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性的皇帝新衣
2024-05-11方岩
方岩
一
地方性、区域性文学概念与话语在当代文学领域的泛滥,大概是这个行当思考力萎缩、创造力衰退的表现,毕竟知识生产不能等同于思想、意义的发生。这就好比产能、库存不能等同于盈利。倘若为了盈利而让劣质产品流入市场,就关涉道德问题了。所以,知识生产与学术欺诈之间的界限在很多时候是模糊的。从文学史教育的角度来说,这些概念无非是思潮、流派、作家群等文学史惯常叙述思维对当下精神状况力不从心的一次回应,用旧思维去理解新问题难免捉襟见肘。可以理解的是,就现实处境而言,批评话语的活力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精神泥沙俱下地翻滚和奔涌。于是,把锈迹斑斑的旧武器从尘封的仓库里拖出来,涂上“新”漆,换上“新”包装,用以证明批评的威力还在,只是每一次声嘶力竭却又颤颤巍巍的发射都能把漆皮震落一地,露出窘迫而干瘪的内里。无疑,新武器的“新”与皇帝新衣的“新”其实是一样的材质。
二
我并非要全然否定与思潮、流派、作家群相关的地方性概念在历史叙述层面的有效性,而是要强调一种基本的反省意识:当我们试图与当下混杂的精神状态实现有效对话时,那些被重新启用的起源于特定历史语境的地方性概念、话语及其思维方式本身就需要被全面翻检,特别是隐藏于其中的前现代因素和权力意识。从历史起源的角度来讲,地方性文学现象、思潮、流派、作家群的形成是前现代的社会历史状况所造就的。在地理空间封闭、隔绝,资源稀缺却集中,媒介类型和传播手段有限、单一而低能低效的社会历史情境中,作家难免在资源选择、话语实践、语言风格、审美趣味等方面呈现出某种相似性和趋同性,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呈现出某种带有渐变性的地方内部的代际传递趋势。因此,那些聚焦于此类状况的地方性命名及其相关的概念、话语是有效的,它们甚至可以用来指认现代性发展相对迟缓的历史进程中的某些现象,而地方性所承载的差异性、特殊性亦是支撑这些命名、概念、话语的核心要素,在某些情况下,它们甚至可以成为区分、辨识那些可供借鉴和传承的精神文化资源的鲜明标签。只是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地理空间的区隔在迅速消除,资源的多样性繁盛并伴随着获取壁垒的逐渐拆除和获取手段的日益增多,媒介类型多元化和传播方式的多样性在急剧覆盖残存的信息盲区……相应的,几乎所有优秀作家的写作都呈现为一种世界主义式的拼贴、重组和融合,因为人类首先需要的是交流和沟通,其次才是自我认知和辨识。这种认知和辨识其实包含了对地方性所推崇的特殊性和差异性的自我审视。倘若无视地方内部的藏污纳垢,将所有的差异和特殊皆视为正向价值,那么地方性只能是狭隘、专横的民粹情结的另一种表达。
我从来不是全面拥护全球化的乐观主义者,只是在强调一些基本事实:在当下的世界情境中,“地方性”早就不是支配精神生产的核心因素,哪怕在地方内部,大部分时候它也只是一种装饰性修辞。那些会制造交流障碍和信息壁垒的“地方性”注定会被消灭。只有那些具有通约性、延展性的“地方性”才有继续生长的可能性。可是它们在哪里呢?语言吗?在缺乏参照和融合的情况下,封闭性的区域性语言真的有生命力吗?它如何来描述越来越复杂的世界以及同样越来越复杂的地方内部?而融合、改造之后的语言,还是那个被地方性津津乐道的“自然”“原生态”的语言吗?习俗吗?仪式性、表演性的言行体系与日常生活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可能的填充物只是猎奇、赏玩的娱乐心态和来势汹汹的商业性开发。地理空间呢?如今的地方、区域的空间和观念是行政权力和经济行为一次次干预、塑造的结果,与自然的地理空间所发挥的聚合、隔离作用之间的关系早就越来越微弱,文化意义上的地方、区域早就支离破碎。“大湾区文学”这样的地方性文学概念的出现便是典型例证。在新的行政、经济区域规划政策发布之前,类似的说法鲜被提及和讨论,而在此之后,它成了一个热门的学术话题,还产生了一本以此为名的学术杂志。尽管,精神生产的相对独立性,以及它与周遭世界诸种建构因素的复杂张力关系等知识,一直作为这个行当的基本观念和态度在传授;但我在描述此类事情时,并不暗含愤怒和嘲讽的意思。我想表达的是: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纯粹的思想者或知识人,人总是会在生存、信仰、职业操守的复杂纠缠中作出具体的选择和行动,配合政治也好,装点经济也罢,其实都是正常的社会行为,并不是什么羞耻之事。但是倘若把用常识可以解释清楚的事情,伪装成高深、复杂的学术问题,那就显得有些不道德了。毕竟生命、精力、资源都极其有限,我们身边还有很多更值得关注的事情。倘若诉求本来就在别处,那就另当别论了。近年来许多在行政区划名字之前冠以“新”的文学口号或概念皆属此类,扶植本土作家也好,炫耀地方软实力也罢,无非是在借助政治、经济的力量来刺激精神生产罢了。良好的企图是否能带来预期的结果,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它们都不是文学范畴的话题。倘若少些正襟危坐的说教、道貌岸然的伪饰和诘屈聱牙的修辞,或许真的能在地方性中孕育深沉辽阔的世界。
事实上,这并不是今天才有的新现象,现代文学史有些作为著名案例的命名策略只是更为隐蔽而已,才使得那些被权力塑造出来的地方性概念显得具有审美意味。比如,“山藥蛋派”,其朴素的乡土气息掩盖的是权力与民粹的共谋。再比如,“荷花淀派”,其诗情画意的风景背后是权力的张扬。对特定历史时空的文学/政治现象进行地方性命名的策略便是如此。所以,那些与地方性相关的文学史叙述方法和思维方式被重新征用来命名当下精神生产时,需要被彻底翻检,揭示其历史起源和构造过程,这既是一个行当提升智识水平的需要,也是历史进步的需要。否则就真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
鲁迅也曾介入过地方性文化纷争。他的贡献暂且放在一边,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文学史中的“京派”“海派”这样的地方性概念所包含的丰富的意义层次和不断更新的阐释能力,至今适用于当代文学生产的某些方面。究其原因,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两个概念内置了整体性的历史叙事框架。如果说,“海派”的底色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中国的落地、扩张的进程,那么,“京派”则展现了现代性文化(主要是思想、制度层面)与中国传统文化(主要是与制度相关的皇城文化和与精英阶层相关的士大夫文化)的碰撞过程。它们构成了中国现代历史进程的不同面相或侧面。从被归入其中的作家谱系来看,他们也一直在调用迥异的经验、从不同的角度来回应着历史情境及其变化。如果再考虑到这两个地方在中国现代历史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那么,随着这些历史趋势向中国纵深处的铺展,这些地方性概念及其涉及的精神生产开始在不同的地方激发出越来越多的变体或异体。于是,在地方之中诞生了丰富、复杂的中国。这便是我前述提到的地方性概念的通约性和延展性。
三
事实上,我们依然在前述提及的现代历史的漫长历程中蹒跚、踟蹰,只不过在全球化浪潮的席卷之下,诸多新问题、新面相出现了。要知道,这里的“新”是一种建立在历史连续上的“新”,是情势的复杂和深化,比如,老问题交织出的新症候,主干上孳生的新枝芽,旧疾复发撕裂的新伤口……然而近些年涌现的诸多被冠以“新”的地方性概念却在构造一种虚假的历史断裂感。他们或对现状的历史起源缺乏必要的认知,或因为历史的狰狞而选择了避而不谈,于是,“新”便成了切割历史的利器,当下的一切也就成了新的历史起点。如此毫无负重的呐喊和奔跑,像是在庆祝美丽新世界的诞生。还有另外的制造工艺,他们用新奇、华美的修辞搭建出一个虚拟的历史进程,边界模糊、门槛游移,良莠不齐的文本随意进出,喧嚣而和谐。如果文学是虚构的一种形式,那么关于文学的命名和界定就成了虚构的虚构。偶尔对现实的关切和历史的隐忧投以隔岸观火式的一瞥,然后继续在话语缤纷的文学元宇宙里载歌载舞。
这一切都要从“新东北作家群”谈起,与之相关的还有“新东北文学”“东北文艺复兴”之类的语焉不详的口号或概念。东北有过辉煌、富足的岁月,在此之前也曾为这种重要的历史地位付出过沉重代价。尽管东北的衰落可以追溯到1960年代中后期“三线建设工程”从东北转移走大批工厂开始,但致命一击却是1990年代中期的国企改制。几乎同时,在京畿之地的边缘地带兴起了一股被形容为“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大厂文学”的文学思潮,这批作品的书写恰好对应着国企改制和席卷全国的下岗潮。这个同样是兴起于地方的文学潮流所呈现的叙事角度和价值观在接下来几年成为处理此类题材的主流范式,因而被写进了文学史。这批作品面目可疑,其中最大的道德争议便是“共享艰难”这样的价值观呼吁和历史态度表达:因为基本历史伦理观的丧失,才会用浮夸的历史乐观主义精神来麻醉、消解这种巨大的撕裂所造成的集体创伤;也因为缺乏基本的共情能力或意愿,才会让一代人极为朴素的生存诉求化为廉价、空洞的宏大口号。这样的叙事其实是掩盖、涂改社会记忆的手段。东北连同其他类似地域的那些真实的记忆、声音和感受自然也就消失于这股法力无边的现实主义潮流之中。但是在文字之外,这些被隐匿的历史颓败和现实困境却在此后二十多年里构成了下岗工人及其后代的日常。当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人开始讲述他们的成长记忆和日常生活时,其实也是把被压抑的父辈们的经历、记忆、感受释放出来,这是绵延、积累了二十多年乃至更长时间的伤痛与哀愁。所以,当我们强行把“新”冠于这些写作之前时,必须意识到,这是被迫推迟了二十余年的叙事和抒情,他们的写作是在揭示既有历史叙事的伪善,是在补救因无处诉说而导致的内部撕裂,是在寻回被刻意删除的社会记忆拼图,是在打破壮士断臂的幻象从而重建历史的连续性和继续生活的希望。所以,在这个迷雾重重的时代,不要再随意使用“新”这个词了,很多时候它像是关于遗忘的催眠,既让我们模糊关于来路的记忆,又会让我们沉迷于关于未来的幻想。幻想终会破灭,然后呢?双雪涛写过一篇短篇小说《跷跷板》,这也是他最好的短篇之一,小说营造了一个惊悚的氛围:冻土之上是生活,冻土之下是尸骨。历史的尸骸终究会重见天日,是重新填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勘清缘由从而破除生活的幻相?东北另外一个作家金特或许给出了答案,他目前还没被归入“新东北作家群”,但愿他永远不会被纳入这个命名。他的中篇小说《冷水坑》描述了一个鬼魅的场景:当主人公穿越一座树林时,发现多年来死于非命的矿工们的鬼魂一直在那里游荡无法离去,他们拦住了去路,与作为矿工之子的主人公辩论着生死、真理与爱。故事的结尾,主人公掉进了树林边的冰河,而不远处的一场劳动纠纷正在酝酿暴力……历史的幽灵一直围绕着我们,倘若不能稍稍反顾正视,那我们只能在死亡与暴力之间无限循环,永恒的黑暗里没有“新”生……
如果说,与“新东北作家群”相关的命名的谬误在于对历史的选择性盲视,那么,“新南方”更像是在建造海市蜃楼,绚烂而虚无。相对于“新东北作家群”在时空界定、审美倾向、作家作品的选择标准等方面相对稳定的取向,“新南方写作”则显得边界游移、选择凌乱。就国内地理空间划定和审美偏好而言,它东起福建,却又绕过其东南的台湾;南至广西,却又排除了西南的贵州和云南。台湾与福建的文化属性差别很大吗?云贵两省的山地、雨林与巫蛊文化所激发的文化想象和广西相比有什么重大差异吗?在作家作品的选择方面,“新南方写作”亦有让我感到困惑的地方。如果说,“新东北作家群”是一种事后追封,那么,“新南方写作”就是一场事先张扬的概念策划,所以,在概念先行之后,它开始不断地征用近年涌现的优质文本来论证其有效性。首先,就理论、概念的发生机制而言,它们都是建立在丰富而具体的文本分析之上,偶发的个案亦证明不了这样的机制可以随意逆转。换而言之,文本的发生充满了各种偶然性和不可预测性,它永远走在文学研究、批评的前面。理论、概念的引导作用大概是这个行当永远走不出的思维迷宫。倘若当代文学重新走向理论引导的轨道,那将是悲剧的再次降临。其次,当一个概念被过多地赋予合法性和权威性的时候,就会有越来越多良莠不齐的文本涌入,因为,它已经从思想工具转变为世俗意义上的“封神榜”。其实,现有大部分地方性概念都是如此,捆绑了大量参差不齐的作家作品以证明自身强悍的概括力和阐释力,却同时把批评行为转变成了带有利益关系的表彰行为。事实上,这样的圈地行为对普通读者和研究者来说,都是精力和注意力的干扰与耗散。把平庸之作推举到并不合适的位置,不仅是对佳作的变相贬低和驱逐,也是对概念本身严谨性、严肃性的损伤。再者,这些被征用的优质文本在审美形态、价值取向等方面的相互矛盾,其实是进一步加剧了这个概念的内部意义层次的冲突和混乱。林棹的《潮汐图》与林白的《北流》都是近年来涌现的为数不多的审美辨识度极高的长篇小说佳作,后来都被征用为“新南方写作”的代表作。但是它们在审美形态、价值取向等层面所呈现的差异性,使得它们很难被规约到一个概念下进行讨论。就连两者仅有的相似性,即粤语写作,都是向不同的维度展开的。《潮汐图》的叙述时空从珠江口到澳门再向帝国心脏(伦敦)逐渐位移和扩展,可以说,这既是中国近代化进程的某个侧面的时空展示,亦是地方(或中国)逐步被世界打开的形象说明。细勘文本便不难发现,在这样一个过程中,粤语介入叙事的痕迹亦在逐步递减。这便是林棹的高明之处,她展示的是一个地方性语言体系逐渐被打开、改造乃至可能消失的过程,这其实也是试炼地方性语言体系及物能力及其描述边界的过程。可以说,关于粤语,关于地方性消失于世界之中,林棹始终抱有一种开放、坦然的态度,她怀旧、伤感,但是不抱残、不抗拒。而《北流》则采取了另外的策略。相对于林棹的开放态度,林白在粤语使用上采取了退守、后撤的策略。她的記忆“返乡之旅”,也是语言“返乡之旅”,她返回到了彼时彼刻北流语言体系的内部。因为,她只有倒退进入那个时期的语言状态中,才能更为丰富而又不失精确地记录彼时彼地的人们的精神心理状态、言行举止以及各自迥异的命运,特别是在大历史滚滚而来的时刻,每个人的反应绝不是均质的。她记录下的这群人自然有着丰富的差异性,却又在整体上区别于彼时彼刻其他语言生态中的另一群。所以说,林白之所以在语言上表现出一种近乎保守、偏执的态度,与其说她要维护一个即将消逝的地方语言体系,不如说她要保留的是一份独特的历史记忆,否则它会随同语言一起消失。可见,林白的历史态度依然先锋,而她的叙事则是一种积极、深刻的现实主义。相对来说,林棹的历史态度偏向温和的世界主义,而她的叙述则是典型的现代主义。至于,她们是否“在南方”、是否“写南方”,则一点都不重要。
四
事实上,我无意刻意地贬低或怒斥具体的人和事,只是难以理解:何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行当依然热衷于概念、话语的制造。几十年来,那么多被制造出来的概念、话语还有多少在使用?其速朽的速度远远超过平庸文学作品消失的速度。沉溺于“虚构的虚构”的知识生产幻觉,并不能改变职业属性:无论我们如何强调自身的独立性,文学研究和批评终究都是一种依附性写作,而文学史终究只是一部部具体作品的组合。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的写作也仅仅是附录在一部经典的注脚里。坦率地说,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自我贬损的悲观论调。每个职业都有自身的限定,它是我们谈论职业可能性的前提。尽管当代文坛的现状并不令人欣喜,但毕竟每年还有那么几部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优质作品自成一个丰富、深邃的世界,且是与周遭世界生息相通的结果。倘若我们真的热爱自己的职业,不妨多投入些精力与那些具体的优质文本多些深度的沟通与交流。这至少是面向世界的有益表达,而不是空洞的话语自转。如果把胡适的那句名言改造一下,不妨说,多聊聊文本,少谈些概念。这是这个职业与世界建立真实联系的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