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斯特·布洛赫对乌托邦范畴的重构
2024-05-10方环非朱子怡
方环非,朱子怡
乌托邦一词在诞生之初便具有语义上的双关性,它指称一个美好但却不存在的地方。伴随不同时期社会发展与无产阶级革命需要,“乌托邦”的贬义成分逐渐占据上风,衍生出“空想”“不切实际”与“极权主义”等多重含义,以致人们直接忽视它蕴含的积极内涵,向乌托邦告别的声音日益高涨。在此背景之下,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发起重构乌托邦范畴的理论尝试。他的中后期巨著《希望的原理》(三卷本)堪称其乌托邦理论的集大成之作,系统体现了布洛赫重构乌托邦范畴的努力。本文试图重申布洛赫的乌托邦理论,指出他重构乌托邦范畴的三条路径:从探讨人性出发,将乌托邦上升至中性哲学范畴;分析乌托邦实现的可能性与背后主体性问题,以此区分“抽象的乌托邦”与“具体的乌托邦”;通过马克思主义补充其乌托邦理论,寻求乌托邦精神成为联系现实的中介的可行路径。布洛赫对乌托邦范畴的重构使得“乌托邦”逐渐摆脱在20 世纪的时代境遇,成为“我们世纪的哲学范畴”[1],重新赢得学界的关注。
一、作为中性哲学范畴的乌托邦
在布洛赫之前,“乌托邦”通常作为一个由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创造的普通概念,后经由布洛赫的改造,乌托邦首次上升为中性的哲学范畴。受存在主义思潮影响,布洛赫从探讨人性与人类存在出发,将乌托邦冲动理解为人之为人的根本倾向。他通过“尚未存在”本体论,提出“尚未意识”与“尚未存在”的辩证关系原理,将乌托邦阐释为包含主观精神与客观物质层面的哲学本体论。鉴于布洛赫的理论前提建立在人是来自乌托邦的生物,人生来内心就拥有使得乌托邦成为可能的倾向,因此从本体论出发,布洛赫确立其重构乌托邦范畴的坚实基础。
(一)理论起点:人作为具有广泛欲望的存在
在《希望的原理》第二部分开篇,布洛赫问道“我们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驱动?”[2]29在他看来,人类自诞生开始就一直处于“匮乏”状态,由于感受到匮乏,人类便被寻求某种东西的欲望不断驱动前进,试图填补“匮乏”达到完满。这种欲望与冲动始终伴随个体一生,无法摆脱。
布洛赫认为,人作为有意识的存在,相比较其他生物,人不但有原始的生物性欲望,还会不断衍生出各种新欲望。因此人是拥有吃、性、爱等多种欲求的欲望集合体。“人具有变化无常的、极其广泛的欲望存在,人不仅有一大堆变化无常的愿望,而且具有秩序紊乱的愿望。”[2]36尽管人的欲望繁多,但布洛赫认为在一定历史阶段仍然存在一个最为根本的欲望,并从弗洛伊德的欲望理论加以展开。弗洛伊德认为性欲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它构成了个体的“本我”,在“本我”之上存在由人格特征构成的“自我”以及由良心和理想自我构成的“超我”。个体无法依据原始欲望肆意妄为,必须受到“自我”与“超我”的统摄,以此不断压抑性欲来接近“超我”。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布洛赫认为,弗洛伊德所言的“超我”依旧是由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和制度构架的虚伪形象,“超我”归根到底是对个体的异化。
更进一步,布洛赫质疑弗洛伊德的性欲在欲望中的基础性,他认为饥饿才是最为原始的欲望,即人出于自我保存的冲动。“精神分析医生,特别是患者大都出生于中产阶级,因此直到不久之前,他们根本用不着操心‘胃’的问题。”[2]56布洛赫深刻地洞见了弗洛伊德性欲学说的阶级局限性,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批判极具马克思主义立场。鉴于饥饿是最为紧迫的需求,布洛赫将饥饿作为人的根本欲望,“人一旦不摄取营养,他就会很快丧生。相比之下,人没有爱情和性享受至少能活一会”[2]55。至此,布洛赫关于人基本欲望的阐发依旧可以理解,但他接下来的理论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跨越。
为何说是一种巨大的跨越,因为布洛赫认为饥饿欲望能够激发革命。“革命旨趣总是从饥饿开始,饥饿启发穷人,饥饿变成炸毁匮乏之监狱的爆炸物。”[2]68仔细审查布洛赫的逻辑不免痴人说梦,且不谈饥饿是否能真正推动人们进行革命,单看随着社会生产力不断发展,绝对贫困已经不复存在。大多数工人阶级的生活条件和薪资水平已然大幅提升。尽管如此,在布洛赫的论述中,摆脱“匮乏”、追逐完满的乌托邦冲动从一开始便根植于人性。
(二)“尚未存在”本体论
布洛赫从两个进路展开论述“尚未存在”本体论。一是从类本质意义上探寻人类存在,他认为人之为人的根本特性在于尚未完成性。与其他生物出于本能的被动性存在不同,人是一种具有创造性和自我意识,不断趋向光明的主动性存在。正如马克思所言:“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3]114人不只依靠生物本能性反射进行改造物质世界的相关活动,而且依靠计划,依靠在实践活动之前头脑中产生的关于未来的超越意识。鉴于此,人是一种尚未形成的存在。二是从个体生存体验出发剖析人当下的生存状态。布洛赫指出个体处于“当下时刻的黑暗”[4]118之生存体验中。其悲哀在于人永远无法在当下的生存境遇中达到自我同一,只能以一种他者性的外在视角把握自身存在。前文提到,布洛赫认为弗洛伊德提出的“自我”与“超我”不断压抑“本我”,使得“本我”将自身尚未得到满足的欲望全部储存在“无意识”中。借由批判“无意识”,布洛赫提出“尚未意识”,他认为弗洛伊德所言的无意识之下不存在任何趋向前进的新东西。在无意识中,压抑着大量过去没有实现的欲望,苦难的回忆与痛苦的创伤,这些意识是对过去的弥补和满足,而不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期盼。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是对过去的回望,是一种“退行”[2]43。布洛赫认为人的“无意识”中不仅指涉关于过去的“不再意识”,还包含着关涉未来,具有动态性趋向的“尚未意识”。尚未意识蕴含着能够照亮当下黑暗的光明。人作为一种乌托邦存在,并不是在回忆中找寻安身立命的办法,而是在尚未意识的预先推定中寻求未来的出路。
为了使“尚未意识”不至于落入纯粹主观精神分析的牢笼,布洛赫用“尚未形成”来打牢其物质之基。通过对亚里士多德质料概念的批判继承,布洛赫认为物质是“客观—现实的可能性”,是一种“朝向可能性的存在形态”[2]243,他的物质观呈现出区别于传统物质概念的开放性与动态性特点。物质不再是“大木块”,不再是一个自初始状态就毫无变化的静态存在,而是不断变化发展趋向前进的存在物。
由此可见,“尚未存在”包含主观层面的“尚未意识”和客观层面的“尚未形成”。布洛赫用哲学公式“S 还不是P”来总结他的“尚未存在本体论”。可以看出,他的乌托邦哲学探讨的是一种全新的、指向未来的哲学,他要研究的并非现实存在的事物,而是即将生成的事物。
二、为乌托邦正名:从抽象到具体
布洛赫独特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他对乌托邦将进行一种全新的、非传统的描述。基于乌托邦本体论,他将乌托邦范畴解释为人类的根本特性与物质世界的本质属性,乌托邦不再局限于传统概念内涵,而是广泛存在于整个世界。然而布洛赫拓展乌托邦范畴的努力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乌托邦都包含着现实的可能性因素,为了更为清楚认识乌托邦可实现性问题,布洛赫区分了抽象的乌托邦与具体的乌托邦。
(一)乌托邦的世界图景
布洛赫重构乌托邦范畴最为显著地体现在他扩展乌托邦所指称的内容,使其超出传统的社会乌托邦范畴。自托马斯·莫尔以来,乌托邦总是与社会乌托邦结伴而行,通常借以描述未来社会的理想蓝图。但布洛赫认为:“把乌托邦限制在托马斯·莫尔那样的种类,就好比试图把电称为琥珀,因为前者的希腊文名称来自于后者,而且第一次被注意到是在后者当中。实际上,关于理想国度的小说在乌托邦之中只占那么一丁点,而要充分地表现乌托邦所指示的内容……得靠所有,全部的哲学。”[2]15
布洛赫将乌托邦上升至本体论,是人之本性与物质世界的根本属性,他将乌托邦所指称的内容扩展至人类生活的所有领域。这种扩展从一份“报告”开始,报告所涉及的内容是小小的白日梦。在布洛赫看来,白日梦是人类为克服“匮乏”所产生的期待愿景,“这些白日梦总是来自于某种匮乏,并且想要消除这些匮乏,从而白日梦都是一个更美好生活的梦”[2]69。白日梦存在于每个个体人生道路的不同阶段,从小孩想要“驱车远行”的愿望出发,经过了少年“寻觅更多东西,忙不迭地打开礼物”[2]1,到年轻人“对崇高而宽裕生活的向往”[2]9,再到成熟时期的“事后聪明的梦想”[2]12,最后到老年人渴望长寿并“期待收获”[2]20的愿景。白日梦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它们激烈地敦促我们离开自己的那片位置,迈出朝向未来的步伐。在布洛赫看来,白日梦几乎充斥于人类生活的所有领域,它并非弗洛伊德所言的压抑在无意识之中的存在物,而是被包含于富有创造性和想象力的乌托邦范畴领域。
从小白日梦出发,布洛赫就如同一位曾游历过世界各地且充满感性的旅行家,在他“乌托邦”的光谱之上添加了神话、童话、游记、舞蹈、建筑和音乐等诸多载体。《希望的原理(三卷本)》堪称“希望的百科全书”,除第一部分关于小白日梦的细致描写,第三部分集中描绘形形色色的“镜中的愿望图像”,布洛赫尝试在橱窗陈列品、戏剧舞台、电影和古董等现实存在中找寻到乌托邦因素。第四部分则主要描画“更美好世界的蓝图”,其中布洛赫回溯了历史上存在过的政治和社会乌托邦,并进一步提出技术乌托邦、社会乌托邦、医药乌托邦等各种希望蓝图。综上所述,布洛赫的乌托邦愿望图景经历了从碎片化向整体化、尚未成熟向趋于成熟的发展过程,他描绘一幅从“报告”之中以个体为中心的私人梦想到可能影响世界未来走向的宏伟梦想。虽然这种梦想转化的实际路径仍然值得讨论,但是如此类别广泛地定义与讨论乌托邦,布洛赫是第一人。他力图从学理上将乌托邦概念提升为人类克服理性专制的一剂良药,而不是将其简化为存在于另一空间的美好蓝图。
(二)抽象与具体:对乌托邦范畴的区分
在布洛赫的理论中,拥有乌托邦至少比没有乌托邦期待并加以直接拒斥要好得多,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认为所有的乌托邦期待都切实可行,依然需要谨慎和理性地对待乌托邦。因此,他区分了抽象的乌托邦与具体的乌托邦两个范畴。布洛赫在其著作《希望的原理》的《导言》之中指出:“乌托邦一词不再被理解为一种狭隘的,甚至仅仅规定坏东西的概念,不再被理解为类似轻率的绘画作业,抽象的游戏形式等,而是被理解为向前的梦、预先推定等新的正当意义上的概念。因此,在这方面,尽管乌托邦概念忽略一般意义上的贬值,但他绝非抽象的或远离世界的概念。相反,它拥有核心课题,努力朝向历史事件的自然进程。”[2]13
鲁思·列维塔斯在论及布洛赫的乌托邦范畴时指出,“抽象的乌托邦与具体的乌托邦之间的本质区别是功能性的,但这种二分法并不清晰”[5]131。尽管如此,依旧需要尽力在布洛赫的论述中厘清两种不同的乌托邦范畴之区别。在布洛赫看来,具体的乌托邦相较于抽象的乌托邦,其功能是成熟的,而抽象的乌托邦并没有发展出成熟的乌托邦功能,因此容易落入宽泛的空想或导致沉痛的灾难。“毫无疑问,在抽象的乌托邦中,乌托邦的功能首先还处于不成熟的阶段,也就是说在这种功能中占统治地位的是,其背后没有坚实的主体,而且不涉及现实的可能性。”[2]161
其一,第一种区别——可能性的问题,即关于未来美好生活的乌托邦愿景是否具有实现的可能。在布洛赫看来,存在四种不同的“可能性范畴”。第一种是“形式上的可能”,布洛赫认为这种可能性是一种天真的乐观主义立场,丝毫没有考虑既定的现实社会条件。第二种是“认知上的可能”,这种可能性意味着对既定现实社会的批判以及主动对现存问题提出解决方案。但是第二种可能性认定的前提条件极不明确,既有可能尚未得到证实,也有可能是未知的事实。第三种是“客观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只能在理论方面寻求抽象的逻辑可能,但是却找不到实现的途径,因此依旧软弱无力。在布洛赫看来,这三种可能性都不可能成为联系现实的中介,只能得出抽象的乌托邦范畴。布洛赫曾在一次演讲中提及应该向三种不同的乌托邦类型告别,而这三种类型恰好对应布洛赫三种不同的可能性范畴。一是告别“小市民关于乌托邦的废话”[6]53,这是一种出于纯粹空想的胡言乱语,是小市民阶层在茶余饭后的空洞谈资;二是告别“反对超过者的斗争”[6]53,他们只认识到当下社会所存在的问题,却看不到蕴含在当下之中包含未来实现可能性的因素。因此,他们的理论只能是对现实世界的改良,永远无法超出现存的阶段;三是告别“跳跃中间阶段”[6]53的纯正的乌托邦,这就涉及到了莫尔、蒲鲁东和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他们都没有认识到由资本主义社会走向未来社会主义社会的中间阶段,没有找到具体到现实的中介。布洛赫认为这些乌托邦范畴都应该在抽象的乌托邦行列加以讨论。
第四种是“现实的可能性”,这是与“具体的乌托邦”紧密相关的可能性范畴。“具体的乌托邦位于一切现实的视域中;现实的可能性直至最后还环抱着开放的、辩证的趋势和潜势”[2]267。这种可能性最为重要的特征在于它包含现实,能够照亮现实。在现实的可能性视域中得以窥见趋向未来的现实成分。基于以上论述,在布洛赫看来,“具体的乌托邦”并非毫无根基的抽象思维,不是“盘旋在上空的东西”[7],它建立在对现实的批判之上,又具有通往未来的现实路径。抽象的乌托邦只是对现实的补偿性幻想,而具体的乌托邦则是要预测和影响未来。
其二,抽象的乌托邦与具体的乌托邦之重要区别在于其背后是否具有反对邪恶存在的主体。“如果乌托邦的背后没有自我和我们的力量,希望本身就是枯燥无味的。在被意识到的和被认识到的希望旁边,挨着它坐下的绝对不是柔弱的东西,而是一种坚强的意志:‘应当如此,而且必须如此。’”[2]163在布洛赫看来,这种主体的意志在斯多亚学派那里被理解为自我意识,在德国唯心主义先验论之中,被理解为“创造数学经验和自然科学经验的自我的虚荣心”[2]164。这些关于主体意志的解读并不准确,布洛赫认为,主体的意志应该具体地被理解为社会主义意识,也就是无产阶级关于革命的革命意识,具体的乌托邦背后,其坚实主体是无产阶级。在此,布洛赫便将其具体的乌托邦的范畴与马克思主义紧密相连。
通过以上论述不难看出,布洛赫认为具体的乌托邦之所以是成熟的,是因为它的背后既有结实的主体作为支撑,又具有现实的可能性向度。而这种具体的乌托邦就是马克思主义,他指出,“马克思主义并非不是乌托邦,而是具体的乌托邦的新事物”[6]53。
三、马克思主义是具体的乌托邦新事物
正如列维斯塔所言:“布洛赫的计划,并不仅仅是为乌托邦概念正名,还要在马克思主义内部为这个被忽视的马克思主义范畴正名。”[5]136基于布洛赫的理论视角,乌托邦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核心范畴,此处他所言的乌托邦指前文提及的具体的乌托邦,它体现为在现实可能性的基础之上无产阶级变革现存社会,建立新世界的热切愿望。
(一)马克思主义内部对乌托邦范畴的拒斥
布洛赫认为“马克思主义是具体的乌托邦的新事物”,这一论断相当大胆,因为在当时马克思主义内部,乌托邦范畴是一个“过街老鼠”的贬义形象。要恢复马克思主义之中的乌托邦维度,布洛赫必须针对马克思主义内部对乌托邦的批判加以再批判。
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基本确立了“乌托邦vs 科学”的经典用法,此处“乌托邦”意指空想社会主义。但是需谨慎地审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乌托邦”的批判,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批判不是针对他们关于美好社会的期望,而是基于空想社会主义者没有找到推翻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实道路,没有看到无产阶级的强大力量。由此可见,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空想社会主义者持有辩证的批判态度,他们曾明确表达空想社会主义者在批判资本主义制度方面的卓越贡献。恩格斯细数了欧文、傅立叶和圣西门在犀利批判资本主义制度方面天才般的洞见,称他们为“伟大的空想社会主义者”[8]420。当然这并不代表空想社会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能够开辟出现实的解决路径,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空想社会主义者存在的问题,“本来意义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体系,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等人的体系……诚然,这些体系的发明家看到了阶级的对立,以及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本身中的瓦解因素的作用。但是,他们看不到无产阶级方面的任何历史主动性,看不到它所特有的任何政治运动”[9]176。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批判,在于这些理论家没有看到架设在应然与实然这两个世界之间的桥梁,没有洞察到无产阶级的历史作用。
一般认为,马恩著作中“乌托邦”一词基本是在“空想”与“不切实际”这一语义上使用。比如“对于德国来说,彻底的革命、全人类的解放,不是乌托邦式的梦想,确切地说,部分纯政治的革命,毫不触犯大厦支柱的革命,才是乌托邦式的梦想”[9]20。可见,经典马克思主义著作家认为,乌托邦社会主义这种不切实际的革命道路在实质上是对真正革命的阻碍,并没有完全否定其历史作用。而后,“乌托邦”与“科学”相对立的思维模式被苏联理论家加以固化并一再放大,并强调科学社会主义意味着乌托邦的终结。基于这种认识,他们将马克思理论片面地解读为一种“经济决定论”,将经济看作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变革的唯一要素。布洛赫批判了“庸俗”马克思主义及其经济决定论,他认为经济决定论严重低估了人类意识的创造性和主动性,并称其为“半瓶子醋的马克思主义”。布洛赫清楚地认识到,只有通过恢复马克思主义之中的乌托邦维度,恢复工人阶级对建立新社会的热切希望,才能清除当时马克思主义内部的错误认知。
(二)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范畴:具体的乌托邦
布洛赫认为,正统马克思主义内部对于乌托邦的理解过于狭隘,乌托邦并非一种单纯的幻想,相反“如果它关涉我谈过这一具体乌托邦,那么它就表明一种客观而现实的可能性。它是一种斗争原理。它暗示着新事物未发现的状态”[1]74。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存在着相互交织、辩证发展的两个有机部分:一部分是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主义现实社会状况的“寒流”,一部分是根植于人性的乌托邦精神对未来美好社会热切期盼的“暖流”。前一部分是“具体”,后一部分就是“乌托邦”。
布洛赫在马克思主义“寒流”之中汲取现实理论根基,指出“没有这种冷静而客观的分析,也许会突然冒出雅各宾派或异想天开的、抽象的乌托邦的空想者”[2]246。这就是作为严谨的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的马克思,他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总体异化现实的客观分析,找出异化根源所在,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两大发现拨开了覆盖在资本主义制度之上的迷雾,成为指导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科学理论。布洛赫在马克思主义的“寒流”中看到了趋向美好未来的现实物质之基。而布洛赫所言的“暖流”正是马克思主义之中的乌托邦维度。“争取解放的意向、唯物主义的和现实的人性倾向(或者人性的和唯物主义的现实倾向)属于马克思主义的暖流,这种现实倾向的目标就是使一切从着魔状态之中清醒过来。在此,被侮辱、被奴役、被抛弃、被贬低的人提起上诉,为人类解放的变革而奋斗的无产阶级提起上诉。目标就是在内在于自我发展的物质之中的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人化。”[2]247他坚定地认为,马克思主义强调人的主观意志与科学预见未来的重要性,对现实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不仅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否定,更是在否定之中预先推定了未来美好社会的总体性目标。
在布洛赫看来,“寒流”的使命业已完成,它能够帮助人类认识到当下资产阶级社会制度的剥削本质和对人的全面异化,但是对客观历史经济规律的预先占有会导致拒绝人类意识和意志的关键作用。乌托邦精神指向超越经济规律的理想,乌托邦不仅仅是工人把权的工厂和工人分配的粮食,这容易走向前文所提到的“经济决定论”。只有通过对马克思主义之中“暖流”向度的恢复,也就是恢复人类对未来社会的期盼意识,激发人类的内在乌托邦精神,才能实现乌托邦总体。“这个总体是趋向潜在的总体,是总过程中未决定的主体—物质的总体。”[2]489因此,布洛赫特别重视艺术、宗教和音乐对唤醒乌托邦精神的作用,只有唤醒人类内在的乌托邦精神,才能在理性主义当道、犬儒主义盛行的20 世纪唤醒人们对现实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意识,将无产阶级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麻醉之中解放出来并获得真理,由此无产阶级才能成为具体的乌托邦之后的坚实主体。
至此,布洛赫重构乌托邦范畴的意图已然非常明显,马克思主义是具体的乌托邦,是具有现实可能性的乌托邦。作为乌托邦背后的主体——工人阶级肩负着推翻旧世界的使命,但是在布洛赫生活的时代,工人阶级的革命意识消失了。这就回到了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关于激发工人阶级革命意识的问题,也就是关乎总体性问题。卢卡奇从商品拜物教入手,强调只有扬弃物化意识才能激发工人阶级的革命意识。而布洛赫有所不同,他在普遍的人类文化之中寻找散落的乌托邦遗产,试图通过其中蕴含的尚未意识激发工人阶级的革命意识。基于以上论述,布洛赫的乌托邦范畴基于对历史的把握,指向政治和革命实践,并且承认阶级斗争是通往具体的乌托邦的道路。
四、布洛赫重构乌托邦范畴的成就与局限
布洛赫对乌托邦范畴的兴趣持续其一生,从1918 年发表的著作《乌托邦的精神》到其中后期巨著《希望的原理》,无不贯彻乌托邦这一主题。布洛赫重构乌托邦范畴是对乌托邦研究领域的一次重大创新与发展,也有力地批判了苏联官方经济决定论的思维模式,提供了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新视角。其一,布洛赫重构乌托邦范畴开辟了乌托邦研究的新领域,要求我们严肃地对待乌托邦范畴。一方面由于乌托邦范畴在诞生之初就具有“美好之地”与“乌有之地”的语义双关性,致使该范畴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备受争议。另一方面,随着自由主义者与反乌托邦主义者对乌托邦范畴的污名化,该范畴便衍生出“不切实际”“极权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等消极内涵。但是布洛赫认为乌托邦对于人类具有重大意义,应该挖掘其中的积极意义而非将其直接抛弃。经由为乌托邦范畴正名,布洛赫将被自由主义者丢进垃圾桶的乌托邦重新拉回大众视野之内。同时,布洛赫创造出了诸如“尚未”“前线”“面向可能性”“可能性之中的存在者”“当下瞬间的黑暗”等词汇。这些饱含感性体验的词汇不仅为理解布洛赫所言的乌托邦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而且将乌托邦关注的焦点从宏大的社会构建延伸至微观个体心理。这不仅改变了传统乌托邦理论忽视个体存在的理论缺陷,还为乌托邦研究拓展了新领域。其二,布洛赫提出马克思主义之中“冷暖流”之说,有力地批判了苏联官方简单经济决定论的思维模式。布洛赫认为,苏联官方的经济决定论根本不关心共产主义的实现问题,他们只看到了当下最切近的现实,却忽略了现实中蕴含的关于未来的趋势,也就是忽略了长远目标的意义。布洛赫认为,社会主义从乌托邦到科学正是一个从抽象的乌托邦到具体的乌托邦的发展过程,“马克思主义并非不是乌托邦,而是具体乌托邦的新事物”[6]53,是理论与实践,近期目标与长远目标的辩证统一,它教导我们“避免以乌托邦总体的眼光看待问题,即不要把前进路程上取得的部分成就看作是整个目标的实现”[2]242。这是他对马克思主义和乌托邦范畴关系的重新思考,在产生革命的主观方面非常具有价值。其三,布洛赫将乌托邦上升为哲学范畴加以讨论,力图改变乌托邦在20 世纪遭受冷遇与污蔑的时代困境,为探讨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新的着力点。
然而,布洛赫乌托邦新范畴有其难以摆脱的局限性。布洛赫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谱系中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他位于“卢卡奇和萨特之间的过渡环节”[10]360。这使得他的理论既具有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于革命的关切,又具有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对于个体的关怀。在这种宏大层面与微观向度的碰撞之中,布洛赫关于“乌托邦”理论的阐发便具有难以摆脱的矛盾。其一,受存在主义哲学和浪漫主义思潮的影响,布洛赫坚定地站立于人本主义的立场之上,这使得他对现实的思考总是以“我/我们”为中心,以至于他的乌托邦本体论充满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布洛赫对乌托邦本体论的思考从精神分析、个体体验、情感抒发、个体欲望出发,从现象世界图景逐渐蔓延至人的无意识之中。这是一个从现象到心理、从光明到黑暗的不断深化与下沉。当他试图将这种本体论解释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维度希冀将其作为中介并应用到实践时,便容易滑入唯心主义的阵营,失去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力度。尽管他强调马克思主义中“冷流”的重要作用,但是他对“暖流”的偏好明显占据上风。其二,布洛赫浓厚的人本主义倾向赋予个体生存体验更多的关注,但是他悬设先验人性并使其成为乌托邦本体论的理论起点,这种理论设定本身的合理性值得怀疑。同时他完全翻转马克思主义理论之中社会主义和人本主义之间的关系,在布洛赫的理论之中,关于未来美好社会的构建并不是基于资本主义社会本身的劣根性,而是来自于其构建的人类学理论。秉承该思维逻辑,布洛赫唤醒工人阶级革命意识的理路依旧站不住脚,激发工人阶级革命意识的不再是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压迫,而是基于小资产阶级的生存体验。前文提到,布洛赫认为应该在艺术、音乐和宗教等上层建筑之中寻找“尚未意识”,从而激发工人阶级进行革命,但是正如E.弗洛姆所言“布洛赫就以特殊的方式表达了帝国主义条件下小资产阶级阶层、首先是人文科学和艺术方面知识分子的状况、矛盾、不安和希望”[11]。且不说工人阶级是否会关注距离自身生存境遇遥远的阳春白雪问题,在现行资本主义世界文化工业如此发达的情况下,如何对意识形态的乌托邦成分进行区分也是一大难题。
虽然布洛赫重构乌托邦范畴的努力具有一定局限性,但是重提布洛赫的乌托邦思想在当今社会非常重要。一方面,信息时代使得个体不断被数据裹挟从而失去真正的主体性,机械化和自动化的生产力成为主导,炫耀性消费观盛行,乃至虚无主义更有成为流行思潮的危险,另一方面,全球疫情肆虐、意识形态相互敌对、小规模战争持续爆发,甚至讨论何为美好生活成为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然而,这样的现实或许更能让乌托邦思想凸显出其价值,它能够提供给我们审视现实不足的能力与期待更好未来的可能。布洛赫留下的乌托邦遗产不应该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