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题材电影的时代症候表述
2024-05-10刘效廷
刘效廷
摘 要:新世纪以来,“叶问”题材电影成为华语功夫类型领域最具品牌效应与消费惯性的电影系列,其时间跨度几乎涵盖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无论是从商业还是创作的角度来看,对这种连续性,我们都需要保持一种敏感。作为“时代症候”的“叶问”题材电影,对时代语境的变换有着敏锐的感知,它既能借助类型话语将宏大历史与个人体验进行连接,又能在细节层面随着时势变迁不断进行充实与更新,进而对21世纪宏观中国的时代话语做出症候性表述。
关键词:“叶问”电影;武侠/功夫电影;时代症候
中图分类号:J9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2236(2024)02-0092-06
作为中国独有的类型片种,武侠电影延绵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在一个多世纪的发展历程当中,其样式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升级迭代,在不同时段演绎出独属于自己的精彩。“中国武侠电影作为中国电影发展史上的一个‘长时段,它经过了无数次的‘置换变型、无数次的‘本文互渗、无数次的承前启后,至此己经成为占据中国影坛的一个重要影片类型。而且作为一种常规电影的母体形态,它繁衍分化出了诸多的影片样式。在电影市场化的历史年代里,中国武侠电影将以其常变常新、与时俱进的姿态继续占据它在电影市场上不可取代的强者地位。”[1](P97)这其中当然有迎合观众观影趣味变化的商业考量,但对电影所处的时代语境及其意识形态话语的反映,亦是不可忽视的维度。正所谓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在电影当中对时代话语和意识形态进行植入与反映本身就极具商业性,武侠/功夫电影,也因由这种与时代间的互文关系,而成为具备深长意味的症候性文本。
进入21世纪,无论是中国电影还是整个中国社会都可谓是日新月异,经历了改革开放后二十余年的韬光养晦,2001年成功“入世”使中国再次进入到全球化的体系当中,“改革开放”“全球化”“合作共赢”成为主流话语。在这一时代背景之下,以一代咏春拳宗师叶问及其生平事迹为题材的电影先后上映,自2008年的《叶问》为肇始,时间跨度涵盖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形成华语功夫类型电影的“叶问现象”。而作为新英雄的“叶问”,在传统的功夫高手之外,还呈现出一种儒雅宽厚、“贵在中和、不争之争”的全新气质,这种症候性的表征是“叶问”题材电影普世价值观和世界主义策略的银幕能指,亦是当下中国谋求共赢和平崛起的文化名片。但作为功夫类型电影,“叶问”题材又需要保留民族主义的底色,电影文本之中,民族主义(对抗)与世界主义(融合)之间的尺度,与时代的现实政治光谱密切相关。
一、新英雄登场:从“李小龙师父”到“叶问”
2008年12月12日,由叶伟信导演、甄子丹主演的《叶问》上映,开启21世纪“叶问”题材电影的“首秀”。影片上映之前,观众对主演甄子丹和武术指导洪金宝皆耳熟能详,资深一点的影迷,对导演叶伟信也并不陌生,但对于电影片名所指的主人公“叶问”,却并无太多的了解,多数观众只能从片方“一代咏春宗师”“李小龙师父”的宣传语中窥知一二,相比早已街知巷闻的“黄飞鸿”“霍元甲”“陈真”等传统功夫英雄,“叶问”显得有些陌生。但在影片精彩的剧情、精妙的打斗、精良的制作面前,这种陌生感很快便烟消云散。《叶问》首映票房超过1400万元人民币,最终票房过亿,成为当年最为卖座的国产影片之一。票房之外,《叶问》也收获观众及专业人士的一致好评,“咏春叶问”几乎在一夜之间,便成了引发观众热议的话题人物,而“叶师傅”在电影当中的经典台词,如“这世上没有怕老婆的男人,只有尊重老婆的男人”“我要打十个”等,也因其在社交媒体平台的频繁使用,而成为新的网络流行语。
电影《叶问》的故事并不复杂,叶问生长于广东佛山,家境殷实,生活美满,邻里和谐,日常便是“吃饭喝茶打功夫”。影片的前半部分用温暖细腻的画面,描绘叶问“岁月静好”的前半生,但随着战争爆发,日本侵略者占领佛山,叶问一家的生活,开始陷入困顿,起初叶问为照顾妻儿,隐忍度日,做苦力维持生计,直至目睹同胞被无端枪杀,愤而抗击,在无数国人的注视之下,打败日将三浦,最终中枪倒地,所幸在亲友的掩护之下顺利逃脱。结局一如片尾字幕所阐述的:叶问拒绝屈服于日军的威吓,并用双拳唤起中国人的团结心。
影片《叶问》一改世纪之初古装武侠大片复杂混乱的叙事和主题,严格遵循功夫电影的类型框架,在武打呈现方面,《叶问》集结甄子丹、洪金宝等一众华语电影领域的顶尖动作明星和武术指导,奉献极具动感与美感的打斗场面;在“侠”的内涵建构方面,《叶问》塑造了立场鲜明的英雄形象,并向观众输出一个正邪对立、善恶分明的世界观。主人公叶问承续此前由所李小龙确立的功夫电影英雄塑造的典型模式:负载民族大义与伦理道德的双重指涉,身怀绝技且品质高尚,不以武力争胜,当面对民族大义之时,又能挺身而出,捍卫民族尊严。也正因这种鲜明的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言说,尽管“无论从影片的艺术表现还是其主题大义来看,《叶问》都只能算是一部传统电影。对于功夫片这一类型,《叶问》也并无质的突破”[2]。但是最终《叶问》依然受到观众的欢迎与赞誉,结合电影上映所处的时间及语境,《叶问》便具备蕴含着时代情绪和宣言的症候意味。
对于中国人来说,2008年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时间节点,自年初开始的南方地区遭遇低温冰雪灾害,汶川大地震造成的巨大伤亡与伤痛……而后北京奥运会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功,神舟七号载人航天飞船发射升空等种种悲喜交加的事件混合发酵,使得整个中国形成一股强大的民族凝聚力。“由于中國百余年来的近代史,就是屡受外侮的苦难史,这使得民族主义情绪成为一条非常强势甚至偏执般横亘于国人心底的情感主线。这种情绪,这条主线在国家和民族受到外力侵扰/刺激之下会显得愈发强势和冲动。2008 年……的历史背景之下,作为‘想象的共同体的民族的尊严感、民族的危机感和忧患意识被迅速激发和扩散。”[3](P138-139)《叶问》作为这一特殊节点的症候性文本,在岁末之时,以功夫英雄反抗外敌的故事,为国人提供一个宣泄民族情绪的绝佳容器。电影中的叶问,不仅成为“中国人”的形象载体,同时也是询唤民众/观众民族意识的渠道。影片结尾叶问虽然被日军的子弹击中,但在朋友及民众的掩护下顺利逃脱,避免了如霍元甲、陈真式的“杀身成仁”结局。至此,叶问民族英雄的形象,实现了国家意识输出、道德文化自信、现实生命存续的多重统一。而其后的事实证明,2008年国人所经历的诸多事件,不单单只是引起情绪的生发,而是在一次次历练中所取得的社会整合效应,为此后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因而《叶问》所承载的并非是偶然的宣泄,更像是时代的宣言。“民族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不仅有其国际政治方面的含义,更重要的是,它还与后进国家现代化的进程紧密相关。在不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体系中,发展中国家既要完成社会生活现代化的任务(以工业化国家的价值标准完成传统社会的改造),又要捍卫本民族的利益(不完全以西方价值为转移),这种内在的紧张导致民族主义成为一种经常性的政治选择,经济、政治、文化领域内的民族主义运动便成为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种伴生现象。”[4](P143)
电影《叶问》凭借自身鲜明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立场引发广泛的共鸣,在商业与口碑上均获得成功。续集《叶问2:宗师传奇》于2010年上映,它保持了前作的核心班底,故事空间由战争时期的佛山,移至1949年后的香港,叶问为生计在香港开馆收徒,教授咏春,开启一代武学宗师人生。与此同时,《叶问》系列的市场热度,也开始推动其他班底投身“叶问”题材电影的拍摄。2010年6月,邱礼涛导演的《叶问前传》上映,影片片头将叶问及咏春弟子练习木人桩与清末民初国家动荡不安的画面剪辑在一起,个人与国家在镜头切换之间形成勾连,充满“习武抗暴”“强国保种”的民族主义意味。三部电影题材相同,风格相近,渐渐勾勒出“叶问”电影的“品牌雏形”。《叶问2:宗师传奇》结尾,幼年李小龙的角色,作为“彩蛋”在“叶问”题材电影中初次亮相,实现师徒二人的银幕联动,但此时观众内心的电影主人公,早已不再是“李小龙师父”,而是全新的英雄——“叶问”!
二、多元表述与民族主义情绪的淡化消解
凭借《叶问》《叶问2:宗师传奇》《叶问前传》的热映,“叶问”电影在市场及观众之中的“品牌”认知度不断提升,市场热度促进了新文本的生产,围绕“叶问”的电影故事,仍在继续上演,《一代宗师》《叶问:终极一战》《叶问3》相继上映。这一时段,“叶问”题材电影作为一个整体,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不同的主创班底,以各自的审美旨趣,书写着不一样的“叶问”故事,对“叶问”电影进行多元化的表述。
2013年1月8日,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历时四年制作上映。与叶伟信版的《叶问》不同,《一代宗师》以叶问为缘起,将视角聚焦于民国武林,试图以影像的方式,来探寻武术的真相和武人的精神,就像电影中的台词:武学千年,胜负都是过眼云烟,我们在意的不是一招一式,我们在意的是整个武林。《一代宗师》打破此前由《叶问》《叶问2》《叶问前传》所建立起的对“叶问”题材电影的既定印象,影片中的叶问不再是绝对主角,而是由其开始,“从对一个人、一条街、一个门派的注视,不断延展到对一个群体、一个时代、一个世界的遥望”[5]。在叶问之外,影片中还展现了宫二、一线天等一代武林宗师群像,他们身处动荡的时代,以武人的精神仪轨,坚守着对于武术、武林的信仰。这些宗师各自浮沉的人生背后,则饱含着王家卫对于20世纪动荡中国的追问和慨叹。自1996年拍摄叶问的念头萌生,到2013年《一代宗师》上映,长达十数年的积淀思考,王家卫以自己的方式,讲述着内心中的叶问故事,也为“叶问”电影,增添一笔独属于王家卫式的浪漫诗意。
2013年3月,邱礼涛导演的《叶问:终极一战》上映,相比前作《叶问前传》中意气风发的青年叶问,此次邱礼涛择取的是叶问赴港后由中年至暮年时段的人生历程。在已上映的诸多“叶问”题材电影中,《叶问:终极一战》是最具“传记性”的一部,影片基本根据叶问赴港后的真实境遇拍摄,重点不在打斗,而是着意营造旧香港的风貌、人情及生活趣味,电影以接近纪实的方式,将观众印象中的宗师/英雄还原为一介凡人,叙事背景中不时隐现的移民大潮、工人罢工、九龙城寨等片段/场景,共同编织了一幅20世纪50至70年代普罗大众生活的“香港风情画”。因此,《叶问:终极一战》实质上更为强调一种“本土性”,通过银幕之上叶问生活的点点滴滴,勾陈起(香港)观众已然逝去的城市记忆。一如本片导演邱礼涛说的那样:“这不仅是一部关于叶问的电影,更是一代甚至几代香港人的故事。”[6]
2016年,叶伟信、甄子丹时隔六年再度合作的《叶问3》上映。在《叶问3》中,夫人张永成的戏份大大增加,叶问依然是惩恶扬善、救人于危难的宗师/英雄,但导演在续写英雄传奇的同时,也将叶问的家庭和内心情感置于观众眼前,着力展现其作为丈夫/父亲的一面,为功夫电影增添了浓郁的家庭氛围和生活气息。相比前作,《叶问3》在叙事线索上更为繁复一些,首先置于最前景的明线,仍然是作为英雄的叶问,为保全学校与马鲸笙一伙缠斗,同时埋下张天志的故事线,而贯穿始终的则是叶夫人张永成身体健康状况的逐渐明晰。三条线索交织在一起,随着影片情节的推进,不断变换主次,如叶问与美国幕后老板费兰奇在办公室对决之后,与马鲸笙一伙缠斗的情节,便已讲述完毕,取而代之的是叶问与张天志之间关于“咏春正宗”的纠葛。同时,叶夫人确诊癌症,叶问自此无心过问江湖世事,安心照顾妻子饮食起居,最终与张天志的比武,也是遵从妻子的意愿,种种细节都在展现叶问作为“好男人”的一面。
这些不一样的讲述方式,一方面出于导演自身艺术旨趣的追求,希望打破此前作品的窠臼,拍摄出符合自己内心期待的叶问故事;另一方面,电影毕竟不是处于真空之中的私人“收藏”,资本、消费、流行风尚等时代语境的变动,必然会影响创作者的心境,进而蕴含于作品之中。
2013—2016年之间的3部“叶问”题材电影,主題人物风格不尽相同,但在各自进行叶问故事表述的同时,均对电影当中的民族主义情绪,做了一定程度的消解淡化。从时间上看,除了2008年上映的《叶问》,其余“叶问”题材电影的出品,集中于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正是这一时期,中国在全球化体系中的嵌入程度不断加深,进而迎来快速发展,尤其是与全球体系主导者之间,在经济上的相互依赖程度逐渐增强,彼此间的合作稳步向前。2009年奥巴马政府开始执政后,中美两国均表示要“加强交流、对话与合作,尊重和照顾彼此利益,妥善处理敏感问题,推动中美关系长期健康稳定发展”;2009年4月,中美两国元首在伦敦出席G20金融峰会时进行首次会面,确立“共同努力建设21世纪积极、合作和全面的中美关系”新定位;2011年初,中美两国签署《中美联合声明》,表示“中美致力于共同努力建设相互尊重、互利共赢的合作伙伴关系,以推进两国共同利益、应对21世纪的机遇和挑战”。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开始之初,“尽管中美之间在……诸多问题上多有分歧,甚至出现针锋相对的紧张时刻,但总体来说……合作要大于争斗,两国之间的互动是良性的,并未演绎成恶性竞争。中美两国都能理性看待存在的分歧与问题,力图通过加强沟通与协商,求同存异,寻求扩大双方的利益交汇点”[7]。概括而言,这一时段,中国在发展过程中的内外部环境整体平稳,对外交流频繁紧密,即便存在局部摩擦,但并不影响总体向好的大格局。
事实上,早在2010年上映的《叶问2:宗师传奇》,便已对前作当中浓郁激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做了一定程度上的淡化。影片中,叶问虽然在擂台之上打赢“龙卷风”,为洪师傅报仇,为武术界雪耻,为民众民族争光,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却也通过话筒发表“时代宣言”:“今天的胜负,我不是想证明我们中国的武术比西洋拳更加优胜,我只是想说,人的地位虽然有高低之分,但是人格,不应该有贵贱之别。我很希望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大家可以学会懂得怎样去互相尊重。”电影的文化诉求,开始指向更具普泛性的人文价值关怀,实质是在寻求平等基础上的沟通与对话,而非武力争胜,图一时之快。这一倾向在《叶问3》当中愈发明显,电影的主旨已远离民族主义叙事,开始转向对家庭/社区的维护和门派正宗的争夺。
尽管《叶问3》中,依旧上演中外对战的戏码,饰演“外敌”的还是世界知名的拳王泰森,但引发对战的原因,已经不再是反抗侵略、抵御外侮的民族大义。泰森饰演的幕后老板费兰奇,出于自身的商业利益需要,企图以非法的方式侵占学校用地,叶问仗义出手的根本目的是为维护儿子叶正及邻居孩子们正常上学的权益,保一方安宁,这一行为更像是传统武侠电影当中惩恶扬善、锄强扶弱的侠客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叶问3》通过这种设置,将电影中的民族主义情绪,进行了极大的淡化。但作为功夫类型电影,与外敌之间的打斗,又是必不可少的核心看点,因此《叶问3》将“擂台”设置在费兰奇的办公室——一个封闭的空间中,周遭没有同胞围观和媒体报道,电影之内的情绪宣泄性大大降低。叶问与费兰奇约定好三分钟的对决时限,最终这场“大战”以时间规则的铃声响起而终止,双方遵守此前的约定,在心照不宣中结束敌对,费兰奇放弃对学校用地的侵占企图,没有再生事端,“抵抗外侮”的戏份,至此便已谢幕。虽然《叶问3》依旧是以武力的方式解决问题,但以武止戈的收效,也契合了“沟通协商”的时代话语。
三、时代镜像中的宗师传奇:民族主义话语的强势回归
2019年《叶问4:完结篇》上映。回顾21世纪华语电影市场的“叶问现象”,正是以2008年叶伟信导演、甄子丹主演的《叶问》开篇,直至2019年的《叶问4:完结篇》,11年间,由叶伟信、甄子丹合作打造的4部《叶问》,可谓是“叶问”题材电影当中商业表现最为稳定、类型叙事最为纯熟、整体结构最为完整,同时也是观众最为熟知的影片系列。纵观《叶问》系列的成功之道,一方面是其保留着功夫电影民族主义的类型叙事模式,将功夫与民族情绪混合编码,同时又凭借系列电影在主题与叙事上的灵活性,每一部都能够紧紧跟随时代话语的变换,进行症候性的文本表述。如果说《叶问》系列的前三部一定程度上可以算作是“传记”电影的话,那么《叶问4:完结篇》其实是一个脱离了叶问传记序列的全新故事。《叶问4》在制作、上映之时,恰逢中国与美国之间贸易争端的开始、升级。“在经贸摩擦此起彼伏的背景下,中美关系益发复杂动荡。恰如法国哲学家福柯所谓的:‘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因此,在后全球化时代,《叶问 4》该如何叙述一个发生在冷战时期的武者神话?”[8]现实当中的叶问并未如电影所述曾前往美国,影片虚构了一个叶问于冷战时期只身闯荡美国的英雄传奇,银幕之上的故事与银幕之外的时代境况两相对应,其文化症候的隐喻意义不言自明。
如前文论述,此前的《一代宗师》《叶问:终极一战》《叶问3》在进行多元表述的同时,也因由国家发展的内外部环境整体平稳,而对影片之中的民族主义情绪,做了一定的淡化消解。然而随着2017年新一届美国政府的上台,时势开始处于急遽的变换之中。“‘美国优先,倡导单边贸易保护主义,大大激化了贸易摩擦。”[9]美国政府大打贸易牌表层目的是保护本国经济,获得选民的支持,背后的深层原因则是中国经历改革开放40年的高速发展后,与美国之间的差距正在逐步缩小,致使美国感受到中国崛起的潜在威胁,进而采取贸易乃至政治手段进行打压,中美之间开始由竞争合作转向多方位对峙博弈的所在。这一时势的转换,也使影片《叶问4:完结篇》中的民族主义话语开始回归。
在开场段落,《叶问4:完结篇》也一度沉浸于对美国的向往情绪之中,当叶问面临为儿子叶正择校难题之时,所咨询的身边亲朋无一例外都在描述美国先进优越的一面,因此叶问便接受弟子李小龙的邀请,前往美国观看比赛,同时借此机会,为儿子联系美国的学校。但當叶问身处美国本土之后,其所见所感又无异于幻象被打破一般:先是因推荐信叶问亲眼目睹朋友根哥被美国“上层人士”嘲讽羞辱;而后叶问在校园之中见证霸凌事件,自诩“美国人”的白人学生因不满身为华人的万若男担任学校啦啦队长,而对其进行围殴;最后中秋晚会,华人师傅遭遇海军陆战队教官哥连无端挑衅,万宗华则被移民局以莫须有的罪名扣留羁押,随后又被迫接受巴顿·格迪斯挑战而被打成重伤……这一系列事件,让叶问意识到华人在这片土地上远未得到真正的尊重,所谓的平等、自由、规则需建立在金钱、地位的基础之上(如影片中美国私立中学的校长曾表示,如果叶问愿意捐助一万美元成为赞助校董,叶正便可免除推荐信入学)。叶问不禁感叹“其实外国的月亮也不是特别圆”,并最终放弃将儿子送往美国留学的想法。
在情节设计上,《叶问4》重新回到传统功夫电影擂台对敌的框架,前两部作品里试图倡导平等协商的话语,被决绝抵抗的姿态取代。此前的《叶问》系列当中,叶问的擂台对敌,多为在力量强势一方的威胁、挑衅之下被动应战,《叶问4》中,随着万师傅被打成重伤,叶问决定不再被动受辱,主动找到赫文,要求前往美国军营与格迪斯进行对决。纵观全片,这一行为又并非全然是民族主义的指涉,一如在前往美国军营之前,叶问对万会长的女儿万若男说的那样:“叶叔叔是个练武之人,遇到不公义的事情,我一定要站出来。”“公义”成为《叶问4》当中新的诉求点。
值得玩味的一幕是,电影中叶问与美国军官的最后一战,此前系列当中叶问的出手,无论是对内切磋,还是对外打擂,都留有余地,但此番对决,叶师傅最后时刻祭出咏春标指“杀颈手”戳喉,击倒迪格斯,使其再无还手之力。影片运用5个连续的特写镜头描述这一幕,此时已略显老态且身患癌症的叶问,其银幕身体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少有地呈现为“武器”,甚至“杀器”。在动作设计呈现上,遵照“文献真实性”原则,咏春是以小搏大、以弱对强的拳种,在防御中寻找机会一招制敌,因而咏春实质上是“刺客技”:抠眼、戳喉、攻击下阴……多是杀人的招式。几部前作之中,擂台对战往往以规则为前提,所以对咏春“杀人技”并无过多呈现,而《叶问4》的美国军官迪格斯,已提前宣示“No rules”,并且其在擂台对战过程中的行为,更是毫无规则意识可言,影片中的叶问,也便以决绝之姿予以回击。当然,对此电影前序情节的情绪铺垫已经足够,迪格斯的种族歧视与蛮横行径,早已触犯众怒。随后镜头连续扫过不同肤色、容貌、族裔的士兵,这些身体特征迥异的人,一同为叶问鼓掌致意——电影中叶问所击败的并不是某一个特定具体的个人,而是“白人至上主义”的种族歧视/民粹主义意识,是人与人之间有违公义的行为方式。银幕之外,美国在中美贸易摩擦过程中的咄咄逼人之势以及撕毁合约、暗箱操作等种种行为,也招致中国从政府到民众层面的声讨与愤慨,这也成为《叶问4》当中民族主义话语回归这一症候表述的根本原因。
一如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所宣示的:“中国人民是崇尚正义、不畏强暴的人民,中华民族是具有强烈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的民族。中国人民从来没有欺负、压迫、奴役过其他国家人民,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同时,中国人民也绝不允许任何外来势力欺负、压迫、奴役我们,谁妄想这样干,必将在14亿多中国人民用血肉筑成的钢铁长城面前碰得头破血流。”[10]自古以来,中华民族信守公义,不欺压别人,也决不被人欺压。按照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观点,任何艺术形式都是一定阶级意识形态的反映,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理论、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以及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都在阐明一种文艺作品是一定阶级的声音,是意识形态传播载体的观点。现代功夫电影自20世纪70年代在李小龙的带动下掀起第一次热潮起,就充满反侵略、反压迫、反殖民的民族主义言说,这是基于国人自身百年屈辱抗争史的切身经历而形成的话语实践,《叶问4:完结篇》民族主义话语的回归,彰显当下语境中电影作品认同的民族/国家立场,影片中叶问决绝反抗的姿态,正是商业化的市场话语对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询唤机制的呼应。从这个层面来说,《叶问4》在讲述冷战时期中国武学宗师只身闯荡美国的英雄传奇的同时,也是在借功夫类型电影的外衣,面向现实进行发声。
结语
电影文化研究将电影视为一种开放性的大众文化现象,置于宏观背景之中,进行多角度的阐释与解读,揭示影片与影片产生时的社会泛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功夫类型电影自诞生以来,即与时代语境紧密相关,如李小龙电影的民族主义叙事,即被视为是身份意识觉醒与国族心理认同的表征。叶问题材电影承袭了传统功夫电影的经典类型模式,用武打的概念去表达侠义/家国的内涵,而身处21世纪,时间跨度几乎涵盖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对这种连续性,无论在商业上还是创作上,我们都需要保持一种敏感。作为“时代症候”的“叶问”题材电影,对时代语境的变换有着敏锐的感知,借助类型话语,将宏大历史与个人体验进行连接,又能在细节层面随着时势变迁不断充实与更新,即在哪打?跟谁打?为什么打?打成什么样?这既是武侠/功夫类型的应有之义,也是“叶问”题材电影对接21世纪宏观中国的时代话语所做出的症候性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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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叶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