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闲话与钥匙孔里的智慧
2024-05-11叶子
叶子
《巴黎评论》不久将出一期介绍中国文学的专号。何时问世,尚不得而知,因为主编人乔治·普林姆顿出外度假去了。
——董鼎山,一九八二年四月十日于纽约a
最近,余华成为美国文学季刊《巴黎评论》 (The Paris Review)“作家访谈”(“Interviews”)栏目史上第一位中国籍受访作家。访谈刊发于2023年冬季刊,收入“小说的艺术”(“The Art of Fiction”)系列261号,意味着余华是该系列第261位受访者。b面对采访者白睿文(Michael Berry, 1974-)的提问,谈及“讲故事的开端”,余华主动回忆起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外国文学译介刊物的复兴:“我订了两本很好的刊物,北京的《世界文学》和上海的《外国文艺》,通过这两本杂志,我发现了很多作家。”c访谈中,余华不忘念及“好刊物”对自己的影响。而《巴黎评论》就是这样一本同样具有世界视野的文学刊物,一本“作家们也读的杂志”(The Magazine Writers Read)。
一
1953年春天,《巴黎评论》由一群美国大学生在巴黎左岸蒙帕纳斯创刊。战后的欧洲是“小杂志”的黄金时代,除了《巴黎评论》之外,新兴文学刊物还有罗马的《暗店》 (Botteghe Oscure, 1948-1960),和同样以巴黎为基地的《梅林》 (Merlin, 1952-1954)。可以想见,对于当时的文艺青年,文学之都巴黎具有独一无二的战略意义,它是促进美国和欧洲之间文化交流的天然总部,又兼有老欧洲微妙复杂的历史光泽。左岸不仅是存在主义者萨特和波伏瓦的左岸,也是上一代美国侨民菲茨杰拉德和塞尔达的文学社交场。即便巴黎的1950年代算不上最好的文学年代,年轻的美国侨民们依然追寻第一代文学移民的踪影,探寻海明威和斯坦因们的足迹。但与“迷惘的一代”不同,战后新生代认为祖国无往不胜,他们志得意满,既是纨绔的“垮掉的一代”,也格外自在自由。盖伊·特立斯曾生动地为这一小群年轻侨民描摹群像:
他们不是悲情青年,也不迷惘;大多家境富裕,毕业于哈佛或耶鲁,但他们乐此不疲地假扮穷人,和讨债者躲藏,大概因为这样看起来有挑战性,使他们有别于他们所鄙视的美国游客,又能与鄙视他们的法国人玩闹。d
包括乔治·普林普顿(George Plimpton, 1927-2003),彼得·马修森(Peter Matthiessen, 1927-2014),威廉·斯泰隆(William Styron, 1925-2006)在内的几位《巴黎评论》创始人,在路边咖啡馆和酒吧间,完成了大多数令人抓耳挠腮的编辑工作。这群人所到之处,必然烟雾迷漫,能在浓雾中伸手划下自己的名字。按斯泰隆回忆,在某个士气低落、争吵不休的日子,普林普顿的两瓶绿色苦艾酒,让大家有了决定性的突破,大致确定了杂志到底要办成什么样。e创刊这一年的冬天,《等待戈多》在巴黎上演。来年春天,《巴黎评论》便节选刊登了《莫洛伊》,这是贝克特的小说创作第一次在英语世界登场。f
拨开怀旧的迷雾,并非所有同时代的“小杂志”,都有《巴黎评论》这样的特权和好运。同样刊登贝克特的先锋评论季刊《梅林》,因经费紧张,出版七期后即停刊g;《暗店》同时使用三种语言(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经费充足,但也没有逃脱短命的厄运。只有《巴黎评论》顺水行舟,和战后的消费热潮同步发展,不仅成功站稳脚跟,并且在“美国青年办欧洲杂志”的传统中,成为承上启下、不可或缺的一环。《巴黎评论》创刊二十六年前,美国人乔纳斯夫妇(Maria and Eugène Jolas)在巴黎创办实验月刊《过渡》 (Transition, 1927-1938),发表重要的“文字革命——巴黎小组宣言”,该刊成为最早刊登《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出版物h;而《巴黎评论》创刊二十六年后,在剑桥念书的美国博士生比尔·布福德(Bill Buford)以“新写作”为最初主旨,复兴了剑桥校刊《格兰塔》 (Granta, 1979-),开创了另一本针对青年写作,并同样具有跨大西洋视野的文化刊物。从《过渡》到《巴黎评论》,再到《格兰塔》,三代美国人在欧洲创办“小杂志”的成功历史,凸显着某种特殊又一以贯之的亲缘关系。
1956年,《巴黎评论》编辑部搬去纽约,热闹的文学沙龙也转移到了主编普林普顿的河岸公寓。伴随蔚然兴起的性解放潮流,就在《巴黎评论》问世的同一年,《花花公子》 (Playboy)在芝加哥创刊,全彩裸体的玛丽莲·梦露进入了公众生活。同时,更为重要,更为漫长,也更为艰难的风暴正暗流涌动,争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民权运动,即将遍及全美。这场运动不仅仅是非裔美国人对于权利和自由的争取,也是反主流文化的社会变革与思潮。对于初入文坛的写作者来说,他们要求的是平等的写作权利和公平的发表机会。
英文期刊的复兴为战后的新一代青年作者,为那些梦想成为作家或初学写作的人,提供了宝贵的出路。斯泰隆在“创刊号”中,执笔《给编辑的信》,表示这本名为“评论”的刊物,将反其道而行之,鼓励原创,不刊登评论:
我想如果我们没有斧头要磨,没有鼓要敲,那是因为在我们看来——至少在目前看来——斧已磨好,鼓已敲响。这种态度并不一定会使我们——就像一些“老男孩”称我们为“沉默的一代”或“惶恐的一代”——满足于瘫痪、而不做抵抗地躺平。现在的问题与其说是抗议,不如说是等待;也许,如果一定要把我们归类的话,我们可以被称为“等待的一代”——感受、写作、观察、等待、等待、再等待的一群人。然后继续写作。我认为《巴黎评论》应该欢迎这些人的加入——优秀的作家和优秀的诗人,不敲鼓,也不磨斧的人。只要他们好。i
对于暂时只需要考虑梦想的年轻杂志人来说,“好”是预想中的唯一标准。作为一本炙手可热的新刊物,《巴黎评论》确实成为还未崭露头角的作者们的合适展台。这里有还未出版《在路上》的凯鲁亚克,有尚未写作《米格尔街》的V. S.奈保尔,也有过去曾被不断退稿的菲利普·罗斯。j罗斯和普林普顿结下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普利普顿去世后,罗斯在“祖克曼系列”最后一部小说《退场的鬼魂》中,插入了对老友生前的大段回忆。k小说中的1950年代末,年轻作家祖克曼闯荡纽约文坛,结交“巴黎评论”圈的精英,见识了他原本以为只有在亨利·詹姆斯或伊迪丝·华顿小说中才有的名流社交场。祖克曼的經历显然很大一部分是罗斯自己的经历,在普林普顿的派对里,他几乎遇见了生活在纽约的所有作家。
普林普顿26岁即成为《巴黎评论》的主编,直到去世的五十年间,他从未离开过这一岗位。同城的《纽约客》杂志,不间断地记录下《巴黎评论》半个世纪以来聚会与沙龙的大小轶事:他们一年一次的刊物派对,坐哈德逊河的游船观看绚烂的烟火表演;身穿“4200针手工丝线缝制”礼服的普林普顿,为英国奢侈品牌登喜路(Dunhill)拍摄的整版广告l;安迪·沃霍尔如何在普林普顿的公寓墙上画了一头牛,这幅偶得的涂鸦又如何被不可思议地抹掉;来自北越的作家代表团,如何坐在普林普顿时髦而充满装置艺术的客厅里,一边诉说苦难,一边描绘自己写作中来自美国文学巨人们(惠特曼、海明威、斯坦贝克)的影响m;还有那些试图打入“巴黎评论”圈的天真而莽撞的年轻文学生,那些模仿“编辑按”不断重拟的“撰稿人说明”。n
形形色色来自旁人的观察和叙述,似乎都在强调《巴黎评论》松弛有趣的杂志个性。或许,圈内人的毫不费劲、自由自在,在圈外人看来,已然是封闭的文艺势力的体现。《巴黎评论》早已不再是路边咖啡店里匆忙制作的小杂志。创刊初期,杂志的单本售价是75美分或200旧法郎(同时期大多数图书的单价在三到五美金)。如今,杂志单本售价高达22美金或14.99英镑,刊物中的首要广告合作者是奢侈品牌爱马仕。曾有新锐批评家向《卫报》发牢骚,抱怨“文学现场”越来越阶级固化,任人唯亲:“谁也不敢说《巴黎评论》无聊透顶(Boring as Fuck),万一《巴黎评论》正要给他们打电话呢。”o《卫报》报道当天,《巴黎评论》编辑部即在官网公告如下:
在接下来的24小时内,新订阅者可以使用折扣代码“无聊透顶”(“BORINGASFUCK”),在一年内享受10%的折扣。现在就订阅,享受最精彩的无聊小说、无聊诗歌、无聊访谈和无聊艺术。p
当然,仅仅依靠前主编的传奇人生、顽童般的杂志性格,或敏锐的营销直觉,无法成就《巴黎评论》日积月累难以撼动的文学地位。今天,固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总结,是“作家访谈”成就了《巴黎评论》,它是刊物中最让人期待的栏目,也是大名鼎鼎的金字招牌。但在1950年代初,选用对作者本人的访谈,取代传统的作家作品论,完全可能是一招险棋。在此之前,同为“评论”季刊的严肃文学刊物,无论《党派评论》 (Partisan Review, 1934-2003)、《肯庸评论》 (The Kenyon Review, 1939-),还是《哈德逊评论》 (The Hudson Review, 1948-),都一心专注批评或原创,从未想过要开设一个受众更广的“访谈栏目”。
1952年,普林普顿还是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研究生,他大胆邀请国王学院的荣誉院士E. M.福斯特,作为创刊号中的第一位受访作者。这一篇访谈,奠定了日后引言的基础格式:介绍作家、采访场景、采访者、采访时间,并几乎总附有一页作家的手稿(比如余华提供了《活着》的第一页,誊写在《烟雨楼》编辑部500字一页的稿纸上)。有些作家的手稿中,有素描、插画、地图,甚至和写作进程有关的日历,更多作家提供的是有手写修改痕迹的打印稿。引言格式之外,在与福斯特合作的过程中,编辑部摸索出“访谈”栏目更重要的方法和思路。首先,福斯特希望能够提前对问题有所准备,方便他深思熟虑之后,有条不紊地回答。其次,访谈的主题关乎写作事业与作品本身,而非作家的私生活。另外,即便访问者无礼地将问题聚焦在福斯特未能完成的小说中,作家也要坦诚面对写作中未解的难题和困惑。q访谈的篇幅并不冗长,却为之后的系列提供了相当不错的样本。
二
普林普顿几乎立刻体会到了“访谈”的好处,能够让名作家登上刊物封面,却不需要为他们的“作品”支付高昂的稿费。而对于作家来说,在没有巡回售书,没有过多电视或广播采访的1950年代,“作家访谈”让他们可以不用亲自动笔,就能聊聊新书,谈谈过去,甚至发牢骚,算旧账。彼时,“访谈”在内容、表述方式,甚至采访人的选择上,都有巨大的弹性空间。谁也想象不到,福克纳的采访者,会是比他年轻37岁的情人吉恩·斯泰因(Jean Stein, 1934-2017)。后者在索邦大学学习时,与福克纳开始了一段恋情。1956年初,吉恩的采访稿登上《巴黎评论》,这是福克纳一生中最直接、露骨且无所保留的采访:
采访者:那对一位作家来说什么是最佳环境?
福克纳:……如果你问我,我有过的最好的工作机会就是在妓院当房东。
采访者:您提到了经济自由。作家需要它吗?
福克纳:作家不需要经济自由……成功是女性化的,就像一个女人,如果你在她面前退缩,她会凌驾于你之上。所以,对待她的方式就是让她看你的手背。这样,没准她会爬着过来。r
回顾“作家访谈”栏目的早年历史,会不断遭遇诸如此类的“惊吓”时刻。有时是伟大作家与年轻情人间、让听者脊背发凉的私密对话;有时又是扮演弟子角色,刚刚毕业的文学生,对所要访问的文学大亨噤若寒蟬;那些无法切中要害的稀疏闲谈,问题与问题间的生硬联结,当然,更可怕的,还是作家们轻蔑的敷衍。“惜时如金”的伊利亚·爱伦堡,只允诺在短暂的会面中,回答四到五个问题,采访者不得不添加大段对于莫斯科的城市观察,罗列爱伦堡的名画收藏,才堆集出比采访正文长得多的引言,以此勉强凑足版面。s还有,刊物史中那篇常常被认为是头号重要的对于海明威的访谈,其中教训与谈人普林普顿的部分,霸道至极,令人不忍卒读:
海明威:你去看赛马吗?
采访者:是的,偶尔看。
海明威:那你读过马经……那才是真正的虚构艺术。
海明威:我下次为自由受伤时再聊吧,你同意吗?……谈话的乐趣在于探索,但很多话和不负责任的东西不该写出来。一旦写出来,你就得担着。
海明威:……这是最无聊的老生常谈,我感到抱歉,但是,你要是问别人陈旧而扯淡的问题,就会得到陈旧而扯淡的回答。
海明威:越好的作家,越不谈论自己写的东西。乔伊斯是一个很伟大的作家,他只跟混蛋解释自己干了什么。
采访者:有些人,特别是您同时代的人,对您的作品有什么影响?
海明威:对不起,我不擅长这样的尸检。文学界和非文学界都有验尸官来处理这些事情……你不觉得这种谈话很无聊吗?这种后院式的文学八卦,洗三十五年前的脏衣服,让我恶心。
采访者:您承认您小说中有象征意义吗?
海明威:既然批评家不断找到了象征,那我想就有吧。如果你不介意,我不喜欢谈象征,也不喜欢被问到象征。t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马经中会有虚构艺术的真谛。海明威在半推半就中完成了访谈。1958年,标语“海明威 一次采访”,加上作家的头像,已成为《巴黎评论》订阅广告中的重要卖点。并且,从这一期开始,刊物从75美分涨价至1美金。1950年,另一位年轻人,《纽约客》杂志的莉莲·洛斯(Lillian Ross, 1918-2017)曾为海明威撰写长达30页的“人物档案”(“Profile”),文章引起了不小的争议。u在给洛斯的信中,海明威戏称,特稿为自己树立的敌人,“跟在北朝鲜战场上的一样多”v。海明威显然并不針对洛斯,或普林普顿,或任何一位虔诚取经的后辈。他和普林普顿一起在马德里斗牛,并在死前一直与洛斯密切通信。他鼓励年轻的后生们喊他“爸爸”(papa,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叫法),但又谨慎提防一切可能肤浅、庸俗或煽情的陷阱。
《巴黎评论》的“访谈”,远非一开始就摸清航道。起初,它要的是忠实记录采访对象的言行举止,它模仿的对象,是面对苏格拉底的柏拉图,或约翰逊身边的鲍斯威尔,或歌德桌前默默观察的艾克曼。最初的记录,与其称之为访谈,不如说是教诲式的先知语录。1950年代,便携式录音设备尚未普及,访问团队通常由两人组成,同时速记,以确保记录的准确和完整。于是,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在没有录音设备的情况下,反而出现了一种“磁带记录”式的访谈实录,提供着对话的源本始末。包括作家们正摸索着说出的、不断调整的词句,那些迫于压力、匆忙而给出的错误陈述,还有作家们事后可能希望删除的莽撞言论,都被格外辛苦地逐一记录和保留。
早期普林普顿用大牌作家打响名声,打开销路,让读者走近作者,又获得阅读手艺人闲话的种种乐趣。但真正使《巴黎评论》“作家访谈”有别于普通访谈实录的,却是后来访问作家们自己的参与和修改。或许,是从海明威的专访开始,“作家访谈”意识到,要和那些有着悠久历史的“人物专访”栏目(比如,《纽约客》的“人物档案”)有所区分。专访是为作家画的肖像画,一切尽为持笔的采访记者所掌控,而《巴黎评论》要提供的,是一种肖像画与自画像的杂糅,最初由作家素描草图,最终也由作家执笔修正。也因此,“作家访谈”一定是“虚构”后的访谈,远非即兴的产物。它只借用采访问答的形式,却生成一种新的混合的文学体裁,一种提供观点的批评,但比批评更自由多变,同时又向“口述自传”的领地进军,是个人写作艺术史的第一手回忆,也是作家自我塑像的实验。总而言之,好的文学访谈,就像德里罗当初修订完采访终稿,在便条中附注给《巴黎评论》的那句话——“有肉,也有土豆”。w
1950年代《巴黎评论》的受访者们,不会相信他们未来的继任者,将甘愿为采访稿投注如此多的心血。菲利普·拉金通常拒绝所有与朗读、讲座、公开发言,或采访有关的邀请,却接受《巴黎评论》邀请同为诗人的采访者,与自己对谈。x同样,严格保护隐私,拒绝公开露面和采访的费兰特,用与出版商谈话,再整理笔记的方式,完成了与《巴黎评论》的分享。y作家们不厌其烦地接受多次采访,甚至对长达几年的搁置与修改周期毫无怨言。对冯内古特的访谈是由十年间的四次采访合成的,作者本人进行了大量修改,简直可以称为是作家“自己对自己的访谈”。z麦克尤恩的断续延绵了五年,托宾在洛杉矶、加泰罗尼亚和故乡爱尔兰前后进行了十多次采访,和拜厄特的对谈连续进行了五天,和托卡尔丘克的持续了四天。@7在长达若干天的谨慎访谈中,诗人庞德总会在第二天“急于修正前一天的失误”@8。贝娄在半年内的若干次采访中,不断修改每一次的谈话文稿,用三次会面的时间才完成一次完整的修改,而:
修改的内容五花八门。通常只有意思上的细微变化:“这才是我真正想说的。”其他改动要么使语言更严谨,要么是风格的改进。他认为偏离主题的部分一律删除。最让采访者感到遗憾的是,修修改改也剪除了贝娄特有的机智:有些地方,他觉得不过是自我“展示”,便划掉。不过,只要可以用意想不到的口头语——上下文中显得幽默——代替传统的文学修辞,他绝不迟疑。@9
作家对于书面语的无限投入,使访谈有了精雕细琢的散文风格。纳博科夫居然也自谦“英语不熟”,要求用写的方式作答。#0厄普代克仔细将口语的表述,修改为书面的风格。#1乔伊斯·卡罗尔·奥茨在通信中回答了许多问题,认为只有写出答复,才能准确地表达,而“不造成误解或误引”#2。昆德拉与他的采访者没有用录音机,而是“用了一台打字机、剪刀,还有胶水”#3。维拉-马塔斯用法语和西班牙语进行访谈,转录整合为西班牙语,由作家统一改写后再最终译为英语。#4辛勤的幕后工作,使得访谈甚至无需面对面进行:采访者与菲利普·拉金的访谈,完全靠通信完成。#5余华与白睿文的访谈是在Zoom的虚拟会议中完成的。#6诗人格丽克的访谈利用了疫情期间的一次研讨会,两年后格丽克猝然离世,“不会再有进一步的对话发生”,采访者才最终分享了采访稿。#7
七十年来,《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中几代作家与他们访问者的工作,重新划定了文化访谈的领域与界线,使其从泛娱乐化的边缘话语,转轨为某种不可或缺的文化经验与文学类型。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刊物竞相模仿“重访谈”而“轻评论”的做法,甚至有学术期刊,也开始频繁用访谈对话的形式为陈述性的批评作出补充。访谈本身也成为图书出版的热门选项,比如自1985年至今,密西西比大学出版社的“文学对话丛书”(Literary Conversations Series)已出版212位作家的单行本访谈录。再比如新近流行的梅尔维尔书屋“最后的访谈”(The Last Interview)系列,收集已故作家职业生涯中的精彩对话汇集成册。访谈这门艺术为当代最具代表性的文化偶像记录存档,而采访者们面对的首要难题,将是如何在老练与好奇、尊重与怀疑间取得微妙的平衡。
余华的访问者白睿文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亚洲语言文化系的教授,同时兼任中国研究中心主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曾留学台北和南京,并在哥伦比亚大学师从王德威教授,攻读博士学位。白睿文的译作不仅包括《活着》 (译本出版年:2003),还有叶兆言的《一九三七年的爱情》 (2002)、王安忆的《长恨歌》 (2008),也包括中国台湾作家张大春、舞鹤,以及科幻作家韩松的作品。除却翻译工作和紧密围绕华语文学与电影展开的学术研究之外,白睿文也是一位文化口述史的参与者和研究者。二十多年前,他即应美国关注当代亚洲文化的杂志《柿子》 (Persimmon)邀请,访问翻译家葛浩文。#8如今,他的口述史项目已出版三部长篇专访录(侯孝贤、贾樟柯、崔子恩)和一部包含与近三十位电影人对谈的合集。访谈是白睿文最为自在的研究方法,它“平易近人、不加文饰”,可“深入浅出”,是理解艺术家所处历史脉络“最直接而最有洞察力的取径”。#9值得一提的是,多年以前,白睿文曾采访白先勇,专谈由其创办和主編的《现代文学》杂志。$0白先勇回忆1960年台大一群志趣相投、文学观相近的青年学生,报以“迷你文艺复兴”的雄心,在热情和理想的偶然驱动下,结为同盟,创办了一本属于自己的杂志。这几乎立刻让人想到《巴黎评论》的诞生,一中一西的两本纯文学刊物,从最初的创刊背景到约稿发行的方式,到对新作家的鼓励与影响,再到其中有趣而真诚的文学宗旨,无不是历史微妙的再现循环。
如果说访谈是一种游戏,那余华就是技艺精通的头号玩家,他似乎能够源源不断地接受采访,同时又源源不断地制造惊喜。他深恶痛绝的牙医经历,他的文化馆生活,他的“美好的但并不连续”、在“希望与绝望中穿梭”的1980年代,他在寒夜写作,“把双手搓在一起,感觉像属于两个不同的人——一个活人,一个死人”,他的作家朋友们,他在其他国家的冒险经历,他的轶事和观察,都漫不经心地娓娓道来,拥有那种仿佛第一次讲述的从容不迫的心境:
余华:……那时我们没有纸巾,最后我只能用毛巾包住一只手擦泪,用另一只手写作。
采访者(白睿文):你写作时常流泪吗?
余话:……我记得写《兄弟》时,哭得很厉害,鼻涕什么的都有,我妻子一进来就会看到我身边用过的堆积如山的纸巾。那时我们有纸巾了。$1
余华并不是第一个谈到在写作中哭泣的作家,面对《巴黎评论》,如此多艺术家都谈到对悲痛的投入。触动斯坦贝克的是彼得拉克的十四行诗,契弗为菲茨杰拉德哭泣,维勒贝克为卡拉马佐夫兄弟落泪。$2鲁西迪虚构《小丑沙力马》 (2005)中布妮伊父亲的死时,“无法接受,只能坐在桌旁哭泣”,转念又想,“我在干什么,这是我创造的人物啊”。$3艾伦·金斯堡在更早年间,有更具体的领悟:“有时当我明白它完全讲得通时,我忍不住开始哭。因为我意识到我击中之处绝对的真。”$4实际上,不同作家向《巴黎评论》袒露的每一段关于哭泣的叙事,都是一把指向自己写作之“真”的钥匙:一种可以被普遍理解的、普遍适用的“真”,一种具有预言性,并能够经受住时间考验的“真”。在余华这里,它和无与伦比的幽默有关:“那时我们没有纸巾”,“那时我们有纸巾了”。
三
1981年秋,纽约文艺界的某次鸡尾酒会中,普林普顿向董鼎山(Timothy Tung)约稿,为《巴黎评论》介绍中国当代的短篇小说。1982年,听说董鼎山要作回国之游,普林普顿又去信邀约再次催稿,羡慕董鼎山“有机会有此一行”,如此方便地往来中国。$5在这一年《巴黎评论》的冬季号,董鼎山翻译了弟弟董乐山(Dong Leshan)在《文汇报》获征文头奖的短篇《傅正业教授的颠倒世界》 (“The Topsy-Turvy World of Professor Fu”),并提供了一段名为“当代中国文学近况”(Literary Happenings in China)的导读。$6导读开篇,提及1977年至1981年间:
中国各地出版的约150种期刊中,发表了上万部短篇,其中一些甚至使用了维吾尔语、蒙古语和藏语等少数民族语言。有些杂志的读者数量高得惊人,天津的《小说月报》最受欢迎,精选短篇小说,发行量远超百万。中国作协主管的月刊《人民文学》也发表短篇,每期销量逾百万册。其他类似期刊还有《北京文学》 《上海文学》 《安徽文学》和广州的《花城》,发行量均为数十万份。$7
作为行业翘楚的《巴黎评论》,2023年的发行量是两万八千册,1993年是一万三千册,是行业内量级最高的文学“小杂志”。$8董鼎山提供的数字让人瞠目。
1980年代初的英语读者,对中国文学全无概念,普林普顿希望“少提美国读者不熟悉的中国作家名”$9。因此,列举中国当时的短篇小说时,董鼎山索性避开作者和篇名,直接提供故事梗概(比如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 《陈奂生上城》,王蒙的《悠悠寸草心》);导读还言及文学刊物的推动力,介绍《人民文学》编辑部主办的“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评选”。总之,一篇“近况”,既关注了新作者,又缕述沉寂多年的知识分子们如何复出写作现场,末尾处,还有一则董乐山的简况。恰巧,刚译完冯内古特《囚鸟》的董乐山,正应福特基金会资助,于康奈尔大学访学。下一年《巴黎评论》的春季号中,刊出了兄弟二人间的对话,作为一则未出现在“作家访谈”中的作家访问记。
表面读来,这只不过是一次华裔记者对某位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通采访。不了解内情的读者无从得知,提问者“Timothy Tung”(威氏拼音)与作答者“Dong Leshan”(汉语拼音),是一对命途迥别的兄弟。董鼎山1947年赴美,与弟弟分离长达三十多年。初读对话,会发现两人常起争执,针锋相对:
采访者(董鼎山):中国的教育以创作为导向吗?有创意写作或研讨吗?
董乐山:我们不相信创意写作是可以教授的……
采访者(董鼎山):有文学经纪人吗?
董乐山:纯粹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中国没有扮演中间人,靠作家汗水和劳动为生的文学经纪人。
采访者(董鼎山):电视对中国文化有何影响?
董乐山:……美国人普遍喜爱的低俗、无趣的情景喜剧在中国没有立足之地。%0
虽然情景喜剧在中国“没有立足之地”,但提及中国卖得最好的美国作品,董乐山轻松热辣地聊起了通俗小说:赫尔曼·沃克(Herman Wouk)的《战争风云》 (The Winds of War, 1971),以及阿瑟·黑利(Arthur Hailey)的每一本流行小说,还有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董乐山甚至预测,泰勒·考德威尔(Taylor Caldwell)在中国一定会热卖。
中国文学家居然与畅销小说“妥协”,或许让自命不凡的《巴黎评论》读者大跌眼镜。访谈提到的几位作者中,考德威尔偏爱激昂吟诵,被纽约书评人法迪曼轻讽为“没有音乐的歌剧式写作”%1。至于阿瑟·黑利,不久之后《巴黎评论》选摘了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的回忆,对同行黑利的评价,是善于提供“性、暴力和猛料”%2。当然,玛格丽特·米切尔偶尔也会在《巴黎评论》的“艺术与文化”的栏目闪现,但仅作为一位有写作障碍,困在处女作之中,一辈子只能写一部作品的小说家。%3
董乐山在1982年的访问中,匆忙提及的每一部在中国畅销的美国小说,其背后引进、翻译、出版或接受的过程,实际都耐人寻味。1973年,《战争风云》在美国已经热卖了两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室的施咸荣此时从干校回来,决定担任此书的责编,组织多人快译,三个月交出九十万字译稿。%4小说于1975年内部发行出版,之后十多年间,共发行刊印有六十余万册。%5《战争风云》提供了戏说历史的娱乐与消遣,但对于彼时的中文读者来说,更为重要的是,它是少有的对于二战进行全景式描绘的长篇传奇。也难怪董鼎山愿意评价沃克是技巧精通的“头流文学作家”,作品“不可与着重性爱与惊险暴行的一般低级趣味通俗小说相比”。%6
而颇有趣的是,就在董乐山提及《飘》之中国热后的四十年,《巴黎评论》官网中一位来自中国的真正“飘迷”,用迷狂的回忆与之印证。在罗鹏(Carlos Rojas)翻译节选的阎连科散文中,作家用类似斯嘉丽狂风暴雨般的独白,追述当年:
是美国作家米切尔,把我带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她就像穿着随意、有些俗艳的使女,牵着我的手,将我领进了神圣、庄重的教堂样……我对青春的茫然仿佛走不出的荒野般,直到米切尔把我带往那些神圣的著作前,并帮我将一扇完全不一样的大门推开一条露着光的缝……米切尔把另外一个世界给我了,我就在那另外一个世界里思摸和触碰,写作和读书,挣稿费和立事业……%7
阎连科重温少时惊恐不安的激动,听起来也并非全然向壁虚构。作为中美文化交流之桥梁的董氏兄弟,虽然两人的文化立场各不相同,但谈起阅读,还是共识多于隔阂。他们一定只会比常人更深刻地意识到,即便《巴黎评论》已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中国,但中美双方对彼此的好奇和渴望,在程度上依然不可同日而语。经历了二三十年的隔绝之后,通俗文学和类型小说也变成了中国读者观察美国、了解美国的重要渠道。如董乐山所述,黑利的系列故事《最后诊断》 《大饭店》 《航空港》 《汽车城》 《钱商》,满足着中国人对美国生活各个方面的好奇心,这是对通俗小说抱有成见的《巴黎评论》所无从设想的。
访谈中,除了可以想见的常规问题,比如图书的销售与出版、作協制度、学科专业的建设、作家的薪资与稿酬、诗歌和翻译的现状等等,董乐山还特意向英语读者介绍了《读书》杂志。受《读书》的创始人之一、老友冯亦代的邀请,董鼎山自1979年起,就为刊物撰写专栏“纽约通讯”。实际上,《巴黎评论》访谈所涉及的大多数话题,董鼎山也都曾在专栏中有所展开。%8也正是在“纽约通讯”中,他预告了《巴黎评论》“中国文学专号”的发布。或许,一则短篇、一篇近况,外加一篇访谈,离真正的“专号”还有些距离,但接连两期对中国文坛均有所关照涉及,在《巴黎评论》的刊物史上也算绝无仅有。董鼎山晚年回忆起此事,依然颇为骄傲,他以为,这在解禁后是首次,应该比“伤痕文学”翻译到美国的时间还要早。%9
《巴黎评论》编辑部将“作家访谈”定期收辑成册,1958至1992年间,由企鹅图书发行为九辑的《作家在工作》 (Writers at Works)系列,成为世界各地的畅销书。^0该系列的重点在于漫谈小说的技艺,因此书名中有“工作”(at works)二字。2006年新的系列编选由皮卡多出版社发行,之后,上海“99读书人”购得此系列版权,组织多位译者翻译,中译本于2012年首次发行。^1但实际上,中文世界的读者对《巴黎评论》“作家访谈”早已不陌生。早在1986年,台湾单德兴翻译的《英美名作家访谈录》,就选用了《巴黎评论》十六篇作家访问实记。^2
而在1980年代的中国大陆,余华“作家访谈”中提及的《世界文学》,也包括他未提及的《文艺研究》 《外国文学》等遍地开花的文艺杂志,均翻译转载过“作家访谈”系列,前后刊行有《海明威访问记》 《约翰·斯坦贝克》 《纳博科夫访问记》 《访伊夫林·沃》等。^31988年,创刊不久的双月刊《文艺理论与批评》甚至发布书讯,称将从《巴黎评论·作家在工作》已成辑的五册六十位作家中,挑选二十五篇访问记,汇成一册四十四万字的《文学采访录》,由副主编程代熙编选、安徽文艺出版社发行。^4不过,这本书并未如期成书,三年后,改名《西方现代作家谈创作》,更换出版社后方才问世发行。^5
也是在1991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世界著名作家访谈录》。编者是作家叶兆言和一位从北京大学毕业的编辑,两人根据自己的喜好,收集了二十六位外国作家的访谈,其中有十五篇来自《巴黎评论》。^6这本书的出版周期同样漫长,策划此书时,叶兆言还是江苏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书出版时人已离职。由此可见,访谈录的想法也是酝酿已久。一南一北两本选集,看似是相近的思路与材料,但其中只有四位作者被重复选入,而这四篇在各自的选集中又分别出自不同的译者。这也说明,《巴黎评论》的“作家访谈”正从各色渠道、以不同的方式涌入。1991年的中国还未加入“世界版权公约”,所选访谈篇目,自然从未征得原版杂志的授权。当然,盗版可耻,不应提倡,不仅《巴黎评论》的权益受损,那些译作被挪用、未被署名的译者,也愤愤不平地写信给出版社,质问版权页中的那位叫“王诜”的编者,到底是何方神圣,如何能通晓多国语言,翻译多个语种的作家访谈。
《世界著名作家訪谈录》署名的编者“王诜”并无其人,叶兆言为调侃当时的社长蔡玉洗,拆挪笔画后,凭空虚构了这个名字。董氏兄弟在《巴黎评论》所呈现的中国文学现场,对于英语世界的读者来说,大概陌生而相隔千里,他们一定更无法想象,在解禁后鲜活具体的中国文学现场,还有“王诜”这样,有心盗取火种,无心谋求收益的存在。出于对远方大师的好奇,写作的门徒们躲在假名之后,搬运“作家访谈”,偷师《巴黎评论》,把所有的观察,都用于了自己的成长。
【注释】
a董鼎山:《〈党派评论〉与〈巴黎评论〉》,《读书》1982年第7期。
b 《巴黎评论》下设“访谈”栏目,每期大约一到三篇采访稿,分属不同的系列,截至2023年年末,“小说的艺术”(261篇)、“诗歌的艺术”(115篇)、“剧场的艺术”(19篇)、“非虚构的艺术”(11篇)、“翻译的艺术”(7篇)、“自传的艺术”(7篇)、“编辑的艺术”(4篇)、“编剧的艺术”(4篇)、“出版的艺术”(3篇)、“散文的艺术”(3篇)、“漫画的艺术”(3篇)、“批评的艺术”(3篇)、“幽默的艺术”(3篇),还有“报道的艺术”“日记的艺术”“回忆的艺术”“音乐剧的艺术”以及“纪录片的艺术”等。
cYu Hua, Michael Berry,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261”, in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2023: 67.本文所引英文的汉语译文,如未注明译者,皆为笔者本人翻译,不一一标注。
dGay Talese, “Looking for Hemingway”, in Esquire, July 1, 1963.
eWilliam Styron, “Introduction”, Best Short Stories from The Paris Review, New York: Dutton, 1959.
fSamuel Beckett, Patrick Bowles trans., “Fiction: Molloy”,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1954.
gCraig Monk, “Transition and Merlin: Two Generations of American Little Magazines in Paris”, in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Winter, 1996, Vol. 20, No. 2: 215-221.
h“Revolution of the Word: A Paris Group Manifesto”, in Transition, No. 16-17, June 1929.
iWilliam Styron: “Letter to an Editor”,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1953.
jJack Kerouac, “Fiction: The Mexican Girl”, in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1955; Philip Roth, “Fiction: The Conversion of the Jews”,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1958; V. S. Naipaul, “Fiction: My Aunt Gold Teeth”, in The Paris Review, Summer 1958.
kPhilip Roth, Exit Ghost,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2007.
lAds, in The New Yorker, March 12, 1990.
m“War Memories”, in The New Yorker, August 2, 1993: 22.
nElizabeth Macklin, “Contributors Note”, in The New Yorker, June 19, 1978: 31.
oSee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6/may/09/jessa-crispin-bookslut-publishing-new-york-literature
pSee https://www.theparisreview.org/blog/2016/05/09/the-secrets-out-were-boringasfuck/
qE. M. Forster, P. N. Furbank & F. J. H. Haskell,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1”,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1953.
rWilliam Faulkner, Jean Stein,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12”,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1956.
sIlya Ehrenburg, Olga Carlisle,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26”, in The Paris Review, Summer-Fall 1961.
tErnest Hemingway, George Plimpton,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21”,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1958.
uLillian Ross, “Profiles: How Do You Like It Now, Gentlemen?”, in The New Yorker, May 13, 1950: 36-62.
vSee also Lillian Ross, “Afterword”, Portrait of Hemingway, New York: Scribner, 2015.
wDon DeLillo, Adam Begley,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135”, in The Paris Review, Fall 1993.
xPhilip Larkin, Robert Phillips, “Interviews: The Art of Poetry, No. 30”, in The Paris Review, Summer 1982.
yElena Ferrante, Sandro Ferri & Sandra Ferri,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228”,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2015.
zKurt Vonnegut, George Plimpton, David Hayman, David Michaelis & Richard Rhodes,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64”,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1977.
@7Ian McEwan, Adam Begley,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173”, in The Paris Review, Summer 2002; Colm Tóibín, Belinda McKeon,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256”, in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2022; A. S. Byatt, Philip Hensher,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168”, in The Paris Review, Fall 2001; Olga Tokarczuk, Marta Figlerowicz,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258”,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2023: 200.
@8Ezra Pound, Donald Hall, “Interviews: The Art of Poetry, No. 5”, in The Paris Review, Summer-Fall 1962.
@9Saul Bellow, Gordon Lloyd Harper,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37”, in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1966.
#0Vladimir Nabokov, Herbert Gold,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40”, in The Paris Review, Summer-Fall 1967.
#1John Updike, Charles Thomas Samuels,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43”, in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1968.
#2Joyce Carol Oates, Robert Phillips,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72”, in The Paris Review, Fall-Winter 1978.
#3Milan Kundera, Christian Salmo,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81”, in The Paris Review, Summer 1984.
#4Enrique Vila-Matas, Adam Thirlwell,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247”, in The Paris Review, Fall 2020.
#5Philip Larkin, Robert Phillips, “Interviews: The Art of Poetry, No. 30”, in The Paris Review, Summer 1982.
#6Yu Hua, Michael Berry,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261”, in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2023: 65.
#7Louise Glück, Henri Cole, “Interviews: The Art of Poetry, No. 115”, in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2023: 147.
#8Michael Berry, “The Translators Studio: A Dialogue with Howard Goldblatt”, in Persimmon: Asian Literature, Arts, and Culture, Summer 2002.
#9白睿文:《画外音:当代华语片影人对谈录》,釀出版2023年版。
$0白睿文、白先勇:《来自废墟中的文艺复兴——白先勇谈〈现代文学〉杂志的起源》,《南方文坛》2016年第6期。
$1Yu Hua, Michael Berry,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261”, in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2023: 83-84.
$2John Steinbeck, Nathaniel Benchley,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45”, in The Paris Review, Fall 1969; John Cheever, Annette Grant,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62”, in The Paris Review, Fall 1976; Michel Houellebecq, Susannah Hunnewell,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206”, in The Paris Review, Fall 2010.
$3Salman Rushdie, Jack Livings, “Interviews: The Art of Fiction, No. 186”, in The Paris Review, Summer 2005.
$4Allen Ginsberg, Tom Clark, “Interviews: The Art of Poetry, No. 8”,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1966.
$5董鼎山:《記新一代中国之友》,《天下真小!纽约邮简:书·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450页。
$6参照董乐山:《傅正业教授的颠倒世界》,《文汇报》1980年2月3日。Dong Leshan, Timothy Tung trans., “Fiction: The Topsy-Turvy World of Professor Fu”, in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1982.
$7参照Timothy Tung, “Feature: Literary Happenings: China: An Interview with Dong Leshan, Part One”, in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1982.
$8The Paris Review Media Kit 2023. See https://www.theparisreview.org/; George Plimpton: “Notice”, in The Paris Review, Fall 1993.
$9董鼎山:《傅正业教授到了美国》,《天下真小!纽约邮简:书·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48页。
%0Timothy Tung, “Feature: Literary Happenings: China: An Interview with Dong Leshan, Part Two”,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1983.
%1Clifton Fadiman, “Books: Temujin”, in The New Yorker, January 11, 1941.
%2Anthony Burgess, “From Youve Had Your Time”, in The Paris Review, Spring 1991.
%3See https://www.theparisreview.org/blog/2019/05/15/the-hidden-harper-lee/
%4署名译者“石韧”,是“十人”的谐音,十位译者中,包括施咸荣、萧乾、朱海观、王央乐等翻译名家。
%5郑鲁南主编:《一本书和一个世界》(第2集),昆仑出版社2008版,第193-196页。
%6董鼎山:《严肃的小说与通俗小说》,《天下真小!纽约邮简:书·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17-124页。
%7阎连科:《自序:被我走丢了的家》,《我与父辈》,河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参见https://www.theparisreview.org/blog/2020/04/23/betraying-my-hometown/。
%8参见董鼎山:《初作小说家与文学代理人》,《读书》1979年第8期;《作家·文学代理人·编辑·书店(一个复杂的四角关系)》,《读书》1981第6期;《电视宣传与畅销书》,《读书》1982年第11期;《创作能教吗?——美国盛行的写作学校》,《读书》1982年第12期。
%9海龙、董鼎山:《诊断美国:与董鼎山谈话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0页。
^0George Plimpton ed., Writers at Works: The Paris Review Interviews 1-9,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58, 1963, 1967, 1976, 1981, 1984, 1986, 1988, 1992.
^1Philip Gourevitch ed., The Paris Review Interviews, New York: Picador, 2006.参见美国《巴黎评论》编辑部编:《巴黎评论 作家访谈 1》,黄昱宁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
^2参见《英美名作家访谈录》,单德兴译,书林出版社1986年版。
^3[美]乔治·普林姆敦:《海明威访问记》,海观译,《文艺研究》1980年第2期;[美]乔治·普林顿、[美]弗朗克·克劳瑟:《约翰·斯坦贝克》,程红译,《文艺理论与批评》1987年第5期;[美]赫·戈尔德:《纳博科夫访问记》,张平译,《世界文学》1987年第5期;[英]朱利安·杰布:《访伊夫林·沃》,姚君伟译,《外国文学》1990年第3期。
^4 《程代熙编选:文学采访录》,《文艺理论与批评》1988年第3期。
^5程代熙、程红编选:《西方现代作家谈创作》,文心、程红、李小刚等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
^6王诜(叶兆言)编选:《世界著名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作者简介※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