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术(组诗)
2024-05-10曾鹏程
曾鹏程
露营指南
先要寻找一小块平整的地,树林
与太阳实验的光影在白色麻布
外套上放映着什么(这属于她的故事)。
能否掌握光影移动的规律取决于
我能不能跟上,总是出现树枝或树
横在那儿。现在它们已意识到
我的存在,命运何其相似,各自
孤独,枝叶又要抱在一起。生来如此,
她说,没有什么属于我们(但相信
一定能找到)。在天黑前,我们发现
溪流,在其北侧找到一块空地,
老黑捡起榆木,一刀一刀削出尖头,
刀割的撕裂声并没使我感到疼痛,
但都意识到另一把刀削着这片森林。
当我们躺在石头上欣赏星空,
我们正饱受理性折磨,流水在加速……
金色田野素描
我在田野寻找一种声音
——空无之音,或未来的,
和我是一体。使得
油菜花总是以我为中心来回摆动。
蜜蜂涌来。没有蜜蜂,
藏在花蕊?一句完整的言说
以及与之相符的词语
在阳光中现出形状——
进入建筑和草木的身体,
撞上反射面——词语
跌落:鸟雀、蚂蚁和其他
事物都跑来——抢着撷拾。
欢迎来到老虎庵
油桐和苦楝的花期在啾啾啼,
把掉进林间乱舞的词语锁着。
两棵松树之间,白鹭步入空中,
一个轻逸的转弯,施展曼妙身姿。
就这样,我忍不住回头,
已知的鸟雀飞去,怎样召唤,
都将失去。面对一条长的隧道,
忘却在时间之中,它还是它:
风机、花岗岩,以及测量的猴子。
我们来到同一个位置,我不是我,
我还在说,说着我们的话:
你好,欢迎来到老虎庵。
向你递上宇宙的词语,消耗不知踪迹的我们。
公式指南
手指在沙滩画出三角形,
堆起城堡于排球之间,沙砾
掉进脖子。浮标随着海浪起伏,
冲浪的人,坐在摩托艇上的人,
以及在天空滑行的飞机,
包括所有的星期三、椰树,
颜色和声音,都指向公式(真理)。
现在你面对它,却认不出那些
有趣的人和物,我不得不使其与
它们产生联系——玻璃瓶里的铁球,
并无隐喻,也非概念,只是铁球
沉到了瓶底。像砸在头上的红苹果,
“滋”,我一口咬下去:这果子真甜!
观野鸭指南
不能细分它的属类,就拿
芦鸭来说吧,那是一幅国画卷轴,
在深冬荒草底下,看似忧郁。
妻尤爱春风柳绿在汈汊湖
畅游的野鸭,大都成双、结对,
自在、欢喜。不必非要去分辨
是鸳鸯还是其他,就拿我们
觸碰的春水来说吧,温暖柔滑
是真实。而我独爱南支河的野鸭,
癸卯年腊月二十七,返乡途中
所见:暴雪覆盖荒野,唯独
留下冷澈的长河,野鸭眼神坚毅,
保持速度,赶往相反的地方,
像支离箭,整个荒野都在观赏
——看它如何打开这灰死的河面。
雪日旷野
雪花在田野贴满封条,
槐树和荒草穿上厚冰衣。
黑鸟呀呀叫,与野鸭,
在明亮如诗页的故地独行。
悄悄隐退的稻桩 麦苗
农具 汽车,以冬眠之蛇的眼
窥视这生疏且静默的
灰白屋顶——我们必须如此。
看上去,瓦片与烟囱之间,
“现代”垮塌——我们歪着头
围在炉边,在掠夺死去之前,
仿佛都已适应狂舞雪花的统治。
费瓦湖泛舟
彩色木舟像费瓦湖开出的花儿,
亦向水底开着,湖面将它们
连在一起,包括:浮萍、雪山,
滑翔伞、白鸽,以及夏蒂克女神庙。
乘坐一瓣桃花泛舟湖上,
成为我的女神,混入人群中。
我坐在一张木凳子上,望向他们,
无法认出是谁。两个尼泊尔人
停止谈论,举起酒杯,碰了一下,
痛饮一口。我也端起酒杯,
敬费瓦湖,一饮而尽。此刻并未
感到孤独,也未感到后悔,
我总是与他们一起处在生活的迷宫
执着寻找去路,而不能
登上费瓦湖两座夏蒂克女神的岛屿。
一扇门
一扇门,由十块不相同的木板
拼装而成,中间留有一条缝隙,
由此可向里窥视,但我们没有。
一扇门,挂着一把钥匙和两只
握在一起的铁手。躯壳在那儿,
仿佛能够听见十九世纪的沉默。
一扇门,在博物馆展出。没有
语言,只有语言可以穿透沉默。
躯体内部——没有证人在倒数。
一扇门,关着什么,不重要,
一定有从未与我产生瓜葛的人
正看着我,就像我正看着他。
雨声夹杂孤独的汽笛早已走远,
线条及它的弧度变化着,有种
更接近他的感觉,我不能言说。
转湖者
我们沿着湖岸行走,她身披
彩色的围巾,张开手臂,像
圣洁的湖神。一片薰衣草场,
紫色吸引我们进入虚设的殿堂。
那个转湖者追上我们,磕头,
起身,磕头……用一次次的
朝拜,走到前头。我们不知道
她的起点,也不知道是第几圈。
她没有察觉路上的树枝,没有
看我们一眼,沉浸在朝拜途中。
他说,什么可以支撑我们绕着
青海湖走一圈。我们并未深究。
“转湖者每年都来。”我想象
她的房子、丈夫、孩子,以及
圈养的母猪和成熟的青稞……
她照样会来,绕着青海湖朝拜。
现在我们不能超过她,也可能
是我们已默认不再向前走,
因为租的船马上就要来接我们,
我们很快会接近她朝拜的湖神。
月光之舌
未知的咀嚼声向我们这里传来,
发光的语言从神秘黑洞
倾泻下来,黑兽黑麦黑树林
黑蛇莓黑石子黑湖泊认真在听。
嘘,僻静林间,幽深的小径,
野猪之舌咬住银光,对于其他,
就是它的回声:事实,空无一物:
没有树林野猪回声,除了黑色。
舌之经验与想象不会结束:
它在那儿,穿过编织的藤蔓
落到未敢发声的嫩黄野草,
和我们的肌肤——月光般呼吸。
把舌卷起来,或用舌顶住上颚,
惊奇于我发现它的可能性,而这
都属于纯粹的黑色。我背靠一棵
古树,仅能倾听,假作学舌的鹦鹉。
硅石、月亮和鹰
又宽又长的江汉平原,
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语言,
包括我,犹疑地向前走着,鞋底踩在
雪上,发出咯咯声,雪又滋润
泥土,留下了痕迹。穿过一座小村庄:
房屋、树,还有蹲在门前的黑狗
喘着热气。必须加快速度,
我看见一块硅石,单一的世界
出现新的形式,包括一只鹰
在头顶进行了三次盘旋。我转身:
长长一串脚印,是谁跟上来,
不肯靠近,我感觉眼睛被雪光灼伤,
似乎月亮升起来,有什么要紧事
虚幻的雪将掩蔽:硅石、月亮和鹰……
屋顶考古
我在这儿,眼前的事物漆黑,
我知道是一片收割后的稻田。
听,寂静发出声响,什么
在移向我们:天空那么近。
我在这儿,他扶墙向上攀爬,
马上就要站到我的位置,
他一定会惊叹这新奇的事物,
必然不能表达和命名,我知道。
我在这儿,再次处于黑暗。
所有人都走了,我也在其中,
另一个人也在这儿,确定的是
眼前不是一片收割后的稻田。
我们在这儿,没什么可说:
现在我所看见的不确定的事物
这明快的形式失去它的原貌
——我们在这儿,什么都不能说。
苍耳
这座城市,我居住的一颗苍耳,
家,像它的刺。苍耳花开,
高喊:亲爱的,请别弄出声响。
小时候,没有谁能阻止我们
奔向田野:捉迷藏摘果子觅秋虫。
会带回几颗苍耳,粘在衣服上。
我们也采苍耳,戏弄同伴,
或当棋子,或制造某种图案,
为此没有缺少它带给我们的欢快。
对我们来说,它的刺刺在皮肤上,
是温柔和探索,教会我们去尝试
接纳更多外表凶悍的人和事物。
现在我们保持寂静,脉搏跳动
穿透墙壁,嘘,请不要说话,
所以我写诗,为了让所有苍耳
都回到枝头,让它们重返自在。
穿越秦岭
比经验驳杂得多:光滑岩壁
给出一条阴晦的时光通道——
过着一种无法抗拒和言说的生活。
她的手微颤,“都要为孩子吧”。
言语从语言析出,卡在脖颈。
一道峡谷,积雪覆山,她沉浸于
列举事实,我看向秦岭——妈妈,
我的眼睛无法进入你的视野,
为之努力后仍是一片漆黑,就像
我们之间的扶手。它袒露梯田
藏寨,我望向她,仍在她們之外。
列车重回隧道,我打开希尼,
语言秩序变得混乱,山涧峡谷
存在平行世界。到站以后,我们
相背而行,在出站口,她停下来,
从我手中拎走一个包,并排出去,
我们又返回这早已熟知的平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