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皱心灵的钞票

赵薇

年幼时家境的窘迫让我至今惧怕贫穷。贫穷就像一只细小的、不引人注意的玻璃碎片翻滚在我的记忆里，尖锐而冰冷……

那是一个贫穷的年代，我周遭的人、事、物都带着贫穷的烙印。但是这种贫穷是均等的。所以大家都不会被贫穷困扰，依然在圈定的轨道里循规蹈矩地运转。我第一次触摸到贫穷冰冷的手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

二十几年前，我十二岁，记忆里小时候的冬天似乎格外冷，铺天盖地的大雪，来势汹汹的北风。快过春节了，乡下的表嫂来镇上购置年货。妈妈怕她不熟悉路，让我给她带路。出门前，我死皮赖脸地央求妈妈把她的新裤子借我穿。当时，镇上疯狂地流行一种脚踏裤，软软的带些细纹的料子，裤脚下多了一条踩在脚底的带子，故名脚踏裤。流行的就是美的，一向勤俭的妈妈也狠心买了一条，放在柜子里，很久很久都舍不得穿。今天当着表嫂的面拗不过我，才答应让我穿一次。十二岁的我已经开始臭美，穿上脚踏裤高兴得不得了，一边领着表嫂走，一边不时地低头看腿上的褲子。快乐在孩子的心里就是这么简单。

农贸市场里因为就要过年了，人格外多。那时的农贸市场是铁棚子的，一到下雨下雪天市场里就格外泥泞。许多年以后，那里的嘈杂和各种味道的混杂都如同刻在了我的记忆里。表嫂聚精会神地在跟小贩一分两分、一两半两地计较着，我站在身后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突然，一个坚硬的东西划过我的小腿，妈妈的新脚踏裤被刮了一个很大的三角口子，我吓呆了，仿佛魂魄被牵出体外，脑子里全是妈妈愤怒而又心疼的脸。于是，我忍不住大叫，叫声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把我们和肇事者围在了圈子里。刮坏我裤子的是一个男人，因为衣着的破烂和面容的呆板已经无法猜测他的年龄。但他是乡下人是可以确定的，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的脚踏板已经坏得只剩下光秃秃的铁杆，看来这根铁杆是“罪魁祸首”。那个男人和我一样惊恐，结结巴巴不停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泼辣的表嫂死活拉着那男人去了工商所。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还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男孩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就是自家手工缝制的那种，棉袄前襟因为长时间不洗变得发亮而僵硬，袖口上的棉花破破烂烂地翻在外面。

到了工商所说明情况后，管理员说这种情况只能赔偿，谁让你弄坏人家的东西呢？因为流行这条裤子的价钱是众所周知的：三十元。管理员的裁决是男人赔偿三十块钱，裤子他拿走。那男人为难地说他只有十五元，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家里一点油都没有了，借了十五块钱，想来镇上打点儿油。表嫂态度坚决：“一定要赔偿！”她知道妈妈买条新裤子不容易，买了之后好几个月都不舍得穿。男人自顾自地重复他只有十五块钱。我的脑子一片空白，那个男孩怯生生地躲在男人身后，手指扣着袖口处露出来的棉花。

最后管理员建议：男人赔偿十五块钱，裤子我们拿走。看来只能如此了，因为他只有十五块钱。我记得他的钱是解开裤带从棉裤里掏出来的，恋恋不舍地交到表嫂的手里。回家的路上，我忐忑不安，懊悔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穿妈妈的新裤子。

到家后，妈妈居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说裤子缝缝还可以穿，表嫂补充说：“好歹还有十五块钱。”我的内疚与怜悯立即跳了出来，那男人长满老茧的脏兮兮的手，那只空着的脏油桶，还有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一直在我的眼前无法驱赶。那几张票子也许是一家人对年的希望。我们的贫穷只是少穿了一条裤子，而他们的贫穷已经纠缠到了肠胃。回家的路上，他们是何等的绝望啊！

贫穷让我们变得计较，贫穷让我们不够宽容！

那时，贫穷就像一块红肿的皮肤因为治疗和药物的作用一点点在好转，而在我的家里这种伤口却在恶化。爸妈同在一个国有工厂，老爸老妈双双下岗。不同的年代就有不同的流行词汇，“下岗”和“下海”就是当时的潮流。靠着老爸开车的技术，给一些个体车主打工维持家用。我又上了高中，家里的境况越加拮据。整个冬天，我家的饭桌上都是土豆、白菜、豆腐轮流坚守。吃肉，是一个多么奢侈的念头啊！一天放学回来，见饭桌上放着一碗肉炖土豆，尽管肉没有土豆多，可是仍然让人愉快。妈妈催促着让我和妹妹多吃，土豆因为肉变得不再枯燥，油黄黄的样子惹人喜爱。我忍不住问妈妈：“妈，今天什么日子啊？你怎么舍得买肉？”年幼的妹妹因为知道答案很是得意，抢着说：“是爸和老板去下馆子剩下的，爸说咱家养了小狗拿回来喂小狗！”那个年月，虽然贫穷，人却都固执地骄傲着，“下馆子”剩下的东西打包回来是要被人耻笑的。“打包”这个词是在多年后流行起来的，所以，爸为了给正在长身体的我们补养一下只能用这样的借口。

吞下去的肉卡在了喉咙里，我默默走出厨房，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一直流，一直流，我以为自己停不下来了。我又想起了那个刮坏我裤子的男人，想起他那几张疼痛我心灵的钞票，想起他家那个绝望的春节……

钱，让我们骄傲地蔑视着，可是缺少钞票让人的自尊经受着蹂躏。

不知道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好起来的，具体哪一年，哪一天已经无从考证了。在我不断缅怀贫穷的时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再贫穷了。常常想起小时候烂熟于耳的口号：“奔向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些口号有些遥远了，可是仔细想想如今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现在的生活中，它们因为轻易能够拥有而被我们忽视着，可曾记得这些都是那个贫穷年月我们不可企及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