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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中)

2024-05-16/

决策 2024年4期
关键词:老邱绵阳盛世

文 / 叶 风

寓山村的矿难现场还在清理,黎坤的遗体依然没有找到,现场只发现了他遗留下来的双肩包和一只运动鞋。双肩包内什么也没有。张荫实上午与省事故调查组组长交换了意见,虽没有说明黎坤此时来寓山的真实目的,但失踪了一个审计署干部这么严重的事情,还是第一时间上报了高层。

小小的如县各种谣言四起,有说黎坤被绑架带走了,也有说他被肢解后送进了矿石粉碎机,连骨头渣渣都不剩了。这一切都让张荫实出离愤怒,深夜里他开始起草《审计要情专报——关于寓山特大矿难背后的官商勾结》,然而现在掌握的一切大都只是推测,一切还都得等到乔军、李青峰他们几个组调查回来。

又是一个不眠夜。天终于亮了,清晨酒店的停车场,远处一辆没有熄火的挂着青海牌照的丰田越野车带来阵阵废气的味道,张荫实皱皱眉,似乎有点眼熟。

在如县酒店二楼的小会议室里,张荫实召集的情况汇总分析会正在举行。审计干部乔军有点急,“根据这一周来的调查,基本可以肯定,寓山金矿是经多次转手才到了盛世投资公司的名下,国投矿业的财务报表显示,2007年省地矿局准备勘查寓山金矿时,采取了合作投资勘查的方式,当时省地矿局711地质队出资60%,国投矿业出资40%,一共打了6个钻孔,投资了1000多万元,其中国投矿业投了400多万元,然后不知何故突然中止了。晾了三年后,2010年省地矿局711地质队又再度勘查,这时大股东已换成了盛世矿业,是一个在北京注册的名为盛世投资集团的下属企业,股东构成比较复杂。盛世公司接手后,全部垄断了投资,并成为矿权人,仅仅用了一年,就钻出了十几吨黄金,初步估值达到8亿,而且,据说国投矿业已经研究准备用7.5亿回购寓山金矿。”

张荫实追问:“也就是说,国投矿业放着到嘴的肥肉没吃,让盛世矿业吃了,现在还要花大价钱把它吃回来?”乔军说:“我想是这样,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青峰,你那边调查的情况怎么样?”“单从手续来看,盛世矿业是没有问题的,证照齐全,县里对这家企业高度重视,毕竟一家注册在京城,仅注册资本就达到100亿的大鳄,任何一个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资的诱惑下都会奋不顾身的。”李青峰继续说道,“不过本来寓山金矿的矿权人是省地矿局711地质队,2010年3月,我从县国土资源局查到的记录是已变更为盛世矿业,而登记材料显示是盛世矿业从国投矿业经过二手矿业权市场变更过来的,从政策和法律层面上看,这次变更完全没有问题,但是矿权人是如何从711地质队变更为国投矿业的,县国土资源局的同志说不清楚,说那是省里的事。”

国家审记署驻锦阳办事处邱主任刚散步回来,“邱主任好!”张荫实走进邱主任的办公室。

“坐!”邱主任对这个老部下一直非常器重,“你们的报告我已经看了,黎坤有消息了吗?”“还没有,现场已基本清理完毕,只发现了他的背包和一只鞋,当地已将他列为失踪人员。”说着张荫实拿出手机,把微信中最后黎坤给他发的几张照片展示给了邱主任,“我高度怀疑,这几张照片和黎坤的失踪有着密切联系。”

“给公安机关报案了吗?”老邱的脸色越发凝重。“考虑到审计工作的特殊性和当地情况的复杂性,还没有给公安机关提供照片,但是当地已经知道有一名审计署工作人员失踪。”“当前最最重要的是找到黎坤的下落。”老邱顿了一顿,“这次的矿业权审计就告一段落,你们把报告完善一下,对地方提出加强矿业权管理的要求,尤其是在转让阶段要依法办理,透明公开,整改情况三个月以后报办事处。”

“黎坤追踪的这个线索怎么办?这里面可能存在着重大利益输送啊!”老邱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荫实,你也是个老审计了,怎么不知道用证据和事实说话,怀疑大家都会,可证据呢?

老邱站了起来,似有送客的意味:“你休息几天,扫尾工作我让别的同志负责,你就把这些照片移交给当地,要求他们一定要找到黎坤同志的下落,就这样吧。”事已至此,张荫实只好起身离开老邱的办公室。

审计工作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头,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最终提交的审计报告里,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些加强管理的要求,对寓山金矿只字未提,张荫实很不赞同这样的表述,他拒绝签字,可后来负责的同志代他签了字,并解散了审计组,二十多年的审计生涯里这是头一遭。

因为不服从办事处的安排,加上因对黎坤失踪的事情负有主要责任,张荫实被调离了审计业务处,发配到老干部处任职。

三年后,在绵阳阴冷而又漫长的冬日里,张荫实和平时一样在办公室一边上网一边看文件,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三,张荫实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时近中午,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瞥眼望了一下,是一个来自青海省的陌生号码。他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严肃的男中音:“请问您是张荫实吗?我是青海省海西自治州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警官,幸超。”张荫实略微停顿了一下:“我是,有什么事吗?”“我们最近在追查一个黑砖窑非法用工的案件,一个人提到你的名字,我们通过网上比对,筛查了很多同名的人,觉得你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挺冒昧地给你打了电话,希望你能配合调查。”

听到这里,张荫实不禁有点哑然失笑,这么多年来,都是他让别人配合调查,现在竟轮到他了。“你们搞错了吧,我没去过青海省,这里是国家审计署驻绵阳办事处。”“是的,我们现在追查的这个人也来自绵阳。而且我们现在也已到了绵阳,下午想来和你聊一聊。”“那我在办公室等你们吧。”张荫实无奈地放下了电话。

下午一上班,来了两个彬彬有礼的警察,分别掏出了警官证表明身份,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警察先开了口:“张处长你好,我是幸超,打扰了,我们从青海赶到这里,就是想向你求证一个人。”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给张荫实,张荫实一看照片,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他慢慢抬起花白的头,指着照片上的人问:“这是?”

“张处长,今年我们海西自治州公安局发起了雷霆解救行动,摧毁了境内20多个非法用工的黑砖窑,解救了被限制人身自由的70多个工人,大部分是儿童和智力残障人士,我们正组织对他们进行身份识别,依法遣返,其中这个人,”幸超指了指照片,“我们找他问话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用一根树枝在地上不停地写着‘荫实’二字,经过反复的比对,我们确认这是人名,于是通过全国公安网,找到你这,你认识他吗?”

“他是我们办事处失踪三年的年轻干部黎坤啊!”张荫实老泪纵横,“他还活着吗?他是怎么到你们那里的?”“这个我们正在追查,请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原来从事何种职业?是何时因为何事失踪的?”幸超像连珠炮似的一连串地发问。

办公室外,已隐约有人影晃动,张荫实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关上,转身,压低声音,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警察,末了,加了一句:“这件事还没完。”幸超身边的年轻警察在飞速记录着。

送走了警察,张荫实来到了老邱的办公室,老邱看到张荫实有点意外:“有什么事吗,听说有两个外地的警察找过你?”“是关于三年前如县寓山金矿的事。”张荫实能看出来,老邱胖胖的脸抽搐了一下。“也没有什么事,他们只是随便问问。”张荫实想起他对海西州警察的承诺。

老邱盯着张荫实:“荫实,重大事项及时报告组织,我想你一个老党员是清楚的,如果隐瞒不报,后果你也是很清楚的。”老邱的语气里满是威胁。“我当然知道组织纪律,刚才已给你汇报了,我坚信,正义有时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说完,张荫实将公休假申请表放在老邱的桌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一早,张荫实告别了老伴,踏上了赶赴青海的路,当天晚上就赶到了西宁市。张荫实给幸超打了个电话,想跟他联系一下明天去海西的安排,可电话里却始终传来忙音。

走进西宁宾馆大院时,已是华灯初上,大堂里人不多,走到前台,张荫实掏出了身份证:“你好,我是张荫实,昨天已预定了房间。”前台服务员接过身份证,一怔,扭过头似乎和前台上的什么纸片核对了一下:“您就是张荫实?”“是啊。”“有几位先生在这里等你。”张荫实有点糊涂,不记得在西宁认识什么人。

年轻的女服务员向坐在附近沙发上的几个人微微点了点头,递了个眼神,很快几个精壮的男人就围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中年人,剃着平头,络腮胡子剪得很整齐,穿着厚厚的皮夹克,他似乎有意拉了一下衣摆,露出了皮带上扣着的警徽。“你就是张荫实吧,我是如县公安局的,最近我们在调查一起安全生产事故案件,与你有关,想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说完两个人已一左一右钳住了张荫实的胳膊,另一个人拿起了他的行李,几个人簇拥着走出了西宁宾馆,上了一辆停在院中的别克商务轿车,驶出了大院。

张荫实被两个年轻的警察紧紧夹在座位中间,几乎动弹不得。车子连夜开出了西宁市,开出了青海省,一路向东南颠簸,这一路开过黄河、淮河、长江,直至如县。

车子停在一条主干道旁的辅道里,辅道里绿树成荫,周边景色优美,抬眼望去,绿荫后掩映着几栋小楼,其中一栋更大些,似乎是主楼。为首的中年警官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只听他在电话里说:“人到了,出来接吧。”这时张荫实才发现,在辅道右边有一个长长的院墙,中间有一个小门,小门边有一个门卫室,墙上只有门牌号,没有单位名称,很神秘。

不一会儿,小门打开了,出来了两个人,一个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挺斯文,还有一个约五十岁的中年人,显得比较憨厚,跟在年轻人后面。

看到这两个人后,中年警官回过头来对张荫实说:“到了,请你下车吧。”中年警官握了握年轻人的手:“文主任,任务我完成了。”年轻人老气横秋地拍了拍警官的肩膀:“辛苦啦!”中年人走上前来,示意张荫实跟他一起走,张荫实没有拒绝,他已经大概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中年人带着张荫实转过几个楼梯下到负一层,这里都是一排排的房间,门口有编号。中年人打开其中一间,用眼神示意张荫实进去,张荫实很顺从地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四周米色的软包一直到房顶,房顶一角是360度摄像头,房间的正中摆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对面有个矮小的单人沙发,高度确保你坐上去要仰视审问你的人。张荫实有点哑然失笑。他问那位面容憨厚的中年人:“我大概要在这待多久?”“这个我不知道。”

门开了,戴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似乎没有坐下的意思,抱着双臂,眼神不太友好:“黎坤,你认识吧?”张荫实点了点头。看到张荫实还算配合,年轻人有些满意,眼神也柔和了一些:“那我们从头开始吧,姓名,年龄,职务,学历?”一切都是按照讯问的方式进行。

年轻人继续说:“你知道三年前八月如县的那场矿难吧?因台风远山引发的山体滑坡,23人被埋,一人失踪。”“知道。”张荫实简单地对答。“失踪的是你们绵阳办事处的年轻干部黎坤?”“是的。” “他是怎么失踪的?”张荫实抬头看了看年轻人:“我不清楚。”

张荫实在心里琢磨,自己刚想去青海见黎坤,就被请到了这里,这也太巧合了。多年的审计工作经验告诉他,这事没那么简单。

“我们经过充分细致的调查,发现你不经组织批准,也未向地方通报,秘密派遣黎坤独自一人赴寓山矿区调查,事后也没有向地方通报险情,直接造成了黎坤同志的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这是事实吗?”张荫实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荫实不知道自己何时离开这个地方的,他只记得自己在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交代”后,那个年轻人出去带着几张打印纸回来,是询问笔录,他签了名,还按了红手印。中年人把他送出了主楼,一直送到门口,张荫实意外地看到了办事处的车子在等他,不祥的感觉刹那间充满了他的内心:“这一段时间你不能离开绵阳,我们随时会找你核实相关情况,请你配合。”张荫实冷漠地微微点了点头,转身钻入小车。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回到了绵阳。

(原文刊载于《安徽文学》2023年第12期,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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