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大树
2024-05-10李小群
那天,修路工程队的每个人都对自己看到的一幕唏嘘不已,不一会儿,工程队的负责人赶到现场,看到了眼前诡异的一幕——一棵大树的根下竟然裹着一具棺材!
阿弥七岁那年,他娘病死了,那时他还在屋子后面的山头上玩耍,听到他娘死的消息时,他只是觉得疑惑,丝毫没有表现出伤心,甚至还没有从玩耍时的兴奋中抽离出来,他看他爹哭得眼泪鼻涕花作一团时竟忍俊不禁——他实在哭不出来。他还没有意识到死亡代表着什么,他以为那是活着的另一种方式,他以为死亡是人活着的时候需要经历的一次考验,考验过后,人就会再次醒来如常生活……
可阿弥始终没有等到他娘醒来,等来的只有后知后觉的伤心和难过。
阿弥他爹娶了一个寡妇,并且和寡妇有了一个孩子。寡妇来自另外的村子,在没有孩子之前,她对阿弥一直很好,可以说疼爱有加。寡妇长得漂亮,阿弥他爹诸多事情也都由着寡妇,阿弥也在她的庇护下变得更加赖皮淘气,每当阿弥犯了错要被他爹打时,他就会跑到寡妇身边,让他爹无可奈何。有时候阿弥甚至觉得寡妇比他亲娘好,他亲娘活着的时候也老爱打他。可自从寡妇有了孩子后,阿弥的处境就变得尤为悲惨——每天在他爹和寡妇的吩咐下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放牛养猪、下地干活……他变成了这个家的佣人。
从那时起,阿弥才开始思念自己的母亲,他渐渐明白了死亡意味着什么,他经常跑去母亲的坟墓旁坐着,每每那时悲痛和委屈便会化作泪水喷涌而出,他抿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否则他爹和那寡妇会听见,指不定他又会被教训一番,而且阿弥只能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来这里,因为白天他还有很多活儿要做。
阿弥的娘就埋在屋子后面的山头上,那座山的山顶很平,除了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外就是一些低矮的映山红树丛,此季非春,只有盎然的绿。阿弥很喜欢这座山的春天,那时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会染红山包,让它看起来像一个脸红的小姑娘,酸甜味儿的映山红是阿弥最喜欢的山野“小吃”,这是他娘教给他的吃法,把映山红的花蕊除去,然后一朵一朵地叠在一起,一口咬下去,娇嫩的花朵爆出酸甜的花汁,顺着喉咙滑进心里,心里便会生出一片花海。
为了多和母亲相处,每次放牛的时候,阿弥都会将牛赶到他母亲所在的山坡上吃草。某天,阿弥来到他母亲坟墓旁哭了一场后犯了困,眼下太阳正烈,灼烧着他的皮肤,烤得他的头皮滋滋作响,直冒油出来。
无奈,阿弥只好将两头牛拴在原地,然后走到这里唯一的一棵大树下乘凉。大树不算高,但树冠很大且枝叶茂盛,粗壮的树身干裂且扭曲,长满了树疙瘩,干枯的树皮一块一块地挂在树干上,轻轻一扒便会脱落。地上蚂蚁多,阿弥想爬到树上坐着,他很利索地爬上了树,树上风大,还没有太阳的刺晒,阿弥感觉风穿过身体,一股青草芳香浸入心神,一切烦恼随之消散,他感受着风里的呼吸,身心感到无比愉悦。阿弥看到了远处的山,心里有些兴奋和激动,他想爬得更高,所以他爬到了树顶上……
阿弥爬到接近树顶的地方,伸长脖子、踮着脚站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那样他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他想看的不是山,可看到的皆是山,他认为这世界上除了山就没有别的什么了,他没出过大山,幻想不出山那边的东西,大山长在他的脑子里,扎根在他的身体里,让他变成了一座山……
可阿弥依旧喜欢爬到树上看远处的山和远处的天,还有远处的鸟儿,他喜欢看远处的一处悬崖,上面好像有瀑布,远远看去就像一条白线,每当晚霞染尽天地时,那条瀑布就会染上粉橙的颜色。阿弥坚信自己以后一定会到达瀑布那里,到时候他会在那里盖一座房子,自己一个人生活,再也不用靠着别人,他要永远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自己受苦受累的地方。
望着瀑布,阿弥日复一日地念叨,要是自己能看得再远一些就好了……
大树的一侧缠绕着粗大的藤蔓,阿弥发现后经常用来荡秋千,后来他突发奇想用木棍和藤蔓在树上搭了一张小床,再铺上一些枝叶和草,阿弥每次放牛的时候都会爬到树上睡上一觉,很是惬意。不过奇怪的是,阿弥每次睡着后都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而且只有在树上睡着的时候做,回家睡就不会。梦里一直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但他看不到,不过他能感受到那个人的体温。那些梦里的场景是他不曾看到过的景象,他在梦里体验到了只有快乐的人生,渐渐的,他忘记了失去亲人的悲伤,逐渐清晰的是他要走出大山的目标。
有一次,阿弥醒来后看着大树的树冠发愣,他抚摸着大树,像是触摸到一位老人的手,他莫名地对大树说起了话,“大树,我的梦是你给的吗?”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某天傍晚,阿弥又站在树上的同一个地方看远处的那条瀑布,看着看着,阿弥发现有些不对劲——他居然可以看见瀑布后面的那一排山的山顶了!阿弥很是兴奋,他确定自己没有长高到可以看到那排山,难道是树长高了?经过几次确认,阿弥敢肯定就是树长高了,他为自己发现树长高了而兴奋,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可他没朋友,寡妇也不许自己的孩子和他玩,对阿弥来说,这棵大树就是他的朋友,他什么话都对大树说,不仅对大树,还对大树上的虫儿、鸟儿、叶儿甚至是叶片上的一滴雨水说,说个不停,没完没了,自言自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疯了。
树长得越来越高,阿弥爬得也越来越高,看得也越来越远,远处的山出现得越来越多,阿弥坚信,只要他坚持看,总有一天看到的不再是山。
可阿弥看得太痴迷,睡得太沉了,某天醒来后才发现牛不见了……
阿弥被他爹用细竹条狠狠抽了一顿,竹条子在身上引起强烈的灼烧感,阿弥疼得直跳,下意识地往寡妇的身边跑去,寡妇没有理他,反而有些不耐烦和嫌弃,阿弥知道,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人庇护他了,他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娘,下意识地往后山看去,然而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听到的只有猫头鹰阴沉又凄凉的“呜呜”叫声,得到的只有更狠重的打骂。
“还哭!还哭!看老子不打死你!”又一鞭子打了下去。
阿彌趴在地上把哭声憋了回去,只能抽泣着。
“要不是人家看到给我们送回来了,老子今天非得打死你。”
阿弥发现牛不见后慌乱不已,不知所措的他甚至冒着胆子跑到深山里去找,在没看到有牛的足迹后才决定返回。阿弥有些后悔,他应该先回家告诉他爹的,那样找回牛的几率更大。
天色渐黑,阿弥依旧没找到牛,他不敢回家,可他也不敢在山上过夜,所以他准备偷偷回家,等他爹睡着后偷进家门。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隔壁村前来勘察地形以便修路的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在路上遇到了阿弥走丢的两头牛,通过询问得知这是阿弥家的牛后,就顺手给牵来了。
阿弥他爹知道阿弥犯了错不敢回来,但也不敢在外面过夜,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后,索性直接关了灯睡觉,实则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既担心又生气。
不久,阿弥偷偷进了屋,他暗自庆幸门没锁,实则那是他爹故意的,他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果然,还没等阿弥关上门,他爹的竹条子就从身后打了下来,阿弥被吓得大叫起来,连忙开门往外面跑去,他爹一脚把他踹倒,紧接着就是一顿揍……
第二天,阿弥被他爹拉着去隔壁村感谢那一对帮他们找回牛的父子,阿弥也因此认识了阿克——那对父子中的子,年龄和阿弥相仿。
在勘察地形的那段时间,修路队的人会暂时住在临时搭建在阿弥村子里的房子,阿弥和阿克也因此得到相处的机会,成为了朋友。阿克每次遇到阿弥放牛时就会跟上去,阿弥便把阿克带到埋有他娘的那座山上玩,刚开始阿克还瘆得慌,后来玩得开心便忘了害怕。俩人在山上的乐趣很多,打架、躲猫猫、爬树、荡秋千、用树枝搭房子、捉迷藏、骑牛……玩得不亦乐乎。阿弥告诉阿克说那棵树能听得懂人说话,还会给人托梦,前提是得睡在树上。阿克又害怕、又好奇、又想笑,“啊?!那那那,那它会不会是你娘变的啊?!”
阿克摇头,有些失望,“……我问过它,它摇了摇树叶说不是。”
阿克扑哧一笑,这下他确定阿弥说的的确不可信了,“哈哈哈哈,阿弥,你真有趣,居然能这么想。”
“是真的!你不信吗?”阿弥有些生气。
阿克笑个不停,嘴上说着信了,但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不信的,这让阿弥很失望,同时也很生气。
回家的时候阿克也总跟着阿弥回去,顺便蹭吃蹭喝,有时候还蹭睡,并不是阿克没有地方睡,没有东西吃,他只是想和阿弥多玩一会儿,不过阿克也知道自己不能白吃白喝,总得做点什么,所以他也会帮着阿弥做些活儿,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和阿弥玩。
一次两次还好,多次之后,阿彌他爹有些不耐烦了,但看在阿克他爹的面子上,阿弥他爹依旧拿阿克没办法,阿克还小,看不懂他的那些挤眉弄眼和砸锅敲碗,甚至是打骂阿弥的暗示,阿弥看出了他爹的不高兴,可不曾想过是因为阿克,只当是他爹对他的不满和厌烦。
终于,阿弥他爹实在忍受不了了,小孩子不懂事,那大人还不懂吗?整天让孩子在别人家里蹭吃蹭喝,就不会说一下吗?既然如此,那他只好亲自出手了。
“哎呀,别打了,孩子不懂事,说一下就行了。”阿弥他爹在一旁劝说道。
阿克他爹拿着木棍又朝着阿克的腿重重地打了一下,“皮痒了不是,居然敢去偷人家钱,看老子不打死你!”
阿克赶忙弯腰下去搓自己的腿,一阵号啕大哭,“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你再讲!”
眼看着棍子就要打下来,阿克只好妥协,“我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不要打我……呜呜呜……”
阿弥他爹对此很满意,他栽赃陷害阿克,让别人误以为阿克偷了他的钱,好让阿克得到些教训。
那天阿克去找阿弥玩,可阿弥已经去地里干活儿了,阿弥他爹逮着机会就想了这么个办法诬陷阿克。阿克被打了一顿后,心中很是愤怒,他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惩戒一下阿弥他爹。
阿弥从地里回来后又牵着牛往后山走去,对阿克被诬陷的事一概不知,阿克则一直观察着阿弥家,见到阿弥牵着牛出去后,他忽然就想到了办法。阿克找到阿弥,没有将自己被打的事告诉阿弥,而是让阿弥告诉他关于大树的事,阿弥很是高兴,将牛拴在树下,领着阿克爬上树,站在接近树顶的那根树枝上,指着远处的那重重远山,指着那条绿丛中醒目的白线,他告诉阿克,他以后要去那里,要在那里盖一座房子。阿克听得很是入迷,时不时瞟着树下,随后得意一笑,装作认真的样子听着阿克说他和大树的故事……
阿弥的牛又丢了,等他和阿克反应过来时,牛已经去向不明,顺着牛的足迹,阿弥知道,牛进了深山里,他不得不再次冒着胆儿去找牛,阿克也跟着去了,可走到一半,他心虚了,一来是自己故意松了牛绳,二来他不想让阿弥找回牛,这是他对阿弥他爹的报复,三来他自己确实也怕黑暗的深林。思来想去,他便同阿弥说自己去找人来帮忙,有了一次教训的阿弥认为可行,就让阿克回去了,自己则在林子附近找,毕竟天快黑了,他自己也害怕……
“阿克哥,你看,这怎么办啊?”一位修路工人说道。
阿克从一开始就没说过话,像被吓傻了一样,看着眼前被树根缠绕且裹得死死的一口棺材,再看看面前被锯倒的大树,一些零散的回忆席卷而来,让阿克眼前一黑,他想起了阿弥……
当年,他回去之后并没有告诉任何人阿弥弄丢牛的事,而是回家里躺着,幻想着阿弥他爹气急败坏的样子,至于阿弥,他想他顶多就是会被打一顿,应该死不了,他爹也不会打死他的,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美梦。
阿弥等到了天黑依旧不见人来,心里更害怕了,他怕的不是黑夜和深林,而是他爹的打骂,他在考虑要不要回去,要是不回去,自己以后能去哪儿呢?阿弥想到了瀑布那里,他决定去那里,那里看着不远,走上几天应该就能到,不过今晚得在大树上过夜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大树上过夜,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兴奋。明天天一亮,他就会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的自由,去看更远的地方。
可是,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一双闪亮的眼睛吞噬掉了阿弥的生命——那是一只藏在暗处的狼。它一直跟着阿弥,最终,阿弥被它拖进黑暗的深林里,留下的只有森森白骨。
其实,牛在当晚就自己寻着路回来了,没有回来的只有阿弥。
“把土盖上,重新改换一条道路走。”阿克几乎是颤抖着声音说道。
土被重新盖上,但树却无力回天,阿克想起阿弥曾对他说过这棵树,他曾经嘲笑阿弥,但现在他居然有些相信那些话……
第二天,修路队又遇到了一件怪事,在改道修路进行到一处林子时,挖掘机在一棵树下挖出了人骨头,人骨被树根紧紧缠绕着,与树根几乎融为一体,而那棵树竟然和先前裹住棺材的那棵树是同一种。阿克听说后立即赶往现场,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仅仅只是猜测,不过在看到现场后,他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跪在地上许久未起。
一旁的人也不知道阿克为何如此,只觉得这几天遇到的事都挺邪门,有人便忍不住念叨:“真是见了鬼了,这一路上挖出不少树根,而且看着都好像是从昨天砍倒的那棵大树延伸出来的根。”
【作者简介】李小群,苗族,2001年出生于贵州省黔西县,曾在《小小说微刊·校园版》《北方文学》发表过小说,现就读于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