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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

2024-05-16魏芳芳

中学生阅读·高中·读写 2024年3期
关键词:栀子花栀子母亲

魏芳芳

几天前,我在家门口的绿化地摘了一颗山栀子,金红色浆果,比路上乌桕树的叶子还要鲜亮。一掰开,浓稠的鲜红果汁就流了一手。用水冲洗后,皮肤还是染上了纯净的黄色——“御用黄”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知识点”是好几年前,在西安一个小饭铺获得的。七月,热浪滚滚。等菜的时候,伙计来倒茶。那茶汤呈金红色,一股淡淡的清香,既不是茶叶的口感,也闻不出什么花的香味。好奇问掌柜,答是秦岭山栀子。栀子花会结果吗?掌柜拿出一包栀子,指头大小的绛红色果实,上面有几条突出的楞线,一端尖尖的,像大肚子小花瓶,闻起来还真有点儿栀子花香味。掌柜说:栀子是一味好中药,能降压、清脂、泻火;还是一种天然染剂,打从秦汉始,皇家御用的黄色布料大都是用栀子染的。

初见栀子花,是三十年前了。端午前后,在重庆的一个马路小菜场。各色背篓里新鲜的菜蔬,是乡人刚从田里挑上来的,还带着雾都经久不散的露水。忽然微风吹来一阵浓郁的香气,既野性又温润。循香觅见茅草叶扎着的几把绿白花,花形像荷,翠绿的叶子油亮亮的,摆在一个古朴的小竹簸箕里。“栀子花咧!”卖白菜的小妹声音又娇又脆,“自家屋头的,五毛钱一把。”都说重庆美人多,美人也都爱栀子花,有的就握在手上,有的随手插进发辫。山城的坡道时缓时陡,迂回环复,逛街堪比爬山。那几日,常常见簪着栀子花的妙龄女子出没,有的时候,人也没看到,就只有一段香气,告诉你她们刚刚经过。

搬到上海后,我家小区西南角,有几棵大花栀子树。每年初夏,都会开很多花,香气浓雾般从园中升起并且浮动着,像一个迷宫,探进去,就会迷醉其中。栀子花期短,花开满后一两天就萎黄了,最好看的还是将开未开之时。端午节早晨,去门口菜场买了艾草、菖蒲。回来的时候,我会折两三朵栀子花。大朵开在枝头的就让它开吧,我只挑枝条下掩着的才泛白的花蕾。回家后来不及挂艾草、菖蒲,赶紧先拿出栀子花,用流水冲去虫子——花心里的虫子几乎和花伴生,洗去叶片上的灰尘,插进春天装茶叶的小瓷罐中,初夏的热顿时就凉下来。栀子是扭旋形的,最外层带着浅绿色螺旋纹,绽开后花瓣洁白无瑕,质地丰腴肥腻,摸起来像厚厚的缎子。它的香也丰腴.令我想起重庆美人。

七年前六月初的黄梅天,突然得知母亲病重,得来上海住院。雨一直下,像是老天知晓一切,先哭给我看。我每天早出晚归,去医院陪她。在母亲身边,我们是彼此的良药。一天,我折了两枝栀子花带过去。母亲爱花,以前我们一起种过牵牛花、粉豆、蜀葵和菊花,却从未种过栀子花。栀子花对母亲来说很稀奇,她长久好奇地看着、闻着,眼里有莹澈的喜悦。栀子花香冲淡了来苏水的味道,病房有了鲜活的气息。

没有治疗的时候,我们谈老家的人和事。那么多的往事,那么多的疑问,若是母亲不在了,那些话题将会沉入地下,永远没有答案了啊。娘俩说话的时候,我给母亲梳头,像从前一样。我是母亲最小的闺女,天生就爱缠着她。只要母亲闲下来,或者坐着干活儿——剥玉米棒或者哪怕烧锅,我也能趴在她背上给她梳头。红色的塑料梳子,我高一下低一下乱扒,静电把头发扯飞,比不梳更乱。我还爱给母亲编辫子,反复地把母亲的短发攥成一把,捆上皮筋,扽得乱七八糟,扯得母亲头皮疼。炎夏里母亲在门前树下的网床上午休,我钻到网床下反复摆弄她的头发,母亲不胜其烦,却从未打过我,只是笑我“磨人精”。

人到中年,“磨人精”会梳头了,力道匀净。母亲闭着眼睛,很享受。母亲的头皮有点儿发红,灰白的头发多像苍茫的岁月——满头青丝怎么就不见踪迹了呢?我问她,是否愿意戴朵梔子花?她羞涩一笑,说这辈子没戴过鲜花呢!四外公曾经跟我们讲过,母亲小时候可爱打扮了,穿绣花鞋,留长辫子,扎个红色蝴蝶结,穿白衬衣、黑背带裙,是个洋气的女学生。可是从我记事起,母亲一直是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累得腿弯脚软的农妇,留着最省事的短发,穿着旧得发白的老式衣服,脸晒得黝黑,哪还有洋气的影子?

那就试试!母亲眼睛盈满笑意,上扬的嘴角是鼓励,我懂。我挑了一朵刚开的栀子花,摘了叶子,别在她的左耳畔。母亲仔细照了一会儿镜子,顾盼之间,转头凄然一笑:“老了,配不上这鲜花。”

“不!”我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栀子花太鲜亮、太逼人了,生生放大了母亲的苍老。这下意识的吼声,不知道是安慰母亲还是要吓退栀子花对母亲的打击。我哆嗦着,从后背轻轻抱住了她,把脸贴在她散发着栀子花香的脸颊上:“妈妈,你真美!”

这是她七十九年岁月里第一次戴上栀子花,也是最后一次。

(选自2023年12月22日《文汇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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