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史的艺术
2024-05-13李安源
李安源
一
艺术史上有一类画家,性格豪放,但作品却充满女性气质,如罗丹、莫迪里阿尼、毕加索、张大千等。中国当代画家中,朱新建、何家英、江宏伟,也大抵给我这种印象,当然,还有张见。在艺坛行走的张见,一顶礼帽是常见的装扮,周全豪爽的行事,举手投足之间的磊落,颇有当代新工笔画坛引领者的风范。
相反,张见的绘画质感,却全由清词丽句编制。他的题材,见不到未成年的孩童,也没有衰年的老人,而是清一色锦瑟年华的妙龄女郎,注定是形式至上的唯美主义追求。他的技术诉求,精致、细腻,春蚕吐丝的线条,常使我联想到昆曲缠绵起伏的水磨腔,婉转低回,一唱三叹。又好似江南绣娘的轻灵精致的手工,女人、植物、蛇、远山与天空,一一绣出,仿佛黄昏房檐下的蜘蛛,循环往复地编织一场有关风月的春梦。
张见的用色,温润清丽,仿似江南雨后的净水明山。在各种色调中,张见偏爱粉色,《袭人的秘密》《桃色系列》《藏春册系列》属于典型,粉色妩媚,甚或轻佻、暧昧、情色,在苏绣以及桃花坞的年画中,皆是一种鲜明的风格倾向,昆曲也给人近似的色相,然粉色又很純真,容易使人产生甜蜜的遐想。加之张见编织的戏法,线的细密令人心颤,境的缥缈令人冥想。那些从春梦中苏醒的异乡女孩,犹如伊甸园的夏娃,在春风与远方之间,横亘着一层若即若离的蓝调屏障,让舒适的安乐椅平添几分寂寞、怅惘与虚无。
二
出名须趁早。20世纪90年代,还是学生时代的张见,其绘画风格便已奠定,这符合艺术家成长的规律。张见的老师,多是“新文人画”的名宿,这无疑影响了他的知识构建与审美趣味,从某种角度上讲,识见即艺术。
和徐累、高茜一样,张见的老师也是方骏,是“新文人画”画家中的长者。据我了解,方骏虽然年长,但其艺术思想非但不保守,甚至比年轻人更敏感,对绘画形式与新知识总是充满好奇与探索热情,是那种鼓励学生寻找未知世界的老师。除了方骏,对张见产生影响的老师还有江宏伟,江宏伟不拘形迹,喜欢和年轻人谈文论艺,喝酒聊天,把学问与人生融为一炉。在教学中,他擅于将西方绘画与中国画进行比对吸收,如他本人吸收印象派,他还启发学生体会莫兰迪等西方现代主义艺术,雷苗、高茜的绘画,大抵启蒙于此。
就像玛格丽特之于徐累,莫兰迪之于高茜、雷苗,张见的眼光则深远至文艺复兴的早期绘画,他将早期文艺复兴的经典图式与中国传统形塑进行跨越时空的对接,这种看似简单的艺术形式对接与转化,却是艺术史与个体主观审美经验的邂逅,有意无意间开辟了一条新道路,成为中国画吸收外域艺术因子的成功范例。他的绘画实践,一洗充斥当时画坛的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画风,为当代工笔人物画的现代化转型奠定了一条具有审美启蒙意义的道路。
三
艺术的历史,即风尚的历史,而艺术史中的任何作品,都是客观性的物和主观性的我的二元合一。张见的绘画,即反映了艺术家自我对历史风尚的主观选择。从纵向的风格层面看,“八五”后的工笔人物画坛,何家英与张见可谓二峰并峙。二人皆以画现代女性人物见长,风格同属唯美主义,然在创作观念上,却明显具有一种艺术发展时序的递进关系,从何家英到张见,正好体现中国美术由大众审美典型通往个体私语化陈述的审美转向。譬如,与何家英的乡土情怀相比,张见的绘画更具当代诗性气质,它始终与现实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诚如前述,张见的作品是婉约派,纯属象牙塔里的构造,与现实世界总有一层虚幻的隔离,这使得他的绘画又披上了一层神秘主义外衣。他的人物画作,宁静、寂寞而悠远,其意境常使我想到冯至的《蛇》:“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它月影一般的轻轻地,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甜蜜、隐晦、孤寂,以及不可救药的向往,种种意象,是张见将绘画视为图像的阴谋。这些极具象征性的手法颇似诗歌中的修辞,逶迤曲折,又如苏州园林的藏与隔,引人进入,也引人迷失。就像他的作品中繁复无比的线条,这些繁复,似乎终将通向一条单纯的通道,然又不可避免地坠入女性情感隐晦难解的神经单元。也即是说,张见的人物画,其性别认同与私人化感知很强,譬如《图像的阴谋》《藏春册》等,皆以一种象征性手法来传达女性的私密情愫,其用色与形塑,有一种直捣闺阁深处的情感暗示。
四
唐人周昉画美人,形塑风格别具情调,为画坛风行一时的流行体,人称“周家样”,此后历代女性绘画各有时新,直至清代“改费”,中国传统仕女画的形塑风格衍变得以程式化。对现实与传统样式的背离与重建,体现了张见卓尔不群的艺术胆识与历史认知。张见的艺术之路,颇似乃师何家英,其“张家样”风格奠定之后,非但一时洛阳纸贵,更为无数画坛后学师法,至今仍是工笔人物画坛的流行体。
张见的绘画,巧妙地将东方风情与西方元素融为一炉,是现实与艺术史相互整合与提炼的结果,这种归纳与典型化形象塑造,非但彰显了其形式张力的确定性,同时也兼具文本与标本性的图像志解读空间,如其代表作《图像的阴谋》,帷幕与人物之间的分割与重叠,营造了一个真幻莫辨的视觉空间,画家似乎告诫我们,绘画即游戏,其本身就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悖论。因此,张见的意义,不仅体现在他为中国当代工笔人物画审美重建提供了新的审美形式标杆,尤为重要的是,他的创作实践本身也深具启发,也即是说,绘画的终极追求不仅在于塑造形式本身,同时更在于它在绘画史坐标中的处境。就此而言,张见的绘画,不啻一种艺术史的艺术。
本专题责任编辑:石俊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