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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与猫

2018-03-28徐醒

牡丹 2018年6期
关键词:猫儿

阿弥不是猫,乃肖兄胞妹,本名“肖咪”,故戏称“阿弥”。

阿弥,女,曾寸发十年,常箕踞而食,爷般豪放。其父疯癫,其母讷言。高考前夕,闲女嚼舌,阿弥撩起板椅,怒砸噪徒。碍于庸师闹腾,阿弥便赴豫投奔肖兄以备考,最终超线迈进大学门槛。

桃李芳华时,阿弥崇尚素面,她长发垂肩,肤嫩脂滑,眉黛如画,兔齿含贝,朱唇似砂。阿弥,裙不着身,说,心不安。奈何厌嫌腿粗,阿弥偏爱一条湖蓝针织裤,脏脱洗晒穿,两年八季度,直至后腚破出红底裤。

阿弥求学时,曾是痴情者。那男生乃东北玉郎,高大健硕,明净俊俏,常嬉笑作谑于阿弥。阿弥泰然,故作嗔,撇嘴一笑,如此三番,阿弥情窦渐开,写下人生第一封表白信。谁知,信笺阴差阳错地落入旁人之手,被贴于通告栏得以昭告全院。阿弥如常独行,她本无一二挚友。阿弥游荡在学院偏隅的废弃场地,踱步在霞光暮色中,形单影只,折纸远掷,寄寓情思。

肖母托人卜卦,说,阿弥克夫,须寻温柔男子以渡劫,便四处求人说媒。村汉鄙生,阿弥一概不见;家族人丁过旺的,阿弥从不考虑。阿弥,有山水之好,但逢假期,必穷游四方。优哉游哉,十年弹指,阿弥三十仍未嫁,宫砂守如初。

阿弥需要男人,她说,前世自己定是一只红楼讨债的贵族公猫。毕业后的阿弥养了两只流浪猫,一黑一黄:黑猫,胆怯;黄猫,狡黠。猫属阴,懂她的心事,阿弥说。

还完助学贷款,阿弥辞职。上海卫星路,一废弃工厂单间宿舍,十二平方米,阿弥久安其间,待业两月,翻书上网。再次出山时,面试屡屡碰壁,便索性闭门谢客,幽居斗室,只有在这尺寸天地间,阿弥方能消受“释怀安心”的若许畅快。某日,阿弥外出购置家什,不得已曝于人群之列,在疾步闪躲时被一单车中年撞倒在地。阿弥竭力拽住男人臂膀,歇斯底里,说,去医院,去。在附近医院,阿弥排队领药,那男子便寻机溜烟逃离了。阿弥惊愕,向肖兄诉说事况,詈骂不已,却没有哭。

阿弥,无资本,无劲力,没有做好一名女人。人之撇捺,日渐乱了笔画。某段时间,阿弥的日志充斥着负面新闻,诸如纵火案、校园暴力之类。阿弥曾说,她想杀人。我们断定,阿弥绝不会越法行凶的,一是因为她的怯懦,二是缘于她的至善。阿弥认为,万物齐一,诸生平等,一只可怜的猫儿和一衣衫褴褛的无家浪儿都是值得怜悯的,然而,阿弥自身没有享受平等的待遇,哪怕仅是一个正常人打量正常人的眼神。

阿弥病了,要疯了,理所当然。闲人看客皆如此断论。

猫神托梦,说,阿弥五行缺木,祖宅朱雀低陷无水,风水不好。阿弥速劝其母,在院墙外种满毛竹,遍植木瑾树,并另砌小院,存放杂物。运势略似微转,去年,肖兄三十三岁终成家,阿弥如常依旧。

肖兄出差,顺路探望。阿弥额发散乱,白屑点点,弓背垂首,颓废不堪,脚蹬泡沫灼红人字拖,肩上挂着红白条纹大布包,其一挎带已断。阿弥穿上其兄置办的几套衣装,老剩女的从容显现于耐看的眉宇间。兄妹二人逛街,偶遇大雨,阿弥购买一把伞,但中途伞骨折裂。阿弥狂躁不已,自觉身受欺骗,说,必须维权退货,必须;游览豫园,阿弥自拍,兴许有些疲倦,倏尔便闷坐在亭台一角,双眉紧蹙,一言不发。其兄安慰数语,阿弥震天一声吼,将墨镜掷于地上,“啪”,面框蹦出道道罅隙,阿弥嗟叹良久。

肖母忧心忡忡,三劝阿弥去西安投奔肖兄,阿弥总是托辞猫儿未得安置,西安之行暂时搁浅。恰逢赴沪公务,我便奉肖兄之托和阿弥见上一面。久违相逢,阿弥依旧是那个阿弥,桃红的外套新潮却显古旧,袖口的磨痕隐约可见。阿弥是好看的,眉形规整,额鼻标致,白无血丝,清晰的褐斑甚显真实,颇有风致,只是她的眼轮空洞无底,似一口干草缠壁的枯井。阿弥心有芥蒂而嗫嚅,欲言又止,她盯着颔下宝蓝底色栀子碎花纹的桌布,呆若石塑。我也不擅长说辞,只是心思细腻一些罢了。

为何众人皆宠猫儿,我问。

阿弥推开颔下的杯盏,抬头瞅我片刻,瞳光微烁,话匣渐开,从清人《猫苑》说到埃及猫神巴斯特,从先秦祭祀猫神絮及隋朝巫蛊,无论是宋朝的“天子妃”还是电影《妖猫传》皆能评说一二。言毕,却又缄默不语。

我不懂阿弥,她如那树荫下墙头溜沿的猫客般神秘。我渐退事外,想继续附和,调和尴尬,聊些与猫有关的,比如陆游的“粉鼻”、毛益的《蜀葵戏猫图》,比如鲁迅的《狗·猫·鼠》、波德莱尔的《猫》、保罗·加利科《沉默的猫叫声》,可是,灯光黯淡,晕影婆娑,此时的阿弥,身僵如木,噤若寒蝉。我,也静默了。

饭后,阿弥拒绝我送她。她骑着单车奔向远处的一排香樟树,宛若星空下叙诗的小野猫。她说,传说猫死后会转化成幽灵,信仰虔诚之人死后,灵魂便寄存在猫的身体里。如今每念及此句,我仍是心有余悸。

流浪,或许是流浪猫最好的归宿。阿弥终于放弃“安乐死”的处置之策,于永夜某刻把两只猫儿安放于静安寺的墙脚,“嗖”的一声,猫儿各自散去,旋即消失于夜幕星辰下。那一刻,阿弥泪如垂珠。

房租一到期,阿弥便启程,远赴陕地。然而,在西安的面试皆不尽如人意。阿弥,躲进肖兄家的客房,一觉至正午,连日如此。恨钢不成,其嫂暗讽,三流本科,烂俗专业,一无好背景,二无上进心,废人一个。

阿弥不作声,翌日,默默北上,说,尝试北漂,做一名群众演员。

去年仲秋,在肖兄儿子的满月宴上,又见到阿弥,我只是远观,没有寒暄。阿弥未施粉黛,而面如春桃,着装略显体面并不寒碜,貌似并没有沦落成噪民口中那个“无人要”的村妇。刹那间,我倒是忘记阿弥乃本科毕业生这件颠扑不破的事实。

那之后,关于阿弥的一二,肖兄再也没有向我提及。岁末,我重新夜读夏目潄石的《我是猫》,竟倍感针凉刺骨。书中的猫儿姿态高傲,睡眼微眯,窺视人间,饱尝世态炎凉之后,跳入水缸,念着阿弥陀佛进入那太平天地。

我知道,猫死了,那片星空尚在。我想,此时此刻,阿弥的怀中正安卧一只漂亮的猫儿吧。

(江苏省丰县中学)

作者简介:徐醒(1986-),笔名:缎绫纱,男,安徽砀山人,徐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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