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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拓反思场域和想象空间的奇异美学

2024-05-10张永峰

百家评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山歌

张永峰

内容提要:刘致福的小说集《山歌》整体上呈现出的一种耐人寻味的美学特征可称为“奇异美学”。这种奇异美学更接近现代主义的奇异美学,而杰姆逊所讨论的后现代奇异性美学为之提供了异质性的参照系。刘致福在小说创作中以奇异美学为艺术方法,反思权力关系对人们身心的支配,开拓了生活反思场域,而且还探察有助于突破这种权力关系支配性的精神资源和历史传统。再者,他的作品遵循奇异美学,彰显和检视惯常的生活逻辑,写出“庙堂”之外民间生活的多种面相,拓展了生活想象的空间。

关键词:刘致福 《山歌》 奇异美学 权力关系 想象空间

2022年10月,刘致福的小说集《山歌》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这部小说集收入了29篇作品。这些作品创作时间绵延长久,主题丰富多样,但整体上呈现出一种鲜明的耐人寻味的美学特征,这种美学特征可称为“奇异美学”。借助这种奇异美学,作家表达了对生活的反思和想象。这种奇异美学何以成为作家拓展反思场域和想象空间的艺术方法,是本文关注的问题。

一、关于奇异美学

关于奇异美学,论者针对不同的研究对象提出不同的理解。周宪以表现主义艺术先驱蒙克绘画的奇异美学为例,阐明奇异美学构成现代主义的文化逻辑。周宪谈道,因为特有的个人童年经验对艺术生涯的深刻影响,在蒙克的艺术词汇表中没有维纳斯式的古典优美的位置,他要画的是颠覆性的奇异怪诞的形象,“这是最契合他个人经验和审美观念的图像”。在此基础上,周宪指出,“着迷于奇异怪诞形象的并不只是蒙克一人,而是整个现代主义艺术的普遍趋势”。对此,周宪援引的一种解释是:“古典时期以优美和崇高为皈依,因此就有了分别以优美和崇高为核心的两种美学。进入现代主义时期,艺术的主导特征是追求奇异,所以也就出现了优美和崇高之外的第三种美学——奇异美学。”a周宪是在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再到现代主义的脉络里,从打破或颠覆优美和崇高的古典美学规范的角度界定奇异美学,认为奇异美学拓展了表现论的美学观念,以陌生化或隐喻的方式表达现代自我的焦虑和痛苦、异化与疏离的审美体验,“展现隐蔽的无意识和潜意识的内心世界”b,将奇异美学视为现代主义艺术的主导特征。与之相比,美国文学理论家杰姆逊则是从后现代主义出发来讨论“奇异性美学”(The Aesthetics of Singularity)。

“奇异性美学”是2012年12月杰姆逊在北京大学演讲的题目。杰姆逊用这个概念旨在说明后现代艺术的美学特征进而讨论“当代世界里的时间和时间性问题”。杰姆逊认为,从现代到后现代的转变是“空间对时间取得了绝对的优势”,时间对空间俯首称臣。因此,后现代艺术的首要特征是空间性。后现代艺术抛弃了根植于现代主义艺术中的深度时间意识,通过“共时性地拼贴”实现对空间的重构,这在装置艺术中有典型体现。在杰姆逊看来,后现代艺术另一个特征是事件性。也以装置艺术为例,“装置不是作为艺术的客体而出现,它充其量是一个事件”,制作一个装置艺术是一时“做戏”,它没有风格,没有深度意义,“仅仅是一个策略,一个不断制造事件的策略和与之相配的秘方”。c再者,杰姆逊认为后现代艺术还有一个特征是观念性。当欣赏这类艺术时,人们只是把它当成一个观念而不是感性现实来消费的。

上述杰姆逊所阐明的后现代艺术的美学特征也就是对奇异性美学的理解。在此基础上,杰姆逊还特别阐明后现代奇异性概念的哲学含义包含着对普遍性原则的拒绝或者说普遍性原则的瓦解:“现实是个奇异性世界,在其中的个体拒绝被普遍化”。这实际上说明奇异性美学关系到主体性问题和后现代主体的“制造”。杰姆逊把后现代性的特征描述为空间对时间的统治,他指出,因为时间性的终结,“我們对时间的经验正被替换为对空间的经验”,时间的内涵已经附属于空间的内涵之中,这意味着后现代主体历史感的丧失,意味着“我们对未来失去思考和想象的能力”。与此同时,杰姆逊从主体方面这样揭示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区别:现代主义者更关注尼采式的战斗呐喊(“上帝死了”),“对于世界的去魅化的哀悼和各种各样的对异化和控制自然的心理体验,都是现代主义者们要表达的原则,他们的表述如同疲惫的哀鸣”;而“在后现代哲学里,这些哀鸣和困倦的情绪荡然无存”。d因为在后现代主义者那里全球资本主义运行的方式被视为理所当然,他们没人再相信长期的社会改变,后现代主体因时间性的终结而终止于“此刻和身体”。

以上两种对奇异美学的理解为考察刘致福小说的奇异美学提供了参照系。相比较而言,刘致福小说的奇异美学更接近现代主义的奇异美学,而杰姆逊所讨论的后现代奇异性美学为之提供了异质性的参照系。

在《山歌·后记》中,刘致福回忆幼时读到的一本小说所描写的一眼山间深潭:“幽深、黑亮,水草密布,神秘莫测”。正是这眼深潭抓住了其幼小的心灵,点燃了其文学梦想。基于此,刘致福写道:“文学于我,正如这眼深潭,神秘而又充满诱惑。”e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文学观与《山歌》中许多作品的奇异化审美表现相互支持相得益彰,但《山歌》中的奇异美学又以现实主义的精微描写为基础。这就使得这种奇异美学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历史感,而这正建立在现代主义的时间意识的基础之上。

在《山歌·后记》中,刘致福谈道:

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如在山野间夜行,盲目而又迷茫,枯燥而又恐惧。……一部不知名字的小说打开了我的灵窍,让我看到青蓝的山外一种具有神性的迷人光亮,如一只灵手抓住我的灵魂,让我飞升至小村的上空,坐拥云上,俯视一切。我的眼睛具有了透视的神力,……连同自己的现在与将来都变得通透,……能够看到山外的世界,感知和幻象未来的精彩。f

将每个人的人生譬喻为在山野间夜行,“盲目而又迷茫,枯燥而又恐惧”的人生体验与杰姆逊所谓现代主义者因启蒙理性的危机而发出的“疲惫的哀鸣”具有相通之处。正是在这样的人生体验的基础之上文学被赋予了神奇的功能。文学是山野夜行中“神性的迷人光亮”,让“我的眼睛具有透视的神力”,这种特别强调艺术与审美对于匮乏的现实世界的抵抗或补救的倾向是现代主义艺术的典型倾向。这种倾向包含着对时间性的强调,作家正是在过去(儿时)、现在和未来的时间框架里来理解文学的意义和自身的经验。这自然是以并未终结的时间性和历史感为前提,而不是像后现代主体那样终止于“此刻和身体”。

刘致福小说作品中奇异美学的一个突出表现是描写“意外”,描写生活中意外的情况、意外的选择和意外的结局。这一方面是为了彰显和反思机关单位惯常的生存机制和权力关系中存在的问题,书写焦虑和恐惧,开拓生活反思场域;另一方面是为了彰显和检视惯常的生活逻辑,写出民间生活的多种可能性,拓展生活想象的空间。可以说,其奇异美学是拓展反思场域和想象空间的艺术方法。下面以《山歌》中的作品为例讨论这种艺术方法在创作中的生动展现。

二、以奇异美学为艺术方法:反思机关

权力关系

小说《油画》以陌生化的、带有隐喻色彩的手法描写主人公的奇异所见及其引发的心理焦虑,开启了作者反思机关权力关系的创作路向。这里的奇异美学既是思想内容的表现方式,也具有小说结构原则的功能。

这篇小说中,几位朋友聚会,酒后聊天谈到有特异功能的眼睛,朋友们离去后,他在办公室修改市长的讲话稿,忽然看到对面墙上的油画中出现一张人脸,隐在画中两棵枫杨树之间。他骇出一身汗,跑到门外,以为是自己酒喝多了生出幻觉,在走廊里清醒一下回来后发现那张脸更清晰地出现在画中,更怪的是那张脸竟是刚刚借调来的一位女秘书的脸,是一张很漂亮的瓜子脸,古怪的目光向他射来。小说中故事从这里开始。画中这张漂亮女人的脸,只有他能看到,他的秘书就看不到,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认为这张脸是男主人公无意识的本能欲望的投射或者说对象化。但这种无意识的本能欲望一旦以这种对象化的形式出现,就开始进入意识领域,他就开始寻求对它的理解,寻求理解的过程也就是解除内心的惊恐和压力的过程。

第二天,他把女秘书叫到办公室。“女秘书一进来他就感到浑身松爽、轻快,像闷热的夏夜从水面扑来一股凉风。他抬头看那画儿,那面孔竟没了。”g女秘书的到来让他感觉松爽轻快以及脸的消失可以理解为本能欲望的某种满足,但他是从当时传说的气功感应的思路来理解,他以为脸在画中出现与消失正是气功感应存在与否带来的结果(女秘书会发“功”)。对这个奇异现象有了这种理解之后,他不但“镇静了许多”,而且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了期待。在办公室面对面交流时,他觉得女秘书的表现过于平静,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快”:

原想经过这两天的“交锋”,两个人的见面该是有些内容,起码不应该这样,陌生得厉害,隔膜地厉害,像有一堵墙横着。h

这种期待与失望可以说是寻求满足的本能欲望使然,也是以他对奇异现象的理解并以这种理解消除了内心的惊恐为前提。这时他觉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于是来到龙泉宾馆泡澡放松放松,谁料女秘书的脸又忽然出现在浴室的镜子里。这让他心上又“压了一块石头”,可是又因女秘书恰逢其时地出现在龙泉宾馆与他相遇而释然。这更强化了他从心灵感应出发对此奇异现象所做作的理解,强化了他对两人关系的期待。接下来,虽然他与朋友B对这奇异现象的讨论让他怀疑特异功能的存在而猜测是自己神经出了毛病,但是这奇异现象不再出现却使他更加焦虑不安难以忍受。

“那张脸竟然就那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i这让他更加心神不宁,他心中有两种难以摆脱的焦虑:第一,女秘书的脸不知何时又会在画中突然出现;第二,女秘书作为他的欲望对象,她的脸不再出现意味着已经停止了与他的心灵感应,终止了和他的关系。第二种焦虑更占有压倒性地位。小说中写道:“他愣愣地盯住油画,这时竟感到没有了那张脸这秋色竟那么凄冷,凄冷得让人无法忍受。”j

以上经由对奇异现象的描写而呈现出来的心理焦虑如果仅仅归结为无意识的本能欲望,那么可以说这心理内容是没有时间性和历史性的,但是作者并非孤立地来揭示这心理焦虑,而是将其置于具体的社会条件下和权力关系中来表现。

他作为秘书长是在修改讲话稿的时候发现画中女秘书的脸的,这让他再也无法集中精力修改讲话稿。市长专门打了两次电话催要那稿子,他都无法摆脱那张脸的纠缠,文稿修改毫无进展。这样严重的后果使得他气急之下将油画从墙上拽下来,几脚跺碎。可是,一看到墙上留下的灰痕,那幅画似乎还挂在那里,他还是无法摆脱那张漂亮的恼人的脸的纠缠。这时市长又来了电话:

电话铃响得他差点蹦起来。市长很恼火,问他怎么回事,改不出来就早些交出来,耽误了事情他要负责!最后口气很硬,要他改没改完今天都要亲自交给他。市长“啪”地扔下电话,声音很响。市长调来半年多似乎一直对他有成见。k

以上可见,他之所以这样焦虑不安,固然是由他所见到的奇异景象所引起,但更是因为他置身于官场的权力关系当中。正是这权力关系对他身心的控制及他的利害考量使他由迁怒于那幅画到迁怒于那位女秘书。接下来,他打电话给副秘书长示意将这个借调的女秘书退回去,这表明在这种权力关系当中权力的滥用和无权者的无辜获咎。这使得他又要面对女秘书哀求的泪眼。这天晚上,为了发泄心理上被那张脸控制而带来的愤怒,他将办公室里的画框狠命地从阳台上扔下去,谁知正好砸中那位女秘书。他这样发泄了自己的力量,使自己好像摆脱了噩梦的纠缠而成为局势的主人,于是获得了心理上的宁静。他顺利地将文稿改完,“当他轻松愉快地从市长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被秘书告知那位女秘书被砸死了,“脑袋被画框穿了个拳头大的窟窿”。l

小说结尾,省第一监狱举办犯人书画展,人们看到他画的一幅画,画得和他原来挂在办公室墙上的油画极其相似,只是在两棵枫杨树之间多了一张脸,那张脸相当漂亮,正是那位女秘书的脸。这幅画的名字叫“止水”。这幅画是他的奇异经历和心理焦虑的再现。这时他可以坦然地袒露内心的隐秘,如果说“心如止水”正是他此时心境的说明,那么这恰恰和他之前身陷权力關系当中心理的焦虑不安形成鲜明对比。这篇小说把奇异现象置于权力关系当中来描写,描写的重点是身陷权力关系当中的他对奇异现象的反应、他的心理焦虑以及由此带来的奇异结局,借此反思习以为常的权力关系对身心的影响。小说围绕奇异现象的描写或者说小说的奇异美学开拓了反思权力关系的场域。

与《油画》相比,《舞翩迁》这篇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同样把叙述人“我”与奇异女子的关系置于机关权力关系当中来描写,揭示“我”内心的矛盾和不安,更鲜明地表达对机关权力关系如何影响身心的反思。

小说中,叙述人“我”从部队转业后先是做文物修复工作,“我”对这个工作的感受是:“一堆又一堆的陶片,永远也黏合不完的破碎,不知怎的,一见那些陶片,我便想到骷髅,心里总犯恶心。”m这种感受意味着从现代化理想出发对丧失生命力的衰败的古老文化的反思与抗拒。于是,“我”发起狠来打碎了一件刚刚修复的陶鬲,“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天天与几千年的破碎的死物相厮守的生活”。于是,“我”调到新的单位去做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在新的单位,“我”遇到了奇异的热力四射的姑娘兰子。

“我”一来到新单位就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在机关大院天井旁边围着一堆火跳舞唱歌,这让“我”心头一亮,一下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艾斯美拉达。这位姑娘与又美又野、能歌善舞、有独特魅力的艾斯美拉达的确有几分相似。那堆跳动的、旺盛的、红艳艳的火苗正是她生命热力的象征。她是众多来这里上访告状的人们中的一员,她这种奇异之举引得办事的以及大楼里的干部驻足围观。不料,她一看见“我”,歌声舞步就都停住了,脸一下绯红,害羞似的向墙角走去。“我”发现她竟然是那个曾经衣衫褴褛接受“我”施舍油条的人。那是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早点部,她坐在对面,眼睛死死瞅着“我”手中的油条,于是“我”就把油条留给她吃。“我”没想到她竟因为这点儿小事这样羞怯。直到她再一次在天井旁边跳舞歌唱,再一次在围观者中看见“我”而停下而离去,“我”才从科长打哈哈的吆喝声中知道她叫兰子。

同一科室的老吴道出了兰子来这里上访的缘由:三年前,兰子在村主任许诺免去她家三千元欠债的情况下被村主任占有。后来村主任不承认自己的许诺,泼辣能干的兰子来市里告状,村主任被处理,判了三年,正是这科的科长下去调查处理的。可是,兰子却因为没有得到那三千元钱一直在这里“泡”。村主任许诺的三千元钱等于兰子的卖身钱,“我”觉得兰子真是美丽而“愚钝”,她的美丽能够打动一切人,但她并不珍惜。因此,“我心里又像压着无数骷髅、陶片,那年代久远的沾满了泥土、尘埃的破碎的陶片”。n这里叙述人从现代化理想出发把兰子的“愚钝”归结为前现代的愚昧落后。

兰子蛮野放浪,在她唱跳扭的时候,只要“我”一出现,她马上就停下了。“这十分显眼,我觉得整座大楼的眼睛都盯着我,只要我一走动,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o正因此,科长奉劝“我”要习惯机关的工作,要练“坐功”,没事儿的时候“不要东瞅西望”。可是,紧接着,兰子和一个妇女叫骂厮打又引得很多人围观,科长几次喝令制止都不管用,他气愤地让“我”给派出所打电话。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没有打电话,而是想都没想就过去拉住兰子的胳膊。兰子乖乖地松了手,呜呜地哭着,被“我”拖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显得和兰子过于亲近了。在大家眼中,“我”和她一样,也成了一个“怪物”。

自这件事以后,“我便得了兰子的青睐”,她见到“我”不再羞怯,“有事没事便跟我搭讪”。有一天下班晚了,兰子窜出来,和“我”搭讪,“我”心里不由得一阵热,“那眼神太迷人了。我支吾了两句不知什么,我真希望天能一下黑下来”。她让“我”帮她解决冤案,帮她要钱。“我”劝她要珍惜自己,她听后咯咯笑了,重复“我”的话。“忽然她住了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我的脸呼呼烧着,竟不由自主地向左右路上看了看。好在天色晚了,没有什么人。”她忽然又咯咯笑了,似乎很失望,手一挥让“我”走。“我”觉得如果退到古代,兰子准是一个女头领,而自己太窝囊,竟那样听话,“乖乖地顺墙根走了”。p

由以上可见,“我”禁不住兰子的魅力和诱惑,可即使在没有人的时候,“我”和她交谈也像被无形的目光监视,因此,“我”希望天一下黑下来。这种被监视的感觉正是作者对机关的权力关系的某种反思与警惕。所谓机关的权力关系不仅是指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以及工作中的职权分工,还包括机关中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利害关系。机关权力关系的支配性则首先表现为这些关系对人身心的支配以及人们由此获得的敏感性。正因这种权力关系的支配性,面对美丽的兰子,“我”不由自主地压抑自己,显得怯弱、窝囊、被动。

不仅高视阔步的科长对“我”的奉劝凸显了这种权力关系的支配性,心地善良的老吴对“我”的教诲更是如此。老吴作为党小组组长约“我”谈话:

“小李,你咋这么不识相哟。”

“那女人是近不得的哟,你怎么能不听科长的话,科长是为你好,小李呀,你可要注意,不要自毁了前程……”q

老吳的教诲是身处这种权力关系当中的肺腑之言,“我”感激地几乎要哭了,想起自己作为一个农村孩子,从当兵、提干到转业,到现在,多么不易。这样的肺腑之言和感激之情恰恰显示出机关权力关系如何支配着人们的身心。这种支配性设定了“我”检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的视角和标准。

可是,“我”仍然禁不住兰子的魅力和诱惑。一天晚上,兰子来到“我”的办公室,发生了应该或不该发生的一幕:

一股醉人的香味吹过来。r

她站到我的对面,眼睛死死盯住我。我听见她的嘘嘘的呼吸声,粗重而不匀称,却是十分魅人。

两眼幽幽的深潭,水波荡漾。我看到我的模糊的映像是那样丑陋。我再也不敢与她对视,我想那眼睛会吞没我。……我这才看清她的月白色的上衣上的碎花儿原是无数个鬲的图案,完好的鬲,被加工得那样漂亮。

我一震,心里一阵窒闷。s

在兰子摄人心魄的魅力面前,“我”从她的眼睛中发现自己的丑陋意味着试图从她的视角来审视和反省自己。在这里,鬲由死去的古老文化残留的象征又变为原始的身体欲望和诱惑的象征。如果说之前打碎鬲,意味着抗拒制约,那么现在又遇到了难以抗拒的诱惑。“鬲在兰子的高耸的胸部一起一伏地颤动”,“我”有砸碎它的冲动,又挣扎着要去抚摸它。

正在矛盾之际,突然停电了,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漆黑,发生什么都不再有人看得见。兰子和“我”不由得紧紧地拥抱、热烈地亲吻。可是又忽然来电了,“一切又都亮如白昼”,“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慌慌推开兰子的双臂,一侧头看见贴在窗玻璃上的一个小妇人的窥视的眼睛,“我像见了妖怪,见了毒蛇”。t以上生动地表现出人被支配以及支配性暂时消失所带来的戏剧性后果。

小说结尾,经过与兰子及众多上访村民处境的比较,叙述人发现了自己与他们命运的相似性,感慨自己“深陷在鬲中而不能自拔”。这里鬲又成为自古沿袭下来决定着人们生存和命运的权力关系的象征。这里隐含着现代化的批判视角,也预示着批判对象发生改变的未来可能性。

延续以上主题,《雷电波尔卡》通篇采用奇异化的象征手法,表达对机关权力关系中宗派主义倾向的反思和批判。这篇小说也是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叙述人“我”去医院看望生病的瘦老头,结果,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瘦老头的影子就爬上“我”的肩头,贴在了“我”的后背上,这个奇异事件引发一系列的风波。

第二天,“我”推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正在议论着什么的三个人一齐扭过头来,“三双眼六把剑一样向我射来”。接着,小朱捂着嘴将窗子打开,老刘悄悄开门走了,王科长黑着脸生气地扭过头去。“我”莫名其妙地发问,小朱提醒“我”在镜子前“照照自己的后背”。这时,“王科长从桌上抄起一份文件,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对我说:‘你不该这么张狂。”u当“我”拉住也要走的小朱的时候,她转过身说:“熏死我了!”“我”这才从自己身上闻到一股很浓的来苏水味。小朱拉开门,门外堵着一堆人,踮着脚尖用怪异的目光往里看。小朱“呯”的一声关上门,指着“我”的后背责问道:“你到底背着他来干什么?”最后,“我”终于明白她说的是“我”背着瘦老头的影子。

瘦老头是学校的书记,“我”去医院看望他只是出于一种很纯朴的感情。那时不少人都躲他唯恐不及,因为他书记的位子已经很不稳了,大家都在传说由一直和他对立的胡校长取代他。在高干病房,瘦老头说自己是寻个引子进来歇歇,人事关系令人头疼。瘦老头的妻子对“我”说:“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也真是势利。”当谈到校长老胡时,瘦老头十分认真地对“我”说:“这个人野心很大。”“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这样一个普通干事说这样的话,胡校长和他的矛盾确实很深。

当时从医院出来,“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身上正发生着一种十分可怕的变化”。这时正碰上办公室主任老杨和几个副校长、副书记来看瘦老头,他们像没有看见“我”似地径直往里走,但“他们眼里都有一种惊疑之色,只有司机小郭走过去以后又回头冲我摆手笑笑,眼睛却在躲闪着看我的后背”。v这该是最早被人发现自己肩上趴着瘦老头的影子。

象征叙事包括本体叙事和象征意义。由上述情节可知,本体叙事中,“我”因看望住院的瘦老头而背上了他的影子,其象征意义是在宗派斗争中“我”因这无心之举而被划入瘦老头的山头,和他捆绑在一起。在本体叙事中,是超自然的力量让“我”背上他的影子,其象征意义是宗派主义将他认定为“我”的背景和靠山。在这里,象征叙事为了表达深刻的象征意义,一方面通过夸张、变形、魔幻、超自然等艺术手法彰显事物的特点和本质,另一方面又要遵循现实的逻辑,用精微的写实手法创造真实感。这也正是奇异美学的两个方面。以下这段叙事很具有典型性:

闭上眼睛,瘦老头的影子反倒更清晰地趴在我的肩上,十分顽固地把头探过来。跟我看他的时候大不相同,完全是一副病容。……我不敢在屋子里待下去了。走过走廊的时候,我感觉到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人从玻璃上,从门缝里追着我看。我感到身子发沉,两腿迈动得很慢,却仍旧累得气喘吁吁。后背这时候像背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低下头弓着肩膀。我拼命地跑起来,……两边楼房窗户上黑压压地探出无数的人头,……我成了一只过街的独角兽,大家都瞪着眼睛舞着怪异而锐利的眼神抽打我,我只能硬着头皮左冲右突。w

这时瘦老头的病容象征的是人们对他失势的传言构造了他的形象。“我”像背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意味着“我”被视为他的党羽所面临的压力。“我”被无数监视的目光追踪、抽打、包围,意味着出于各种利害考量的权力关系对人们身心的支配。

当瘦老头又回来“重新执政”而老胡调到美院去之后,“我”肩上的瘦老头“不再那样苍白衰老,而是神采奕奕,健壮无比,充满力量”。这个形象当然也出于是人们新的态度和舆论的构造。“我”感到肩上更加沉重,当“我”去找瘦老头让他收回自己的影子时,“我”发现面容黝黑瘦削的瘦老头的后背上也背着一个影子,那个影子更加魁梧高大,那自然是瘦老头的背景和靠山。“我”谢绝瘦老头举荐“我”当办公室副主任,“我”害怕他背上那个影子再叠加到“我”的身上。

小说结尾,瘦老头的影子脱离了“我”。“我”和戀人小朱快速奔跑,冲向大世界舞厅,正像一对逃亡的野兽,从权力关系中逃出。这时耳边又响起舞曲《雷电波尔卡》“那沉厚宽宏的背景音乐和挣脱锁链一般强烈的节奏”。这里将年轻人建立在独立自我基础上的爱情想象为一种冲击宗派主义权力关系的力量。尽管叙述人知道“那影子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跟上来”,但相信其不会长久。x这里同样隐含着从现代化理想出发对未来的期待。

刘致福在小说创作中不仅以奇异美学为艺术方法表现对机关权力关系的反思,而且还探察有助于突破这种权力关系支配性的精神资源和历史传统,典型的例子是《闲章》和《落霞》。

《闲章》讲述的是某科科长老右与特权现象做斗争的故事。老右从普教科主持工作的副科长小袁那里得知单位将要提拔县长太太做普教科长,而不是提拔工作出色的小袁,他为此而展开斗争。他首先找人事科长询问,接着找教委主任质问,又在会议上与教委主任辩论争吵,接下来在会议室墙上写标语。办公室主任、人事科长和其他几个人要把他拖走,他在挣扎过程中,将一瓶墨水泼到人事科长脸上,把会议室的玻璃门碰得粉碎,自己的手腕被碎玻璃割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他不以为意,反而自谓革命总要流点血。终于他在墙上写下揭露县长太太特权的标语和说明。结果,他被拘留十天。最后,组织部任命小袁为普教科科长,老右声称“革命成功”。

实际上,从始至终老右都认为自己是为了正义而斗争,他声称“和不正之风斗争其乐无穷”。他被警察带走的路上,警察借所长的话说老右“不一般,若在战争年代肯定是个革命者”。老右答复说:“现在也是革命者,纯粹的革命者”。两个年轻警察想笑,却尽力板着脸。老右说:“你们该笑笑,我不在乎,你们一定觉得我像个神经病似的,不是,我这都是为了正义,你们所长上午来和我聊我就知道他是怀疑我神经有病,来探探,不是,这才打发你们来拘我……”。y这表明老右的所作所为是建立在清醒的历史认知和自我认知的基础之上,他就是要在后革命时代发掘蒙尘的革命精神,以作为打破不正常的权力关系的精神武器。或者说这正是作者的用意。

《落霞》讲述方旭局长接受邀请回到自己当年立下战功的马良山由此而回顾历史、反省自身。四十五年前,在馬良山战役中,年仅十七岁的战士方旭击毙了国民党军团司令王堪如,立下特等战功,这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这篇小说的奇异之处是描写方旭局长到马良市当晚做的一个梦。梦中他一个人去探访马良山,没承想在那里遇到了竟还活着的从海外归来的王堪如。这正应了别人的谣传:“当年他打死的是一个替身,真的王堪如早就逃出去了”。z这在他心上刺了一刀,他决定这回一定要把王堪如杀死,结果他随王堪如一起坠入悬崖。这个梦暴露了方旭局长不敢面对的一种无意识:当年立下的战功让自己“获得了享用一生的荣誉、地位”,其好比带来最大利益的资本,因此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维护这种资本。这梦境促使方旭局长反省自己对权力和利益的追逐背离了革命初心。小说结尾,方旭局长抱病返回省城,依据他的提议,上万马良人追悼马良山战役中死难的烈士。这篇小说把回顾革命经历和革命传统作为反思权力异化的参照,并寄希望于前者能够成为克服后者的精神资源。

三、遵循奇异美学:对乡村变迁的反思及对民间生活的想象

除了对机关权力关系的反思,刘致福的小说创作还涉及多种题材。他遵循奇异美学,写出“庙堂”之外民间生活的多种面相,拓展了生活想象的空间。

《大水》讲述了一个村中的孤儿成为葡萄种植专业户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奇异之处在于这个孤儿致富之后与村里人关系的变化及其最后的结局。这个孤儿叫汪儿,是靠全村人的救济长大的。叙述人“我”与他一起长大,论辈分他喊“我”小叔。汪儿跟着别人造假酒犯了案吃官司,是靠“我”帮他了结,他找到种葡萄致富的门路,多亏“我”的帮助——“我”替他出主意,给他提供信息,帮他贷款。“我”对他的帮助体现了乡村互助传统中同村伙伴的情谊,可是当他成为全县有名的葡萄大王的时候,他与村中人的关系成了敌对关系。

村里人骂汪儿盖的小洋楼是“鬼子楼”,汪儿盖楼的地方当年日本鬼子盖过炮楼,炮楼后来让八路军端了。村里人之所以这样骂,首先是因为汪儿为了扩张葡萄园变着法儿攫取大家的土地。二叔来办公室找“我”,让“我”替他状告汪儿。二叔的孙子秋生和几个孩子钻到汪儿的葡萄园里偷葡萄吃,秋生被汪儿的狼狗扑倒咬伤,染上狂犬病死了。出了这事,“我”回村了解情况,来到汪儿的葡萄园,那园子的阵势让“我”产生了“一种闯进据点的感觉”:

园子周围都拉着密密的两米多高的铁丝网。还没有走到跟前便听见“汪汪”的狗吠。……

门是铁条焊起来的,……我一抬头,看见大门里正有两个肩扛土枪的小伙子瞪着眼看我,其中一个还牵着一只草灰色狼狗,那狼狗牛犊似的,正耸着脊毛,“汪汪”叫着,两腿往前一冲一冲地隔着门咬我。

以上所描写的葡萄园的戒备森严真好像当年鬼子的据点似的,这表明汪儿的葡萄园代表的是与乡村互助传统完全对立的一种侵占性、攫取性的力量。

“我”终于见到汪儿并进入他的葡萄园,发现在葡萄园里做工的都不是本村人,于是问汪儿:“你怎么不找本村的来帮你?”汪儿的回答是:“本村的,恨我还恨不过来呢,反过来说,就是来我还不要呢,价钱高了低了,活儿轻了重了的难待承,我从外边雇多省心,愿怎么使唤怎么使唤。”这里表明汪儿所要求的是纯粹的资本逻辑支配下的雇佣劳动。也就是说,他之所以雇佣外地人而不找本村人,是因为要在生产关系当中完全排除乡间互助传统,排除同村人的情谊,这样就能把被雇佣者的劳动力完全变成商品,就可以尽可能压低价格,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延续以上话题,“我”提醒汪儿要跟村里人搞好关系,像那铁丝网和大狼狗就有些过分。汪儿的反应是那不但不过分,还觉得不够,那网上还得通电。汪儿这种反应的主要理由是他从几种报纸上看到的农民哄抢专业户果园的报道。在离开汪儿的葡萄园之前,“我”还是借他的话题向他重申“大家一个村里生活了几辈子,都应该互相帮衬”。而汪儿的意思则是他的葡萄园还要继续扩张。他骑摩托车带“我”下山时宣称:过几年要让山南沿儿北沿儿全是葡萄,地村里人不让,就高价买,不信谁对钱有仇,然后再造一个大加工厂,生产果酒和葡萄汁。汪儿的这种计划正暴露了他和村里人对立的实质,实质正如“我”对他所说:“那你就不仅是地主了,还是个资本家。”对这个说法,汪儿哈哈笑着欣然接受。

“我”从父母那里得知汪儿依靠村支书王洲及乡长的权力攫取村里人的土地,父母在南河沿的那二亩地,汪儿不是通过好好协商获得,而是靠王洲及乡长权力的威压抠走。而且,父亲告知,汪儿的葡萄园之所以那样戒备森严,还因为怕村里人偷他的技术。本来母亲待汪儿很好,小时候汪儿一来家,母亲总是把好吃的分给他一份,而今母亲列举了汪儿好多缺德事。听她的话,“汪儿已经成了王洲的一条狗”。父母所言实质上道出了汪儿这种攫取性的资本与基层权力的结合以及由此造成的对乡村互助传统的破坏。

在了解汪儿的事情之后,当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涨大水,山上山下一片汪洋,汪儿的葡萄园被大水淹没,小洋楼变成一艘轮船,最后轮船也在水中沉没。这个梦或许是某种潜意识的投射,“我”为此感到不安。奇异的是,回到县城不久,果真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作为机关干部,“我”下去救灾。救灾回来,听进城来的二叔说,报应来了,这场大雨,不但汪儿的葡萄园完了,他也完了,二叔说得很玄:

大雨一下,汪儿那葡萄就疯了一样地长,把他那电网都扑断了,直铺拉到河沿儿上,道都给堵死了。那葡萄藤几天的工夫就长得橛柄一样粗,扑扑棱棱地从院子爬过去,爬上小楼,一夜工夫就把小楼门窗都给封死了。起先,汪儿还拿着斧头砍。砍断了又长,密密实实地一根挤挨着一根。汪儿和他媳妇活活闷死在里头。

回村察看,二叔说的基本属实。汪儿不在了,园子也面目全非,小楼已不成样子:“葡萄藤爬墙虎一样爬满了墙壁。门窗玻璃都碎了,葡萄藤一根一根蛇一样探进去。”只是汪儿和媳妇的死因是中毒,是谁下毒还有待进一步查证,但肯定不是包括二叔在内的“温顺敦厚”的村里人。

显然,作者对以上奇异情形的描写是一种隐喻,其喻示的是:(1)在乡村互助传统中长大的汪儿因资本逐利而与村中人隔绝,画地为牢;(2)汪儿被葡萄园所代表的资本逻辑所控制,被贪婪的物欲所困,他不是这种生产关系的主人,而是奴隶、囚徒、受害者;(3)汪儿的葡萄园这种攫取性的资本成为乡村的一种破坏性力量。

以上所述蕴含着作者对乡村传统伦理道德的珍视,这与民间文化所激发的想象力一道成为《山歌》这篇小说叙事的基础和动力。《山歌》中人物关系及矛盾冲突以传统伦理道德为前提,对传统伦理道德的违背和惩罚构成情节发展的动力,但这些只有读到小说最后才能明了。

这篇小说的叙事策略带来扑朔迷离的叙事效果和审美上的奇异性。小说主要以川子的视角展开叙事,这种限知性很强的儿童视角为制造悬念提供了方便。小说第一部分题为“川子和董腾”,但看起来主要内容却是以川子的视角表现父亲和董腾之间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董腾是个高大魁梧、目光冷峻的汉子,比川子残弱的父亲不知强壮多少倍,但川子看到的却是董腾很害怕父亲。他曾经跪在地上央求父亲而遭到父亲驱逐,曾经送来野兔、山鸡等野物而遭到父亲呵斥。后来川子才知道,董腾从东北回来,父亲安排他到南山看山,住在南山口的破庵子里。父亲不允许他下山,曾警告他“今后再看见你下来就打断你的腿!”这样,董腾自己不能来送野物,就让与他相依为命的小黑狗来送,送给川子。结果,有一次被父亲发现了,父亲打狗反被狗扑倒了,父亲毕竟瘦小无力,又有一条腿残废。在暴怒之下,父亲先是让民兵连长带人去把董腾的狗打死,董腾不让打,他就自己夺过枪冲到董腾住处,不顾董腾央求,开枪将那条狗打死。这激起了董腾的愤怒和仇恨,扛着猎枪在川子家房前屋后转悠了三四天,父亲担心川子的安全,让民兵连长带着人在房子周围守候了几天几夜。接下来,董腾失踪了,直到第二年春天冰雪融化后人们才在山沟里发现了董腾的尸体。人们把他葬在南山口他住的院子里,狗坟的旁边。

在埋葬董腾的那天夜里父亲带着川子来到董腾坟前,小说中写道:

就在这时候,川子惊奇地发现,站在山庵的院里看山下村里竟是那样漂亮。黛青的云幕下,稀稀落落的橘黄的灯光一闪一闪,那么温暖迷人而又显得那样遥远。

这里所描写的温暖迷人的灯火实际上暗示的是董腾精神上和感情上所受的折磨。父亲从这里看到山下的灯火,他的反应是:“三年,哈哈,董腾这小子在这儿蹲了三年……”。从小说结尾可知,川子是1952年出生,那時父亲已在朝鲜战场上打了两年仗,川子是母亲婚外情所生,董腾才是他的亲生父亲,川子一出生母亲就死了。对董腾来说,正是由于川子的缘故,他才苦守在这里,对他而言,眺望山下那温暖迷人而又显得遥远的灯火表明的是儿子就在那里却可望不可即。因此,在饥馑困饿的日子里,他想方设法给川子送野物,这又引发新的冲突,如上文所述。因此,小说的第一部分虽然看起来是写父亲与董腾之间的故事,但实际上写的是川子与董腾的关系,正如标题所言。

由以上可知,正是董腾违背传统伦理道德的行为和他的自责,以及父亲对传统伦理道德的信奉,才构成小说叙事的前提,构成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力,当然这前提和动力当中还有父亲对儿子的爱。

这篇小说的第二部分题为“父亲和赤狐”,这个部分中,民间文化激发的想象力构成叙事的基础和动力,同时也带来审美上的奇异性。这个部分写冬天雪后父亲带着川子进山打狐子的经历和父亲的悲剧结局。这里的狐子是赤狐,人们称为“小皮子”,这一带把“小皮子”传得很神。它非常狡猾,一般人打不了,“弄不好还会让它给耍死”。村子里能打“小皮子”的只有父亲和董腾。虽然“小皮子”狡猾,但逃不过父亲的追踪,可是就在“小皮子”被父亲用枪瞄准的时候,奇异的情形出现了:

那“小皮子”大概发现有人跟踪,转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撒开腿猛跑。父亲端着枪弓着腰走得也快了,距离越来越近,已经看得见毛色了,长长的尾巴尖上有一点白。

川子听见父亲嘟哝了一句:“好啊姣子。”

姣子是母亲的名字,第一次听父亲喊母亲的名字,川子不解地看父亲,这“小皮子”与母亲有什么关系?

紧接着,父亲又嘟哝了一声“姣子”,他手中的枪就炸膛了,父亲被炸成重伤,很快就死了。以上带有超现实色彩的描写显然源自狐狸成精之类民间传说激发的想象力,至于川子的疑问——这“小皮子”与母亲有什么关系——小说中没有回答。实际上,在川子随父亲追踪“小皮子”的过程中,川子猜想董腾大概也是被“小皮子”领到沟底下去的,并对在东北老林子闯荡了那么多年的董腾怎么就那么容易死在一条沟里表达了疑问。这或许是暗示董腾的死也和“小皮子”、和姣子有关。当然,到底“小皮子”与姣子有何关联,难以知晓,至少这表达了父亲及董腾对逝去的姣子的怀念以及对她存在方式的遐想。

《山歌》这篇小说所表现的传统伦理道德在民间生活中的位置以及对两性情感的制约,在刘致福其他小说中还有另外的表现。小说《涧》中,刚强能干的女子宛发现在省城工作的丈夫平儿背叛了自己,对这个“丧天良的、绝情绝义”的平儿,她采取了奇异的复仇。她先给公安局寄去一封信,接着给平儿拍电报,让他速速回来。等平儿回来,宛开着拖拉机带着他去山坡上砍棘柴,在宛砍完满坡棘柴后,她找准时机开着拖拉机冲进了坡下的无底深涧。她这样做,一是为了让平儿后悔,正如她咒平儿的话:“你等着吧,等着狗咬你的良心”,“我让你记一辈子”;再者她让平儿被逮捕吃官司,她给公安局的信揭发平儿试图杀害她。宛的奇异复仇显然是以传统伦理道德为前提。小说题为“涧”,喻示了对宛这位道德感极强的女子来说两人之间的感情鸿沟正像无底深涧。

《杏树》是知青题材,从代表知青一般生活态度的叙述人“我”的视角出发,描写才华出众的知青范跃对农村姑娘花子不离不弃的故事。由“我”观之,长相难看还有狐臭的花子之所以有资格追求范跃,是因为她爹当队长,而范跃从插队到返城上大学再到留校任教,一再有漂亮姑娘追求他,但他情愿与花子结婚并接受花子极严的管束。“我”对范跃这种出奇的窝囊极不理解,在“我”的一再逼问下,范跃道出自己道德坚守的理由:“生活不会是一种感受,但你不能只按自己的好恶……”,也道出自己在心底深藏了十几年的曾经的青涩爱情。

《山歌》这部小说集还收录了许多篇描写爱情的小说,如《寻找蕙兰》《蜜月旅行》《五月花开》《四重奏》《老歌》《蝴蝶》《恋歌》等,这些作品遵循奇异美学,超越或者反思惯常的生活逻辑,呈现了各种处境下与众不同的、耐人寻味的爱情生活,拓展了生活想象的空间。其中有的作品中对于制约情感生活的政治经济基础缺乏足够的关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社会历史内涵。

注释:

ab周宪:《现代主义艺术的文化逻辑——以蒙克奇异美学为例》,《学术研究》2022年第8期。

cd[美]杰姆逊著,蒋晖译:《奇异性美学》,《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年第1期。

ef刘致福:《山歌·后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12頁,第412—413页。

ghijkl刘致福:《油画》,《山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页,第8页,第11页,第12页,第12页,第14页。

mnopqrst刘致福:《舞翩迁》,《山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12—313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21—322页,第322页,第323页,第324页,第325页。

uvwx刘致福:《雷电波尔卡》,《山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6页,第32—33页,第38—39页,第49页。

y刘致福:《闲章》,《山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2页。

z刘致福:《落霞》,《山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6页。

刘致福:《大水》,《山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9页,第91页,第95页,第98页。

刘致福:《山歌》,《山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9页,第117页。

刘致福:《杏树》,《山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89—190页。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乡土文学与农村建设运动关系研究”(21&ZD26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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