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回忆录(4)
2024-05-14包慧怡
包慧怡
你来的那日阳光晴好,至少在我不再可靠的记忆里如此。当然,你并没有“如约而至”,你的预产期是清明节当天。我仍记得夏天在社区医院建小卡时,值班医生在输入日期时面部抽搐了一下:“我要是你,可得再等等。”她说的是“再等等”还是“再hold一阵”?反正我差点嘎嘎笑出声,选择把它理解成善意的调侃。虽然不迷信,当朋友说“谁也不会正好在预产期生小孩,写稿还要拖一拖了”,还是感到了安慰。我不希望未来你在庆祝生日时需要对谁感到抱歉。以为你会迟到,因为直到38周你都没有任何入盆的迹象,哪怕我每天兢兢业业走完医生嘱咐的五千步,跟着屏幕上的JessicaPumple做孕晚期普拉提,超声却显示你发育飞快,在35周时就长成了新生儿的头围,36周时就达到了40周的双顶径,让自然分娩的前景越来越渺茫。
没有想过你会提前到来,你甚至擅自修改了抵达的月份。前一天深夜,我仍在微信上和责编确认4月即将出版的新书发布会的细节—按照原预产期,它将在作者也就是我缺席的情形下发布,因为那是一套讲解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书,而莎士比亚的生日是在4月23日(至少人們如此相信)。所以你看,一个人选择降临尘世的日期,终究还是承载一些意义的,即便对于成年人这显得过于自恋。或许恰恰因为这个日期被太多的不确定和意外左右,最后的终局反而看起来像是必然性的产物。你诞生于或然,我们之间还没有一次像样的交谈,然而怀揣着你在大地上行走9个多月后,我知道,地球上一切女人和男人可能的相逢,一切卵子和精子潜在的结合,都再也不可能创造出一个同样的你,那在你身上偶然汇聚的一切,再也不可能在任何时空中被重现。谁来告诉我,如果这不算必然,那么凡人的必然究竟是什么意思?
孕育那套6卷本的书前后花了我近五年时间,孕育你只用了9个多月。写书是我驾轻就熟的事,它需要弯腰、沉默、持续艰辛的劳作,但它多多少少是可控的;写下你—邀请你来世间,书写你自己的生命之书—却是我做过的最困难的事。向虚空中抽丝,共无形者低语,如此度过了前半生的我,多么不擅长和有形之物打交道,甚至不擅长应对自己日益臃肿和失控的身体,不能很好地理解所谓creatio ex nihilo(自虚无中创生),怎能发生在如此具身的、满是瑕疵的、脆弱不堪的躯体之中。你能原谅我的笨拙吗?
你来的那天早上, 我梦见了一个拉丁文句子:Amorosculo significatur, necessitas nodo(爱被一个吻标志,必然性被绳结标志)。睡梦中我竟然朝自己竖起大拇指:“好样的,还没忘记被动态。”将醒未醒时,我依稀想起这大概是马克罗比乌斯的话,生活在5世纪的马克罗比乌斯无论如何猜不到,自己被后人铭记最久的作品会是一部关于梦的残篇的注疏吧(《<西庇乌之梦>评注》)。而我却做了关于他的梦话的梦,可真是以梦呓梦……下身一阵奇异的潮热打断了我的意识流。以为自己轻微漏尿了—大家都不怎么提起,但这是多数孕晚期妇女的寻常经验—因为前一天聊工作熬到太晚,迷迷糊糊向枕边的你父亲说了一声,就准备继续睡回笼觉。依稀听见他在嘟哝:医生不是说要注意高位破水的风险吗?又听见他起身给护士台打电话:“38周多了,对的,没见红,38岁,好的,谢谢。”然后转向我,“叫现在就去。”
起初我不以为然,毕竟连一丝像样的宫缩都没感觉到。然而你父亲紧接着使出了杀手锏:“你不会连这事都要拖延症吧?” Ouch. 那就去检查一下吧。于是我吊着他的脖子下床(是的,我丧失自主翻身的能力已经两个月了),囫囵喝了碗鸡汤,给猫换了水,放了粮,然后和他一起坐上了开往医院的车。其实是准备了正式待产包的,塞满了一个大行李箱,由于并不知道那天是去生孩子的,自然也就没有拿。
当然,那时也不会知道,下一次踏进家门,将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因为碰到周一早高峰,路上花了一个小时,到医院后,立刻被护士拉去做了胎心监测。主治医生L很快赶到了,不到十秒的指检后,她云淡风轻地向我宣布:破水了,进产房准备吧。我完全懵了,有种淘宝网购的铠甲还没到就被抓去前线冲锋的不真实感。然而毕竟很快平静下来,L医生接生过无数像我这样的高龄产妇,见证过这场9个月的奥德赛之旅中我所有的崩溃,仅仅是她在这里,哪怕只是通过勉强摹仿她的淡定,我就能获得一定剂量的真实的淡定。进了产房后,护士给我戴上一条带二维码的金色手环,直到出院它都没有离开我的手腕。我想起了早上的梦话,necessitas nodo, 以绳结为标志的必然,以圆周围起的未知。腕上的这条绳结以它一字排开、状若星辰的扣眼,扣住了过去9个月的光阴,也扣起一份无言的生死许诺,联结起你我共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