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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外一篇)

2024-05-09黄瀚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高脚小徐阿婆

黄瀚(中国福建)

月 娘

本地方言里,把月亮唤作月娘。

今晚的月色很白,像梨花白,白烁烁,纯净而有光泽。照着村子的山林田地、屋舍村道。中午刚落过一场雷公雨,涮去了天地所有尘垢。天空一片普蓝,几缕稀淡的云彩闪在天边随风飘忽。

这是农历的冬月十六,圆满的月娘早早出来了。

月光照着一座农家老厝,外观陈旧破损。双扇大门一边高一边低,土夯的院墙早已经倒塌,成了一道土坎,露出几块光滑的基石卵。四房一厅和两边厢房,还有半边的辅厝,架构还在,只是屋瓦不整,四处漏下粗细交参的月光。西厢房较长,有两个门,一个进睡房,一个进厨房。相隔院埕的东厢房却短了一截,为了让位给大门,只剩下一小间;作为客房,有时有人住,有时放空收杂物。

这夜,东厢房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妻。看款式,外表青涩,内在深沉,说是下乡来闲逛的。这时际,那对后生人不出去看月色,却躲在屋里,透过木窗格,窥探着西厢房的一举一动。

西厢房住着的是一位年迈的老阿婆。老阿婆先是在厨房里忙了一阵,而后颤颤巍巍走出来,坐在房外过道的条凳上,背靠着墙板壁。条凳上放着一只火笼,脚底下还躺着一只毛色黑白相杂的大花猫。月光明晃晃地照着老阿婆的身躯和头脸。老阿婆的身材修长,穿插规整,上身是老款式的深蓝色大褂,下面穿一条滚了花边的黑色裙子。像中堂古画上走下来的祖宗人物。头上的毛发白得耀眼,脑后挽个发髻,好像刚抹过当年新榨的山茶油,亮铮铮。老阿婆的脸盘端庄清癯,布满了细细的丝瓜络般皱纹,看那脸型和气色,与天上的月娘一般。

东厢房的年轻夫妻看得发呆,悄悄发议论。

女客说:没错,她就是月娘婆。看那身材,年轻时,肯定是美女一个。

男客说:下午来时村长就说过,月娘婆是村里的五保户……

女客说:可惜红颜薄命,怎么会孤单无后呢?

男客说:免你煩恼,一年四季,柴米油盐,村里全包了,食用无欠……

柴米油盐有了,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哪。女客还在替老阿婆惋惜嗟叹。

你尽管发慈悲,我去找阿婆说闲话。男客说着,出了房门,径直倚近西厢房阿婆面前。

这时,蜷伏在阿婆脚下的花猫,见来了生分人,一窜,钻进主人的怀里。

月娘婆正闭眼沉思,嗫嚅轻声叨念什么,被来客和猫扰醒了,开口连续发问:人客,食了未?没出去走走啊?听口腔,你也是在地人啊?你做囝仔时候也会念歌吧?

男客连连点头,说:阿婆,搅吵了。你说念什么歌呢?

阿婆说:你会念《月娘月光光》吧?

月娘月光光,起厝起花园,爱吃三积糖,爱困新眠床。新棉被,无虼蚤。新蚊罩,无蚊吼。囝仔要睡不能吼……是吧?男客说,我做囝仔时若睡不着,阿妈就会念给我听。

阿婆说:是的,现时我都念不出来,忘去了,老颠了。

男客问:阿婆今年高寿啊?

我也记不清了。月娘婆笑笑,拍拍怀里那只花猫的头说。算起来,不知道熬过了多少年,熬过了这只猫的前三代,又熬了它十几年了,快熬到头了吧。

男客说:早哩,我看阿婆眼珠光,耳朵利,福气还在后头哩。

月娘婆说:少年郎会说话。看你大城市住住,乡社走走,翁婆成双结对,很清闲咧……

说得男客红脸赤耳,托辞踅回东厢房去了。

月娘婆依旧独自坐在条凳上,背靠着板壁。她把花猫赶到脚下,把火笼揽在怀里,似睡非睡,好像在看天上的月娘,又像在等什么人 。

这时,门前的圳路上走来一个老者,看样子,高个子,步子大,佝偻着腰,胸前揽着火笼,笼里的炭火不时被风吹起几点火星乱飞。

月娘婆看见了那身影。她知道,他来了。不由挪动身子,好为那人让出座来。

“吱呀”一声门响,来人进了大门,走到月娘婆身边,二话不说就坐下了。

月娘婆说:大水流破布咧,现时才到。

来人站起来,掀开自己头上的羊毛帽,光秃秃的头顶袅袅冒起一团白雾。他说:你看我走得头都出汗了,还得你埋怨,你灶脚里有火炭吧。那人说着,自己到厨房,熟门熟路,给自己的火笼添加几块煨红的茶仔壳火炭,那炭耐烧保温。

高脚西,你这静水深流,有什么事快讲。月娘婆说。

紧事宽办,你急什么。村长说,头家回话了,你那亲生囝明天会来,天早就来,专门来看你,欢喜吧。高脚西说得神采飞扬,颇为得意。

月娘婆叹口气说:这就好,来就来,总算了了心愿。

高脚西说:欢喜莫跌倒,等了四五十年,总算来认亲了,这是你的福气到了。

有生无养,认什么,出生无洗三朝,无做周岁,无吃一顿饱奶,无穿一领好衫。月娘婆数落着,心里翻倒了五味瓶,勾起无数愧疚、屈辱、悲伤的早时情感经历,不禁唏嘘不已。

高脚西却自顾自说:我看不能让他得便宜。明天来,我要叫他到祖厝去,认祖归宗。

月娘婆听了眼尾出箭,说:你的脸皮较厚壁。俗语讲,生的放一 边 ,养的功劳盖过天。你算什么?上一代吃苦,就要让下一辈享福。还想认什么祖宗,光耀你自己啊!

高脚西说:你真是倥憨,一支草,一滴露。怎么说,他也是你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

月娘婆说:夭寿骨,当年损我面皮,今日还想破败他的名声,你做梦吃天星去吧。

高脚西却说:坏什么名声?现在是什么年代啦,谁管你什么私生子!

月娘婆还是不答应。说:你光想自己,也替他想一想。认了,脸皮失了,名声坏了,让他怎么当头家?能来看我一面,我就谢天谢地了。我不敢想要他养老送终。

高脚西说:就你硬直气,惜面皮。真是月光不能晒谷,无用,明天我定要他认祖。

月娘婆站起来,颠了几步,说:胡乱讲,你只晓得顾自己,人要积一点后福啊……

煞尾,高脚西气悻悻独自走了。来无相招,去也无相辞,不一时,就走得无影无迹。

留下月娘婆一个人呆坐在月光下,听着门外水圳的流水声,久久不肯回房睡觉。

西厢房安静了,东厢房的小两口却起了争执。

男客说:这老阿婆,命硬哩。这么多年,种种艰难,日日思念,一个人怎么过来哪。

女客说:要是我,认就认,十月怀胎,筋血相连,鸡母无奶也会疼子。

男客说:认了,头家成了私生子,传出去不好听,面子往哪放啊?

女客说:什么面子,难道还能比认了亲生母亲重要!……

认不认,小两口争也无用。男客还是赶紧挂手机,给头家汇报了,说了“认祖归宗”的信息,也算尽了此番进山的职责。

后半暝,男客透过窗格,看不见月光 。月娘下了山,天顶倒现了星群,闪闪烁烁,半明半暗。星光下,月娘婆的身影还靠着西厢房板壁,一动不动,好像沉沉睡着了。

天光透早,男客起身,才发现月娘婆过世了。她定定地坐在原位,身上披了一层薄薄淡淡的白色霜花,走了。那只大花猫还蜷伏在她脚下,依偎着她的小脚盘。

男客心想,等一会头家来了,还能为生母送终尽孝,阿婆也算有福气了。

日 虎

本地方言里,把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树荫光影,叫作“日虎”。“你傻呀,日头赤炎炎,还不赶紧到树脚日虎那位,去躲清凉啊!”

本地后生人或是外乡客,听了懵懂,不晓得说什么。那你去看看或许就明白了。当日头光射过树冠,总会洒下一地斑斑点点的光影。风过枝叶颤动,光影也闪闪烁烁虎虎生气。活脱脱就像一群杂色斑斓的老虎,起伏攒动。这就是世俗所说的“日虎”啊。

老洪家的院墙边有两棵高大的龙眼树。此时,老洪院子地面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晚秋下晡时的日头热炎小了,但光芒还在。老洪正在院子里,侍弄那盆三角梅的盆景。他那厚实健壮的身躯、后背、头颅,洒满了斑驳花点的“日虎”。老洪修剪着三角梅的枝叶,心中忆着老伴,这盆景原先是她栽的,她若还在,肯定要骂我一句老妖兽,种花不经心,怪不得只长叶子不开花。唉唉,现在就是要骂也听不见了……

这时际,院门开了,进来一位半老女人。半老女人的身影也融进了“日虎”里。老洪逆光看去,恍惚间以为老伴又回来了,随口嘟哝道:怎么又回来了?又忘了带钥匙啦?

来客说:大热天的,头昏眼花啦,带什么钥匙呢?

听话声,轻脆而细软。老洪一怔,知道不是老伴。老伴说话大声大喉,粗犷沙哑。这是老伴的学生也是老伴的闺蜜小徐来了。小徐脸庞圆润丰满,脸型和老伴很相像,但是身材比老伴矮小些。她也属狗,年纪小老伴一轮。她也是吃粉笔灰的教师出身,刚退休不久,经常来这里走动。

小徐拎来一包“外卖”。小徐说:老洪,顺路买来沙县扁食,还有一杯四果汤,先吃吧。

老洪陪小徐进了屋。面对饭桌,他却皱起了眉头,说:你啊,还学不会搭配,再有一个红糖馒头就好了。

小徐眼一瞪,翘着嘴唇说:晚饭七分饱就行了,你哪,吃老该认老啊,吃太饱不行。

老洪心想,怎么又来一个管家婆。

小徐说:趁热吃了,吃了饭我陪你出去走走。

老洪故意吃得很快,不一会就吃得无骨无屑。他在心想,都是汤水,不够塞牙缝。

小徐到厨房,清理了当天的垃圾,分类装袋,去散步可以顺路扔进垃圾桶。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绕着湖边水库顺路走去。深秋时节,行道旁的树木葱茏繁茂,湖上的风徐徐吹来,很清爽。那时,日头靠近天边,半边红霞,漏在道上和人身上的“日虎”红光影也显得稀疏柔软。

小徐在后,扯着老洪的袖子,像扶,又像牵。老洪心想,要是老伴,肯定要走在前头,快得像飞狐。回顾小徐,披一件铁锈红外套,看外形,也像只飞狐。

老洪扭头笑笑,说:你看,像不像狐假虎威,四界趴趴走。

小徐說:不像,像羊入虎口,跟错了头羊。

我可当不起头羊。老洪说,充其量,我是一只病猫,老了,头眩目暗,有气无力,讲话喘大气,行路瑟瑟抖。跟我走,说不定会跌到湖里。

小徐说:乱讲,你比林老师少三岁,才过古稀咧,老什么,林老师肯定不准你这样讲。

林老师就是老洪的老伴。三年前走了。刚一中风,就昏迷过去,在医院折腾了一天一夜,尊严而豁达地走了。林老师早有交代,认命,不开颅,不破膛,不拖累家人和医生护士。

老洪不再说话,默默想起老伴早时临终的情景。不免忿忿地说:讲什么终了好走,也是福报;自己走得倒清爽,讲话无算数,扔下我不管不顾了。

小徐知道老洪伤感,急忙转了话题:你在家里的药快吃完了,该去医院开几盒吧。

老洪叹口气,说:那就后天去吧,我让阿冰先预约,到时开车送一趟。

小徐说:免了,阿冰无闲,上班还要顾孩子,我陪你去。到时,我会叫滴滴打车来。

你啊,像老林一样会体情人,可是阿冰还是那态度。

什么意思?

不同意呗,他们说,不办证,不办桌请客,各住各家,各领退休金,有病各人医,死了各家埋。老洪生气地说:听听,这像什么话,不知道她从哪学来的。

小徐拉紧老洪的手,说:不要紧,社会行情就是这样,顺其自然吧。

老洪说:我们都老了,都是单身,在一起合理合法,怕什么。你不能总是当保姆护工吧。无定无着,无名无分。你怎么可以吞忍,由下一辈胡乱主张?

小徐说:我对林老师有应承的,追随她一辈子,不计较小一辈怎么说啊。

老洪追问道:什么应承?瞒我呢 。

小徐闭嘴不说。老洪也不深究,说:你我这件事成与不成,天注定。若成 ,牵手是半路夫妻;若不成,也算是契兄契妹,横直做阵过日子。你说呢?

小徐拍拍老洪后背,说:免讲,西北风过了还有回南风呢,随缘分吧。

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个人影沉进黯淡、昏黄的夜色里。

日头不在,“日虎”也就无影了。

两人沿着湖边转了一圈,走到来时的路口,凑巧遇上了老洪的女儿阿冰。

阿冰一见面就急忙说:老爸,阿兄从硅谷来信了。还有老妈写的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老妈写给他,让他保存的。阿冰一边说,一边从提包里掏信,别有意味地瞥了小徐一眼,说:小徐阿姨,真是有爱,就有福报哪。

小徐听不明白,怔忡不安,细看阿冰的神色,好花好彩,该没有什么歹意。

老洪接过信,眯着眼,到路灯下看了好久,才看清楚信和落款,真是老伴的笔迹。再看日子 ,是五年前的冬天。老洪想了好久,想起那时老伴不正在省城,由儿子陪她住院吗?

阿冰走过来,从老爸手中抽走信,说:我念给你们听吧。信是写给我和阿兄的,信中说,你老爸是个读书呆。我若先走,老洪落单,要找一个妥当的人照顾他。我想起我的好妹子小徐,徐老师,你俩都认识,应该知根知底。按我看,她为人和善贤惠,细心专注,一生敬重老洪的人品和学问,老洪托她照料,可以省心放心。这是你老爸的福气,也是大家的福气。望能顺他俩的意思办,切勿横加阻拦。若有一日,让我也走得放心……

小徐听得潸然泪下,不免慨叹:林老师爱人爱得沁入骨髓,想事想得那么周全透彻,连我的后景都替我谋划好,真是大爱大福啊。

老洪听得双眼濡湿,想不到老伴早就费了这般苦心,劳碌命呀,生前身后事都操劳。

阿冰过来拉着小徐的手,说:徐老师,不知该叫你阿姨还是阿母,你们放心,我和阿兄统统听老妈的,随你们怎么安排都行,要结婚就结,有量有福,欢喜就好。

小徐听了双耳发热,说:老了老了,结什么婚,让人见笑。我也是老太婆了。你们若无弃嫌,听从林老师的,只要让我与老洪做个伴,相照顾,陪他走一段路,就算甘愿了……

这时,附近小广场跳舞的探照灯亮了,音乐响起,一道五彩斑斓的灯光扫来,老洪一家人的身躯上又落满了熠熠闪耀的“日虎”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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