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戏莲叶间

李娅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朦胧中，我似乎听到一个小姑娘在背诗。

一下惊醒，这原来是个梦。

窗外春雨又起，乍暖还寒的天气。我坐起来，听着窗外雨声，不由得想起我在医院结识的那个孩子。

去年春天，母亲经历一场手术后，又因意外而陷入昏迷。将近一年的时间，她都在医院植物人促醒病区接受治疗。

我去照顾她。那时候，新冠疫情正肆虐，防控管制正严，全国都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我所在的学校转为线上上课，于是我带着教科书、手提电脑及连续七天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到医院陪护母亲。

那段时间，医院里管控很严格。住院部的病人家属要出去，必须要医生开证明，护士长签字才行。因为太麻烦，出去不方便，一天到晚，我只能在母亲的病房活动。

看着神志不清的母亲，我常常默默流泪。我怀念那个强壮的母亲，那个能说能笑能运动，充满生命力的母亲。我甚至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

彷徨无措的时候，我痛恨疾病，惧怕生活。有些瞬间，我甚至想要放弃对母亲的治疗，这样既能让她早些解脱，也能让我及我的家人解脱。

在促醒病区，几乎所有病人都是口不能言的植物人。照顾他们的家属身心俱疲，每天巨大的花费更是如泰山压顶。忙碌的医生、护士神情疲惫，劳累的家属神情木然。一切都让人感到压抑，甚至崩溃。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经常一个人在病区走廊里晃来晃去，东瞧瞧西逛逛，像一条小鱼一样在病区里游来游去。我遇到她的时候，目光常常被她吸引。在这毫无生气的地方，她是一个美好的存在。

那天，母亲又短暂地清醒过来后，开始大喊大叫，惹得同病房的人纷纷指责我们。我冲着母亲发了一通脾气后，就再也忍不住了，跑到病房外，站在楼梯间哭泣。

感觉身边有人，我扭头，看到了她。她正静静地看着我。

估计平日里见多了大人崩溃的场景吧，她丝毫不吃惊。反倒是我，面对一个孩子，羞愧起来。

我抱抱她，她没有一丝挣扎，竟然温顺地偎依在我怀里，令我心生怜惜——可能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我问她上学没有，她说以前上，现在待在医院里，不能上了。我问她在医院多久了，她记不清，只是说很久很久了。

我的泪又来了。待了一会儿，我问她想不想离开医院，她点点头，随后大约是想到什么，又摇摇头。

回到病房，我把与小姑娘的交往告诉了护理我母亲的大姐。大姐就叹息，说这家人太不容易了，小姑娘的爸爸骑摩托车时，被一辆车撞成了植物人。小姑娘的妈妈一个人照顾不了爸爸，没办法，一家人都在这里，有半年之久了。

从那天以后，我在走廊遇到她，就常常与她玩。她给我讲她爸爸以前的糗事，说到开心处就笑了。笑声清脆，如泉水叮咚。我把她当成我的小朋友，在这令人压抑的环境里，她清脆的笑声是我的安慰剂。纵然生活中有疾病，有意外，有猝不及防的伤害，可是，我们还有人本性中最可贵的东西——爱，这是烛照我们生命的光芒。

她每天到我母亲病房找我。在无事的时候，我们就背诗，我教她背《江南可采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时候，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条小鱼，在水里边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春节到了，我回家过节。当我过完春节又去医院的时候，已经见不到那個小姑娘了。我担心，就问了护理我母亲的大姐，她讲：“那家人哪里有钱继续在医院耗着？肇事司机赔的钱花完了，他们只好出院。那个孩子还跑到这屋里边找过你，说要跟你说一声，她要回去了，让你以后不要哭。”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又强忍住。坐在熟睡的母亲身边，我没有一个时刻像此时，那么地惧怕死亡，惧怕猝不及防的离别。钱德勒曾经写过：“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以前我以为，最残酷的就是疾病。其实，一次次的离别，才是生命不堪承受之重啊！

她带给我那么多的安慰。我后悔以前与她拍合影的时候，因为疫情，我们都没有摘下口罩，我更遗憾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我本来还带了几本儿童读物给她，可是，如何把书寄给她呢？

遗憾中，我又安慰自己，这个孩子的人生之路，大概会因为家庭变故受到影响，即使我记住她，又能怎样呢？还是不知道的好。

但我总是会不时想起她。不知多年以后，她的记忆中是否会出现那首《江南可采莲》？愿她在历经生活磨折后，在她心底，依然能有一片田田莲叶，容得下一条小鱼，游来游去。

（选自2023年第4期《河南文学》，原标题为《病房逸事》，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