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2024-05-15王佳薇
王佳薇
杨素秋
从2012年起,杨素秋每年都能看到陕西省选派博士赴基层一线服务锻炼的通知。2020年,她终于提交了报名表。当年9月,杨素秋成为第七批博士服务团的成员——在西安市碑林区文化和旅游体育局挂职,任副局长。
挂职是想接触社会。杨素秋是陕西科技大学的一名老师,教文学和美学课程。因为在校园待得太久,她开始想自己能不能走出去,“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
她对官场的印象大多来自小说和电视剧,真正近身才体会到其中的烦琐和迂回,“去酒店检查老鼠药放在什么地方,逐个去饭店检查普通筷子与公筷有没有区分开”。挂职头一个月,“被重视”的轻微快乐与“被忽视”的细微失落她都饱尝过。
挂职之初,杨素秋接到一项任务:帮碑林区建一座图书馆。这既符合“十三五”时期全国公共图书馆事业发展规划的要求,也是她身为读书人一直想做的事。
几年前,碑林区政府本来要开发一座大型文化综合体,图书馆将占据其中一层,但由于那里掘出了历史遗迹,只好停工。
为了如期完成任务,临时图书馆选址在地下,3000平方米。杨素秋与馆长小宁要在6个月的时间内装修完毕,并为图书馆配齐图书,而她们只有180万元的装修经费和100万元的购书经费。
“这对一个图书馆来说太少了,但对一个读书人来说,真是一笔巨款。”她在2024年1月出版的《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一书中吐露自己能为一整座图书馆挑书的兴奋,“我一直在想象这个图书馆。它是水和土,需要我的手先把它们和成一团陶泥,拉伸,揉搓,捏出形状,雕刻花纹”。
但时间紧迫,经费有限,她的畅想很快跌入一连串现实中——与馆配书商的拉锯、惊心动魄的“书目保卫战”、向50位朋友征集50份书单。
为期一年的挂职生活就这样拉开序幕。
不懂世故的人
2020年秋天,距离图书馆规定完工的日子还剩4个月的时候,杨素秋第一次踏入图书馆。
空旷的地下一层只亮着一盏灯,墙皮颜色斑驳,地板坑洼不平,烂糟的水泥地上裸露着巨大的沟槽。“天花板缺了几块,电线散落下来。角落里没撕干净的海报、乱画的字迹和油污,隐约暗示着衣服店和餐饮店的轮廓。”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人泄气。“这就是咱们的山寨。”杨素秋扭头对馆长小宁说。
财政局为临时图书馆下拨的180万元装修经费减去复杂的消防分区费,折算下来每平方米只有500元左右。紧张的预算打消了杨素秋建一座漂亮图书馆的念头。她决心在选书上下功夫。
“像我们这样的区级图书馆,因为附近有省图书馆和市图书馆,所以不应该选择某些领域过于艰深的书,而要选择面向普通大众的更通俗的书。另外,这里是市中心商业繁华区,周末常有家长带孩子来附近逛街,我们应该加大文学书和少儿图书的占比。”杨素秋说。
办公室门前,书商接踵而至,与他们交谈,杨素秋学会了一个新词“码洋”——书籍封底上的定价乘以册数。书商纷纷承诺:“100万经费保证能买到400万码洋的书。这是老规矩。领导来检查,书多,你比较有面子。”
等她收到书商寄来的书单,发现其中列满了情感鸡汤、自费出版等类型的滞销书时,才惊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高速铁路接触网作业车司机岗位》《吟诵的女儿——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吟诵推广志愿者某某某老师》……这些被书商称作“馆配”的书由于折扣低、码洋多,成为区县、社区级图书馆这类没什么经费的图书馆的选择。“图书馆就这么成为某些书商的库存倾销处。”这与杨素秋的初衷大相径庭。没太多犹豫,她婉拒了书商“有面子”的提议。
“不是我有多高尚。”杨素秋说,“就像招待一位美食家时,你不能给他摆一桌满是地沟油烹调出的食物一样。如果由自己选书的图书馆里全是三流的书,我一秒钟都不想待。”她一度认为“馆配书”是一个完全负面的词。后来因缘际会,与帮上海图书馆做馆配的书商交流时,才得知“人家的馆配书也包括《四库全书》这类好书”。
与书商周旋期间,装修也出了岔子。图书馆的消防验收不过关,工程队联系她,想让她帮忙一同瞒过去。“我肯定不愿意的,多花钱是他的事情。”就这么争执了好几天。在学校时,她好好讲课就会有人喜欢。可到了社会上,“你好好沟通,别人该偷工减料还是会偷工减料,会跟你吵架。我的长处发挥不出来,很费劲”。
“图书馆的灵魂是书目”
每个下班后的晚上,她的手机依旧响个不停。发殷勤问候短信的、拐弯抹角推销书的,以及想拉拢她一同从中获利的。“(和做老师)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副局长是有权力的,别人会巴结你,赖在你的办公室不走,半夜不停地给你打电话。”她向来不擅长应付这些,身上的江湖气不够,处理起来耗费心神。
图书馆快完工的那阵子,“坏消息像锯木厂里粉碎的木屑,混着噪声纷纷扬扬扑了过来”。小宁打电话说图书馆被淹了,杨素秋赶到现场,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刚刷好的墙面上涌出腥黄的污点。她们排查后发现是位于一楼的饭店漏油导致的。接着又是新一轮的扯皮。
那是她记忆里遇到的相当困难的一件事,另一件发生在临近她挂职期满时。那时她刚编完图书馆第二轮的书目,准备卸任,一个神秘的中间人传话给她:“必须取消全部书目,利润太低,拿不到好处。”
几句话把她打蒙了。气愤之余,她按照做公务员的弟弟教她的话术与之周旋,对方不肯让步,二十几天僵持不下。作者经纪人毛晓秋记得杨素秋那时的焦灼,每天与她通话询问状况,“她当时最担心自己编的书目被下架”。
在毛晓秋的建议下,杨素秋向对方说出自己正在写书的计划,也打算把这件事写进书里。中间人这才罢休。
她成功保卫了图书馆的书目。
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最初听说碑林区没有图书馆时,杨素秋是震惊的。
在西安住了将近20年,她最常去的还是陕西省图书馆。“那里藏书量挺大。”她和儿子每隔一两个月会一同去借书,现在则是去碑林区图书馆,“离我更近”。
她从小喜欢读书,阅读习惯承袭自父亲。幼时一家四口挤在一间二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书堆得到处都是,“光小人书就有两千多本”。
当时家里穷,父亲喜欢买书,因为总被母亲骂,只好作罢。有阵子母亲觉得父亲行动鬼祟,衣服袖口老脏兮兮的,跟过去才发现他在一座旧书堆成的“垃圾山”里捡书。
记忆里的每个夏天,父亲总会将自己的几千本藏书摊在公共阳台上晾晒,“邻居过来过去,走路都费劲”。一连好几天,父亲埋首其中,把书分门别类编好目录。多少年过去了,再讲起这一幕,杨素秋还是会笑起来。
父亲有一本日记,专门记录了从1987年到1990年陪杨素秋阅读和玩耍的细节。等她自己有了小孩,也照搬童年记忆,花很多时间陪孩子一起阅读。
幼时她偏爱文学,父亲总鼓励她多读科普和历史著作。弟弟杨富聪记得父亲总对姐姐说:“不要老盯着那一个类型的书看,你看你弟弟就什么书都读,你也试试。”杨素秋总听不进去。父亲去世得早,她成年后意识到自己的知识结构过于偏狭,才开始恶补。
几年前在美国西雅图做访问学者时,她和儿子常去当地的社区图书馆。有次借书,儿子照旧手捧着5本漫画书,被她一顿念叨。图书管理员见状劝阻了她,说读漫画书对孩子学习新语言特别有帮助。“我觉得人家的提醒很好。”儿子转校读书那一年,掌握的词汇量突飞猛进。
在美国,她见识了形态各异的图书馆,它们通常小而温馨,还有专门服务于听障、视障甚至智力障碍等人群的区域。
许多公共场所都是这样。她记得有次在海洋馆,入口处的检票员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残障人士,口水流了半张脸,(入口凭证的)印章也拿不稳,旁边的游客就耐心地扶着他的手一同将印章盖在自己手臂上。“他(检票员)笑得特别开心。这事我印象很深,那项工作肯定有意邀请一些残障人士参与。”
她觉得公共设施理应如此。挂职之初,她本想在小雁塔博物馆每月设置一天为听障服务日,召集手语志愿者为听障人群讲解,结果发现这不在她的行政服务职权范围。等到她真的有机会建一座图书馆时,她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盲人朋友杜斌。
碑林区图书馆设置了专供视障人群阅读的阅览室,开馆后收获了不少视障人士的反馈。但带着杜斌来过一次后,杨素秋才意识到馆内盲文书脊上印刷的书名都是普通文字,并非凸起的盲文,仅凭视障人士自身根本无法挑选书籍。她只好把书名一个个念给杜斌听。也因为那次,几个月后,图书馆引进了一份正确的“现行盲文”书单。
为图书馆编写书单时,杨素秋曾向50位来自不同背景的朋友发出书单征集邀请,请他们列出自己的推荐书目。在她看来,这既是一次与老友寒暄的机会,也可以弥补自身知识结构的不足。收到的书单中不乏她几乎从未涉猎过的领域,比如有关人工智能的《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那是她开馆后借的第一本书。
除了书籍多样性的考虑,她还引进了许多立体书。这类书很受小孩喜爱,但定价颇高,极易破损。这件事首先就引起了小宁的不解。
“书店的立体书往往有塑封。如果一个家庭负担不起立体书,可以去图书馆借阅,翻烂也没关系。有的人建图书馆希望把钱花在刀刃上,我更倾向于图书馆应当向弱势群体倾斜。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杨素秋说。
2021年4月,碑林区图书馆刚开馆时,她组织过一场对谈,主题是“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实际上这个问题她和小宁被问过不止一次,“花了这么多纳税人的钱,图书馆的用处大不大?”“周一到周五,有些图书馆人比较少,政府为什么要在上面投入那么多资金和人力?”
“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是,图书馆有三大传统功能:一是保留人类优秀文明成果,二是宣传教育,三是满足和提升群众的阅读需求,最大程度地实现公益性和平等性……”她对这样的照本宣科不满意。
那次对谈,最终达成共识:“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而无备。”可等她写完《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她才意识到问题的答案愈来愈丰富,“它可能在来图书馆借碑帖的老太太心里,也可能在盲人读者的触摸中。答案不是确定的,你与图书馆碰撞,你就有自己的答案”。
(向明月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