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文化与地方品格:评王月鹏散文集《海上书》
2024-05-10任南南张任远
任南南 张任远
内容提要:《海上书》是王月鹏近年来散文创作的合集,作家以山东半岛的海洋文化和烟台地方文化为观照对象,以“深描”的方式对地方性知识进行有深度的开掘,在地方历史文化的文学呈现中实现胶东海洋文化和烟台地方品格的形塑,显示了新时代山东散文在地方文化表达上取得的新突破。
关键词:《海上书》 海洋文化 地方写作
《海上书》是山东作家王月鹏近年创作散文的合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甫一出版就引起各界的广泛关注,翌年获鲁迅文学奖提名,作品显示了作家一贯的稳健文风,标志着新时代山东散文在地方文化的表达上所达到的新高度。在这部散文集中,作家以山东半岛的辽阔海域和烟台地方的历史文化为背景,以“深描”的方式对地方性知识进行了有深度的开掘,展示了黄渤海区域壮阔神奇的自然、沧桑古朴的渔家文化以及烟台前世今生的种种传奇,书写了这方水土之上渔民乡亲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形态,饱含作家对烟台地方历史文化的深刻思考和对故乡人事的深厚情感,在地方风物、风貌、风情,乃至于风气、风尚的呈现中,实现了海洋文化和地方品格的传神刻画,在书写地方的同时对乡土中国的文化传统展开整体观照,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海上书》是一段从烟台看取山东,从海上抵达中国的传奇旅程。
一、海洋景观与文学地理空间的建构
在人文地理学的认知框架中,“地方”往往被定义为感知的中心或社会与文化意义的载体,《海上书》中,作家以海洋景观为中心展开地方书写,以作家对地方的强烈情感认同为纽带,建构起文学地理的独特空间,字里行间既洋溢着海洋景观的独特美感又浸润着地方文化的厚重历史感。
多年来王月鹏的文字一直扎根烟台,坚持在地书写,他的创作始终直面胶东乡土,坚持从各种地方性知识中提炼地方文化精神和历史意义,《海上书》亦是如此。在《海上书》中,海洋是烟台地方文化表达的基础,海洋景观是地方书写的核心,整部散文集围着对海洋的全息呈现徐徐展开。置身中国文学的整体视野内考察,我们不难发现海洋一直很难成为中国文学表达的重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海洋更多是作为农耕社会现实人生的边界出现的,所以海洋从来是陌生遥远而又难以抵达的所在,以至于会有李白“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的诗句。所以在汉语书写中海洋书写并不充分,有关海洋的表达几乎都是在陆地的边缘将海洋作为观照对象远远眺望,从未真正进入海洋的腹地。人与海洋的关系,其实质仍然是“人与土地”的关系。
在王月鹏的《海上书》中,海洋真正成为本体性的存在,有真实的海洋视角和扎实的海洋生活体验,作者没有面对大海空泛地抒情,而是以一种摆脱“陆地”限制的方式完成海洋景观的建构,实现了海洋的具体化、立体化。在《海上书》中海洋无处不在,作家把向海而生的乡民由海而来的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无论是丰富的渔业资源带来的财富和希望,海山海上风暴带来的恐惧和忐忑,无论是渔民在茫茫海上拿命相赌悲壮,还是劳动者目睹海上奇观的喜悦赞叹,甚至深夜里的灯塔、一百零八种打法的绳结……海在王月鹏笔下落地生根,从诗人站在海岸围观的对象变成胶东这一方水土、一个城市的精魂。在《老人与海及其他》中,作家写出了老船长与大海的对话和搏斗,写出了海的丰饶与恐怖,以及人在面对不可违逆的巨大自然物象时的敬畏。在《另一种桥》《羽翼风暴》等文中,孤岛、灯塔、飞蛤、石帆、渔村、鱼市、被叫做“老爷子”的海龟,它们和大海共同建构了一个独特的文学地理空间——作者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思考,在海边的小屋眺望远方的葡萄园展开文思,在各种海边的故人旧事中提炼地方记忆和文化心理,也在海浪的潮汐中酝酿《海上书》的情感内涵和文本氣质,海洋不仅仅构成作品书写的对象和背景,构成了作家实现心灵成长、精神蜕变的栖居地,也构成了《海上书》的美学风格和想象空间。
“涉及地方性的书写,最容易带来的,是进行奇风异俗的展示,沦为被观看的‘他者;可我们要意识到,文学之所以是文学,就在于它能提供某种能与他人交流、引起共情的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说,写作者最不应该提供的,便是‘猎奇式的展示。”a《海上书》的作者是真正将海洋作为触发思考的对象,在海洋景观和各种地方性知识的挖掘中赋予海洋以意义内涵,以海洋的角度接续了齐鲁大地的乡土文化传统,并在从陆地到海洋的过渡中完成对烟台的个性化建构和深情表达。
二、地方书写与现代乡土精神人格的形塑
批评家李一鸣认为“《海上书》是王月鹏文学生命中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他将目光投向自然界变化莫测的海洋,更指向纷杂浩茫的‘人海。他志在以散文方式探究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深入发掘和展现世界的深邃”。在《海上书》里,作家在海洋书写中建构地方想象,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书写中,依托海洋展开“海洋—城市”“地方—中心”的双重二元想象,在黄渤海的辽阔海域,实现了中国乡土社会精神人格的考察与思考。
中国文学的整体性特征,往往是在众多地方性写作不断融汇、对话、呼应的基础上生成的,地方性丰富了中国性的内涵,也为中国性的建构提供了不同的层次和维度。《海上书》也不例外,它的海洋书写在地方之外,存在一种普遍性问题的讨论。不同于沈从文的湘西“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b,《海上书》中的海洋作为地方性元素无法在时间、历史与意义之外而拥有自足的价值,作为山东半岛渡海闯关东的必经之地,烟台早早就被纳入中国乡土社会变迁和农民移民迁徙的整个版图,负载着“对这个社会的价值和意义”,作为地方,烟台是与中心相对、向中心敞开的“地方”!
正是在这样的认知基础上,《海上书》从地方性知识挖掘到地方精神的提炼,是以黄渤海这样的“边缘处”为起点,字里行间不断向“山东半岛”乃至“中心”进发,从一个地方角落出发书写完整的“中国”。作者少年时生活在乡下,成年后来到城市向海而居,这种个人经验成就了《海上书》地方书写的独特角度。少年时代作家用乡村孩子的身份向往大海、向往城市、向往更加开阔光明的未来;成年后又用城市知识分子的眼光回望村落,观察乡土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衰落和变迁,这构成《海上书》地方性书写的一个起点。在《海上书》中,海洋构成了烟台地方文化特殊性的标识,但在海洋和渔业的基础这种地方文化仍然具备中国社会的普遍性元素,城市化进程与乡土社会的裂变与现代化潮流中的其他地方境遇高度吻合,烟台乡土风貌、人情伦理、变迁历程俨然可以作为中国的缩影,所以从地方一隅到整个中国的延伸与发散,作家笔下的“海”可以置换为广袤国土中的任何一座山或者一条河流,甚至可以是我们在当代文学阅读中早已熟知的“商州”“太行”或者“葛川江”……《海上书》中的老船长、渔民或者木匠,甚至是作为乡间的文化人、每每在各种致富信息中寻找出路的父亲,这些形象也可以生活在烟台以外的任何一处,《海上书》的地方书写不仅浓缩了胶东乡村父老乡亲的生命体验,同时也展示了一个时代中国人的心路历程和精神特质。
无论是《点灯的人》《打缆》,还是《网里往外的海》和《匠心与规矩》,这些文章中作家立足于自己熟悉的烟台,围绕海洋进行了全方位多维度的地方生活和生存常态的讲述,那些乡土中国经典的人与事,艰辛与喜悦,是成为“木匠”还是“瓦匠”的人生规划,都超越了烟台地域的界限,昭示着乡土社会的共同信仰和人生痕迹,整体性的“中国”就这样在烟台的地方书写之上悄然成型。细节的丰富和人物的生动让《海上书》主题变得丰饶厚重,地方书写也因此溢出了烟台的疆界,成为观照中国社会现代乡土精神人格的合适领域。《海上书》中,作家不断叩问人性和人的命运,勘探这个时代、这方水土的生存、文化和精神地图,尤其是《在半岛》中,作家对个人心路历程和精神地图的自我勘探,随着“我像一条河流向海”,作者在这里写出了自己的深情,也道出了困惑,更是以海洋为参照勾勒出自我的成长轨迹。所以,《海上书》的地方书写,不仅还原了地方自然地理、地方的风俗历史,同样还原了这方水土上栖居的人们的精神世界,写出了在山与海之间、传统文化与海洋文化共同哺育的烟台乡民,他们的超脱与豁达、机敏与朴拙、良知与仁义。《海上书》借烟台地方性知识的文学呈现,在为新时代的读者提供了烟台精神肖像的同时,也实现了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现代乡村精神人格的形塑。
加拿大人文地理学家爱德华·雷尔夫(Edward Relph)认为“地方,既是经验性的概念,也是经验性的现象,我们每个人如何与世界相连,以及世界如何与每个人相连,地方则是一个亲近的且特定的基础。”c《海上书》为我们书写了这样一方海域,也为我们打造了这样一个与世界相连的“亲近且特定的基础”。烟台作为非典型的地方样态,作者依靠充满个性细节的烟台书写为“山东故事”“中国故事”在地方性内容上的空缺进行有价值的补充,又在地方性与中国性的对话中,不断叩问现代中国人的精神人格,在反思和建构中激活地方性叙事的能量和张力,让《海上书》烟台书写的地方性不断推演,很好地表达了“中国故事”的中国性。
三、地方品格与历史文化摹写
“这是一方神奇的土地。作为地理意义上的半岛,更像是一个精神空间,三面环海,与周边世界始终保持了一段距离。在半岛,适于扎根生长,也适于扬帆远航。这个地方与世界的关系,就是不断走近、不断抵达、不断融入的关系。”d这是王月鹏的另一部力作《烟台传》的开头,这一段表述显示了作家对城市的自然地理与历史实现整体把握的野心和尝试,烟台地处胶东,独特的地理位置让这个三面环海、一面环山的海角与大陆彼此相依又互相独立,烟台人在山海之间辗转谋生,又借地脚之利大兴商业,在不断地出发与抵达、不断的告别又融入之间,用动态的生活方式缔造了独特的文化品格——像海洋一样包容开放的格局和心胸。《海上书》在海洋书写中聚焦这一地方品格,在地域历史文化的反复摹写品读中,让烟台的海有了人间烟火的热度,有了历史人文的深度,也有了宏观历史视野中地方文化表达的力度。
《海上书》关于烟台历史的呈现是从三神山展开的——“在胶东一带,古时有三神山的传说,认为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三神山的传说,包含一种拓展了的对于世界的认知,他们觉得大海的彼岸还有很大的疆土,属于另一个同样的现实世界。关于方丈和瀛洲的具体记载很少,人们谈到仙境,更多的是指‘蓬莱。”e三神山是传说中的神仙福地,蓬莱更是在中国古典诗词的吟咏中凝成唯美乐章,“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等等都是这中间的佳作。在这样的坐标系中,《海上书》在历代诗人的蓬莱想象中展开了地方历史画卷。无论是蓬莱的诗情画意还是海市蜃楼的光怪陆离,都只是《海上书》书写徐福的背景。作为最早探索海洋的人,“徐福以寻仙求药为由,率三千童男童女,加上百工和弓箭手,大约要在万人以上,浩浩荡荡名正言顺地从秦始皇眼皮底下出走了”f在作者看来徐福出海既是对秦始皇暴政的抗争也是对大海的探索,所以这种“不甘心把生命囿于一处”精神,这种在“在行走的过程中,建构与世界的联系,同时也完成了对于道路的发现和拓展”是以徐福为代表的古代探索者留给烟台的精神财富和文化品格,以至于作家每当“看大海,我总会看到徐福的背影。”在这种对徐福的深情回望中,《海上书》勾勒出烟台地方历史文化的最初的轮廓。
蓬莱之后,登州是烟台的有一张城市名片:“登州与明州(宁波)、泉州和扬州,并称中国四大古港。登州的特殊性,与庙岛群岛有很大关系。庙岛群岛距离蓬莱的最近距离不足四海里,距辽东半岛的大连老铁山也就二十二海里若干个散落海中的岛屿,像一条链状桥梁,把两个半岛联系起来,也把海路分割成了若干段,在航海技術尚不发达的年代,这让最初的远航成为可能。”g从蓬莱到登州,《海上书》借史实再现了烟台地方发展的迂回轨迹,又借天然的地理和交通条件的交待,让历史和当下得以勾连,烟台地方文化的另一面也因此出现在《食与味》的深情摹写中。
“烟台有道菜叫‘鱼锅片片。所谓‘片片就是我们乡下的玉米饼子,鱼焖在锅里,周围的片片刚好跟焖鱼的汤接触,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喜欢这道菜,因为我所熟悉的玉米饼子与并不熟悉的海鲜组合在一起,就像大山与大海的约会一样,两种不同的气息相互交融,让人滋生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h“鱼锅片片”俨然成为烟台文化的象征,群山与海洋的共生,海洋文化与农耕文化的碰撞,包容、开放、不断吸纳又不断融合,作家借一道菜实现了烟台地方文化品格的廓形。无独有偶,除了鱼锅片片,烟台还有另一道形神毕肖的菜——杠子头。“老烟台人是知道的,丹桂街曾是烟台最繁华的地段,店铺一个挨着一个,街上有各种式样的胶东小吃,整日说唱声、鼓乐声不断,入夜更是灯火通明,连小贩的扁担上都挂着一盏小马灯。这条街被誉为烟台饮食的清明上河图。丹桂街上有家火烧铺,杠子头火烧最好,外皮酥脆,内穰松软,当时从烟台乘船去东北的旅客,都到这里买一串杠子头火烧,用铁丝一穿,套在脖子上,再买些咸菜,一路的饭食就算是备好了。”i这是关于这座城市的又一段历史,烟火繁盛的丹桂街、漂洋过海讨生活的徐福后人,尤其是这“杠子头”,作者后面意味深长地交待——“我曾接待过一位台湾学者,他说杠子头是他童年的味道……特意买了一箱送他。过安检的时候,机场年轻的工作人员颇是犹疑了一阵子,这么硬的食品,在当下已经很少见了”,j如此坚硬罕见的杠子头,是一段历史岁月的标识,是粗粝艰苦生活的隐喻,也是一种对抗命运的强悍姿态:在困境中的昂然不屈,在苦难中的超越跋涉,杠子头的背后是烟台人的品格,是烟台的地方品格。
在《匠心与木匠》中,作者曾经交待过自己在创作上的雄心——“想要建筑属于自己的文学大厦……而我所建造的‘房屋,无论是否宏伟,是否有效,除了可以栖息我自己的灵魂,也希望能够安抚他人的心灵。”k《海上书》正是作者为我们建造的文学大厦,自然地理、地方文化、个体生命经验和独属于烟台的生活方式交织到一起,以凝视的姿态书写烟台,书写海洋,让文学性的地方成为血肉丰满的精神领地,在作家的重构和再阐释中拥有文学与文化的双重意蕴。
“在这个追求舒适和甜度的时代,王月鹏的写作醒目和不合群。他悲悯苍生、关注疾苦,他的大海连着人海,他的海底住着村庄、农舍、野草,灯火通明,”正如著名散文家王开岭的评价,《海上书》用大海链接人海,在地方体验的基础上建构起以海洋景观和地方品格为核心的文本世界,还原了群山与海洋的别样风致,也凸显了地方文化的内核与传统。在这种对自然地理与人文历史的多重观照中,《海上书》凭借新颖深刻的地方表达建构了烟台散文的精神世界与地方美学,用切实的创作形塑着山东文学地方书写中更为辽远的疆域、更为诚恳的态度以及更具开放性的写作姿态。
注释:
a林森:《蓬勃的陌生》,《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b沈从文:《箱子岩》,《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80页。
c转引自张一川:《地方书写的“主体性”》,《十月·长篇小说》2023年第4期。
d王月鹏:《烟台传:半岛的此在与彼在》,新星出版社 2021年版,第1页。
ef王月鹏:《徐福东渡》,《海上书》,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75页,第79页。
ghi王月鹏:《食与味》,《海上书》,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98页,第203页,第203页。
j王月鹏:《匠心与规矩》,《海上书》,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210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山东省社科规划项目“新时代山东文学‘讲好中国故事经验研究”(项目号23CZWJ12);山东省社科联人文社会科学课题“新世纪山东文学中国故事书写研究”(项目号2023-WHLC-006)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