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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文小小说两篇

2024-05-09

北京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黄玫瑰艾琳红玫瑰

小芳

18岁的时候,我们村子里的姑娘小芳,跟我一起来城里打工。还算幸运,我俩双双被东方制衣公司录用。

开始的时候,小芳在缝纫车间,后来到了成衣车间。我在运输队,仗着年轻,不但开车,有时间还帮着小芳打包、往车上上货。不是吗,力气这东西越用越多的。再说,再苦再累,还比得过我那还在土里刨食的爹娘?

就这样像驴一样奔波了两年,秦老板突然将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说,我就要上外贸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专职司机?我说,老板,做牛做马我都愿意,做您的司机,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我睡着了都笑醒。老板很严肃地跟我说,你心里有个准备,跟着我是很苦的。

跟了老板才知道,老板不是戏言,做他的司机真苦,就像那车轱辘没日没夜转个不停。一次正开着车,我竟然睡着了,虽然才几秒钟,还是惊得我一身冷汗。我的命贱,不值钱,但是我得对老板、对这个公司负责呀!这一年,老板34岁,我22岁,他比我整整大了一转,都属牛。如果说我算得上是老黄牛的话,老板可是拓荒牛呀!对老板,我不只是敬佩,简直是崇拜!一次为拿下一笔外贸大单,他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合一下眼。我带着哭腔提醒道,老板呀,您要爱惜您的身体呀!老板一脸疲惫地笑笑,还是那句老话: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果然,有一天老板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而是以一种悠闲的口吻问我,那个时常找你的女孩子是谁?

哦,同我一个村的,就在您的手下打工,在成衣车间,她的名字叫小芳。老板问我话的时候,我的脸上热辣辣的,好像被人窥见了什么秘密。

这个女孩气质不错,公司里现在隔三差五就有专家、外宾来,我想将她调来做个文员。

太好了!我脱口说。我真的为小芳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有些酸酸的。酸什么呢?我只是个打工仔,在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小芳来到了办公室,老板忙得更欢了,似乎铆着一股什么劲。还有一个变化是,老板虽然五音不全,却常常哼起那首以前我特喜欢哼的歌: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一晃三年过去了,小芳已經从一个面带羞涩的小文员,成长为一个精明干练的女秘书,秦老板也成了一个叱咤商海的亿万富翁。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我!

那一天,老板到巴黎谈生意去了,芳秘书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去。我却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让我立即赶到青春洗浴中心。我以为她出什么事了,立即驱车前往。

谁料,在那个悬挂着仿制的裸体女人世界名画的暧昧包厢里,小芳正单衣薄衫的慵懒地斜躺在那张天鹅绒的床上。见我来了,她那会说话的温情脉脉的眼眸立即放出惊喜的光:来了,坐!

坐,我朝哪里坐?整个包厢里,没有一张椅子,好坐的就是床。我是一屁股坐下去,还是……我整个的人有些懵,心里在打鼓,腿子在筛糠……

快来呀!傻瓜……小芳娇嗔地嬉笑着。

一只欲望的大鸟从我身上飞起来、飞起来,我的身体像一块燃烧的煤炭沉下去、沉下去,但当小芳那玉洁冰清的纤纤素指一碰到我,我却如触碰到一块冰一样从床上弹起来。

芳秘书,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边说边退着。

你这个呆鹅!小芳跳起来一把抱住我说,什么方秘书、圆秘书,我是你的小芳,本来……毫无疑问,我欠你的,我就是要补偿你!

你,不欠我的,我也不需要这种……我轻轻推开她。

你,心里没有我,就是没有我!小芳动了真情,泪水夺眶而出。我扭过头,夺路而逃。

老板从巴黎回来,没有任何悬念,小芳成了老板的新娘。婚礼那天,我将老板的大奔擦得能照见人影,然后去接新娘。小芳穿着一袭洁白的婚纱,像一尊塑像,一声不吭,冷艳逼人。难道她还生我的气?不管怎么说,我衷心地祝愿她和老板幸福!

天有不测风云。想不到,万万想不到,老板与小芳还在蜜月中,竟在办公室的传真机旁猝然倒下!小芳说,老公是被巴黎时装周的那笔“超级”大单压垮的,就连洞房花烛夜都没有安神过……送到医院,已经没救了。医生说,是心肌梗塞。

作为妻子,公司的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到小芳肩上,芳秘书成了芳董。在那极端困难的日子,我不但是她的司机,还是她的得力助手——我协助她驾驶着东方制衣的巨轮,在商海中劈波斩浪,绕过一个个暗礁和险滩……

又是三年过去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以前的小芳、现在的芳董,竟成了我的新娘。当我拥她入怀的时候,我有一种在梦中的恍惚,我在她耳际半开玩笑说:

以前一直以为为老板打工,细想起来,原来是老板为我打工!

你个坏小子,讨了便宜还卖乖。她用指头轻轻揪着我的耳朵说,你没有悟出嘛,我们是为爱打工!

最后的婚礼

矿工彼得就要做新郎了,他带着几分陶醉,又一次环顾了他和艾琳的新房。今天晚上是他婚前的最后一个夜班。上完这个夜班,他就要和艾琳步入婚姻圣洁的殿堂。屈指算来,他还要等三天……天呀!三天,七十二小时。太漫长了,他陡然心血来潮就想见到他的心上人。

已近昏黄,离下井还有三个小时,他控制不住地一路狂奔去见艾琳。姑娘正在窗前绣花,不用说这朵红玫瑰是她自己,那朵正绣着的黄玫瑰是彼得。突然,见到满头大汗的彼得,正在飞针走线的艾琳吓了一跳。

彼得,出什么事了?艾琳连声音都颤抖了。

我的红玫瑰,黄玫瑰想你呀!彼得瞥了一眼她绣的花,俏皮地说。

你坏……艾琳像只小鸟扑到彼得宽阔的怀里,夜班,你不是……下井吗?

还要挨十多个小时,看不到你,我会疯的!

亲爱的,月儿挂在天边的时候,太阳就到地球那边去了,不过是眼睛闭上再睁开的功夫……

我的宝贝……我不过是一块黑黑的炭,是你的爱,将我点燃了。彼得用滚烫的唇吻着艾琳说,明天早上,我跟太阳一块……回到你的身边……

哦,黄玫瑰,你是我的太阳,月亮离不开太阳!

红玫瑰,我的月亮,等着我,等着太阳!

第二天清晨,当太阳在东方刚露出红彤彤的脸蛋,艾琳就早早地起床了。她一边精心地梳妆打扮,一边等着情郎的到来。太阳越升越高了,但是他的心上人还没有来。她强迫自己坐下来绣那朵未完成的黄玫瑰,不知为什么,针和线在手上是那样的滞涩,甚至一走神针都将指头戳出了血。

是的,她在凝神谛听,谛听那熟悉的脚步声。但是,没有脚步声,却从矿区那边传来那凄厉的、撕心裂肺的警报声,那么突然……

矿难?!艾琳默默地祈祷,但愿那罪恶的石头砸不到彼得!

终于,外面响起了有些慌乱的脚步声,艾琳一阵惊喜,像风一样刮进来的却是她的伴娘。

外面都说,彼得……出事了!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淋到了脚,她浑身哆嗦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摇摇头说,我、我……不相信!

那个本来要在婚礼上充当伴郎的小伙子,带来了更为确切的消息,矿井大面积塌方,死掉的五个人的尸体都找到了,但是走在最后面的彼得……失踪了。

艾琳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嘴唇翕动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怕惊扰了彼得,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他让我等他,等他……

时间像流水一样流淌着,一晃三年过去了。在别人的眼睛里,艾琳孤独寂寞、度日如年。其实,自从艾琳搬进她和彼得的婚房,她就被一种浓浓的爱意包围着,她每天都在绣那朵黄玫瑰,虽说至今还没有完工。她每天在梦里都能看到彼得,睁开眼睛也是彼得,只是她和他之间总隔着一层毛玻璃。她常常情不自禁看彼得的照片、抚摸彼得的衣物,她不但跟他有说不完的话,而且感到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彼得的气息……

人们看到艾琳的脸蛋重新变得红润了,上门提亲的人都把艾琳家的门槛踏破了。人们询问、劝说、打比方,艾琳每次只说三个字,等……太阳!

失望写在人们的脸上,好事者像潮水一样退去。左邻右舍和矿区的人们都摇摇头说,艾琳疯了!

岁月是腐蚀剂,十年,不过十年,痛失男人的艾琳,如同一朵缺乏养份的红玫瑰,没有等到盛开,就日渐萎缩。

半个世纪过去了,艾琳几乎与世隔绝,她真的成了一个孤老婆子。

一天, 突然传来一个对老妪艾琳来说,既伤感又惊人的消息。矿场在大清理时,在那坑道最深处的一汪积水中发现了彼得的遗体——是封闭成真空的场地、饱含矿物质的液体,让他定格在永远的青春岁月……

艾琳的心里突然有一道闪电划过她生命的天空,她要与他举行最后的婚礼。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中午,满头银发的新娘披着洁白如雪的婚纱,她怀里是依然那么年轻的新郎彼得——他微闭的眼睛、微翘的嘴角,似乎透出某种意味深长的笑意……在激动人心的婚礼进行曲中,艾琳长吻着她的爱人,亲朋好友抛洒的百合花和白玫瑰的花瓣在新郎新娘头顶飘飘洒洒落下……

远处的钟声在沾着晶亮雨滴的草坪上滚动,一群白鸽的亮翅擦过哥特式的尖頂似乎要冲破阴霾的云层,但是生和死的界限谁也无法逾越。

低沉的葬礼进行曲响起来了,泪混着雨从她的脸上滴落,这是最后的告别!无数双手跟她一道,将她的彼得轻轻地、轻轻地抱进铺满白菊的灵柩,并将她绣了五十年的玫瑰图覆盖到他身上。她最后一次吻他,跟他耳语说:

你在天堂,等我!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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