军笑了,脸上青筋勃勃涌动着。

过了好一会儿,县委书记以及各局的局长都来了,生态产业园区揭幕仪式也正式启动。人们蓦然发现薛志军和马金枝击打的是夫妻鼓。红红的绸布条子,搅动了天空,天烧红了。

打鼓结束,薛仁贵就催促薛志军去西柏坡,洽谈常山战鼓演出项目。王子林支书此时得到信息,西柏坡纪念馆改陈落成,有一个盛大的纪念活动,主办方正想从正定县选一家常山战鼓。

薛仁贵催薛志军划船过去。此时此刻,薛仁贵担心薛志军糊弄他,默默地追踪着薛志军的身影,起个监督作用。他亲眼瞅着薛志军划船走了。

船驶到鼓应镇码头,薛志军上了岸,然后打出租车。汽车快到平山县城的时候,天都黑下来了。薛志军的手机响了,是金枝打来的。金枝说:“回来吧,赵家庄已经拿到打鼓生意了。”薛志军说:“金枝,二叔很在乎常山战鼓这次在西柏坡亮相的机会。”金枝叹息说:“好吧,你就再争取一下吧。尽快回来,园区的馒头厂等你签合同呢。”薛志军答应着,毫不犹豫地下了车,他发觉自己有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夜色渐渐浓稠起来,夜风将庄稼吹得哗哗响。

快进县城了,不远处,城市的灯影涂抹出浓浓的韵味,城市的噪声在夜光的搅拌中浮起,可以瞅见五花八门的商店、饭店、发廊。薛志军眼睛一热,双唇颤动。

8

薛仁贵佝偻着老腰,晃着手电,愣在码头。吼风了,河风阵阵,褐灰色的河水呜呜溅溅地涌起。雾抓来挠去,翻不出啥花样来。路灯洇出一道光,他紧紧地盯着河水,河流像脐带似的在他眼前忽隱忽现,使人感到滹沱河的原始和神秘。薛仁贵渐渐看见了水脉,水脉弯弯曲曲,细看,恍惚就是古道。他将手电举过头顶,划一道亮线,牵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遥遥走远。他定定地朝远处祖坟好一阵子张望,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要出啥事。滩上人都散尽,哑静。

不一会儿,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船摇来了。

“志军,志军!”薛仁贵声音抖抖地叫起来。薛志军的船一拱一拱地拢滩,像被浪头咬瘪了,飘忽的划水声泣泣诉诉地传来。小船顶了滩,露出薛志军的脸。薛志军对着薛仁贵问:“二叔,要下雨了,您来干啥?”

薛仁贵黑下脸说:“俺等你呢,在西柏坡揽住打鼓的活儿吗?”

“揽个屁,人家不认咱薛家鼓!”

“那他们认谁?”

“狗日的,人家只认赵家鼓!”

“赵家鼓?狗屁,鼓皮黑咕隆咚的,做了仿古,最后也输给咱啦!”薛仁贵气急败坏地骂着。薛志军叹息一声说:“听说人家找了县委领导,有后台!”薛仁贵骂道:“赵家鼓根本不是赵子龙后代。县里那帮混犊子,八成是拿了赵家的好处!有他们哭的那天!”薛志军脸色灰灰的,像是脸皮被人撕了去。过了一阵,薛志军说:“二叔,别跟赵家庄较劲了,反正生态产业园咱也争来了,咱吃肉,人家也得喝点汤吧?俺跟金枝合计,在园区投资战鼓馒头,比打鼓来钱快!”薛仁贵硬硬地吼:“卖馒头?俺看你掉进钱眼儿了,做馒头,能给咱薛家祖先争脸吗?”薛志军望了望河面说:“叔,鑫奥集团决定不给打鼓队拨款了,打鼓的弟兄们就要喝西北风了,到时俺可就得转型了。”薛仁贵感到可笑,他前年从打鱼转型过来,如今侄子又要转型?薛志军走上码头,没有吭声。薛仁贵走到一艘倒扣着的木船上坐了下来,弯下腰勾下头,啥也不看。薛仁贵闭上眼,委屈地流着泪。本来该是常山战鼓风光的日子,咋就这么别扭呢?人们疯了,世道变了,河也琢磨不透了。薛仁贵以往一想战鼓就激动,可是眼下没这个景了。“二叔,您也别怪鑫奥集团。人家往咱村投资,也是响应乡村振兴号召,为了元宝村百姓致富,可是,市场不饶人。如今经济形势忒不好!您到市场上走一遭,各行各业内卷,产能过剩,人们信心不足,信心没了,谁还敢到俺们这投资?”薛志军说道。

薛仁贵说:“敲响常山战鼓,那是最提振信心的家伙!”

天呼啦啦扯来一块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雨慢慢落了下来。薛仁贵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不知为啥,薛志军自从到了生态产业园,就被迷惑了本性,飘飘然了。“混账,丢俺薛家的脸!”薛仁贵气呼呼地说,“拍拍你胸脯,没有常山战鼓,你能挣到那么多的钱?那都是祖宗在赏饭吃!”

薛志军嘿嘿一笑。他手里有钱,不免心潮起伏。钱要生钱,投资常山战鼓,还是投资馒头厂?这一念之间,不是成功,就是掉进无底洞。薛志军心中纠结起来。

薛仁贵叹息了一声,说:“人生不一定非赢,但绝不能输给过去的错误和愚蠢。你知道吗?经商水很深,咱平头百姓进去,死都不知咋死的。你听二叔一句劝,你小子手里没有牌,很难成功的。”

“叔,啥牌不牌的,俺不懂。”

“你凭啥娶了金枝?凭啥让王子林支书重用?你唯一的牌就是常山战鼓。鼓丢了,你啥都不是。就算金枝帮衬你挣钱,咱县咱乡咱村,缺一个千八百万的小老板吗?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钱来得快散得也快,到时候你啥都没有。”薛仁贵说道。

“二叔,俺把战鼓打出花来,还是穷光蛋!”薛志军吸了口气说。尽管发家了,他还是穷,穷到骨子里,他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薛仁贵吼道:“你回来,带你去个地方。”

薛志军又转回身,跟着薛仁贵走了。

薛仁贵带着薛志军来到了祠堂,打开门,入目的是赵子龙画像。画像是薛家祖上传下来的。潮湿的雨水已将画像洇湿,但依然威武无比。再往里走去,薛志军发现里边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显得十分凌乱。

薛仁贵说:“你好好瞅瞅,就知道该干啥了。”

薛志军定定地看着,忽然跪下了。

突然一个响雷,在屋顶嘭嘭炸开,沉闷的滹沱河又开始变得不安分了。

雨停了,薛仁贵与薛志军分开了。薛仁贵在河边走了一阵儿,忽地瞅见碗花走过来,喊他回家,他就收了脚。碗花默默地跟上来,薛仁贵一脸晦气,骂了一句:“刚刚让志军去了祠堂,拜了赵子龙像。这混犊子,又……唉!”他说了半截儿话,又将那股怨气吞回肚里。碗花愣了愣问:“志军从西柏坡办事回来啦?”薛仁贵嘴角撇了又撇说:“回来了,打鼓的事也没办成。他专门跟俺作对,要在产业园区操持馒头厂,这不是打铁烤煳卵子,瞎整吗?”碗花解释说:“俺听金枝说,三产融合就像包饺子,这饺子馅还没有弄好,鑫奥集团就不给打鼓队拨钱了。他也得生活啊!”薛仁贵顿时黑了脸,说:“三产融合,融合不好就是三张皮。志军一边打鼓,一边跟金枝开民宿多好?有俩臭钱就厉害起来,竟敢赌博,看金枝咋闹吧!官儿不大,僚儿不小。”他呼呼喘着粗气。碗花的心悬了起来。薛仁贵扭头望向河面,惆怅地说:“金枝是咱薛家的好媳妇,贤惠,好强!可是,俺也担心她把志军带坏了。”碗花埋怨说:“你说这个有意思吗?金枝能当志军的家?”薛仁贵怔怔地瞅着碗花,没想到这女人也要成精了。碗花又犟嘴道:“凭良心说,没有金枝,哪有志军的今天,没有金枝,薛家跟王家能攀上亲戚,咱薛家在元宝村能有今天的威风?”空气静了一阵,薛仁贵点点头:“是理,俺甭替别人操心了。”碗花说了就后悔,这个家,说多了意义不大。

薛仁贵回到家,换去湿透的衣服,弓腰撅腚去摸大鼓,大鼓冷冰冰的。这时候,满天的雨又开始下了。他依稀听见河面上有冒泡声,就从窗里探出头去,好一阵张望。大雨猛烈,吞天吞地,下了一宿。薛仁贵一宿没合眼,拧着眉,不动声色地听着雨声。有年头了,一闹大雨,他就怕祖上老坟连锅端去。薛家老坟地势低,坟地的模样像卧着几面大鼓,这里的荣耀就多了,不仅仅是坟啊。

天一擦亮,薛仁贵就跟贼撵似的,慌慌张张出了村,去村西头看祖坟。水退了,远远瞧见祖坟头被咬了个黑洞洞的豁子。唉,这鬼日子又犯啥忌了?闹出五花八门的邪事,叫人不安生。他赶紧去了村东头的栓子家。薛仁贵大喊:“栓子,栓子!你给俺出来!”

栓子像头倦驴,懒洋洋地蹭出门来,边穿夹克边嘟囔:“二叔,出啥事了,这么急?”薛仁贵说:“俺家的祖坟叫雨水冲塌啦,你跟俺添坟去!”

“这雨又赶乱!没到清明,坟头有啥好添的?”栓子说。

薛仁贵抬起脑壳火了,骂:“混账,不是你家祖坟吧?”

“行行行,俺不说了!您也别生气,气个好歹,俺咋跟二婶交代呀?”栓子打着长长的哈欠,抄起一杆铁锹。

薛仁贵瞪了他一眼说:“兔崽子,少给俺贫!去,叫志军也过来添坟!”

栓子强忍着一肚子的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二叔,人家当大厂长了,牛逼哄哄,能来添坟?”

“不来?他敢,俺打不烂他!”

栓子仰脸打了个喷嚏,颠颠地去找薛志军了。

薛仁贵叹了一声,悻悻地回了家,望着大鼓,落下两滴眼泪。

日光铺满玉米地、草场和坟场。远处,生态产业园第一批项目观光花海、无公害绿色食品和科技蔬菜大棚已落成;第二批项目小麦育种、面粉厂、馒头厂也开始招标。商标注册了“元宝牌”。挖掘机轰隆隆的,油腻腻的鲜土气息随风刮来。栓子找薛志军的时候,他和马金枝正在县城修理挖掘机。栓子给他打电话,他没有听到。栓子沮丧地回来了,跟着薛仁贵给薛家祖坟泄水。碗花拖着虚弱的身子也来了。

雨水排干了,薛仁贵累得东倒西歪。

薛志军回到村里,才给二叔回电话,薛仁贵劈头盖脸就骂了他一通。薛志军和马金枝大眼瞪小眼,愣住了。薛仁贵喝了一瓶白酒,在墓地疯狂地击鼓。打鼓时,薛仁贵瞪着眼睛,左臂一横一滑,身子一扭一耸,口水都流下来了。

薛志军赶来时,薛仁贵将后脑勺给了他,薛仁贵玩命击鼓,鼓声隆隆,他自己却听不到鼓声。薛仁贵一脚踢到铁板上,打到了断命鼓。忽然,哇一声,一口血喷涌出来。薛仁贵直挺挺地倒下了,倒在祖先的墓地旁。

“二叔!”薛志军猛扑过去,紧紧抱着薛仁贵。

薛仁贵脸色苍白,嘴角流血,喘喘地说:“志军,市场永远是对的,错的是你自己。不管市场咋变,咱薛家人不能丢了常山战鼓!”

“二叔,俺记住了。”薛志军流着眼泪,点头说,“以往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没有灵魂,文化搭好的台也会塌的。二叔,俺错了,如今是文化直接唱戏,咱薛家人,一定会把常山战鼓打下去,但要打出名堂,日后还要靠您啊!”

薛仁贵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碗花也哭了,一双眼睛肿得像铃铛。

“二叔,二叔!”薛志军哭得浑身哆嗦。人们将薛仁贵送进医院。薛仁贵昏迷的时候,薛志军就击鼓,只有击鼓,薛仁贵才会与他的灵魂会合。薛仁贵竟然奇迹般地醒过来了,吃着西药,喝着中药,薛仁贵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元气。这天夜里,志军娘走了,毁在心脏上。一切按着规矩来。送去殡仪馆,遗体告别,火化,烧纸,烧掉那只纸糊的战鼓。发丧的三天三夜,薛志军守灵,薛仁贵敲响了常山战鼓。薛志军感动了,心想二叔跟爹的仇真的化解了。葬了娘,薛志军和马金枝帮助薛仁贵收了秋庄稼。金黄的玉米地里,薛志军看见薛仁贵佝偻的身影,想到他的好,心中不再纠结,便跟马金枝商量妥当,手头那点资金,全投在常山战鼓上。原有的战鼓队与生态产业园脱钩,挂靠在元宝村的村委会。薛志军每天精心打鼓,还琢磨出“翻打”和“蹦跳”的新队形,大大体现出常山战鼓的神韵:打鼓时急时缓,急了,雷霆万钧,惊天动地;缓了,彩绸飘舞,舞姿优美。

好运气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元宝村的战鼓队错过了在西柏坡的活动,但是,元宝村的战鼓队还有一个亮相的机会。央视春节联欢晚会舞蹈组导演来到县里要选战鼓队。

薛志军带领的元宝村战鼓队与赵家庄战鼓队再次相遇。

薛志军带队来到县古城广场。初冬了,滹沱河两岸的树叶都落光了。天空飘了雪,雪将黄树叶盖得严严实实。雪化之后,树枝上挂着一串串冰碴,模模糊糊,皆是风景。薛志军领头打大鼓,薛仁贵与他面对面站着。鼓声响了,鼓手腾挪跳跃,鼓槌上下翻飞,气势雄浑,似万马奔腾。节点上,薛志军大喊:“战无不胜,队形成龙。” 他的喊声比鼓声大,有一种比常人更强大的力量。队员迅速组成龙形。这鼓打疯了,此时,天上的雪花一片片被震落。

元宝村战鼓队赢了。

白茫茫的雪,薛志军惧怕雪地的白光,看久了眼睛就疼。隔了几天,元宝村战鼓队全员都到北京参加现场彩排,出发的时候,天空特别蓝。县委书记跟王子林支书协商,元宝村战鼓队有些成员身体偏弱,从赵家庄借调十个鼓手参与进来,壮大鼓队。王子林支书跟薛志军征求意见,薛志军拍着胸脯,大气地说:“俺欢迎赵家庄好汉加盟,荣誉是咱县的。”薛仁贵纠正说:“不,荣誉是咱农民的,咱国家的。”县委书记紧紧握住薛仁贵的手说:“说得好,不愧是非遗传承人。”薛仁贵嘿嘿一笑,抬手指了指薛志军说:“俺老了,传承人应该是志军了。”

经央视领导审查,元宝村的战鼓队最终登上了春晚。

常山战鼓轰动了,人人都在议论,短视频疯传。春晚一结束,薛志军连夜带队从北京回到元宝村,王子林支书和村民列队欢迎,鑫奥集团的李经理也来了。常山战鼓一火,鑫奥集团就改变经营策略了,要真正把常山战鼓融进生态产业园,品牌农业、加工产业与文旅三产融合。

破五那天村里要打鼓。春晚打鼓的时候,鼓皮有破损,薛志军去西柏坡许家修了鼓,用红漆刷了鼓槌,换了鼓皮。鼓是用汽车拉回来的。赶上滹沱河大雪,河岸上车轮碾轧,积雪变得瓷实,路面滑溜溜的。轿车慢悠悠地开着,防滑链哗啦哗啦响个不停。滹沱河被冰冻了,两岸田野也被一层寒霜覆盖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薛志军望见了生态产业园区的楼房,吸了口气,凉冰冰的。天色已晚,远处镇上闪过烟花,长鸣一声,火花钻到夜空去了,脆脆地炸响,火花纷纷坠落下来,缤纷的火花笼罩了元宝村。

破五到了,薛志军打鼓打了一天。这天夜里,繁星满天,光芒四射。回到家里,马金枝告诉薛志军自己怀孕了。薛志军万分激动,紧紧抱住马金枝,高兴地流出眼泪。

晚上,吃过饺子,薛志军将爹娘的照片摆好,上了香火。

薛志军说:“爹,娘,你们在那边团聚要高高兴兴的。告诉你们,咱常山战鼓登上了春晚,还有,你儿媳金枝,怀上了咱薛家的后代。”

马金枝微微一笑。

薛志军又说:“爹,二叔诚心诚意教俺打鼓,您就原谅二叔吧!”

马金枝鼻子一酸,转身进屋了。

外面夜色依旧,薛志军起身,走到客厅的大鼓旁。他嘆了口气,斜靠在鼓皮上,鼓皮被身体暖热了,他的脸贴在鼓皮上,鼓皮颤动着,烫在脸上,传到心里。

责任编辑    曾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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