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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东北”:一份辩词

2024-05-11黄平

扬子江评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作家群论者漫长

黄平

《漫长的季节》一剧的第四集中,有这样一处细节:王响、龚彪和马队追踪倒卖车牌的人,追到了二十年前的桦钢保卫科长邢建春。现在的邢建春已经是邢三儿,往昔神气全无,穷困潦倒,两鬓斑白。他死死护在身下的,除了一袋子倒卖的车牌,还有自己的尿袋。面对抱着尿袋痛哭的邢三儿,追凶三人组沉默无言。王响扶邢三儿起来,帮他掸干净身上的土,目送他离开。

围绕这个细节的论争,或许能触及到理解“新东北”的核心。这个细节,牵扯到我在2017年提出的理解“新东北”的分析框架:“父一代/子一代。”一种对于“新东北”的批评是,为什么要和“父一代”和解?本文或可视为针对这一诘难的辩词。

一个前提性的分辨是,“父一代”有王响、有邢三儿,不可等同对待。首先说邢三儿,他作为曾经的保卫科长,自己津津乐道的“正科级干部”,一定程度上是体制的既得利益者,尽管其在体制中的处境十分边缘。邢三儿所代表的旧体制,确实也一度压抑着“子一代”,比如邢三儿当年诱导王响的儿子王阳去财务科,设局诬陷王阳偷窃。

对于邢三儿这样的“父一代”,“新东北文艺”从来没有回避批判。“新东北”的作家、艺术家、评论家,从来没有说东北的问题,仅仅是东北外部原因所导致的。不必一一列举双雪涛、班宇、郑执他们触及这个主题的小说,就以《漫长的季节》而论,邢三儿乃至于宋厂长,在电视剧中就是作为腐败分子被展现,宋厂长的最后一个镜头,正是面对着纪委人员。故而,将“新东北文艺”视为对于邢三儿这样的“父一代”的辩护,不得不说是脱离文本的无根之谈。

唯一能想到的缘由,或许是指责《漫长的季节》最终原谅了邢三儿。但哪怕是在我国的刑法中,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经过二十年,则不再追诉。东北那“漫长的季节”,已经是二十多年的前尘往事。我也并非僭越地代表谁来原谅,我的父辈同样是当年那场大下岗的见证者与受害者,我就是作为亲历者之一选择了和解。

毕竟,对于东北的复兴而言,只有和解,才有一个建设性的未来。值得思考南非“真相与和解”行动的价值,讲清真相之后,不是撕裂对立,而是拥抱和解,这才是既对历史负责,也对现实负责。扶起邢三儿的王响,比永不原谅的王响,更富于尊严。

再说王响。我确实没有想到,和王响这样的“父一代”和解,也会招致非议。有论者认为王响所代表的,是陈旧的体制;王响这一代的湮没,是一种“进步”。这基本上就是1990年代形成的解释“下岗”的框架,陈旧的不是王响,陈旧的是这种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是一种单向度的进化论思维,以二元对立的结构,清晰地区分出前现代和现代:集体是前现代,个人是现代;国企是前现代,市场是现代……让我们超越这种“思想钢印”,回到切身的感受上来:酷似当年东北国企的,是各地的大学,批评王响的论者也往往生活在大学之中,那么取消各地大学的附属幼儿园、小学、中学,将一切推向原子化的市場竞争,好不好?

这一份“自由”,恐怕是批评王响的论者所拒绝的。在这一刻,论者会意识到,有一种东西叫“福利”。国企化的稳定与福利,为什么一定就是不好的?有保障的福利社会和有效率的竞争社会,同样重要,不可偏废。我们这些对于东北寄托情感的创作者,也从来没有说下岗之前的东北是天堂,而是希望更为公允地认识并理解东北。

大而言之,理解东北,也是理解中国的过去与未来。我们不能以某种单一的模板来指认何为现代,何为前现代,不能按照既有的“现代”框架来生活。别的地方流行什么,我们这里就要跟着流行什么,这不是时髦,这是造作。与之相对的是,强者创造潮流、定义潮流、引导潮流。

其实,和王响这样的“父一代”和解,意味着与自我和解。我之所以近年来鼓吹“新东北”,固然与个人的成长史相关,更多的还是延续自己多年来的粗浅思考与关切。在早于我写《“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以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为例》 (2017)、《“新东北作家群”论纲》 (2019)之前,我在2013年发表有《个体化与共同体危机——以80后作家上海想象为中心》这类文章。追溯自己的写作,难免显得滑稽且煞有介事,但这个脉络对我而言是重要的:在“新东北作家群”出现之前,我就批评过无共同体的个体化会走向当下的“内卷”,竞争未必会带来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我所做的1980年代文学史研究,对于技术、竞争、个体等核心范畴在起源阶段的讨论,也可作如是观。在这个脉络上,深陷在新自由主义想象中的青年,只有理解了作为失败者的父亲,才能理解未必可能成功的自己,并最终放下对于“父一代”的怨念与对于自我的折磨。“新东北”这些年之所以流行,社会心理上的奥妙之一正在于此。

无论是否承认,或者无论是否以“新东北作家群”“东北文艺复兴”来指认,近年来的东北文艺潮流破圈而出,浩浩荡荡。作为《漫长的季节》点睛之笔的“往前看,别回头”,并不是遮蔽历史——恰恰是“新东北”的创作者将东北从被遗忘的边缘地带,带回到舞台的中央,擦亮了往昔的尊严。我们是在“再回首”中“往前看”,告别荆棘密布的旧梦,穿越幽幽暗暗的过往,无尽长路,且在寒夜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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