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边界:《奥菲奥》的后人类书写
2024-05-10段军霞
段军霞
(安阳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美国新生代作家理查德·鲍尔斯的小说素以跨界著称,常被人誉为“百科全书”,在他的笔下文学和科学得到了完美结合。在多领域、跨学科以及交叉学科所形成的各种信息体系中,艺术和科学的边界被模糊,二者不再互不搭界,而是呈现开放与杂糅态势。鲍尔斯2014年推出的《奥菲奥》(又译作《奥菲欧》)更是将音乐学、基因学、化学等纳入其叙事话语,小说的主人公晚年执着于DIY基因实验,试图用科学符码记录音乐节拍,以有生命的细胞——沙雷氏菌来永久保留音乐的美,这就打破了生命的边界,彰显了后人类主义思想。
1 后人类主义思想与《奥菲奥》
作为后理论时代的显学,后人类主义的提出标志着人类思维方式的质变。当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人与非人类的边界变得模糊和消弭,挑战了“何以为人”的本体概念,后人类思潮应运而生。“人类不再被认为是用来操纵和控制环境所必需的统治力的根源。 相反,新生人类主体的分布式认知与分布式认知系统连接成一个整体。”[1]392这不仅消解了自文艺复兴以来人们所奉行的“人类中心主义”,更是挑战了人与其他物种、生命与非生命的边界。后人类主义代表人物——罗西·布拉伊多蒂创造性地提出了“普遍生命力”的概念,“生命被当作一个相互作用的、开放性的过程”[2]87。这就解构了人类的绝对中心地位,其他物种不再被视为人类的陪衬和背景,而是与人类相互依存的共同存在,跨物种的身体共同体理念由此产生。传统意义上为人类——既有机的和有话语的,所专属的“特殊生命力”与更宽泛理念的非人类生命和无生命的人造物之间的边界被模糊、消弭和跨越。根据傅修延的观点:“人类的生存策略是进化出容量足够大的聪明大脑,这一策略固然使自己成为万物之灵,但在此过程中也付出了视听触味嗅等感知能力退化的沉重代价。”因此,傅修延指出,物联网的兴起是对人类感官逐渐钝化的补偿。然而,人类不能仅依靠传感器而生存,“我们应当正视这一问题并尽可能地实现‘复敏’——为此必须抛弃高高在上的人类中心主义,像我们的古人那样首先把自己当成万物中的一员”[3]48。超越生命、跨越边界,实现人类在生物圈与其他生命体和非生命体的平等共存,这些后人类理念在理查德·鲍尔斯的《奥菲奥》中得以体现。
《奥菲奥》是鲍尔斯继1991年的《金甲虫变形记》后,再次运用音乐来探索宇宙中各种物种之间的相互联系和和谐共存。小说的开篇被称为前奏曲,背景是美国“911事件”之后的第10年。我们的主人公,古稀之年的音乐家彼得·埃尔斯在做着遗传工程学实验,他的退休生活不是如多数老人那样打太极、旅游或学乐器,而是在他自己建立的实验室里戴着护目镜和医用手套,在烧杯里调制液体,在培养皿上做DNA实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挣脱时光的束缚,听见未来的声音”[4]2。他意在借助生物活细胞,用DNA来记录音乐,让音乐在现在和将来真正的“活着”,使其不仅超越人类的生命极限,甚至超越时间,完成他穷尽一生的追求:引发人类思考,让人们相信音乐有灵魂。作者鲍尔斯也借此唤醒读者:万物皆有灵,音乐无处不在,我们甚至可以听到咖啡的声音,这尽显后人类语境的超越疆界、万物相联系的理念,即人与其他物种紧密相连、相互依存。
2 动物如人:人与动物的伙伴关系
如同蝴蝶效应,引发一系列事件发生的是一条狗的死,那是一条以乐曲命名的狗——费德里奥。故事伊始,退休音乐家彼得·埃尔斯过着离群索居、与世隔绝的生活,唯一陪伴他的是一条懂音乐的狗。这条狗在埃尔斯眼里是他的老伙伴。在他的晚年独居生活里,二者可谓相依为命、朝夕相伴,这就使得人类的范式被打破。早在2003年,鲍尔斯在接受采访时就声称他的所有小说均是关于万物之间的相互联系、互惠共生以及群体认同,反对非此即彼的二元分类和人为割裂[5]110。10年后的《奥菲奥》依然遵循这个理念。当埃尔斯的狗费德里奥突发疾病、生命垂危之际,他直接拨打了911急救电话而不是联系动物看护和管理局,在狗死后,他要给她(小说中即为人称代词)办一场体面的葬礼。而不是随意将狗的遗体当作生物废料去处理,显而易见,他把给予人的尊严与体面延伸到狗的身上。
在彼得·埃尔斯眼里,人、狗、音乐三者之间是没有边界的。他用贝多芬唯一的歌剧《费德里奥》给狗命名。该剧歌颂的是贵族唐·弗洛列斯坦的妻子利奥诺拉,她为营救因对抗暴政而身陷囹圄的丈夫,女扮男装化名费德里奥混入监狱,并成为狱卒的助手。在她的照料和果敢行动下,弗洛列斯坦不仅幸免于难而且沉冤得以昭雪。这位聪明勇敢的妻子的化名被用在了一条金毛犬身上,可见狗在独居的埃尔斯的生活里,取代了他妻子的角色,成为他的良伴。“像帕普斯一样,费德里奥也是他主人的良伴。她提醒埃尔斯何时该吃饭,何时该去散步。她不要求任何回报……。”[4]9
与此同时,费德里奥还是一只音乐狗,对音乐的痴迷和欣赏水平甚至超出普通人类的鉴赏力,这一点连埃尔斯都深为折服。为了让读者相信,作者还刻意列举历史上很多音乐狗的超常表现,如音乐家瓦格纳的西班牙猎犬帕普斯,人们称其为“瓦格纳的缪斯”。《唐怀瑟的创作》就是他和瓦格纳一起完成的,而且还充当了坦率的音乐评论家。“如果有哪一段曲子没能讨好帕普斯,那狗就会跳到桌子上不停地嚎叫,一直到瓦格纳放弃这段音乐方肯罢休。”[4]9和帕普斯一样,费德里奥对音乐和歌唱的喜好也伴其终生,他是彼得·埃尔斯音乐作品的唯一听众,就像一个音乐鉴赏家一样,她不仅会唱歌,还能从刺耳的噪声中辨别出悦耳的和音。在埃尔斯的实验中,“他的狗听到的八度音阶和人听到的一样多。八度是内化于人的身体的,这个事实不仅在文化之间存在,也同样存在于不同基因组之间”[4]11。这表明在作者鲍尔斯眼里,人与狗的区别只是基因组的排序不同,因此狗和人一样能够欣赏音乐并不足为奇。
由此可见,费德里奥在埃尔斯的世界里扮演着知音和生活伴侣的双重角色。正因如此,在其死后,他为她精心挑选墓地,最后选址在她最喜欢去撒尿的后院一棵树下,而包裹尸体的更是埃尔斯最为珍爱的东西,那是他的前妻用他们穿过的旧衣服做成的被子,上面的图案他们称之为“丛林之夜”。这条被子他前妻花了2年时间才做好,那是他们曾经共同度过的欢乐时光的记忆和见证。在埃尔斯眼里,只有这被子才能抚慰他失去费德里奥的哀伤,因为他相信:“如果人有灵魂,动物当然也有。”[4]13同时还为她播放马勒的《悼亡儿之歌》,这首曲子是马勒为纪念他夭折的兄弟姐妹而作的,也是费德里奥最爱听的曲子,用他最喜欢的音乐为他送葬,用埃尔斯最珍视之物为其裹尸,足以证明他不仅给予狗人类的尊严,更将其当作自己相亲相爱的家人,这一切都揭示了小说的跨物种和后人类主体理念:人类无法割裂其与其他生命体的联系而独存,“后人类主体的关系能力并不局限我们人类,而是包括所有非拟人化的元素。生命物质——包括肉体——是智慧和自组织的,但又非常精确,原因是它无法割断同其他有机生命的联系”[2]86。
3 人如动物:现代社会的追踪与被追踪
后现代主义理论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认为,“后现代性并不是一个新时代,而是对现代性所主张的一些东西的改写,也即首先是现代性所主张的基于通过科学技术从总体上解放人类的计划的合法性。但是正如我所说的,那种改写已在现代性自身中进行了很长时间”[6]8。后人类主义对人类的去中心化主张,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人类在现代社会的作用的改写,理论家们重新思考并界定了人与机器的关系。为了提高生产力,减轻自身的劳动强度和改善生活,人类发明创造出各种各样的先进机器,它们在各个领域高效快捷地解放人力,给人带来极高的经济效益和生活便利。与此同时,机器也取代了人的劳动,更使得人的生活越来越依赖机器。一些智能工具如手机和电脑及其他很多的人机合一体(赛博格)成为时下人们的必需品,离开它们人几乎寸步难行。而在《奥菲奥》中,鲍尔斯更是告诫人们,过分依赖手机和互联网,人就如同动物一样,变为“活着的可被编程设计的装置和可被追踪、监视的猎物”[7]135。
因为宠物狗费德里奥突发疾病,彼得·埃尔斯下意识地拨打了911求助电话,这导致警察上门,并发现了他的DNA实验室,因此怀疑他是生物化学恐怖分子。警察推测他正在研制音乐炸弹,这毫无根据的甚至荒谬的推论迫使埃尔斯这个甚至没有闯过红灯的音乐家不得不开启他的逃亡之旅。警察对他的追踪只需要轻点击鼠标和手机定位,到处安装的摄像头是无处不在的“眼睛”,使他变得小心翼翼。“这笔交易在多长时间以后可以被追踪到?烟色玻璃后面有个摄像头在盯着他……”[4]96他的一位老年学生借给他一部智能手机,他依靠手机上的地图导航最终逃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然而,这部智能手机同样会在大数据中留下痕迹,让警察能够追踪到他,所以他不得不关闭手机。人们形影不离的手机和网络就如同人类在动物身上植入的芯片,我们在追踪动物的同时,我们也如同动物一样在被追踪。
小说中鲍尔斯多次强调科技给人们带来的双刃剑影响。埃尔斯的电脑中留存着他近10年浏览过的每一本书,轻敲几下键盘,调查员就可以进入相应的数据库,然后找到给他定罪的依据。在公园里,晨练的女人随身携带的点唱机里,每支曲子都自动排列等待被播放。“远在这个星球的另一端的服务器群正把一亿首储存好的音乐声塞进她的血压袖带中,却没有一首合适的。”[4]82为了找到自己喜欢的音乐,她不得不边跑边按选择键。人们在享受高科技带来的极大便利的同时也受到科技的限制。尤其是在互联网大数据时代,我们如时时被监控的动植物研究对象,每一个浏览过的痕迹都会被记录,并作为依据推送给我们无数类似的资源。人们享受这些便利资源的同时,思想和价值观也逐渐被这些机器推送的资料所影响甚至操控。海量的资源让人目不暇接、难以消化,这就使很多人患上了“慢性聚焦障碍”。埃尔斯发现人们在工作中的专注度相较从前显著衰退,短短的几分钟的新闻就会消耗完我们所有的耐心。人与机器的关系到底如何,是对抗式存在,还是人机合一,这是后人类主义的关注焦点。“在后现代时代,人类并非总能主宰自己和所居住的地球的命运,他们有时也不得不依靠自然界其他物种或甚至人类自己创造出的东西的帮助。”[6]8
4 消弭边界:人与非人类的和谐共处
后人类主义推翻了传统的人类中心论,根据其思想要旨,人类不再被视为地球上唯一有生命的物种,也不再被奉为世界历史的中心,人类和生物圈中的其他生命体,如动植物等,应该和谐共处,共同分享地球家园。随着科技的发展和应用,人类与其他物种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后者不再被视为人类的他者,而是与之相互依存的共同体。在《奥菲奥》中,鲍尔斯在大量描写主人公音乐人生的间隙,也给读者呈现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画面,这集中体现在对城市公园的描绘上。
公园是城市中自然的代表,虽然是由人设计和建造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的生物逐渐脱离人工形态,因此公园兼具人文与自然属性,属于宏观生态的一部分。埃尔斯在公园的晨练不仅使得整部作品的节奏变得舒缓,还极具代入感,我们如同走进埃尔斯的生活,随他一同步入公园:“这座公园仿若一幅十七世纪的风景画。除了那个慢跑的女人,没有什么能让他将其与现世联系起来。”[4]79公园里的美景可以让他忘掉现实的烦恼。在他被无端猜疑为恐怖分子,忐忑和恐惧中,公园成了他的精神避难所。“野花覆盖了地面,它们的颜色在清晨的微光中显得十分柔和。白色的雪莲花、黄色的乌头和遍地有点发靛蓝色的番红花旁边还零星散布着一些小花。”[4]78-79这些他多年司空见惯的花花草草,今天却成了治愈恐惧的良药。伴随着这些花草,他的精神逐渐放松,沉浸于大自然之中,忘却了现实的创伤。作为一位音乐家,埃尔斯对鸟儿的叫声格外敏感。在失去狗的陪伴后,公园里的鸟儿成了他的临时伙伴,他亲昵地称他们为“小东西”“小捣蛋”“藏在暗地里的独唱者”。“埃尔斯扫了一眼树上,这个小捣蛋躲了起来。也许是鸟儿从一个弹琴的孩子那儿窃取过来的,或者是听到了从夏日里的一辆敞篷车里飘出来的音符”。[4]84埃尔斯认为鸟的鸣唱早在人类诞生的几百万年以前就存在,它们是真正的歌者,其鸣唱则是摆脱人类桎梏的新奇乐声,更是他一生致力寻求的真正音乐。在他眼里,林间鸟鸣就如同炫技的贝多芬在演奏一曲完美的交响乐。与动植物的和谐相处,使得埃尔斯产生了跨物种的共情,他完全融入周围的环境,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过于粗糙、活得太久的生物”[4]84。这表明人类已走下至尊的神殿,重回万物之中的一份子,作者在此向我们传递这样的信息:只有像埃尔斯那样对自然怀有敬畏之心,我们的世界才会变得更加美好。
后人类主义思想是对人类中心论和人类主体性的消解,理论家们认为人类与其他非人类物种的边界被模糊直至消除,提出构建跨物种的和谐共同体,为当今社会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提供了解决方案。从后人类主义角度解读鲍尔斯的《奥菲奥》,可以从人们通常关注的叙事的后现代性转向作者对现代社会的人文关怀。小说中埃尔斯的跨界实验虽然因警察的搜查而夭折,但其实验目的揭示了后人类语境下的审美关系,它不再是人类与非人类之间二元对立的主客体关系,而是多元、多重的主体性之间相互依存的协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