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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山中

2024-05-12马旷源

金沙江文艺 2024年4期

马旷源

哀牢山横贯滇中,跨楚雄、双柏、南华、易门、玉溪、普洱、弥渡等县市,介乎云贵高原和横断山山系之间,系云岭山脉南分支余脉,总体属亚热带气候。现已建成国家公园,辖地五万多平方公里。

哀牢山得名,来自古哀牢国。哀牢故地在滇西,首府在腾冲。东汉时内附,成为国内第二大郡。哀牢,原系部落酋长名,扩大为部落名、国家名。因为驯象,乘象盛行,又称作“乘象国”。国亡,余部逃往滇中。为了纪念故国,永志不忘,遂将新迁地命名为“哀牢”。由人名、部落名、国家名,变为山名。彝族一般认为:哀牢国是他们的祖先国。有“九隆”传说可证。

我在山中断断续续流连十年,故有此记。

空矿·剑峰

从法脿镇沿山间公路往易门方向走,首先经过已采空的易门铜矿。

历史沿革不详,据说铜矿建成于大跃进时期,出铜甚旺,对国家曾有过大贡献。

楚雄州境内,这种采空后放弃的铜矿很多。大的如六苴铜矿、牟定铜矿。当年的兴旺,当年农村姑娘争嫁铜矿工人的喜象,早已一去不复返。只剩下废铁具一堆、空山洞几个,陪伴着山间的风、狂长的草。人老时就如挖空的矿洞,伴随他们的只有冷雨,没有热流。因其无用,早已被挖空挖光,再无利用价值可言。

楚雄铜的开采,可以上溯到汉代,有地名“铜厂”可证。留下的采掘洞,我见到的就有好几个。洞壁矮小,用几根朽木撑着,弯弯曲曲,不知道里面有多深。我进去过一、两次,走不上十米,便退了回来。里面太黑、太暗、太危险。

易门铜矿建在绿汁江边,借江水洗矿。我经过时,放眼望去,一幢幢办公楼、宿舍楼依然“健在”,山风刮过,猎猎作响。有断裂声,有门窗碰撞声,或许还有鬼啸声。空洞,冷漠,全无生气。我想:这倒是个拍摄惊怵片、鬼怪片的好地方,得便一定要向影视界推荐。张贤亮不是在“拍卖荒凉”吗?这里比张贤亮的镇北堡更荒凉,更诡异。

前面是绿汁小镇,因铜矿而兴,居住着许多退休老矿工,也还温馨。

离开小镇不远,进入剑峰区。那是什么样的景观啊!几百上千根石柱,顶天而立。粗细不等,粗的十余米,细的只有手指头大。山上没有土,只有这些石柱,下粗上细,灰白沉滞,剑指蓝天。剑尖支支锋利,全无含蓄可言。用手指轻轻一拭,即刻见血。

停车伫立,我吃惊,我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路南有石林,元谋有土林,这里有石剑林,都那么出神入化,都那么活色生香,都那么惊世骇俗。影视界曾去石林拍武侠大片,去元谋拍武侠大片——高仓健还扮演了主角,却没有人来这里拍片,实在是大遗憾了,空遗剑林人间!

云南属康滇古大陆,自崛起以后,从未陆沉。这块土地古,这块古地奇,这块土地令人不可思议。神耶?鬼耶?谁也说不清楚。以人论,腊玛古猿、元谋人诞生在这块土地上。以山论,横断山,乌蒙山,高黎贡山,野人山……“刺破青天锷未残”。神秘,深邃,不可思,不能思。奇幻“三林”:石林,有目共睹,是自然的,又是人性的。“阿诗玛”歌美人美民族美,每日游人如織。土林,以土性为生。千万年雨水,淋出了古堡、古城、古河道。万木从土中生长,人也从土中生长。女娲抟土造人,是生;人死后埋入土中,是死。人不能离开土地存活。土林不过是土们露头的宣言。那么这剑林呢?奋发,是。不愿做将军的士兵,绝不是好士兵。终极是问天,向人类挑战,向“改造大自然者”挑战。剑指蓝天,不屈不挠,而且是群体的,不是个人的。个人太渺小,如同那根手指粗的小石柱,一折就断。唯有集体,只有集体,才能布下这恢宏伟大的石剑阵。指天,问天,斗天,最后修炼成“斗战胜佛”孙悟空。锷莫残,锷未残。处人世、人间,不也需要如此吗?

在坚硬的剑阵面前,我颤抖,我浩叹:我这一生,还是太渺小,太软弱,太缺乏创建。奋斗不足,战斗不力,攻伐有限。总之,硬度不及石剑。因为我只是其中的一柱,不是整体。一生独战,无整体的力与势。今生将逝,来生如何?只有天知道!

两种奇花

曼陀罗花,正名紫花曼陀罗,别名壮丽曼陀罗、金盘捧荔枝。有别于假曼陀罗狗核桃。花自天竺传来,有种种神话传说。剧毒,主要用于麻醉止痛。汉代华佗制作的麻醉药“麻沸散”,主药即此味。

我长年痛风,痛起来苦不堪言,觅到曼陀罗花泡酒喝。

苍岭农家乐有一株,嘱家主管理好,待开花时去摘取。不料再去时,已被连根掘断,烧了。

黑井武家大院有一株,很是壮丽,开花百朵,已有百年以上历史。想摘,但人多眼杂,生怕惹上“偷花”恶名,不敢下手。

机会终于来了。到双柏下乡,山脊背上有一户农家,紧靠路边,居然种了十几棵曼陀罗,围作菜地篱笆。花正盛开,红红白白,驳杂一片。阳光之下,竟然有花光迸现。

忙停车,下去偷花。

忙前忙后,摘了一堆。

花摘完了,塞了满满一兜。

心满意足,带回家来,找了一个大广口瓶,泡酒。

还有余韵。

老婆患了癌症,听人说用臭屁虫泡酒喝,可以治愈。

于是不管不顾,将我的曼陀罗花从广口瓶中倒出,塞进了她的臭屁虫。又不问问清楚。要送花给来家帮忙的老妪,说是大白花,可以炒了吃呢!

幸亏我及时赶回家来,挽回了几条人命,一场官司。

所泡曼陀罗药酒仍在,瓶外大书“剧毒”二字,至今未曾饮用。

野棉花。

汉晋时,云南盛产“桐华布”(一名橦华布),古为达官贵人所喜。

左思《蜀都赋》:“布有橦华,面有桄榔。”刘逵注:“橦华者,树名橦,花华柔,毳可绩为布也。出永昌。”王维有句:“橦布做衣裳。”

《后汉书》记哀牢国事:“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知染彩文绣……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幅广五尺,洁白不受垢汗。”

《华阳国志》记:“永昌郡,古哀牢国。广桐华木,其花柔如丝。民绩以为布,幅广五尺,洁不受污。俗名桐华布。”

过去以为桐木是木棉,即攀枝花树。今人辩证曰:攀枝花虽然有像棉花一样的纤维,但棉丝极短,只能做枕头芯或垫褥,不能织布。能织布,即织成桐华布的,是草棉,即野棉花。古代称之为“婆罗树”“古贝”。《新唐书·南诏传》已明记:“古贝,草也。缉其花为布。”

想来,旧时云南,河边、江边、低地、湿地,野棉花甚多。

大河村位于一个全封闭的小盆地中,马龙河穿盆地而过。就在沿河两岸,长满了野棉花。八九月份,山中已然冷冽下霜,然盆地属亚热带气候,依旧热气蒸腾。

野棉花不拘时令,有的正在开花,花色黄灿,如云织锦。更多已经结成棉桃。棉桃又有两种:一种还在苞中安卧,团团一簇,白亮晃眼;一种已经凋谢,白白的棉絮成丝成团,沿小河飘向山外。完全一幅桃花源风光。

我临河咏叹: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有人轻喟:就是人少啊!

我转头一看,见一半老徐娘,眼角含笑,嘴角上提。问她:你刚才说什么?

徐娘说:我们这里,就是人少啊!

我点头。询问后得知:徐娘带一个儿子做小凳、小椅出卖。田产甚丰,足够维持生活。

我说:人少好,清净。人多了,就不是桃花源了。

徐娘读过初中,知道桃花源是怎么回事。连连点头:那倒也是。拉着我的手:回家。回家吃肉、喝酒。

高山湿地

沿唐皇庙水库直上,山顶有一片湿地,占地数平方公里。

奇!湿地即低地,在地球低凹处。此地却居于高山之巅。

蓝色的鸢尾花在湿地里盛开,一直联通天低云暗处。方楞的箭杆草,迎风摇曳的芦苇花在沿边飘荡。湿地深处,不时有成群结队的野鸭飞起。水葫芦(凫鸟)三三两两在积水处游耍,突然钻进水里,半天不出来。出来时,嘴上叼着一条银色的鲫鱼。有一只鹳鸟,孤独地、有力地冲天而上,扑闪着巨大的翅膀,向太阳飞去。

周边是连绵不尽的大森林,全是嗑松,没有杂树。山边有一幢森林公安的木楞房。房屋类土掌房,用一根一根原生的、未经砍削的圆木垒成。屋顶上飘扬一面五星红旗。

走进去看看,面积很宽敞,可以住二三十人。但驻山的公安人员只有三个。静谧,除了松涛声和偶发的鸟叫声,没有任何噪音干扰。

给所长说:有空时,我来山上住几天。写稿。

所长说:欢迎!

一阵欢乐的歌声笑声传来。走出去看,原来是少先队员上山来过队日。他们是走上来的,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到达目的地,忍不住欢呼雀跃,男生乐得在绿地上打滚,女生则轻轻哼起了山歌调。

老师说:上课。讲的是大森林的故事,保护森林的法则。

老师讲:湿地是地球的肺。人没有肺会死,地球没有肺也会死。所以,必须加于保护,不准随地践踏。

我问一个脸圆圆的小女孩:上山来有什么感受?

小女孩甜甜一笑:天是蓝的,森林是绿的,湿地……唔哟,湿地的空气真好!说着,采了一束鸢尾花送给我,说:这花真美!有点像书上说的勿忘我花。

感觉小女孩有点可爱。

与少先队员们告别,向山林深处走去。

山林里有一幢大房子,说是原来的林场驻地。林场撤销,包给了一户人家。

先看环境,梨花白,桃花红,连片连山。应接不暇,看得有点眼花。池塘旁边,垂柳丝丝,鹅黄嫩绿。几张石桌石凳,孤寂地立在池边。很久没有人坐了,长满了黑的斑纹与绿的青苔。

厨房里挂了上百只火腿。问主人:都是你的吗?主人摇头:不是。是山下人家拿来寄存的。山上没有苍蝇,干燥,存得住。

说时,有人抬进一脸盆原生蜂蜜。蜂蜜带蜂巢,未加提炼,黄澄明亮。看着舒心,但又有几分疑惑:就这样吃?

主人又端来加热过的荞粑粑,说:蘸着蜂蜜吃,好吃呢!其实,荞粑粑不加热,也可以吃,不会吃坏肚子。各位吃惯了精细的饮食,肠子比我们山里人细,所以才热了热。

两块荞粑粑下肚,新鲜蜂蜜吃了一肚子,万分遗憾地与主人告别,约好下次再来。

蜜蜂“嗡嗡”,一直把我们送到停车处。

中午,在一个刚搬迁来的苗族寨子吃饭。

一家人正在杀鸡,煮了一锅羊肉。

下车问主妇,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主妇说:搬迁呗!托共产党的福。旧房子被洪水冲走了,共产党又在山头上给我家盖了新房子。今天搬家,四面山上的亲朋都来帮忙。

我揭开羊汤锅的锅盖,香味扑鼻,不由食欲大动。问主妇:我们可以和你家的客人一起吃吗?

主妇放下勺子,双手一拍:欢迎呀!请都请不来呢!

在松毛地上坐下,让人去车里取出几瓶酒,再去路边饭店买来几道菜,和苗民打拼伙。大家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声唱歌。

打雀山

打雀山在兔街。兔街距南华县城200余公里。

从沙桥转道进山,经过一个极具特色的路段“大蛇腰”。公路弯来拐去,九弯十八盘,的确像一条盘踞的巨蛇。过五顶山、红土坡,经礼社江大桥進入哀牢山腹地。

半山腰有巨洞,相传是清朝末年李文学率领的彝族起义军最后血战之地。爬进洞去,仍能见到生锈的刀矛。

抵达兔街当晚,暴雨如注,山洪暴发,冲断了公路。不得已,滞留了三天。

打雀山是兔街一道奇妙的风景线:每年鸟类迁徙季节,成千上万只候鸟都要从此地经过,夜间留宿于山林中。民间传说:山间有凤凰,百鸟来朝。实际就是候鸟们南来北往的一个客栈,暂时休息之地。

捕鸟人只需于夜半时分,燃起一堆篝火,鸟即追光来扑。用棍棒横扫,一扫一大堆。无须多时,就可收获一麻袋、一箩筐。破坏自然生态,破坏山林规则,无端伤害生灵,罪过呀罪过。其后,国家颁布了森林法、鸟类保护法,来来往往的候鸟得到保护,农民也就不再(不敢)上山捕鸟了。

哀牢山鸟类甚多,是飞禽的乐园。介绍几种:

绿孔雀。楚雄是世界上最大的绿孔雀栖居地,是“绿孔雀之乡”。绿孔雀属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集中生活在云南。全世界共有一万至三万只,云南省有五百五十至六百只,楚雄州就有三百只左右。

鹧鸪,一名金嘎嘎。雄鸟善鸣叫,响声频刃,故名“金嘎嘎”。通常栖息在低山丘陵地带,筑窝于草窝矮树林中。或一季节,群集于山边村寨旁。我在爱尼山见过。

斑鸠,一名憨斑鸠,喜欢结群活动于低丘、村庄。出时成双成对。憨,飞不远,只在近地盘旋,步履从容,有绅士风度。我搬到楚风苑以来,窗下原有两只,近日发展到六只、八只。整个园区已达百余只。天晴时,往窗下望,不论早晚,总有几只在觅食,从不缺席。我已将其视为活生命的象征。

戴胜鸟,云南土名屎咕咕,太过亵渎。色彩艳丽,嘴细而长,向下弯曲。最威风的是头顶上的扇形羽冠,十分招摇。不大会飞,只能滑翔,但跑得极快。

铁林甲,又称铁燕子、黑卷尾。通体黑色,尾巴呈叉状,卷尾有辉光。好战。常在空中截击乌鸦、老鹰。叫声嘹亮高昂,连续不断。幼时讹作“铁棱角”。

原鸡,一名茶花鸡,有别于平常野鸡(黑颈长尾雉)。体型与家鸡相似,略小,是家鸡的原始祖先。雄鸡头顶上有肉冠,身体呈红色或橙色。尾羽黑色,长处向下弯曲,这是原公鸡与家公鸡最大的区别。叫声谐音“茶花两朵”。

其他还有金翅鸡、夜莺、画眉、凤鹛、黄鹂、伯劳、山椒鸟、鹦哥、白鹇、猛隼、鸳鸯、苍鹭、朱雀、太阳鸟、扇子雀等成百上千种。

归途,塌方处刚刚修复,勉强可以通车。

到礼社江大桥小憩,当地人摘来几个番木瓜解渴。远望,紅土坡火红一片、一山,是典型的红土高原地貌。滑坡塌方以后,露出大片大片红土,像是血染似的。近瞧,南华二中旧址所在,经泥石流冲决后,房屋已经不存。蔓草荒烟,杂木长得手臂粗,地上藤蔓缠绕。有小如珍珠的红果闪现,但生怕有毒,不敢摘了吃。一只灰色野兔从乱石堆中窜出来,竖起耳朵四面聆听,望一眼我们,又飞速消失了。一条碧绿的青竹竿蛇,也从石缝中钻了出来。驾驶员要去打,被我拦住了。我说:人怕蛇,蛇也怕人。只要彼此保持一定距离,互不侵犯,就能和谐共处,两不相伤。青竹标似乎听懂了我的话,舌尖伸出来,闪了几闪,也消失了。

大白天有猫头鹰叫:“咕——咕——”十分诡异。也有茶花鸡叫:“茶花两朵。茶花两朵。”充满喜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