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藜馆法帖》与刻石残件的考释
2024-05-10周怡王振安
周怡 王振安
摘 要:明末书法丛帖《青藜馆法帖》主要由山东即墨人周如砥为翰林院庶吉士时所留翰墨精品,包括同僚董其昌诸人的题跋多篇。此帖共四卷,皆遗失。近期调查发现散篇册页《大司成季平公书法》,其中有周如砥与董其昌书法原拓。同时发现部分刻帖原石残件,是对《青藜馆法帖》内容的补充和印证。这些资料与拓片图像皆未公开发布。
关键词:《青藜馆法帖》;《大司成季平公书法》;周如砥;董其昌
中图分类号:J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2236(2024)02-0055-05
《青藜馆法帖》是明代末年的一部书法丛帖,山东即墨人周如砥为翰林院庶吉士时所留翰墨精品,并含座师和同年为青藜馆题跋,题跋书写人包括董其昌、傅冠、刘荣嗣、程国祥等名臣兼书法家。《青藜馆法帖》整体4卷,遗失多年,2009年曾发现其一、二卷,尚未留下图片资料,却得而复失,下落不明。另有《大司成季平公书法》拓片册页,属其片段,其中包括周如砥書法与董其昌书法拓片各一,皆未公开出版。
周如砥著作与书作《周太史文集》《青藜馆集》《青藜馆法帖》收入《四库全书存目》,前两种都有刊本存世,唯《青藜馆法帖》不存。《即墨周氏》中介绍:“明末至民国,《青藜馆帖》流传甚广,现已很少见,仅见一、二卷之残本。随着时间推移,碑廊已毁。”[1](P80-81)即墨文史学者、周氏后人周廉溪先生曾见《青藜馆法帖》第一、二卷残本,并有文字描述。
一、周如砥父子与《青藜馆法帖》
周如砥(1550—1615),字季平,号励斋,万历十七年进士,官至国子监祭酒。周如砥卒于即墨城南汀街家中,逝后诰赠通议大夫,谥文穆。周如砥为官清廉,著述颇丰,有《论语讲义》《国史漕运志》《周太史文集》《道德经集义》《青藜馆集》等。周如砥在京任官时,修史,写讲稿,拟诏令留有手迹,也抄录古籍名篇,积累了大量书法作品。周如砥逝后,次子周燝整理父亲遗稿,将父亲书法编为四卷,请父亲好友为之题跋,制作石版,在即墨城住处南汀街东首路北周氏祠堂——玉晖堂内收藏,拓印成册,供后人拓印学习,因此,《青藜馆法帖》的编纂人是周燝。青藜馆是周如砥书斋号,故拓本命名《青藜馆法帖》。
关于该帖的镌刻时间,根据董其昌应周燝之约写《周如砥传》的时间,是在崇祯六年(1633),周燝为该帖书跋时间在崇祯八年(1635),《青藜馆法帖》,傅冠题跋落款“丁丑秋日豫章后学傅冠手识”(1637)。这个时间段是丛帖编撰的时间。真正投入镌刻工程,应在周燝辞官归乡之时。
《周燝墓志铭》记:“癸未(1643),赴京师覲事毕,遂致仕,杜门课子,夙昔之所仇校,如逢故人。”可以推知,周燝归即墨后,是《青藜馆法帖》正式镌刻的时间,是崇祯十六年,即1643年,次年,崇祯帝亡。
康熙五年(1666),“黄培诗案”发,即墨黄氏家族以及受牵连者多,而周黄两家世交。《青藜馆帖》书跋者多为抗清复明之臣,选文的民族立场鲜明。这是碑版密藏,拓本不传的基本原因。
周燝(1578—1650),字子微,号方厓,曾随父就读京城,崇祯六年(1633)以恩贡承荫授詹事府录事,后转顺天府马政通判、助理刑厅,历任刑部广西司主事、贵州司员外郎、云南司郎中、广东南雄知府等。崇祯十五年(1642),周燝离任南雄知府赴京,南雄绅民感其善政,为立去思碑,入祀南雄名宦祠。著有《玉晖堂诗文集》《夜奏存稿》《南雄审语》《审案纪要》《玉晖堂随笔》等。崇祯十六年(1643),周燝辞官回乡。期间,成为《青藜馆法帖》的创建人。
《青藜馆法帖》以董其昌撰《大司成周公传》为序,据周廉溪的描述,董其昌落款篆印之后,又署“云间吴易摹,关中张囗镌刻”。吴易,字楚侯、素友,松江府人。崇祯时吴易以能书授中书舍人。其书法和绘画均得董其昌真谛,董其昌应酬太多,常令吴易代笔。
第一卷主要内容是周如砥抄录汉晋及之前的名赋:宋玉《神女赋》、张衡《归田赋》、潘岳《怀旧赋》、班昭《东征赋》、谢惠连《雪赋》、江淹《别赋》、鲍明远《舞剑赋》等,皆选录《昭明文选》的篇章。卷尾有董其昌对周如砥书法的评价。董其昌文后有傅冠题跋:
砺斋先生人品学问卓表东海,其临池体法遒劲,颜柳筋骨,苏米神情,可谓兼得。方厓比部克绍庭训,简所藏遗墨,勒石以传玩之,如烟云落远,风味孤骞,彝鼎庄严,宝光荡目。其精彩映发,尤超于手腕之分法。先生不徒以笔墨为重也。
丁丑秋日豫章后学傅冠手识 宗伯学士(钤印)
文中“方厓比部”是对周燝的称呼。傅冠(1595—1646),字元甫,号寄庵,江西进贤人,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崇祯十年(1637),傅冠升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政。崇祯十一年(1638),因误批奏章引罪归乡。清兵入侵,欲劝降,傅冠不从,赋诗诀别。著有《宝纶楼集》。
《青藜馆法帖》第二卷是周如砥为经筵讲席的文稿,凡19篇,无标题,多为历代名臣上奏之言,或君臣朝中对话。文后是周燝等人所撰跋语。其中有工部尚书、书画家刘荣嗣所书跋文评价周如砥书法:“献替十九则,议论切实,字画端严。想运笔时敬笃神凝,天颜如在指腕得心,墨楮通灵,盖未及登对,帝鉴已彻矣。”
另有崇祯九年户部尚书程国祥跋文,程国祥(?—1639),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官至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文中称周如砥为“吾师”,落款为:金陵门人。
《青藜馆法帖》第一卷之董其昌跋写于崇祯六年(1633),第二卷周燝跋写于“乙亥秋日”,即崇祯八年(1635)。三、四卷遗失已久,无人见过原件整体,但另在即墨发现册页《大司成季平公书法》含其中文章,是周如砥与董其昌书法原拓。
二、《大司成季平公书法》册页及董其昌跋语拓本
即墨藏家黄聿佺先生藏有一册页,名为《大司成季平公书法》,是青藜馆石版旧拓,册页高24厘米,页宽12厘米,共14页。封面题签《大司成季平公书法》,隶书,未署姓名。内文抄录唐顺之的两篇文章:《重修解州关侯庙开颜楼记》与《重修常州关公庙记》,末行落款:即墨周如砥书。下方钤印章两方:大司成章,周氏季平。(图1)
文后有董其昌題跋9行,内容评论赞扬周如砥书法。拓片成色与前文有所差异,推测并非出自同一拓工,董题拓片墨色轻而不均,但字口清晰,刻功与书法韵味俱在,拓印时间应在同期。全文如下(图2):
予与季平年丈,庶常时扬扢古今,临池之事殊不暇及。迨予出春明门三十余年,复偕次公同朝,持所藏遗墨见视,皆出入钟、王、欧、褚、颜、苏诸大家矩镬。乃始叹共朝夕者莫若吾两人,而知之犹多未尽。余书政不足道,惜慎轩往矣,无从起而论次之。
年弟 董其昌题 钤印:宗伯学士 董氏玄宰
周如砥和董其昌都钤有“宗伯学士”印。“宗伯”是周代六卿之一,掌宗庙祭祀事,后称礼部之职,明代凡入翰林院,均可称“宗伯学士”,可见二人以此为自豪。
周如砥长董其昌五岁,董其昌落款自称“年弟”,而题跋正文中却称周如砥“年丈”,高出一辈。原因是董其昌题跋时周如砥已经辞世,而董氏又与周燝同朝为官,周燝是周如砥次子,尊称周燝“次公”,称周如砥“年丈”。
文中提到另外一人:慎轩,即黄辉(1562—1612)字平倩,号慎轩。与周如砥、董其昌同年进士,诗书俱佳,尤以书法闻名。黄辉早于周如砥3年去世,故董其昌叹曰:“惜慎轩往矣”,将黄周两人的书法相提并论。
董其昌(1555—1636)与周如砥同科进士,同选庶吉士、读中秘,在翰林院共事多年,相互心仪,交往甚笃。《大司成周公传》作于崇祯六年(1633),对周如砥的为官经历、立庙大节、内行大凡、德识品望诸方面给予极高的评价,对其去世亦多感慨与怀念。周如砥与董其昌的友情,在诗集当中有所表达,董其昌遭贬谪时,周如砥寄予深切的同情,委婉批评朝政失措,劝其豁达看开。相关诗歌多篇,其中《送董思白谪楚学宪》结尾两句写作者置酒送别:“都门白酒为君沽,君抱萧然水在壶。欲烦更出橐中颜,勒作春明送别图。”恳请友人出“橐中颜”,画一幅“春明送别图”。
册页拓工精良,虽是拓本,亦可比较两人书法面貌:董其昌书法优雅清秀,工整不失洒脱。周公书法有钟繇遗风,笔法高古,结体宽博,法度严谨。与“三赋版”“董其昌题跋版”相印证,《大司成季平公书法》亦出自青藜馆刻石。显然,在石版的拓印过程中,另有零散拓片编成册页,作为书法赏鉴与临摹的范本。《大司成季平公书法》是其中之一。黄聿诠先生夫人是周氏后人,册页由娘家传承而来。
《大司成季平公书法》册页中,周如砥所书《重修解州关侯庙开颜楼记》与董其昌题跋在石版中原不衔接,册页是选取了周书之后,又将拓取的董其昌题跋裱接其后,墨色不同,册页中一眼可辨。
《青藜馆法帖》第三、四卷石版与拓本至今尚未发现,亦无文献记载。推断《重修解州关侯庙开颜楼记》应是三、四卷子目。董其昌的跋书,原属《法帖》卷一,查阅《董其昌全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年版),未收录,当属董氏散失书迹。
三、新发现的三块石版
近年来,即墨文史研究者王振安寻访即墨藏家,自2020年至今,发现原始刻石残件三通,其中最早发现的一通为周如砥录文《归田赋》《怀旧赋》和《东征赋》(后称“三赋石版”),即墨孙先勇先生收藏,石版高32厘米,横45厘米,厚8厘米,汉白玉石质。右上角旧有残缺,文字为小楷,拓印后可辨识大概。该石版保存基本完整。此后发现的两通石版与该石版的高度、厚度相同,横向尺寸有别。
“三赋石版”两面刻字,一面刻班昭的《东征赋》,表面磨损,文字多数不可辨识。另一面的中间位置刻张衡《归田赋》12行,左右两侧是晋人潘岳《怀旧赋》序文。为何两侧对称镌刻相同文字?无从解释。该石版发现的意义在于印证《青藜馆法帖》卷一的内容,确定石版的基本形制。
石版第二通为董其昌所书,上接周如砥书赋,由即墨王吉团先生收藏,王振安于同年冬日造访并拓印。版高32厘米,宽90厘米,厚8厘米。正面刻文磨损太大,无法辨识。反面文字可以辨识“季平年”“殊不暇及”“出春明门”“余书政不足道”等,落款辨识为“年弟董其昌题”。落款之下两方钤印,其一为“宗伯学士”,其二为“董氏玄宰”。此版是董其昌为周如砥书法题跋原石,即黄聿佺先生所藏册页《大司成季平公书法》中关于董其昌书法拓片一帧(前文已述)。目前此文拓片与原石残件皆存。
董其昌落款、钤印左侧的一段文字已不能辨识,应是傅冠题跋文字。该石版命名:“董其昌题跋石版”,其价值在于获知石版制式并非单一,其高度与厚度相同,其横向长度有所差异。可以考知,“三赋石版”与《董其昌题跋石版》同是周氏祠堂中石版。王吉团所藏石版,正是碑版中之精彩部分——董其昌原题。幸在原拓本九行百余字尚存。
2023年初,发现第三通残破刻石,是《青藜馆法帖》中董其昌跋文(吴易摹书)的末尾,笔者赶往拓印。此刻石横向斜断,表面斑驳,正面文字模糊难辨,勉强可识:“公长子士皋甫登第……史氏曰:元和六学士……次燦、次熠,皆翩第名士”。此为《周如砥传》,亦作《大司成周公传》之结尾部分:
史氏曰:“元和六学士,五相一渔翁。”达如白传亦作斯语耶。余榜同馆者二十二人,大拜者两人而已,其践卿二者五人。然冯仲好、包汝钝,自以外迁。至余亦以藩皋人。馀仅三泰,端寀三掌成均,皆不及中寿,如我季平,名位年齿,又侪辈中之特出者也。忆任馆下时,息影花砖,见季平儡儡,独步私相目属此。异日正色立朝者,乌知修文谢世已二十往哉,对此茫茫,奚但山阳陨涕而已。虽然,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请与公所著窥一班见公之全耳。
崇祯六年,岁在癸酉十月之望。[2](P1-2)
反面是董其昌落款,文字还算完整,由于磨损,书法韵味已失。全文仅为落款(图3):
赐进子出身,资善大夫,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实录副总裁年弟董其昌撰并题 钤印:宗伯学士 董氏玄宰
根据《青藜馆法帖》的阅读者周廉溪先生的记载,此文后应有吴易的款识,因原石断裂,未留下痕迹。
正反两面刻石,对照《青藜馆集》中《周如砥传》,正是此文,且相互衔接。该石版的发现,其价值在于证实石版两面连续成文。因此,即墨诸多文史资料描述“青藜馆碑廊”的说法,难以成立。
四、碑廊是否存在?
关于玉晖堂(青藜馆)以及石版的总体面貌,最可靠的资料是周氏后人周浩然日记中的记载,周浩然是20世纪30年代青岛“左联”成员,共产党人。1935年,周浩然拜谒周氏祠堂并留有日记:
室内堆垛之著名碑石甚多,拓拖过多,有至于粉化者。神笔刘耳之所写之“抚植犹子”之“抚”字,正着抬入院内。室内除祭器外,尝有六世祖同朝宰相某所写匾额,面北挂悬,其副为:“玉晖堂”,左右两联为:当代儒宗槐市流芳光鼎吕,克家良牧棠阴衍箕裘。【周浩然日记,青岛市党史馆,周浩然烈士纪念馆皆有收藏,参见:周廉溪.即墨旧事[Z]//即墨:即墨古城片区规划建设指挥部,2022,P275。】
“室内堆垛之著名碑石”即《青藜馆法帖》之石版。“抚”字并非丛帖石版,而是即墨城“抚植犹子坊”石匾残石。清同治《即墨縣志》载:“抚植子犹坊,在县治西,为祭酒周如砥伯父周民立。”当时“抚植犹子坊”已塌,残石藏于周氏祠堂中。
周浩然的记载相当客观,其“堆垛”之形态,可知石版并未镶嵌于“碑廊”,而“碑廊”是否存在,并不确定,根据正反刻石的情状,更有可能是制作石版,仅供拓印。换言之,在刻石之初,就没有建设碑廊和镶嵌石版的规划,而只是借玉晖堂“堆垛”石版,利用祠堂空间进行拓印,制作丛帖。
《青藜馆法帖》是所有石版镌刻的拓印总集,根据目前发现的拓本、原石和阅读记录,其书体全部是小楷,此外没有其它书体。为什么?其重要原因在于周燝创建青藜馆刻石之主要目的在于鼓励和指导周氏家族的科举应试。所以选择当朝台阁体(清代称为“馆阁体”)名家书写题跋,而周如砥本人则是该书体的典范。
周燝制作大规模的刻帖,并非附庸风雅或以书法艺术追求为主旨,他归乡之后,专心教子,编校父亲遗著多种,最大的工程莫过于《青藜馆法帖》的刻石与拓印,也属于周氏家族教育工程的项目之一。故明清两代,周氏家族通过科举考试的各级人才,冠即墨之首,共有8人进士,16人举人,贡生、监生、廪生、庠生、 太学生、增生等194名。固然并非“法帖”一举之功,但周氏家族重视科举教育可见一斑。
近日与中国古籍出版社前社长杨璐先生谈及《青藜馆法帖》,他所主持的中国古代丛帖项目共8项,出版相关书籍多种,包括:《中国丛帖综录》(全7册)、《中国丛帖序跋总目》(全7册)、《中国丛帖百种》(全200种),均未收录此帖,杨先生为之遗憾,并相约分别查询资料,尽量还原丛帖面貌,纳入出版规划。
参考文献:
[1]即墨市史志办公室.即墨周氏[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
[2]张晓明.《青藜馆集》诗校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刘德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