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销售

司健安

又是一年清明节，汪长久给前妻扫墓回来，如往年一样闷闷不乐。现任妻子尤兰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与他多话，端来一杯热茶往丈夫书房案头一放，就走开了。汪长久捧起热茶，望着窗外发愣……

十几年前，汪长久的家乡遭遇了一场极其严重的山洪。他的前妻在山洪中不幸丧生，他一个人赡养老的，抚养小的，疲惫不堪。单位领导照顾他，给他换了轻松一些的岗位，还破例涨了一级工资。再婚后，他就把和前妻生的女儿留在父母家。这些年，他也动过把女儿接来一起生活的念头，但他和尤兰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力上，都有困难。他也曾有意无意地跟尤兰提过这事，妻子没给正面回应，汪长久知道尤兰也不容易，就没再往下说。

这天是周末，尤兰见丈夫的情绪缓过来一些了，建议说：“趁今天孩子都在我妈家，我们去西山走走吧？我同事说，山上新开发了好几个网红景点呢！”汪长久不愿意扫尤兰的兴，就点头答应了。

西山风景确实很美，夫妻俩一路上山，走走聊聊，心情还不错。从山上下来，他们选在半山腰的一户农家乐吃午饭。结账时，老板娘笑眯眯地问：“这顿饭有两个价，付一百三十块，或者付一百块，你们选哪种？”

这话问得着实奇怪，换谁也会选便宜的吧？尤兰忙说：“肯定选钱少的嘛。”说着，她掏出手机，就要去扫二维码。

老板娘笑着说：“先别急，我有个条件……”

汪长久不出声地笑了，果然不出所料，天上掉馅饼，一般都有“条件”。莫非又是要手机扫码，关注一些活动账号之类的套路？他果断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老板娘，说：“你看着收吧！”

老板娘把钱接过去，又问：“你们不想听听是什么优惠条件吗？”

没等汪长久表态，老板娘就指着饭店对面一个卖泥塑的小摊，说：“你们去那个摊上，花十块钱买个泥塑，我这顿饭给一百块就行！”

“就这些，没别的？”尤兰心想，这不吃亏，能便宜二十块钱呢，还落个泥塑！她立马起身，走到对面小摊，买了两个拳头大小的泥塑回来，往饭店柜台上一摆。

那是两只生肖泥塑，尤兰选了他们夫妻俩的属相。说实话，泥塑质量一般，上面的油彩涂抹得也不是很匀。老板娘爽快地兑现了承诺，把一张大钞塞回给汪长久。汪长久琢磨了半天，也猜不透其中缘由，正想追问，农家乐里涌进来一群食客，老板娘就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尤兰一手握一个泥塑，挽着汪长久出了农家乐。

走了没多久，他们看见路边有个老汉在卖野生的红香椿头。这玩意儿在城里可是难得一见，价格也不便宜。尤兰连忙拉着汪长久过去问价，那老汉看了看尤兰手里的泥塑，笑了笑，说：“一般我得卖六十五一斤，不过，要是你们愿意给这两个泥塑拍个照，发个你们那什么‘圈，我给你算五十五块钱一斤。”

“朋友圈？”尤兰笑着脱口而出，“大爷，您还懂这个呢！”

老汉笑着说：“对，对，就是你们亲戚朋友都能看到的那个！”这又是什么操作？汪长久正要问原因，旁边过来一个小伙子，也问香椿价格。老汉看了看他，回答说六十五一斤。小伙子不差钱，说了句“我都要了”，老汉却笑着摆摆手：“小伙子，你等一下，得有个先来后到，看看他们买不买……”呵，明白了，这小伙子是个托，这都是捆绑销售的老套路了。

尤兰拉着汪长久就走，来到了景区停车场，汪长久正准备发动车子，保安看了看尤兰放在汽车前挡台上的泥塑，问：“你俩喜欢泥塑？”尤兰点头：“还别说，看久了，真挺可爱！”保安大哥也笑了，亮出一个二维码，说：“停车费本来该收二十，不过，你们扫十块钱就行了，条件是你们进我这个群，以后看到啥喜欢的泥塑，就把照片发到群里，那个捏泥塑的小伙子，说不定都能捏出来。你们以后无论啥时候来，停车费都给你们打五折！”

网红景区果然套路多，尤兰不禁皱起了眉，乱七八糟的群，她可不敢加。她掏出二十块钱往保安手里一塞，让汪长久快发动车子，汪长久却来了兴致。饭馆老板娘、卖香椿的老汉、停车场的保安，这山上山下的人和那个卖泥塑的，到底啥关系？怎么人人都为了他而让利呢？

西山风光秀丽，汪长久是打算以后常来的，但先得把这儿的“商业套路”摸清楚才行。于是，他下了车，递给保安一支烟，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保安大哥也不藏着掖着，说起了“捆绑销售”的内幕。

原来卖泥塑的小伙叫洪涛，他爸爸曾经是山里的赤脚医生。前些年山里穷，家家户户看病都不舍得花钱，可要是谁有个头痛脑热的，洪医生二话不说，背上药箱就出诊，常常免了诊费又免药钱。那时候，西山还没开发，山里有个巨大的原生态深潭，吸引了不少“驴友”。有一年山里下大雨，有个来旅行的姑娘，一不小心滑进了几十米深的潭中。出诊路过的洪医生听到呼救声，毫不犹豫地跳下深潭。姑娘得救了，洪医生却因为体力不支，沉到了潭底……更让人痛心的是，不久后，洪医生五岁的儿子洪涛得了脑膜炎，耽误了病情，留下了智力受损的后遗症。

村里人感念洪医生的医者仁心，都想为洪家做点儿什么，可那时候，家家都不容易，能做的、能给的也都有限。那个被救的女孩的爸爸是个投资公司的领导，他让村主任带着他山前山后转个遍，经过几年的努力，他牵线促成了一个开发西山旅游区的项目。

项目成功后，村里绝大多数人的收入都有了大幅度提高，唯独洪涛一家，孤儿寡母，老弱病残，没有生财的门路。

村主任曾组织过捐款，得到了村民们的积极响应，但洪涛的妈妈性格刚强，坚决不要。村主任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知道洪涛爱玩泥巴，就送他去学习捏泥塑，然后在景区摆摊售卖。

“一开始，洪涛捏得不成样，大家也替他着急，变着法子帮他招徕生意。这小子要强，说自己不能辜负村里人，也不能让客人吃亏，所以努力学习，进步很快！”保安大哥的话语里透出骄傲，“‘老子英雄儿好汉，这话一点儿不假，洪涛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听保安大哥说到这里，汪长久的心疼了一下，眼眶红了——洪涛的遭遇和他的女儿山桃竟然如此相似。在当年那场山洪中，山桃也受了伤，头部被石块砸中，留下了終身残疾，智力停留在了七八岁。前妻当年是为了救村小学的孩子们牺牲的，回想起来，山桃在村里其实也跟洪涛一样，得到了很多照顾……

汪长久转过身偷偷抹泪，有人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尤兰走过来：“我刚翻了下西山的游客点评，看到了卖泥塑那个小伙子的故事……老公，咱们山桃平时喜欢画画，也让她去深入学习一下，好不好？就跟小洪涛一样，我相信山桃也能创造奇迹，生活总有希望。”见汪长久的眼眶又开始湿润，尤兰晃了晃手机，笑着说：“其实我早就在关心这方面的信息，也联系过一些培训学校，我觉得我们稍微克服一下，很多问题都能解决。原先没敢说，是怕你误会我这个当后妈的，让孩子去受苦……”

回城的路上，汪长久时不时瞟一眼那对泥塑，眼神里充满温柔。尤兰说得对，生活总有希望，积极面对，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