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为每一只笨鸟都准备了一根矮树枝”
2024-05-16陈蔚文
陈蔚文
新学期,学校来了几位新老师,有一位竟是丽娃,她从另一所学校调到这里,担任音乐老师。很快,丽娃和别的老师一起组织成立了校合唱团和舞蹈团。
姚姚很想报名参加舞蹈团。免费的,妈妈兴许会同意。但她想起妈妈的话,自己手也不长,腿也不长,大概老师挑不中她。她对着穿衣镜看自己,不像马小夏那样秀美,一头乱蓬蓬的短发。镜中的自己就是个普通女孩。用舞蹈的身材标准来看,还有那么一点点壮实。
有一晚,姚姚听见走廊传来歌声,旋律悦耳:“期待着重逢的来临,穿过千山,穿过万水,共赴心灵之约……”
姚姚听着,歌声在她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
突然,她看见丽娃站在门口。姚姚吓了一跳,脸腾地红了。
“你叫姚姚吧?我听你妈妈这么叫你。”丽娃笑着说,“你还来过少年宫对不对?我暑假在那儿兼课时见过你。”
姚姚的脸一下热了,原来丽娃看到她了。
“你喜欢跳舞吗?”丽娃问她,脸庞挂着笑。
“喜欢。”姚姚小声说。
“那你来参加学校舞蹈团吧,这个周日下午有课,你来感受一下。”
姚姚心里像突然飞进了一只鸽子,鸽子欢快地扑棱着翅膀。
她回去和妈妈说,妈妈竟然同意了。也许是因为不收费,不管怎样,姚姚开心得像做了一个美梦。
周日下午成了姚姚一周最盼望的时光。校舞蹈房蛮像样,有镜子和把杆,墙壁刷成了果绿色,不比少年宫的舞蹈室差。
舞蹈班有十几个学生,丽娃让姚姚和大家一起练基本功。擦地、画圈、蹲、下腰、大踢腿、小踢腿,对着镜子,在把杆上压腿、伸展,身体热了之后练习站位。姚姚起初很僵硬,她为自己的僵硬不好意思,但丽娃鼓励她,说多练练就会好的。
姚姚练功从不偷懒,认真地压胯、下腰、压旁腿……几周后,身体的软度虽然不及其他女孩,但自我感觉灵活不少。
丽娃让她们练舞時,要抬头挺胸看镜子,但姚姚总是不好意思看,眼睛躲闪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次丽娃老师带了本杂志来舞蹈房,说刚在路上买的,里面有一位她很喜欢的美国舞蹈家的访谈。课间,姚姚和几个女生一起看那本杂志。
文章的摄影配图是位穿着白衬衣、黑色紧身裤的女士,一头白发,还有皱纹,可丽娃说她真美。
“老师,她头发都白了,为什么你说她很美?”有个女生问。
“美和漂亮不一样。”丽娃老师说,“美是有力量的,一个人心里有热爱,有信念,就会显得很美。”
姚姚越来越喜欢这间有果绿色墙壁的舞蹈房,也逐渐习惯了那面镜子和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镜中的这个女孩都说不上漂亮——细长的眼睛,微翘的嘴,圆圆的鼻头,有点支棱的头发。
舞蹈班里,姚姚和蒋小云玩得最好。蒋小云是个身材修长的女孩,她有先天性唇腭裂,虽然做过修复手术,还是能看出来。头几节课,一群女孩总在背地里笑她“兔子嘴”。丽娃知道了,有次把那几个女孩留了下来。平时爽朗爱笑的丽娃,脸绷得紧紧的。
不知道丽娃和那几个女孩说了什么,但以后没人嘲笑蒋小云了。
丽娃上课常表扬蒋小云,说她记动作用心,拍子也踩得准。丽娃说:“每个人的身体千差万别,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舞蹈最重要的是对音乐的敏感、肢体的表现力,还有对舞蹈本身的热爱。”
因为有唇腭裂,蒋小云有些内向,不大说话,笑起来总捂着嘴。姚姚和她接触后,觉得她既善良又能干。她有一双巧手,会绣会钩,她送了姚姚自己钩的一个蓝色小钱包,安了一颗暗红的扣子,可漂亮了。
姚姚对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越来越熟悉——之前,在家里,她只要在镜子前稍微多待一会儿,妈妈就催她去写作业,好像照镜子是件不光彩的事一样。现在,丽娃老师要求她们看镜子,纠正体态与动作,把舞蹈动作做到位。
姚姚从没试过与镜子相处这么久,她像初次认识自己。镜中那个并不漂亮的女孩,短发因不服帖总会翘起来,身材算不得修长。她在镜前踮脚、小跳、绷脚尖,感知身体具体的存在:皮肤、关节、骨骼以及皮肤下流动的血液……每当音乐响起,身体中就像有节春笋从土里冒出一般,在她心里拔节生长。
那是舞蹈带来的喜悦。
姚姚喜欢跳舞,比喜欢数学多十倍,不,兴许是一百倍。虽然,在镜中她觉得自己跳得不够优美,不像舞蹈班有的女生,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优美,可她还是喜欢。
姚姚一开始只是记住动作的排列组合,然后尽量伸展到位地完成它们。再然后,她慢慢体会到什么是气息起伏、眉眼间随音乐流露的表情,原来舞蹈是由这么多元素构成的。
跳着跳着,舞就这么一点点丰富了起来。
深秋来临时,院里的两株芙蓉开得正好,正午后花瓣转成了深红,姚姚把腿搁在一根粗壮的树杈上压腿,想起语文老师杨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上帝为每一只笨鸟都准备了一根矮树枝。”
每次舞蹈课上完,姚姚都舍不得走,丽娃边收拾教室边放歌,姚姚帮着收拾,她入迷地听着那些旋律,或激昂或舒缓,或快乐或忧伤,或深情或洒脱。它们表达着人们的喜怒哀乐,像清新的风,吹走了压抑与沉闷,吹去了单调与阴霾。歌声多美妙啊,有了歌声,生活变得色彩斑斓、生机勃勃。生活里不再仅仅有黑色和白色,还有红黄蓝、紫粉绿……
姚姚有时搭丽娃的自行车回家,那是辆美丽的紫色自行车。丽娃常在楼道边擦拭那辆自行车,边低声哼着歌。
有次丽娃下班回来,车筐里插着一束还未绽放的粉荷——每到夏天,附近街上有乡人挑来莲蓬与藕,顺便捎些荷花来卖,丽娃常会买一束荷花。
刚放学的姚姚在单元楼前看丽娃逆光骑来,她穿着白色系带短袖衬衫,夕照中如仙子,从发梢到面庞,她的周身透出一道剪影般的光,姚姚简直想伸手去触碰她头顶的那束光……
因为舞蹈课,姚姚的生活也像被一道光照亮。
影响姚姚的还有丽娃上的每一节舞蹈课,丽娃老师提醒她们要挺直腰和脖子,收下巴,肩膀下压,肩胛外开,让身姿显得挺拔,“就像一棵白杨那样”。这些都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参与到姚姚日益萌芽的青春中来——那同时被作业和考试牢牢束缚着的青春。
家里没人时,姚姚会哼着舞蹈课上放的音乐,对着穿衣镜跳着。那面穿衣镜有些磨损变形了,并不能把人影照得很清晰。但没关系,姚姚反而从那个有点模糊的身影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在舞蹈中创造出的自己,虽然普通但却独一无二的自己。
初夏来临时,姚姚竟然见到了丽娃的舞蹈老师柏老师。某个周日上舞蹈课时,外面突然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柏老师来给丽娃送伞。身材颀长的他穿着黑色衬衫、深色直筒牛仔裤,微笑着望向丽娃和姚姚。
“等这阵雨过去再走吧。”柏老师指了指校旁一家小食店,“喏,到店里吃点东西。”
那是一家卖粉面、瓦罐汤的小食店,店里弥漫着热腾腾的香味和热气。姚姚真有些饿了。柏老师叫了瓦罐肉饼汤和拌粉。
姚姚低头吃着,边听丽娃和柏老师聊天。他们聊起一个美国舞团在北京的演出,他们说到肌肉、控制还有情绪之类,还说舞团接下去会到上海和深圳演出,要是能去看就好了。他们又说起几个现代舞蹈家,名字都是姚姚从没听过的。
这之后,姚姚又见过一次柏老师,丽娃请他来给同学们讲讲课。
柏老师说了很多,他的声音有点低沉,伴着一点成年人的神秘气息。姚姚觉得他每一句都讲得特别好,虽然有些她根本来不及消化——那需要更长的岁月才能理解与消化的内容,她囫囵吞枣又无比专注地听着。
“舞蹈不能只用肢体去跳,要用心去跳,去体会音乐里面包含的情感。舞蹈无处不在。生活和自然是舞蹈的老师。去看树怎么生长、蝴蝶怎么振翅,去看四季变化里的自然。舞蹈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发生。当然也要练好功,学会控制身体、运用身体,要感受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在做每一个动作的时候,让它最准确地表达情绪……舞蹈教给我们什么是美,还教会我们自由,像一只鸟儿那样,当它想飞的时候,拍拍翅膀就飞起来了。舞蹈就是一种起飞……”
柏老师沉缓如涓涓细流的声音流进了姚姚心里。不知为什么,她鼻子有点发酸。她觉得柏老师说得太好了!那些朦胧的她说不出却存在于内心的感受都被他说出来了。兴许以前她没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但柏老师说出来后,她看见这些东西潜伏在她心里——舞蹈教会人什么是美和自由,真是太对了。
她渴望自由!但她一点也不自由。
她喜欢舞蹈,不管她有沒有条件——身体条件、练舞的条件,她只知道自己喜欢舞蹈。它与她贴得多么近,音乐响的时候,好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苏醒过来了。而面对枯燥的数学题时,细胞全都关闭了。这是件奇怪的事,家里没有人与舞蹈有关系,甚至没有人与文艺有关系,她没有这个基因,可有些东西,是会天然地、自发地生长出来的,就像舞蹈。从她第一次在少年宫看丽娃跳舞,她就知道自己有多喜爱舞蹈,喜爱和舞蹈有关的一切,包括丽娃和柏老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