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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辨阎若璩、毛奇龄《古文尚书》对垒的学术动机

2024-05-10张政喆

新楚文化 2024年6期

张政喆

【摘要】《古文尚书》乃东晋梅赜所献,自宋以来,吴棫、朱熹、吴澄、梅鷟等人均疑其伪,然而证据不足,考辨方法不成熟,终不能辨明。至阎若璩作《尚书古文疏证》,取材富,折衷当,证得《古文尚书》系东晋人伪造,而后,毛奇龄作《古文尚书冤词》与之争论,此为清初学界一公案。余英时先生认为二人论争是直接为义理思想服务的,是程朱、陆王争论的战火蔓延到文献方面来。但仔细考察,此观点证据略显不足,仅仅是其对当时学界学术发展脉络的一种理想揣测。

【关键词】阎若璩;毛奇龄;古文尚书;虞廷十六字

【中图分类号】K221.04;K2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6-0007-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6.002

一、引言

現行本《古文尚书》乃东晋梅赜所献,初犹与《今文尚书》竝立,自陆德明据以做《经典释文》,孔颖达据以做《五经正义》,遂与伏生二十九篇混同为一。唐以来无知其伪者,宋吴棫始有异议,朱子亦稍稍疑之,吴澄等人相继抉摘,其伪益彰。明梅鷟始参考诸书,证其剽剟,而见闻较狭。至潜邱作《疏证》,证得《古文尚书》为东晋人伪造,此书一出,就使得当时学界一时间风云诡谲,而毛奇龄作《冤词》与之争辩,更成为清初学界的一场公案。

针对这场辩论,余英时先生在《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中对此进行了分析,认为两人之争论有着一层哲学的动机,是围绕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十六字心传而展开的。这十六字在余先生看来既为陆王心学的重要据点,那么作为哲学立场属于程朱派的阎若璩自然也就把战火蔓延到《古文尚书》上来了,而陆王派的毛奇龄面对这种重要据点被攻击的局面,自然而然也就站出来与之辩驳。并把这种论据作为依据,认为当时的考证是为义理思想服务的,是理学辩论的战火蔓延到文献考证上来,而阎若璩、毛奇龄两人便是从“尊德性”到“道问学”转变中的关键[1]。

余英时先生的这种说法自面世以后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笔者在研习余先生文章时,受益颇多,但对于余先生将义理之争作为阎若璩、毛奇龄争辩动机的有关论述,尚觉有值得商榷之处,故提出一些自己的浅薄之见。

二、“虞廷十六字”地位辨析

所谓“虞廷十六字”,就是《大禹谟》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一般认为,“十六字”与宋明理学息息相关,在经二程发掘并加以阐发后便为各家所重,无论是程朱派还是陆王派的学者都对此有所阐述。

余英时先生认为阎若璩、毛奇龄关于《古文尚书》真伪争论的关键就在于“十六字”,而这十六字在程朱、陆王两派学术框架中的不同地位,便促使阎若璩、毛奇龄对《古文尚书》产生了决然不同的两种看法,其有几个主要观点:第一,朱子对《古文尚书》的真伪有所怀疑,又因“传心”之说与禅宗“单传心印”太过相似,故而对于“十六字”不甚重视,反而是陆王派的学者最喜欢讲,所以“这十六字心传是陆、王心学的一个重要据点,但对程、朱的理学而言,却最多只有边缘的价值”;第二,认为阎若璩的哲学立场是尊程、朱而黜陆、王,毛奇龄则反之,因此,阎若璩在《疏证》中有攻击陆王的言论,并格外注意“十六字”。毛奇龄对此当然也有所反击,“所以他后来写《古文尚书冤词》时也特别强调十六字心传不是后世伪造的”;第三,阎、毛展开辩论是由义理争端引起的,因为“当时的考证是直接为义理思想服务的”,这场争论实际上是“理学争论蔓延到文献研究方面来”,“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理学传统中程朱和陆王的对垒”。在余的论点中,可以看出他认为“十六字”是程朱与陆王义理之争的关键,亦是阎若璩、毛奇龄争论的学术动机。但要讨论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有一个先决问题,就是这十六字在程朱、陆王两派学术框架中的不同地位,决定着阎若璩、毛奇龄争论的思想史意义。

程颐应是最早注意到“十六字”,并做了初步的阐发,其言以“人心”比“人欲”,以“道心”比“天理”,将之作为理学的核心问题。朱子则在二程的基础上拔高之,称之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万世相传的心法,此后,无论是程朱派还是陆王派都在不同的角度对此加以阐发,成为其共同话题。尽管如此,“十六字”的地位在陆王、程朱两派的中却也明显不同,从现有的证据来说,程朱派相对于陆王派要更为重视“十六字”,这与余先生的结论正好相反。

首先,余先生认为朱子是最早怀疑《古文尚书》乃后世伪书的学者,“十六字”既为伪书之内容,自然难以得到朱子的重视,更不会将其作为其学说的主要依据多方阐释。而陆王派则最喜欢讨论它。事实果真如此吗?其实不然,我们可以对比一下朱熹、陆九渊、王守仁关于“十六字”的评论,则其在两派的地位就很明显了。

在《中庸章句序》中,朱子便以“十六字”为核心,阐发《中庸》,其言:“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2]《集注》系程朱理学之根本,而《中庸》更被认为是孔门传授心法,而朱子竟将本以疑为伪书内容的“十六字”定为《中庸》之序的理论出发点,阐发自己的学术主旨,实可见朱子对“十六字”的重视。

再看看陆王派的有关论述。陆九渊在其著作中亦有讨论《大禹谟》及提及“十六字”之处,但在其看来,《大禹谟》一文之核心在于“克艰”两字之上,对于“十六字”则甚少讨论[3]。至于阳明,其言:“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4]确实有了重视“十六字”的意思,将“心学”与“十六字”联系加以阐发,但如此阐述的话语在阳明现存著作中仅仅发现此一例,并不能以此视为陆王心学重要据点的论断,且阳明所论“十六字”也远不如朱子拔高,并非阳明学之根基。

余英时认为朱子并重视“十六字”的另一原因是,朱子辟禅,而“十六字”与禅宗“单传心印”很是相似。但真实的情况是,朱子虽然辟禅,但不能说朱子对于禅宗是全盘排斥。恰恰相反,朱子学术中明显有着禅宗影子,对禅宗直指人心的思维方式评价极高。至于朱子不谈“传心”之论,更有所错谬,钱穆先生在《朱子新学案》中就以大量史料依据证得“朱子实为不避此‘传心二字,并始畅阐‘传道即‘传心之义”[5]。

而综上所述,实际上已经得出了一个与余英时先生观点相反的结论,那就是程朱不仅没有不重视“十六字”,反而重视程度极高,而陆王虽也谈论“十六字”,但重视程度不及程朱。

三、阎若璩、毛奇龄学术动机辨析

在前文中,已经分析了“十六字”在程朱陆王两派学术框架的不同地位,似乎已经驳倒了余英时先生关于阎、毛二人学术动机的相关论断,然而我们还需要考虑一点,就是上述所得出的结论或许符合历史原貌,但与阎、毛二人的想法并不相符,若是这样的话,则余先生的结论仍然是可以成立的。故而,还须对阎若璩、毛奇龄二人关于“十六字”的看法加以考察。

阎若璩在《尚书古文疏证》中言:“有宋程、朱辈出,始取而推明演绎(‘十六字),迨真以为上承尧统、下启孔教者在此。盖以其所据之地甚尊,而所持之理原确也。噫!抑孰料其乃伪也乎?”[6]可见,阎若璩对于“十六字”与程朱理学的密切关系可谓知之甚详,而从基本的哲学立场上来说,阎若璩应该算得上是一位理学信徒,他明知“十六字”是程朱理学的重要据点,却又辨《古文尚书》为伪,这在客观上无异于是对程朱学的自毁长城。

此外,阎若璩《疏证》中也全无用“十六字”的真伪来攻击陆王的地方,《疏证》中正面攻击陆王在卷八第一百二十八条,主张将象山、阳明罢祀,阎氏所举之因,全未提及“十六字”,于象山只及“论颜子为不善学”,于阳明则攻“四句教”。可见,“十六字”在阎若璩心中对陆王学并没有那么重要,故而也就没有以此来打击陆王学派。

除此之外,《疏证》八卷中所载攻击陆王言语,明显与《古文尚书》辨伪无关,这一问题四库馆臣早已注意到,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古文尚书疏证提要》中有言:“其书诸条之后,往往衍及旁文,动盈卷帙,盖虑所著《潜邱札记》或不传,故附见于此,究为支蔓。”认为《疏证》中收入的这些与无关的言论是出于担心其著作不传,而收入的“支蔓”之文,故而也不能以这些“支蔓”之语,论证阎氏《疏证》一书是为黜陆王所作。既然如此,就可以明白阎若璩实际上没有想通过证明《古文尚书》为伪以黜陆王,也就驳倒了余英时先生认为的阎氏辨《古文尚书》有“另一层哲学动机”的论断,阎氏对于《古文尚书》实际上更多拥有的是一种较为纯粹的考据兴趣,而与程朱、陆王的义理之争无关。

当然,阎氏的经史考据虽与程朱、陆王的义理争论无关,但也并不是说是他出于纯粹文献考证的目的进行文献研究。实际上,文献考证只是阎若璩实现其学术目标的一个手段,在阎氏看来,程朱理学并不一定是圣贤之旨,他作《尚书古文疏证》也不算是得罪圣经,而是为了更准确地了解圣贤之旨。

与阎若璩相比,毛奇龄其实并未就“十六字”与陆王之学的关系做过专门论述。但观察西河阅《疏证》后所作书信,便可发现,其虽言“人心道心虽荀子有之,然亦荀子引经文,不是经文引荀子”,确实是在关注“十六字”,但在此之后又言:“又且正心诚意本于大学,存心养性见于孟子,并非金溪姚江过信伪经始倡为心学断可知矣”,可见在西河眼中,陆王之学的重要还是在正心诚意、存心养性。

而西河此信重点也并非全在辨古文尚书真伪,西河在信中开篇即言:“昨承示《尚书疏证》一书,此不过惑于前人之说,误以尚书为伪书耳,其于朱陆异同则风马不及,而忽诟金溪并姚江,则又借端作横枝矣”,所关注的重点也确实不在于古文尚书的真伪问题,而是在于潜邱囿于门户之见所作的“横枝”,这个“横枝”是外在的“从祀”,而不是内在的义理,西河在此时与潜邱辨古文尚书,也实际上是为了这外在的“横枝”,而于朱陆义理之争则“风马不及”。

西河之动机也绝非简单如此,而是因时而变,特以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李塨南下桐乡问学为转折:“近保定李恕谷以问乐南来,寓桐乡郭明府署中,因与桐之钱生晓诚辨古文尚书真伪,并来取证,仆向虽蓄疑,然全部考及,今略按之……”可知,在李塨南来问学之前,西河虽对尚书真伪有所疑虑,也就一些问题置信潜邱,但“尚未细考”,直到李塨与钱晓诚辨后,以尚书非伪之学进于西河,始开毛奇龄真正意义上的《古文尚书》考辨。究其原因,李塨問学为诱因,而这诱因背后有着深层次的动机。关于此问题,前辈学人早有论及,大致有三种说法:一是意气之争;二是卫经之心;三是与朱熹立异,具考之,则三者虽有未安之处,但也略可明西河之动机。

关于西河之意气,《四库提要》早有提及,“其学淹贯群书,而好为异论以求胜,凡他人之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词”,而张穆亦据何秋涛所言“西河好胜,仗其才辨,不欲人之得美名以去,而求以出其上,于是乎有《古文尚书冤词》”[8],这样的说法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这确实是毛奇龄的性格写照。但从《冤词》的内容来看,西河考辨大多有所根据;且此时西河已七十有余,在学术上几为巅峰,潜邱无论是从身份、地位还是学界声望上,相比于西河都有所差距,难以想象会有以学界前辈之身份妒忌后进者,且欲与之争胜。故而,仅以意气之争来解释西河《冤词》的著述动机,是不恰当的。

西河的卫经之心,在其《冤词》及书信中皆表露无遗。西河在《冤词》中明言“儒者释经原欲卫经” ,在其收到潜邱《尚书古文疏证》之后,西河就认为潜邱作为,恐有损圣经,其言:“鄙意谓《尚书疏证》总属难信,恐于尧、舜、孔子千圣相传之学不无有损,况外此枝节更为可已,何如不惧?”可见,在西河看来,“圣经”关系甚大,而作为圣门之徒,怎能无动于衷。

西河对于朱子之态度,前人提及也多,李绂言:“毛氏素不喜朱子之说,其为此书,亦藉以驳朱子耳,其本意岂诚笃信《古文尚书》也哉?”清人皮锡瑞亦曰:“毛务与朱子立异,朱子疑伪孔古文,而毛以为伪孔可信;朱子信《仪礼》,而毛以《仪礼》为可疑”,称“毛奇龄好与朱子立异,乃作《古文尚书冤词》”。

除了这三点之外,西河看了阎若壕《疏证》后,“始快快,谓此事经读书人道过或不应谬,遂置不复理”,虽有所疑问,但未起而反驳,甚至还以潜邱观点有据而“不复理”。其起而驳之,恰是在李塨、钱煌二人争辩之后,至少是对各家观点及相关文献作了一番研究之后,才展开自己的论辩的,我们也不应该忽视毛氏确有客观研究文献的目的。

四、结语

文章至此,讨论应该可以结束。因为阎、毛二人辨《古文尚书》真伪有无哲学动机的问题已经一望而知,阎若璩、毛奇龄之间的争论不仅不是继承理学传统中程、朱与陆、王的对垒,还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理学的旧秩序。阎若璩辨《古文尚书》为伪,剥夺了理学系统中重要的经典依据“十六字”,对一贯标榜万世心传的程朱学而言,不啻根本性的打击;而毛奇龄虽一心维护圣经,但实际上也渐趋世风,多少已摆脱理学的桎梏,而讲求实证,对于理学内部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种破灭。弄清楚这些,则余英时先生所持的“当时的考证是直接为义理思想服务的,也可以说是理学争论的战火蔓延到文献方面来了”这一说法,确有可疑之处。

当然,潜邱、西河二人之争与程朱、陆王义理之争无关,但他们的考辨也不是出于纯粹的文献考证,他们的动机很复杂,也很模糊。要之,探讨撰著动机本身,究属于主观范围的东西,终不能完全坐实。我们今天之所以再一次探究这一问题,是为了透过这类表面的征象,来探讨它所隐含的学术史上的意义。观潜邱、西河二人,其实均受到明清之际学术转型的影响,然二人在性格、学派、人生际遇与学术根底上的诸多不同,使得二人在辨《古文尚书》的道路上走上了截然两端。潜邱欲走训诂明而义理明之路,而辨《古文尚书》,其得为伪;西河则为捍卫圣经,其得为真。虽方向不同,但二者皆不可废,为明清之际学术“由虚蹈实”风气之实例。

参考文献:

[1]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M].北京:三联书店,2000:349-350.

[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14.

[3]陆九渊撰.陆九渊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432.

[4]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86.

[5]钱穆.朱子新学案[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201.

[6]阎若璩,毛奇龄,撰.尚书古文疏证:附古文尚书冤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672-673.

[7]张穆.阎若璩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4:19.

作者简介:

张政喆(1996.6-),男,汉族,云南德宏人,研究方向:清代学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