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一生(组诗)
2024-05-10江一苇
江一苇
风走过
风走得久了,也会累。
也会停下来,歇一歇。风,
和人一样,空旷平坦的路上,
会走得快一些,爬坡或翻越障碍的时候,
会慢一些。有一次,风大概走了太多路,
在一片不大的林子边的空地上,
停下来歇气,一头牛
突然从林子里走出来,撞在了它身上,
带动了整片林子,沙沙作响。
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让一个
乡村少年,第一次有了懵懂的远方。
风,也有老的时候。有一次,
我看见风抱着一大摞灰尘,
像一艘笨重的木船,在旷野间
慢腾腾拨动着船桨。
一个老妪裹挟在灰尘中,越来越小,
直至消失……
老了的风,尽显苍茫。
流水的一生
在我出生的地方,有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流。
十二岁那年,我顺着这条河流,
来到了锹峪河。十五岁那年,
我顺着锹峪河,来到了渭河。
后来我在渭河边住了下来,开始了
我流水的一生。在外面我常常这样介绍自己:我是渭河发源地人。在渭源,
我常常这样介绍自己:我是锹峪河边人。
但我从不介绍我的出生地,
因为即便说了,也没有人会知道。
这里的河流没有名字,它只是一年年流着,
正如一个人的乡愁,它只会翻山越岭,永
不干涸。
和解之一种
我不吃甜食,不是因为我血糖高。
活过了四十年,除了骨质
有些退行性改变外,一切指标
还算正常。我不吃甜食,仅仅是因为
我想让苦在我的心里、身体里
停留得更久一些。苦有很多种,不吃甜食
是其中的一种。就像刚才
我服下了一把止痛药,它们很苦,
但它让我记得,我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痛,
也让我感觉吃下它,一切还有可能。
现在,我逐一为药瓶盖上瓶盖,
拧紧。苦不能一次性吃完,
苦要一点一点吃,才能慢慢回甘。
我将它们一一放回原处,
仔细打量着它们。打量着这些程度不同的苦。
有些怅然,也有些释然。
我知道,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
我会越来越
依赖它们,并在和它们不断的和解中,
走完我在别人眼中无比坚强的一生。
看 海
下午两点,大海蓝得让人有想跳下去的冲动,
几叶渔船在海面上游弋,几只鸥鸟
时不时钻进海里,倏忽又像春天雨后的芽
孢一样,
探出水面。海浪不停拍打着礁石,
发出的声音喧嚣又无比孤寂。
我知道,这里是养马岛,我的身边再无他人。
我坐在一块礁石上面,静静地看着眼前的
大海,
浩瀚,深情,无边无际,像一个人
不顾一切奔赴的全部意义。
我在一块礁石上面坐了很久,直到把自己
也坐成了一块礁石,楔子一样,楔进大海里。
新 年
没有想象中的热闹——
天空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一枚毛玻璃似的月亮,正艰难地穿越
厚厚云层。
没有想象中的清冷——
火红的灯笼下面,几个卖炮仗的散户,
抽烟一样吐着白雾,几只脏兮兮的流浪狗
拖着长长的影子,仿佛拖着
它们的前世今生。
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新年的钟声,将唤醒每一个沉睡的灵魂,
却注定无法敲响
一扇出租房的木门。
这里的人还在寻找故乡,他的每一步
都只能向前,都是和自己狭路相逢。
生 活
有的技艺会无师自通,有的不是。
有的传承有严格的仪式,有的不是。
当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
一代代靠種地活下来,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仿佛一株幼苗不需要阳光雨水,
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能长大,挂满果实。
当我的姐姐、哥哥
将一只书包传到我手里,那已经
不再是一只书包,那是我的母亲独自在深夜
用一片片补丁连缀起来的破碎的日子。
因此,我永远记得在我要离开村庄的那一夜,
仿佛重大节庆似的,父亲特地
请来了祖宗的牌位,并认真地嘱咐我
一起跪下来,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父亲用全家的积蓄
为我构建了一座海市蜃楼。
我不断地向楼台靠近,直至它越来越模糊,
越来越模糊,最终化为虚无……
我回头,不见了父亲。只有回忆
在一年年凌迟着我。只有母亲佝偻的身子
提醒我这世间有一门技艺,叫生活。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