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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极范特西

2024-05-09孟小书

北京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狗头宝林

网络世界他们都拥有完美人设,她是二次元美少女网红主播,他是开着房车四处旅游的阳光男K;现实世界她是患有腿疾的大龄女孩,他是在网上寻找“猪仔”的狩猎者。厌倦了恍惚间错认的爱情,她决心不做主播去寻找真实生活,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更加充满谎言的人生,还是那金色的范特西?

晚上七点五十分,博奇架好两部手机。一部在脸的正前方,另一部架在电脑桌子上以方便和粉丝们互动。两部手机的美颜模式都已开到最大化,美颜灯也在面部前45度角的位置调试妥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离开播还有三分钟,她双手从后面向前捋了一下粉色假发。八点,直播准时开始,粉丝们已经开始在评论区内疯狂刷屏。屏幕上一下出现了张可爱的二次元系的粉色头发大眼美少女。面对这张脸,她既熟悉又陌生。此刻的美少女,她的名字叫Leila。

“hello,宝宝们,晚上好。”

评论区留言:好喜欢Leila的新发色。Leila的新造型太可爱了。

“真的吗,你们喜欢就太好了。这是我新染的头发,还有点不太适应。”Leila在视频里左右调试自己的脸部位置,自如地与粉丝们互动着。她一边摆弄着头发,一边又摆弄一下旁边的音响。在评论区内刷屏的粉丝,有一半Leila都记得,他们是她的铁杆粉丝。LeiLa又说:你们知道我今天是谁吗?

中野三玖、喜多……网友们纷纷打着名字,猜测着这粉色头发的二次元日漫人物究竟是谁。

Leila很开心,这是她最近一直在追的一部日漫。Leila说:“没错,是喜多!我要给第一位猜出来的宝宝送上今天的第一首歌。你想听什么歌呢?”之后那位网友却再也没有说过话,看来是换了频道。粉丝们继续纷纷刷屏,说着自己想要听的歌。这时,突然有人留言说:“Leila今天可以给我们跳一支舞吗?不要总是唱歌了。”于是网友们纷纷开始起哄:“是呀,从来没有见过Leila站起来过。”“该不会是个瘸子吧?”看到“瘸子”两个字,Leila的脸顿时感到一阵刺痛,鼻尖微微冒起了混着粉底液的汗珠。这位率先起哄的网友,Leila从没见过,看来今天是有人专门来砸场子的。这时,后台经纪人第一时间发来了一条带有命令口吻的信息:赶紧唱一首歌缓和气氛!

正当Leila情绪即将失控时,有一个叫K的网友突然跳了出来,说:“可以唱一首《范特西》吗?”K是谁?《范特西》是Leila最喜欢的歌,也是最擅长的歌。有一次,她记得在直播间说过,她喜欢里面的歌词:

范特西 今夜启程

与凛冽的冬日相持

我手中有一座島屿

金色岛屿 洒满余晖

我朝着岛屿方向

一直游

范特西是金色的

是我对未来的终极幻想

这首歌的发行时间是2000年,世纪交接,那时的她对新世纪还有许多期许。二十多年过去,那些期许都被时间一点点碾轧得稀碎,碎到已经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只有这首歌,偶尔还牵连着一些她过去那些残破的梦,比如再学两种乐器,比如当一个唱作人,比如周游世界。

Leila立即顺势回应道:“《范特西》,好,今天就唱这一首。”

“谁要听这歌!而且是这么老的歌。”留言的人还是那带头起哄的。

网友们起初的相互争吵,瞬间演变成了疯狂的辱骂。眼前的局面,让Leila的情绪终于失控了。也许是因为这首《范特西》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使得眼下这一头粉色假发的面孔变得既陌生,又恐怖。她不计后果地退出了直播间,关上音响,拔掉所有电源。狭小的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白炽灯和耳鸣交织在一起的白噪音。没错,只要断电,一切皆为虚妄。她一把拽下了粉色假发,扔在旁边已经堆得满满的脏衣筐里。

她闭上眼睛,向后仰倒在椅子上,双手用力按压着耳朵。耳鸣是她一贯的毛病,长时间佩戴耳机,再加上神经衰弱而导致的失眠,使她无法摆脱这种低频的噪音。她又搓了搓脸,回头望了一下窗外的风景。窗外没什么风景,无非是高耸的楼群和点点路灯。狭小的房间里被她布置得琳琅满目,墙上挂着一幅两千块的红发喜多拼图和一些画着喜多的小幅油画。她的床是用两张床垫拼凑起来的,被子上印的是喜多的巨型卡通形象。床尾上方的墙上,挂了一幅颇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味道的古典风景油画,那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河面倒映着两岸郁郁葱葱的植物,一幅静谧而祥和的景象。床旁边就是她的电脑桌,以及高低不一的架子,这些架子是用来架手机、话筒和灯光设备的。直播设备占据了大半个房间,从床走到门口需要侧身绕过它们。整个房间,只有一巴掌大小的镜子,甚至无法照全一整张脸。她讨厌镜子,讨厌镜子里的自己。只有视频里的她,才是真实的她。

手机在桌子上振动了一下,又是经纪人发来的信息。大概意思是这次直播需要扣一万块钱,因为违反了公司规定,引发了评论区内的争吵。

“一万?公司疯了吧。”Leila把手机扣在桌子上,没有回复,心烦意乱地把自己挪到了床上。按习惯,每次直播结束她都会看看后台的私信情况,翻翻网友们对她的评价。她很在意粉丝们的评价。但今天她什么也不想看,像是掉进了《范特西》的时光旋涡里,越陷越深。中关村步行街上的盗版磁带店,那家美国加州牛肉拉面的快餐店,没有一件产品是韩国制造的韩国城,文具店里循环播放着的《流星花园》主题曲,当然还有《范特西》。放学后,中关村步行街就是他们的据点,骑着车疯狂地往牛肉面快餐店里飞奔,要占四张桌子,他们十来个人要坐一起。Leila那时候不叫Leila,叫博奇。她喜欢画画,还和当时要好的一个男同学约定,以后一起去法国留学学艺术。那时候,巴黎就是他们的最终幻想,最终范特西。这一年他们初三,她还是有着一双美腿的阳光女孩。后来,博奇考上了美院附中,但那位男同学直接去了巴黎,慢慢地他们就断了联系。博奇上了美院附中后,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喜欢画画,老师说她天赋也有限。她在陷入了好一阵的郁闷后,觉得学个吉他,以后能当民谣歌手应该也不错。

总之,一首《范特西》让她回忆起了很多曾经的事。她转念又一想,那个网名叫K的人,或许应该和自己年龄相仿,或许他就是那位男同学也说不定。不知不觉,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梦见了那个初中男同学,在梦里他叫K,他一直背对着自己,冲着一面墙在画画。

Leila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脑子里还在延续梦中的情节,有点分不清时间和地点。她摸着手机,后台成千的私信充斥着语言的暴力。有人说她是瘸子,有人说她其实是个中年妇女,说什么的都有,但在众多私信中,她突然发现了K。

K:你还好吗?

此刻的Leila不太好。她随手点开了K的主页,是一个喜欢旅行和健身的男人,长年处于在外漂泊的状态。第一张照片是他和一辆房车、远山的合影,房车旁边是一条清澈的河流,还有一套户外桌椅。照片备注是:终于有时间把这些年的照片整理一下了。但令Leila有些不解的是,这些照片为什么都是在同一天发布的。当然,这只是她的一个闪念。他没有一张脸部特写照片,只有几张轮廓模糊的侧脸照。但能隐约看出来,他是一个瘦脸、鼻子高高的男人。Leila对他没什么幻想,只是有点好奇K的真实身份。

Leila想了想还是给他回了信:没事,都是正常现象。

今天雾霾,外面看不出是阴天还是晴天。她萎靡地躺在床上不想起来,闭上眼,天旋地转。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不是自己的。

闷热的夜晚,张存良躺在宝哥上铺来回翻身睡不着。宝哥踹了一下铁梯子说:“烦死了,睡不着就滚出去。”张存良一下消停了,又在没完没了地吸鼻子。宝哥用脚又敲了敲他的床板,“喂,没事吧你?”张存良没吭声,把脸藏进了被子里,鼻涕和眼泪全部蹭在了上面。三天前,后脑勺挨的那一棒子还隐隐作痛,恶心和眩晕感偶有发作,他一度怀疑自己得了脑震荡。他甚至有点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只是一睁眼睛,就躺在了一个办公室的沙发上。在几次的威逼利诱、拳打脚踢之后,他不再挣扎了,准确地说,他是被强制关押在了这里。

宿舍其他“狗友”都已睡着,阿水的呼噜声最响,他来这里已经6年了,并且业绩不错,老板很欣赏他,听说马上就要升级为合伙人,也就是说马上就能获得自由了。张存良在这三天里,仍在反复合计着逃跑计划。但重要的是,他始终没能看全这里地形的全貌,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以他现有所知的猜测是——这是一间废弃的厂房。防备森严堪比监狱。按照宝哥的说法,想要离开这里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再抓个人来做“交替”,另一个就是升级为合伙人。宝哥说等待警方救援的可能性很小几乎为零,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最有希望、可操作性最强的就是再骗一个人过来做“交替”。张存良不知道去哪里还能再骗一个人过来,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提高业务水平,这个比等待警方救援的希望还要渺茫。唯一的希望就是逃,但逃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很大概率都会被站岗的守卫当场击毙。宝哥也曾警告过他,想逃出去,那就是在自寻死路,没有人能成功地逃出去,被抓回来的人,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折磨得自杀了。但张存良不信,无论如何,他都决定要拼死一搏,他首要的任务就是要确定自己的位置。从孔大的呼噜声能听出来,他睡得很踏实,不像别的“狗友”那样,有的失眠辗转反侧,有的安静平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也有像宝哥那种,即便能很快入睡也要夜里醒几回上厕所。寝室里只有阿水一个人在打呼噜,睡得很沉。

张存良静静地平躺着,见宝哥的喘气声逐渐平稳,小心起了身。他慢慢爬下梯子,和寝室的守卫说了一声,“去厕所”,守衛又低声说:“不要打歪心思。”两人像是对了一句暗号后,张存良穿过长长的走廊去了洗手间。这条通往洗手间的走廊能让他得到短暂的自由,这条走廊狭窄,没有守卫。走廊外就是郁郁葱葱的棕榈树、椰子树、霸王棕。夜里,它们变成了一片黑漆漆的剪影。

宝哥说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曾在走廊上随手给张存良指了一下,那边过去就是湄公河。张存良站在走廊上,手扶着栏杆眺望着远方,想象着那不知方向的湄公河,想象着它汹涌澎湃地汇入大海的那一瞬间。他双手紧握了一下栏杆,栏杆的粗细程度正好与手掌的最大握力吻合。他一边搓握着栏杆,一边将目光收回,向下望了望:如果跳下去之后,能幸运地摔在灌木丛里没有摔伤,那就可以使劲地跑,跑过这一片空旷的院子,跑到那堵围墙前,如果没有被岗楼的守卫发现,就可以爬出去了。那么,那墙边上还得准备一个梯子……张存良越想越绝望,除非能有一个不惜生命代价的人愿意帮他,一个人不够,可能要两个。他叹了口气,不敢在此停留过久,速速回到了寝室。守卫一下拉住了他。

“你去哪里了?”

“洗手间。”

“洗手间?需要这么久吗?”守卫瞪着他,一下用力将他手抓起来,闻了一下,发现有栏杆的铁锈味,“再让我发现,我就送你去‘狗头那里。”

黑暗中,守卫的眼睛闪闪发亮,从这双眼睛里,张存良看到了无尽的深渊和死亡。

他回到床上,又闻了闻自己的手,他什么也闻不到。守卫是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我没有上厕所,他怎么知道我那一丝的想法,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宝哥睡觉轻,有点动静就会醒。张存良回到床上时,宝哥已经醒了,刚才守卫对张存良讲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觉得上铺这孩子太傻了。

正当张存良颇感睡意时,一声惨叫从门外传来,那声音听上去很遥远,却很清晰,像是穿越了很多墙壁才传达过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他是犯了什么错。男人又叫了一声,这叫声一定是从地狱里发出的。男人停止了哀号,余音还在空气中、墙壁间来回游荡。接下来,夜晚再次恢复了寂静。他紧紧闭上眼睛,裹着被子,身体突然一阵痉挛。这是他小时候坐下的毛病,每当紧张身体就会痉挛,像浑身绑满了绷带,使他一动也不能动。

张存良一夜没怎么睡着,昨天夜里守卫对他的警告以及那男人的吼叫,像是给他宣判了死刑。他的眼眶周围一圈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了洗漱间,从洗漱间又走到了食堂,之后坐到了工位上。宝哥的工位在他旁边,是“狗头”安排的,负责当他的师傅,教他所有关于业务上的事。张存良抻着脖子,对着亮得刺眼的屏幕发着呆。

“喂!”宝哥递给他一部手机,说,“这个手机是用来聊天的,所有内容都会被监控。”说完后,又递给他一袋槟榔,张存良是东北人,以前没见过这玩意儿,“这啥呀?”

“这都不知道?提神用的。”宝哥左边腮帮子鼓起了一个大包,牙齿上红了一片,看着挺吓人。宝哥勾搭的对象上线了,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着,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这是你的‘猪仔?”张存良歪着脖子看着宝哥的屏幕问他。

“对,养得已经差不多了。”

“长得还挺好看的,御姐型。”

“好看有什么用,有钱才是真的。”

“那她有钱吗?”

“目前看应该还行。”

“你咋知道的?”

“之前给我转过几万块钱。”

“这么多!”

“这算什么。”

宝哥手指头突然停住了,用一张血淋淋的大嘴对张存良说:“像咱们这种不懂电脑,又没有什么特殊技能的人,每天和姑娘们聊聊就好,聊进去你就会发现,聊天有的时候很有意思,比那些金融组的程序员要幸福得多。”张存良半信半疑,宝哥说的没准是真的,但他现在真的没什么心情和姑娘“认真”聊天,昨夜那在走廊中回旋游荡的声音,仍在他的心里不断盘旋,他终于忍不住问:

“宝哥,昨晚你听到有人惨叫吗?”

宝哥嚼着槟榔,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说: “好好干,不要总想跟你没关系的事。”宝哥又说:“第一天给你的手册有没有仔细看?”

张存良摇摇头。

“你要仔细看。”说着,宝哥从工位里拿出了一本已经翻得卷边的手册:“手册就是秘籍,里面会告诉你,怎么样开始聊天的第一句话。对了,咱们每天是有业绩要求的,要聊到100句话。七天后就要开始‘开单。否则下一个惨叫的人就是你。”

张存良似懂非懂,接过这本快被翻烂了的“秘籍”。里面有着详细的分析讲解,例如御女攻略、白领攻略、白富美攻略,等等。当张存良看到“傻白甜”攻略时,觉得这简直既荒唐,又可笑。宝哥却一脸严肃、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好好学,你也行。你打开和‘猪仔的聊天记录,我看看。”

张存良有点不好意思,对于勾搭女孩这件事,他一点经验也没有,别说主动勾搭,平时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张存良慢吞吞地打开了对话框,准备给宝哥看时,又用双手遮挡:“你还是别看了。”宝哥用力一推,之后笑得前仰后合。

“你说你是不是傻,上来就管人家叫‘小姐姐。这种搭讪早就过时了,鬼才愿意搭理你。”

“我看人家也和我聊了几句。”张存良越说越没底气。

“你再看看你的賬号里,什么都没有,一看就是骗子,而且还是手段很低劣的那一种骗子。”

宝哥在手机上点开了一个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里面的男人阳光健美,热爱运动,是一个有爱心的大男孩。宝哥沾沾自喜道:“瞧见没 ,这个男人就是我。”张存良又看了眼宝哥,一双夹脚拖鞋,手脚指甲都很长,再配上黑色跨栏背心和彩色短裤,地道的一个油腻中年男人,关键是还满嘴通红,一张血盆大口。张存良心里不禁一惊。

“这些照片的主人知道吗?”

宝哥拍了一下张存良的脑瓜子,“别问这么缺心眼的问题。人设很重要,你要先在媒体账号上建立你的人设,而且几个大平台,都要这么做,要统一。所以第一件事,你要找到一个目标,把他的照片挪过来。对了,一定不能找网红,太容易被识破了。你把自己想象成他,如果你是一个那样性格和有那样身份的人,你会怎么说话,你怎么和女孩子聊天。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你睡觉、吃饭都要把自己想象成那个人的样子。所以,不要照镜子。对了,你还要起一个网名。”

张存良在手机上翻了翻,终于发现了一个目标,这个男人看不出他的具体职业,或许也没什么正经职业,发布的照片有的是在家里抱着把吉他,有的是开着房车四处旅游,也有的是在健身房健身。他是什么职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长得还不错,甚至和张存良居然还有几分相似,开着房车旅行,这是他大学毕业那一年最想干的事。他给宝哥看了眼男人的照片后,宝哥也认为不错,觉得和张存良有点神似。

宝哥说:“以后你就是他了,像他这么酷的男人,应该配一个酷点的网名,就叫K怎么样?我以前看过一部侦探小说,里面的凶手就叫K,感觉特别酷。”

张存良觉得挺好,说:“行,以后我就叫K了。”

宝哥对张存良的态度很满意,张存良拿起了桌子上那包槟榔,取出一颗放到了嘴里,学着宝哥的样,使劲嚼着。张存良觉得槟榔味道也挺好,有股清香味,但吞咽几下后,他的心脏就开始“咚咚”地猛烈跳动。这是他第一次吃槟榔,他双手捂着心脏,感觉快要死了。宝哥说,慢慢习惯就好了,它就是提神的,没什么别的东西,放心。张存良发现,想要迅速上手,看来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吃槟榔。大约二十分钟后,心脏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脑子里像是有盏上千瓦的灯泡在发光。他打开网页,以K的身份重新“营业”。

宝哥突然转过身来又说:“只要你认真干活,那钱是赚不完的。不要总想着逃跑,你根本就逃不出去。昨天夜里的惨叫,我猜那人八成就是潜逃未遂。就算你幸运,逃出去了,那之后呢,你能干吗?一年挣的钱都不如这里的一天。”说完,又拍了拍他桌子上的手册:“我看你是聪明人,才告诉你这些的。好好学,我看好你。”

说完,宝哥又开始飞快地打字,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他又扫视了一圈工友们,脑子里不断出现昨晚的那声惨叫,宝哥说的或许是对的。100句的聊天记录,他必须要完成它。他又思考了一下,决定将目标对象锁定在网红群体,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网红赚钱快,她们的钱,说白了也是从网友那里骗来的钱,大家互相骗一骗,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他打开了最近流量最高的一个直播软件,开始搜索目标“猪仔”。张存良翻看着女孩们直播,寻找目标。与其说是在寻找“猪仔”,他更觉得自己是在狩猎。他在暗中观察,要仔细嗅出她们的味道,嗅出她们之间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猎物,不知不觉中,他突然感到了一丝成为猎人的快感。

他觉得直播带货的女生说话思路清晰、反应快,估计不好下手。直播旅游的大多也是穷游,骗也骗不到多少钱,还有直播弹钢琴和吃饭的,他都觉得意思不大。后来,直到晚上,他终于翻到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女孩的样貌让人猜不出年龄,是一张永远都让你记不住的脸。十分钟过去了,女孩除了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外,一首歌也没唱。但不知为什么,K就是喜欢看她。

Leila的朋友们,准确说是她曾经的那些朋友们当得知她被经纪公司签约后,都纷纷表示祝贺,说当网红挺好,轻松自由。可Leila自己知道,在那神经高度紧绷的三个小时里,是会把人掏空的。随着Leila的网红事业越来越红火,身价越来越高,身边的朋友也都莫名地自动消失了。可Leila并不在意,谁跟钱过不去?最关键的是,她喜欢网上的虚拟人设和虚拟世界,尤其是朋友。虚拟朋友最好,省事,不用见面。喜欢谁就聊着,聊烦了直接拉黑。现实世界是另一回事,就复杂多了,曾经一起长大的那些朋友不也都各散天涯了,况且谁愿意和一个像自己一样有残缺的人交朋友呢?

Leila今年35岁,至于男朋友,那种活生生的男朋友,有肉身的男朋友,她曾经想过,在她还是一个能活蹦乱跳、四处游走的阳光美少女时。但现在,她彻底放弃了,没人能看得上她,想想此刻的肉身,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就更别提男人了。但虚拟世界不一样,这里的世界是属于她的,她是女神,她是粉丝们的终极幻想。有太多为了能和Leila说上一句话给她疯狂刷礼物的人。

Leila躺在床上,翻看K的照片,那些云雾缭绕的雪山冰川、广袤平原上奔跑的动物和郁郁葱葱神秘的雨林,那些地方都是Leila曾经幻想过的地方。她想去很多地方,甚至环游世界。可现在,她寸步难行。最艰难和最绝望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恍惚,母亲日夜的陪伴和心理咨询师的耐心疏导,都无济于事。只有接通电源,打开电脑,进入那个迷离玄幻的虚拟世界,才能找到一点点慰藉,在那里有着像灯塔一般的指引,指引着她往更明亮的地方去。

事故是发生在一年前的冬天,她去参加哈尔滨的网红大会,在大会上她认识了一个同是北京的女孩——豹豹。这是她们第一次来哈尔滨,并且俩人一见如故。她们相约大会结束后,一起去看冰灯,顺便还能做一场直播秀。第二天晚上,俩人一进到冰灯博览会中,就眼花缭乱了。纷纷拿出手机,准备工作。Leila买了一根一米长的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在手里举着,对着手机跟粉丝们说,她终于买到了传说中的一米糖葫芦,但它实在是太长了,胳膊怎么举着都吃不到第一颗山楂。看到她那搞笑的样子,网友们纷纷给她点赞。她和豹豹一边走,一边振振有词地对着手机挤眉弄眼。而放眼望去,整个博览会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一个小时后,由于气温太低,手机很快就没电了,而她们也已经无心再直播,关了手机准备尽情地玩。她们去了一座巨型冰屋,冰屋外面连接着一个冰滑梯,排队的人很多,都冻得瑟瑟发抖。她们决定不惜排多久的队,都要玩一圈。轮到她们的时候Leila想和豹豹一起滑下来,管理人员也同意了,但在滑梯上,豹豹一个趔趄扑倒在了Leila的身上,Leila顺着滑梯翻滚而下,豹豹压在Leila的腿上,她们一直滑到了地面上,Leila惊叫着自己不能动了,豹豹倒是没什么事。管理人员赶紧叫来医护人员直接拉到了急救室。急救室里还躺着几个人,有头上包着纱布的,也有摔伤的,看来发生意外的大有人在。Leila的膝盖疼痛难忍,医护人员看了一下,初步判断是骨折了。

結果不出意外,左小腿胫骨骨折加上膝盖骨折,而医生在检查Leila身体状况时发现她因严重缺钙和营养不良,导致骨质疏松。当Leila的母亲询问医生她是否能恢复正常时,医生犹豫了,说:“幸运的话不耽误走路。”母亲当场晕在了父亲的身边。豹豹也是眼前一黑。父亲一下抱住母亲,大声叫了她几次,父亲把母亲搀扶到另一张病床上,小跑着去呼叫护士。父亲和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近过了。Leila躺在病床上,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脑袋也还有些发木,那是麻醉剂还没有完全消散的缘故。她异常平静,医生刚刚宣布的结果,她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看着晕头转向的父亲,另一张床上平躺着的母亲,和马上要开始哭泣的豹豹,她觉得像是在看一场滑稽的默剧。

当Leila反应过来时,是当天的夜里。今后的日子像是浮萍,晃晃荡荡的、轻飘飘的。她想象着很多画面,坐在轮椅上的、一瘸一拐的、孤老终身慢慢凋零地死去,但唯独没有想象过她将会戴着一顶粉色假发,以一张自己认不出的面孔给粉丝、网友们唱歌,这副面孔可以是任何一个她,但绝不是此刻的这个她。

在之后的两个星期中,是豹豹一直在医院陪护着Leila。她心存愧疚,觉得这辈子都无法补偿Leila。父亲和母亲早就被Leila劝回家了,只是偶尔他们才一起过来给她送一些营养品和衣物。Leila隐约感觉到,父母的关系好像因为这次的事故变得亲密了一些。

如果不是豹豹的陪伴,具体点说,如果不是豹豹怂恿她继续搞直播,Leila恐怕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管当时在冰滑梯上是谁的过错,她已经释怀了。

浏览完K的所有照片后,Leila又点开了网友们的站内留言,她逐一浏览,期待着有K的信息,果然K的名字真的出现了。

“《范特西》是我最喜欢的歌,真希望可以听你唱一遍。”

他们把这里叫作“科技园区”,园区内有餐厅、服装店和便利店,如果每天完成应有的业绩,“员工”是可以在规定的时间内下来自由活动的。园区很大,大得像一座城,有数不尽的写字楼。这里的人不知道园区的大门在哪儿,也无从知道自己身处何方。高墙上布满高压铁丝网,防止“员工”逃离。“员工们”也会三三两两到外面吃饭喝酒逛街,流行乐和霓虹灯把这里勾勒出了一幅其乐融融的假象。当然,以K目前的业绩还没有体会到这样的场景。

晚上八点,宝哥问他今天业绩怎么样。K摇摇头说,还没达标,但他有信心今晚会完成。宝哥拍了拍他的肩,回了宿舍。楼层内,还能隐约听见键盘飞速击打的声音,看来有些人还在为了业绩工作。

K打开直播软件,准时等候着Leila的出现。今晚的Leila显得朴素一些,穿了一件黑色T恤,头发也是黑色的。她在镜头前调试了一下位置后,打开了麦。K的思绪荡漾着,他真的很想听她唱那首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宝宝们,昨天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情绪失控突然离开直播间。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K看到评论区的留言开始刷屏,粉丝们都很支持她,纷纷责备昨天故意捣乱的那些人。

“今天的第一首歌是《心愿》。”Leila说罢,便拿起吉他,唱了起来。K有点失落,为什么不是唱《范特西》?她明明回复了我的信息。她的嗓音真好听,清澈,像山间的小溪,很甘甜,像晨间的露水。K闭上眼睛,这天籁般的声音把他带回了遥远的故乡。那是一个有青山和碧水的地方,有蓝天、有白鹭,也有自由。歌曲结束,K擦了擦眼睛,屏幕有点模糊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听下一首了。评论区内很多人在点歌,Leila和粉丝们互动着,自说自话。她说今天自己哪里也没去,中午把昨天剩下的麻辣香锅和米饭炒了一下,居然比昨天还好吃。说着,自己笑了一下。K细细地看着她,观察她,她绝对不是K会喜欢的类型,她的五官每个都很漂亮,只是组合在这张脸上,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总之,就是不难看,也找不到她脸的特点,一闭眼睛就会立刻忘记她的样子,她的脸仿佛就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而不是一个人。任何人都可以是她,她也可以是任何人。唯独嗓音,是那么特别。

“我看到很多宝宝想听《梦》,但这首歌我从没唱過。”她抱着吉他,试弹了几个和弦,又说:“哪位宝宝可以帮我找一下歌词呢?”之后歌词出现在了屏幕左下角。她的眼睛很大,向下看时睫毛会遮住半只眼睛,显得很可爱,又有点傻。K盯着她,想,能行吗这姑娘?

Leila说话的声音很普通,可以说是和她的脸一样,寡淡得像清水煮白菜。但闭上眼睛听她唱歌,她的样貌似乎就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每次唱歌结束,她都会说一些和唱歌无关,也基本和留言无关的话题,她说自己很会做饭,喜欢吃茄子配米饭,不喜欢面条。她最讨厌鱼,做完整个房间都是腥乎乎的味道。

“我也是呀!最讨厌鱼。”K想着,母亲每次做完鱼,不管怎么清洗厨房都是腥的,手上、衣服上、头发上,哪哪儿都是。

“好了,今天最后一首歌是《范特西》,送给一位……朋友。”

晚上接近十点,神经高度紧绷的一天让K有点恍惚了。当他听见《范特西》的时候,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嘴角不由得向上扬起。

今夜启程 与凛冽的冬日相持

我的后腰口袋有一座岛屿

金色岛屿 洒满余晖

这到底是真是假

那是我对你的范特西

对你的终极幻想

K戴着耳机,双手交叉抱在头上,上半身靠在椅子上。他随着旋律哼着调,他总觉得这首歌的歌名应该是另外一个。这首歌很熟悉,熟悉到他可以一起跟着唱。

“晚安了宝宝们。”Leila的脸从屏幕上消失了。K还在沉醉于这首歌的余音时,突然想到了今天的业绩。他立刻给Leila发去了私信:今天的歌真好听,是我上中学时最喜欢的歌。

他终于对Leila撒了第一个谎,又说: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没想到Leila真的回复了信息,信息上是一串数字和字母的号码。

K像是刚刚击毙一头猛兽般,肾上腺素迅速飙升,让他脸颊微微泛起了潮红,心脏的跳动让他手指发抖,在等待Leila通过他的好友验证时,他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像是要钻进手机一般。

“加了!”K几乎叫了出来,第一句话该和她说什么呢?他慌张地翻出了“秘籍”手册,找到打招呼那一篇章,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做好准备。他迅速浏览了一遍后,不是土味情话,就是假装加错好友,要么就是连他都不想回应的开场白。他扔回了宝哥的桌上,想着,就靠这些“秘籍”,能被钓上来的“猪仔”也真够没脑子的。正在他犹豫的时候,Leila突然给他发了信息:你也是上初中的时候听到这首歌的吗?

K想都没想,回答:是呀,每次听都能把我带回从前。

L:你是在哪里上的初中?

K:我在北京上的,你呢?

L:你在哪个区?

K:我在海淀,你呢?

L:这么巧,我也是!

K心中一惊,没想到这开场来得如此顺利。也不得不佩服宝哥的业务水平。幸亏他在这之前把Leila所有的背景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K抱着手机,回到了宿舍,他忽然领略到了宝哥的话:和女孩子们聊天真挺有趣的。他不知道和Leila聊了多少,但早已超过了今天业绩。

Leila在这种虚幻的甜蜜中赤裸地旋转着、眩晕着,她喜欢这种甜蜜的虚无,像某种变形,像癌细胞般滋生蔓延,让她毫无防备地深陷其中。她要把这一切分享给她最好的朋友,豹豹。此时的豹豹已经不再做博主,她一口气将全部的账号注销了,彻底从网络上消失了。她的消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被风吹走的一粒尘。豹豹收到Leila的信息时,她正带客户在天通苑看房子,一个小时后才给Leila回了电话。豹豹从黑漆漆的单元楼走了出来,深深呼出一口气。这个客户马上就要签单了,她催Leila长话短说。自从豹豹做了房产经纪,就很少再和Leila通电话了,她们听到彼此的声音都有些陌生。Leila劝豹豹,现在网络仍是大趋势,干得辛苦,就再回来直播。豹豹确实考虑过换一个行业,销售新能源汽车,或是自学一个配音、建模,但从没想过要回去。她已经受够了那些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世界,她觉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电话即将要挂断的时候,Leila终于说到了主题——她恋爱了。当Leila说出“恋爱”两个字的时候,自己都难以置信,她原来恋爱了。豹豹一惊:

“你们怎么认识的?”

Leila吞吞吐吐地说:“是在我的直播间里。”

“该不会是骗子吧,你要小心哦。”

Leila:“怎么会,他也在海淀上学,学校跟我们一街之隔。他们学校的足球队很有名。”

豹豹:“他是做什么的?有正经工作吗?”

Leila:“当然有,他在一个科技公司里,就是大厂。他还跟我说,他有五险两金,这人真有意思。他是东北人,但小学就到北京读书去了。”

豹豹:“科技公司?那就是码农呗,码农每天都忙死了,怎么还会有时间刷你的抖音?反正你要多个心眼。”

Leila自顾自说着很多有关K的事情,短短两天,她已经基本掌握了K的所有信息。豹豹说她真的应该到外面走一走,等签完这一单,她就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到时她要带Leila去旅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真正的人。Leila浑然不屑,外面的世界她一点都不感兴趣,甚至她一步都不想离开自己的房间。豹豹临挂电话前说,等自己签完这一单就来找她。

Leila的心被K充盈得满满的,无论是做饭、洗澡、化妆还是整理房间弹吉他,她的心里总是装着这个阳光健硕的男人。K告诉Leila,此刻他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自驾,他喜欢独自上路,更自由,更随心所欲。他给她发了很多草原的照片,说这里的牧民很纯朴,空气很清新,草原与天交汇在一起,望不到边际。K还说以后想带她一起去旅行,想和她一起躺在草甸上看云彩。Leila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她似乎可以嗅到那股淡淡的青草味,但她讨厌大自然,更不会躺在草甸上,以及绝对不会与K相见。

傍晚,K又给她传来一个视频,这是他眼前的风景,视频摇摇晃晃,显然他是一边开车一边录下的。Leila让他小心开车,等停下来的时候再拍。第二个视频又传了过来,Leila依然欣喜地迅速打开,眼前是连绵的山丘,他颠簸地在草原上疾驰着,有风和音乐的声音。显然,他已经驶入了一片没有公路的地界。突然间,画面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伴随着“啊!”的一声,视频结束了。Leila立即发信息:你没事吧?K没回她的信息。Leila有点着急了,又说:人呢?你不要吓我呀。K依旧没有动静。Leila拿着电话不知所措,反复看着刚刚的视频,推测他应该是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翻车了吧?她看着K的头像,几次想给他打个语音电话,但还是没有勇气拨出去,他们还只是打字聊天的关系。半个小时过去了,K终于回了信息,果然,K翻车了。他用语音发去了消息,说自己眼睛有点花了,居然没有看清前面的地貌,翻在了一个沟里面。这是Leila第一次听见K的声音,虽然在北京上了那么多年的学,但还是隐不去淡淡的东北口音,他的声音很好听,她忍不住又听了一遍。Leila想了下,还是选择了打字回复:你受伤了吗?K继续用语音说,只是胳膊擦破了点皮,腰也扭了一下,其他都还好。我已经呼叫了救援,但不知道他们多久才能到,这个地方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不过,你别担心,办法总是会有的。Leila说,你倒是挺乐观,万一等到晚上都没有人来怎么办?K说,我车里面有露营的帐篷和睡袋,旅途就是这样,会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事,往往这些事才能被记住,它们都是最珍贵的记忆。这里很美,你要是在我身边该多好。K拍了一张草原上的晚霞,那热烈的橘粉色是Leila最喜爱的颜色。她把自己从椅子上挪到窗边,拉开纱帘,灰蒙蒙的天空半悬着一个橘色太阳。她想象着此刻的K,想象着那一片晚霞。

K又发来了信息,说附近的牧民可以援救,但需要三万块钱的费用。救援大队人手不足,要后天才能赶过来。他手上没有这么多的现金,银行转账也要明天才能到账,他问Leila可否微信支付,先借他三万,明天再还给她。Leila突然犹豫了,她突然想起了豹豹的话:该不会是个骗子吧?Leila仔细翻看着聊天记录,翻车前一刻的视频和他说的所有话,综合分析应该不是个骗子。正当Leila犹豫之际,K又发来了信息,Leila突然有点紧张,他说: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可一时真的也想不到可以信赖的人。你不用管我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Leila想都没想,给K一下转了五万块钱,在确定付钱之前,突然有一个防诈信息提醒,Leila看都没看,输入密码,转了过去。K答应她,明天一定会原数奉还,他又发来牧民拖车的视频。转账成功后,K在Leila心里的分量又加重了些。金钱上的关系似乎给他們之间镀了一层膜,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萦绕在Leila心里,她希望K今晚可以平安度过,希望牧民可以帮他把车修好,她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豹豹的话总会时不时冒出来,这像是一种冥冥的警告。

晚上八点,Leila准时坐在手机前,准备直播。她有点心烦意乱,她知道今晚K是不会听她唱歌的。

“我好!我很好!努力会更好!”宝哥、K以及和他们一组的其他十个“狗友”对着“狗头”喊完口号后,原地解散,坐回自己的工位上。每天,他们都会分成小组喊口号,口号声震耳欲聋,空旷的办公室很难看得见尽头,回音击打在墙壁上,来来回回地冲进K的耳朵里。努力真的会更好吗?

K:“宝哥,我做好这一单,就能放我走吗?”

宝哥四下里看看说:“别做梦了,赚不够二百万,就别想出去。”

K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想,Leila这个傻姑娘,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钱。

K又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二百万,打死我,我也完成不了。宝哥,我想走,想出去,我想爸妈,还有我妹妹。”说到家里人的时候,K突然鼻尖一酸。

宝哥:“赚不到二百万,也没关系,抓一个‘交替过来,你也能走。”K又糊涂了,问:“‘交替?你的意思是让我再骗一个人过来?”

宝哥点点头:“脑袋也没有那么笨嘛。”

K欲言又止,宝哥本来正和他的“猪仔”聊得起劲,可见K这副死样子,暂停了聊天。他拍了拍K的腿:“难道就你有家人吗?在这里的人谁不想走。但你越想走,你就越走不成,这话你信不信?我不是要吓唬你,我把你当兄弟才说的。在这里,死个人太正常了,完不成业绩的,想要逃跑的,偷着给外面的人发信息被抓的,但你看,警察有来过吗?不要总想着跑,唯一离开这里的方法就是要把业务做好。”宝哥缩着脖子,K竖起耳朵,揪心地听着。宝哥像是在说一件不可告人的惊天机密一样:“实话告诉你,你来的这个地方就是个监狱。有人曾经从十楼跳下去过,摔死的、摔残的、摔成植物人的都有。也有跳下去没什么事的,但都是跑到围栏边就被击毙了。摔死的或是直接击毙的倒是好说,直接死了。摔残的下场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活活被关了三个月,其间有被打死的,也有饿死的。‘狗头就是要警告我们不要逃跑,都是徒劳。”

宝哥把身体重新直立在电脑前,他盯着电脑页面上“猪仔”给他的留言,无动于衷,他呆坐着,也不再继续嚼槟榔,腮帮子一边鼓出来的大包看上去很滑稽。K看着宝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人好像飘到了另一个地方去。自从宝哥说完这番话,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对了,他没再和K说过一句话,中午饭也没吃,除了面无表情地对着“猪仔”聊天,完成业绩,就没再做任何事情了。宝哥的心中有着无尽的苦闷,那种苦闷对曾经的K来说是那么的遥远,他无法想象宝哥都经历了什么。但此刻,他看着颓废、一言不发的宝哥,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他真的不知道吗?他一定是知道的。

K没有告诉宝哥他已经成功开单了五万块钱,“狗头”对此也没有任何表示,三天只开单了五万,对公司来讲效率太慢了。五万块钱是直接转到公司账上,他想钱一到账,就立即把Leila删掉。可Leila的信息不停发来,她对K的担心是发自内心的。K看着“删除”键,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忍心把她删掉。他想,或许她还有值得利用的地方,或许能帮自己逃离此地,她是他的唯一希望,只是需要一个时机。想要继续和她保持联系,就必须要还给她这五万块钱,或是要编造更多的谎话和故事。K集中精力,像是被催眠一样,思索着如何凑到这五万,没准她真的就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与此同时,K的心里还在盘算着更大的事情。

傍晚时刻,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打在K的脸上。每天,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阳光。他突然从工位上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守卫面前说,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狗头”说。守卫上下打量他:“有什么事晚上再说,现在不行。”K又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事,现在不说,会影响公司利润。”守卫笑了一下:“好,我就看看你在耍什么把戏。”守卫走在他的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狗头”办公室在B座,“狗友”们的办公区在A座,他们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架在两栋楼之间,走过去,以每步迈80厘米的距离,匀速前进,需要大概三分钟的样子。这是K来到这儿以后,第一次走在这条走廊上。在这三分钟里,K迅速将周围的环境横扫一圈。从这条走廊上,他可以看见在这座园区内,有数不清的高楼,那些高楼都是做什么的?难道也是和这里一样?在左手边,是园区内的商业街,霓虹灯和小餐馆的招牌尚未点亮,看上去还没有营业。路上有守卫拿着长杆枪在巡视,他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从这个位置,他看不见园区的大门,也看不见高耸的围墙,只有从宿舍外的走廊,才能隐约看到围墙。围墙,那是离外面最近的地方。他在心里再一次打消了从这里跑出去的念头。在走进B座的前一秒,他看见了远方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椰子树或是棕榈树。他喜欢椰子树,也喜欢体形巨大的旅人蕉,这些热带植物总能让他心潮澎湃。

这是K第一次见“狗头”,他正对着电脑上的一串数字仔细地看,守卫把K带到他的办公室后,就守在了门外。K不知所措,“狗头”也没理会他,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用眼睛扫着周围。但这里实在朴素得有点简陋,墙上的风扇不停转动着,来回吹着热风。K不知道此刻是否要咳嗽一下,提醒他。但屋子里很安静,他一定知道这里还站着一个人。K反复斟酌了几次,还是决定站着继续等待。过了很久,K有点站不住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时“狗头”突然把身体转了过来说:“什么事?”

“狗头”嘬腮、高颧骨、吊眼、塌鼻,皮肤很黑,从样貌上辨别应该是南方人。他穿着一件棕黄色的花衬衫,一条肥大的短裤和夹脚拖鞋。K突然不知道从何开口,一时哑住了。

“我……想跟您说一件事。”K的双手背在身后,两只手相互攥成了一个拳头。“狗头”仔细盯着他。

“我昨天开了一个单,五万块。”K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看到了。然后呢?”“狗头”有点不耐烦了。

“我想,这五万块钱能不能立即还给那个女孩。”

“什么?”“狗头”以为自己听錯了。

“您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我和那个女孩说的是‘借,我答应明天就要还给她钱,我想要赢得她的信任,这样我才能把她骗来做‘交替。”

“五万块钱,她就能信你?是你蠢,还是我蠢?”

“我保证,她一定会来的。”

“如果来不了,我就把你卖掉。”

“如果,我把她骗来做‘交替,你会放了我吗?”

“那要看她能给我带来什么。”

“她是网红,唱歌的网红。她的无脑粉丝很多,我想,让她去骗几个人都不是问题。”

狗头拉起他的一只胳膊,说:“怎么说是‘骗呢?我们不是‘骗,他们才是。我们只是把他们‘骗走的拿过来而已。拿过来孝敬我们的家人,这样不好吗?”

K用力点了一下头,“狗头”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我答应你,‘交替骗回来,我就让你回家。”

“那这五万块钱……”

“阿水!”狗头叫了一声后,门立刻被推开,原来那守卫叫阿水。

“你去给他工作账号转五万,现在就去。”“狗头”说话间,一直盯着K,而K一直盯着脚面。

“狗头”又说:“这钱会转入一个公共账号里冻结,你跟她说,一个星期银行才会解冻,到时钱就会入账。”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你要把她弄过来,钱就会划入你的账户,要是她不能来,我就会把你卖掉。”

K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再说一句话。

阿水将K带了出去,K轻轻关上门,又随着阿水从B座穿梭回A座。在过廊桥时,K不再把目光投向热带植被,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堵高高的围墙。

回到工位,K瘫坐在椅子上,脸颊火辣辣的,看着屏幕上Leila给他的留言,一时不知怎么回复。刚刚那像是一场死里逃生的挣扎,向“狗头”给出的所有承诺,全是他的想象。他盯着Leila的头像和名字,脑袋发木。“狗头”说的“把你卖掉”,是要卖去哪里?无限的恐惧在眼前逐渐蔓延开来,他侧头看了看正在工作的宝哥,宝哥的脸似乎比以往看起来都要温暖,宝哥或许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Leila的信息再次传来:“你到底跑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回信息,借我的五万块钱今天可以还吗?”

K又翻了翻前面的七条信息,态度从关心到担忧,又变成焦急,现在又来催还钱,果然K还没有得到Leila的全部信任,或许还了这五万,她就会彻底地听从于他,或许她就会来这里找他,或许他就能逃出这里。K将手指用力甩了甩,放回键盘上:亲爱的,实在抱歉,车子早上修好了就一直在路上,直到这会儿才有信号,我这就把钱转给你。

Leila:你安全了就好,钱不用这么着急给我。你安全到家再还我也不迟。

K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一个人的全部信任,只有时间才能将一个人的本性全部展示出来,就像是狩猎,静静地等候,让猎物体会到十足的安全感后,再以致命一击,彻底击毙。或者,他们彼此要共同经历几次大的事件或磨难,但他没有时间,更没有机会与她一起经历什么。到底该怎么做呢?

K被夜幕紧紧包裹着,逃出去的希望飘忽不定。他敲了敲宝哥的床板,宝哥也还没睡着。

“什么事?”宝哥翻了个身,床吱吱扭扭地响动着。

“宝哥,今天我去见了‘狗头,他说抓不来‘交替,我就要被卖掉。被卖掉是什么意思,会被卖到哪里去?”

“你对‘狗头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就是我现在在聊的那个女孩,我也是被逼急了,不然也不会跟‘狗头说要把她骗来做‘交替的。你先告诉我,会被卖到哪里去?”

“芭林园区。只要到了那里,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夜很静、很黑,从宝哥和K的床铺上看不到窗户,也见不到一点亮光。他们像是被扔进了无尽黑暗中。

“在芭林园区的人,都是死人。”宝哥突然又说,“抓‘交替,把身边的人骗来……如果你想当一个坏人,你可以是很坏很坏的。在这儿,你可以看到人性最壞的一面。”

K:“家里人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宝哥:“父母肯定是不知道,但现在妹妹可能已经猜到了。”

K:“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也是被人打晕了送到这里的吗?”

宝哥:“不,我是自愿的。”

K:“自愿的?那你现在一点也不后悔?你真不再试试了吗?到了外面,你就是自由的。你也有家人,他们也会想你的。”

宝哥站了起来准备去厕所,显然已经不想再跟K继续这种无谓的聊天了,“自由能给你饭吃吗?”

K心里沉沉的,他有想念的家人,未来对他还在远处挥手。

宝哥悄声又说:“告诉过你了,你这个年轻人的想法很危险。干得越好离自由就越近。”

当宝哥还叫郑宝林的时候,还在文昌的椰林地里收椰子,地里不忙的时候就会开着他那辆新买的电动车跑“滴滴”,有时也去给开椰子摊的妹妹帮帮忙。家中两位老人没什么大毛病,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想在闭眼前,看见郑宝林结婚。这年他38岁了,自从离婚后就没再找过什么人,他讨厌那种一地鸡毛的日子,怪没意思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郑宝林总觉得人生不该就这样,浑身的气力不知该挥向哪里,当然他的心也在远方,可是远方又在哪里呢?

对宝哥来说,文昌很小,小到几乎所有街坊他都认得。谁家有什么事,也都会迅速飞到宝哥和他妹妹的耳朵里。最近,宝哥和妹妹总是会听到有人去了更远的南方做生意或打工,一个月挣的钱,比他们一年甚至两年挣的都要多。宝哥和妹妹起初不信,但后来,发现邻居家的生活状况确实有所好转。他们先是衣着变了,紧接着连车也换了,后来他们就离开了文昌。妹妹猜测,应该是赚了钱,搬家了。妹妹说,她不想再摆椰子摊了,趁着还年轻,也想去外面看看。宝哥知道妹妹的意思,说,如果有门道了,还是我去那边打工。你在这边的椰子摊虽说挣得不多,但起码也是个营生。家里不用你养,踏踏实实找个人结婚,不要像我一样,结了又离的。折腾到了快四十,最终还是一事无成。妹,还是我去打工。

那个地方在哪里呢?宝哥问到了街坊,街坊说他儿子好像提过那个地方在越金,越金的一个科技园区,说是坐船就能到,具体的他也不知道了。宝哥说,那要怎么联系上对方呢?街坊摇摇头,只是说是朋友介绍过去的。宝哥还是一头雾水,妹妹给宝哥提议:不然先去越金,之后再找工作就会简单些,去到那边的人好像都发家致富了。宝哥觉得有道理,立即订了一张去越金的机票。

越金,这个对中国免签的地方实在是太美了,连椰子树也显得熠熠生辉。宝哥刚刚抵达的前两天心情愉悦,想着要是能在这里扎下根来就好了,可以把妹妹接来,之后再把父母接来。这里的女孩子也漂亮,分不出是哪里的人,很多像是混血儿。后来,他就真的爱上了一个混血儿。

晚风从海边红树林间拂过,湿湿的咸咸的,有树木的甘甜,也有爱丽丝头发的香气。爱丽丝的身份始终让宝哥觉得是个谜。爱丽丝本人就是个谜,越金和美国的混血,还是越金和法国的混血,他也搞不清楚,总之,她有一半的血确实是来自越金。爱丽丝真美,宝哥时常会一直盯着她看,他从没见过如此动人的姑娘,连她的呼吸都是香甜的。这是他第一次陷入了爱情的困顿中。

爱丽丝的长发被晚风吹到了郑宝林的脸上脖子上,痒痒的、软软的。爱丽丝说:“每个人来这里都有一个发财梦,你来这里也是为了来寻它的,是不是?”

郑宝林笑了笑:“是呀,这样的人,你见过很多吧?他们都发财了吗?”

“很大一部分都发财了。少一部分人,运气不好,就灰溜溜地又回去了。”

“我想,我是运气好的人,运气好,才会遇到你。”

爱丽丝靠在了郑宝林的肩头:“我帮你实现愿望好不好?”

郑宝林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要怎么帮我?”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在这里的一家科技公司上班,也像你一样来寻梦的。”

“那他成功了吗?”

“当然,半年就发家了。”

“那是什么公司?我这样没有技術的人也可以去吗?”

“他们门槛很低的,我这个朋友也是刚开始什么都不会,但后来很快就会上手。具体的事情,你可以和他聊一聊。”

郑宝林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亮光,那应该是对岸的灯塔在发光,他一手紧紧搂住了爱丽丝。郑宝林想:对,就是科技公司,他们都是在这里的科技公司发家的。无论怎样,都要试一下,我郑宝林总算要有出头之日了。爸妈、妹,你们等着我。

郑宝林进入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交护照和手机,说是为了他的人身安全考虑。当然,没有手机,他就没办法和爱丽丝以及家人取得联系了。当“面试”一轮过后,像郑宝林这种没有任何技术的人,被分配到了杀猪盘的恋爱组。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经过一个月暗无天日的“工作”,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捆绑后,他居然得到了第一笔丰厚的工资。“狗头”说,这钱他可以自己存下,也可以交给他们寄回家。郑宝林想都没想,自己留了日常开销后,全部寄回了家中。他低头盯着手里仅存的钞票,想着爸妈和妹妹应该很高兴吧……他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狗友”,不知道爱丽丝现在在哪里,应该感谢还是应该恨她。电脑屏幕前跳出来一条条的信息,是那些他正在聊天的姐姐妹妹,她们像一根根的细针扎在头皮上,让他浑身发麻。

月底,按照这里的规定,在守卫的监督下,是可以给家里打去电话报平安的,是妹妹接听的电话,她高兴得哭了出来,喊着问他这些天都跑去哪里了,怎么一直不跟家里联系?一连串的问题,让郑宝林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回答,他也没有回答的权利。他只是说,我挺好的,这边工作已经稳定下来,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电话那头,又换成了母亲的声音,母亲耳朵不好,拿到了郑宝林寄回去的钱后,妹妹立即给她配了助听器,她现在可以听电话了,但说话还是会扯着嗓子喊,时不时父亲的声音也会隐约出现,他们现在都过得很好。母亲又喊着问,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呀?邻居家又在问,如果合适你把他也介绍过去。郑宝林看了一眼“狗头”,狗头在手机上给他打了几个字:“科技公司”。郑宝林看着手机跟母亲说,是在一家科技公司。母亲又问了些什么,郑宝林没听清,守卫指了指时间,示意他马上要结束通话了,郑宝林说他下次再打来电话,之后便挂断了。

郑宝林舒了口气,他知道家里人过得很好就足够了,守卫拍了拍他的肩说,看你家里人现在过得多开心,干得好年底还会有分成,你干得越好,他们就越开心。守卫突然蹲在他面前说,你妈妈刚刚是不是问你,邻居家的也想到你这里来工作?郑宝林点点头。守卫又说,你和那家人熟吗?郑宝林点点头说,从小一起长大。守卫又说,你要是能把他介绍过来,你年底的分红知道有多少吗?郑宝林摇摇头。守卫比了一个“五”,郑宝林不明白什么意思,守卫说,起码有五十万。

郑宝林和那邻居家的孩子从小都在这条街上长大,他管那家孩子的父亲叫北叔,他们两个小孩无数次躺在椰子林里,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畅想着不着边际的未来,相互安慰着彼此不那么精彩的人生,咒骂那些已经发达的街坊。五十万,这是他种一辈子椰子也赚不来的钱。

这天晚上,夜空中突然放起了烟花,所有人都赶紧跑到窗户边上,抬头望着远处璀璨的烟花,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呼,“狗友”们说,瞧他们组的业绩又破亿了。另一“狗友”说,那他们组年底能有多少分红?平均下来每人一百万是有的。郑宝林的脑袋一阵发木,一百万,一百万……我要挣够一百万。烟火把他的脸照映得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黄色。

郑宝林彻夜未眠,这些残酷的现实让他陷入了一片混沌中,然而就在这片混沌中他突然看清了一件事——人性的恶是永无止境的,正如此刻的他。他又想着,爱丽丝,当初的我值多少钱?当他认清这件事后,他终于作出了决定,然后在凌晨时分沉沉地睡去了。

过了几天,郑宝林向“狗头”承诺,一定会把朋友骗来当“交替”。“狗头”也向他承诺,事成后五十万会立即转给他的家人。但同时,郑宝林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不要把他们分到一组,如果有可能尽量让他们永远都不要见面。“狗头”问,你朋友是否有技术?郑宝林摇摇头,那么就给他放到别的公司去。郑宝林很惊讶,说,这里还有别的公司?“狗头”笑笑说,这里是一个科技王国,有成百上千的公司,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是不是很有趣?郑宝林的鼻尖瞬间起了一层汗珠。郑宝林弱弱地问,这个王国里,都是干这种事情的?“狗头”说,就是普通科技公司,创意产业园区,不要想太多。

令郑宝林没想到的是,他的朋友小北来得如此之快,听“狗头”说,小北三天就到了岗位,但家里却迟迟没有收到那五十万,原因是小北在第四天的时候就死了。郑宝林知道消息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双耳顿时“嗡”的一下,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次的突发性失聪几乎持续了两个星期,而在这两个星期之内,小北的死也被传得沸沸扬扬。在这无声的世界中,除了耳朵持续发出的轰鸣以外,他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无尽的痛苦和悲伤使他第一次想到了死。死了就能彻底摆脱一切了吗?他怕他会死不瞑目。

郑宝林也不知道这两个星期是怎么熬过来的,也不知听力是从哪一刻起开始慢慢恢复的,也许是从爱丽丝突然闪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们的再次相遇或许多少还残存着一些温情。那是在郑宝林所属的公司创收破亿的夜晚,按照惯例,公司要大放烟花,以示庆祝。公司老板将大摆流水席,请公司全体员工共进晚餐。当宝哥双目凝视受奖员工手上的那一百万奖金钞票塑料牌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庞,那是爱丽丝,她在人群中依然那么瞩目动人。郑宝林一下冲到了她身边,拉着她的双手:“爱丽丝?”爱丽丝嘴巴动了动,似乎在说:“好久不见。”或是“你还好吗?”

郑宝林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爱丽丝好像又说了一句什么,他什么都听不见,周围的嘈杂,耳朵的轰鸣,让他不知所措。郑宝林一下流出了眼泪,将爱丽丝抱住了,说:“我知道你也是被骗来的,也是迫不得已!”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鞭炮声,人们欢呼着,为这漫天的金灿灿的钞票而欢呼。他不知道爱丽丝是否听见了他的话,也不知道爱丽丝是否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们这一次相遇像梦一样,如此虚幻而抽象,爱丽丝在说什么,他怎么也猜不到,但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小北的死他要负责,他要为北叔一家负责,也要为父母和妹妹负责。他重整旗鼓,为这一切还债。

后来,郑宝林曾在园区内又见过一次爱丽丝,那时的他耳朵已经完全恢复了,人们又纷纷站在园区内的街道、小广场、餐厅前仰头看着漫天的烟花,宝哥就在人群中看见了爱丽丝。她依旧那么美丽、那么瞩目。他立刻走过去,有很多话想要问她,或是质问她,思念、愤怒、疑惑,种种的思绪迎面而来,当他走到她身后时,又迟疑了。

“爱丽丝?”宝哥叫了她。

爱丽丝回过头来,好像知道他就在她后面一样,并没有显出多么惊讶的表情。两人望着彼此,郑宝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爱丽丝突然上前拥抱住了郑宝林,在他耳边说:“穿一件白衬衫,手里拿一片椰树叶,想办法去越金火车站,你就能回家。有人在监视我,不能多说。”说罢,她给了郑宝林一个飞吻,便匆匆离去了。这也是郑宝林最后一次见到她。

“到家了吗?一切都好吗?”晚上直播结束后,Leila给K发去了信息。自从Leila催过K还那笔五万块钱,并且收到银行的转账信息后,心中对他就一直怀有愧疚,甚至让她感到自己亏欠了K什么。虽然信息显示是一个星期后才能到账,但足以得到她的全部信任。由此,Leila对K的牵挂更胜于从前,当初真是不该用那样的态度催他还钱。没过多一会儿,K回复了:“刚刚到家。太累了,看来真是上年纪了,以前就算开十个小时车,也不会感到一丝压力。”

“我也这么觉得,现在每场直播结束后,感觉人都要被掏空了。躺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动。以前从没想过说话、唱歌竟会这么消耗体力。”

“你要是觉得累,就不要再继续做直播了。”

“那我靠什么赚钱养活自己。”

“你来找我吧,我们一起生活。”

Leila盯着“我们一起生活”几个字很久,鼻尖有点发酸,又说:“就是随便说说,我怎么可能会累呢,我是活在视频里的人,可是有人设的。”Leila又发去了一个搞怪的表情。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說白了,没了这个人设,我整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说得更明确一点吧,我只有在网上,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才叫Leila,才是你正在聊天的这个人。”

“我不管那么多,不管是虚拟还是现实,我都喜欢。我有正经工作,还有五险一金。”

“五险一金?”Leila笑得在床上翻来覆去,这冒着傻气的朴实让她觉得这个人实在太可爱了。这与那个驾着房车在沙漠、平原上拉烟疾驰的阳光男人,判若两人。她无法将这两种分裂的形象黏合在一起。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可以让你有这么多悠闲的时间在外面流浪?”

“我有一家自己的公司,是做金融方面的,所以时间比较自由。你有喜欢去的地方吗?”

Leila曾经向往过非洲,那片陌生的土地像是富有魔法般,深深地吸引着她。Leila说,非洲是一个神奇的地方,那里有看不到边际的平原和在平原上奔跑的动物,还有古老的原始民族身上斑斓的涂鸦和从来没有听过的乐器,我曾经真的很向往那里。K说,那我们可以一起去,听说非洲有特别奇特的棱皮龟;去看泡在珊瑚礁里的河马,听说海浪可以冲去它们身上的寄生虫;还有在非洲的西海岸有一个叫作卢安果的国家公园。Leila说,你听说的可真不少……之后,K又给Leila发了很多条信息,可Leila已经沉沉地睡去了。K伸了个懒腰,关上电脑,脑子里全是非洲平原的画面。他确实也向往那里,也确实和朋友们商量过要去那里的事情。那些“听说”过的事,都是他以前从纪录片和网上看到的。非洲,对于他们来说,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Leila已经习惯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来自K的信息,那就像是清晨来自身边情人第一个吻一样的抚慰。K最后一条留言是“我想要过一种自由的生活,与别人无关的生活,在我们都自由的时候”。Leila本想按照每天惯例,先是阅读K的信息,之后再叫一份连同早餐和午餐的外卖,但她被这段文字疑惑住了。“自由”,一个多么简单而又肆意的词语,她环顾四周,自从意外发生以来,她就更加笃定只有那个虚拟世界才是她真正得以自由的地方。她无法再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及善意,她甚至感到自己受其所压,而如此孤独。事发突然,都是命运,如果她还是曾经那个她,还有一双让别人羡慕的修长双腿,她当然要继续探索这个未知的世界,然而,注定无法如愿。一夜之间的残疾,让她至今也无法接受,更不能让K知道,她只愿意成为Leila。

这时,豹豹给她发去了信息,最近怎么样?和网上的那个男人断了联系吗?一直都很挂念你,最近手头的事情刚刚忙完。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要结婚了,下个星期就准备离开北京去湘西。Leila看着信息,这太不可思议了!

“你要结婚了?”Leila立即拨去了电话。

“嗯……”

“什么时候谈的男朋友,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也是挺突然的,在一起刚一个月。我们也是刚刚作的决定。”

“那为什么要离开北京,去湘西?”

“嗯……待够了,想换个地方,去小城市,过节奏慢一点的生活。”

“你想清楚了吗?”

“当然。”豹豹的回答简短而肯定。Leila心中万般的不解,此刻也有了答案。她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两人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豹豹又说:

“你怎么样?还和那个男人在联系吗?”

“嗯……他也想带我走。但我走不出去。”

“限制你的,只有你自己。换个工作,不要再做主播了,没有意思的。”

“我这个样子,不知道能做什么。”

“就算在田里种地,也好过现在。”

Leila又一次沉默了,真像豹豹说的那样吗?K真的能带我走吗?挂断电话后,豹豹又发来了信息:关上电脑,拉开窗帘,看看窗外,看看那活生生的人吧。当整个生活都建立在谎言上,就很难再看清现实了。

她摩挲着自己双腿,突然一股暖流贯穿全身。她从床上坐起来,用力将重心放到了左腿上。她左手扶着床边的桌子,慢慢站立起来。这次,她决定不用拐杖,看看是否能将自己挪动到洗手间。她一步步,从床边挪到了桌前。右腿的肌肉萎缩,令她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她一度认为,这是一条近乎消失的腿。但这次不同,这股暖流让她感到了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无力般的瘙痒,只要右手指甲用力嵌进皮肤里,还是会感到一丝的疼痛。她继续向前移动着,洗手间的门就在那里,她想着,是不是只要够到那门,就可以和K去远方?她擦了擦鼻尖上的汗,又觉得那一闪念的想法有些可笑。她靠在房门的门框前,觉得自己一步也动弹不得了,回头看看床,又是那么的遥远,往前看看洗手间的门,似乎和床又是相同的距离。她靠在门上想着K,左手捶了捶腿,又一步步地向前挪。这一次的重新出发,让她速度提高了一些,也放松了许多。终于,当她面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时,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眉毛、眼睛、鼻子的高度和脸颊的轮廓,也还算好,化化妆,可能和视频中的自己相差不大。她好久没这样端详过自己了,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有点陌生、有点诡异。她又想,K面对这样一张脸,会有什么反应?

Leila的手机响了,准是K发来的信息。她迫不及待,比过来时,又提高了点速度,身体也更放松自如了些。她突然想,不用拐杖,也是可以行动的。如果每天坚持练习,萎缩的肌肉是不是就能逐渐恢复,之后就能彻底摆脱拐杖了?她要立即上网查查专业的信息。Leila又想,难道我的生活真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吗?也不完全是吧,豹豹太果断了,难道我的收入,那进账的现金都是谎言吗?这是一份工作,而且是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只是,我需要面对的是现实中的我,一个活生生的我,而不是这份工作。没有这份工作,还能靠什么养活自己?

她终于回到了桌子前,一下坐到了椅子上,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喘着粗气,双手揉搓大腿。手机又一次响了,是K。他给她分享了一条视频,视频中是一对情侣或夫妻在满是热带植物的山间,做饭、看书、散步。环境惬意,看样子应该是南方的某个地方。

这是哪里?Leila给K回了信息。

越金。

好远的地方。

那里很美,生活多惬意。

Leila将视频反复看了几次,幻想着种种的可能性。假如和K能这样生活在一起,也未尝不可,在一个僻静的村庄里,开展全新的生活。

你愿意过来找我吗?K又给Leila发来了信息。

你已经在越金了?

刚刚过来,一看到这么美的景色,就立刻想到了你。你能在这里,一切就完美了。看,这里的热带植物多么灿烂壮美,这里的植物似乎都被放大了很多倍。K又发了几张植物的照片,和他的一张“自拍照”。

Leila心动了,但右腿怎么办呢?K一定不会接受这样的自己。

“宝哥,睡了吗?”K在黑夜中,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

“快了。”

“宝哥,你来这里多久了?你真的就这么认命,不想出去了?”

“我都忘记我来这里多久了。”宝哥叹了口气,K这个问题,把刚要睡着的宝哥一下弄醒了。他翻了个身,搓了搓脸,更精神了一点,“不是认命,是没地方可去。你说我出去能干吗?还不是给人打工。在这里只要听话,就是安全的。有吃有喝,年底还有奖金,每年给家里寄回去的钱也不少。父母现在过得比以前好很多。说实话,我不觉得出去会比现在好过。更重要的是,我要在这里把债还清。”宝哥用脚顶了顶K的床板,又说:“你说人活着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

K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自由,以前不知道自由有多可贵,但现在哪怕在路边饿死,我都想要出去。”

宝哥笑了:“那是你从来没体会到穷是什么滋味。”

K突然感到一阵茫然和惶恐,是呀,他所活过的半生中,到底什么对他是重要的,什么都是那么平淡无奇,什么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没有大风大浪的生活,让他变得日渐麻木,像个傻子一样过着每日重复的生活。

“你想要自由,出去你能做什么?给人家继续打工,你就是自由的吗?告诉你一个真理,这是我来这里后才悟出来的,一般人我不告诉。”K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宝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狩猎场,我们出生在这个狩猎场的那一刻,就不是自由的,没有人是自由的。”K不知道宝哥为什么这样说,但仔细想想,好似又有些道理。

K不说话,沉默了。之后不久,床下就响起了宝哥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K收到了Leila的信息,她说她想通了,越金的确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她厌倦了城市每天重复的生活,也厌倦了视频中的自己,她想踏踏实实,过一种双脚落地、真实的生活。之后,Leila又传来一首她唱的《范特西》。

K鼻酸了,双手放在键盘上,一时敲不出字来。他能感受到Leila的真心,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变成自己所塑造出来的这个男人,他那么阳光、自由,真情实意地爱着这个女孩。K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也真的已经爱上了Leila。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目光慢慢放置在每个工友的身上。现实的残酷,让他瞬间收回了眼泪。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你。K回复道。

不用太久,我们就会相见。

K突然转过头,看着宝哥说:“寶哥,你说,如果这个女孩真的来了,我应该怎么办呢?”

“会有人和你一起去,到时你指认出哪个是她就行了。”

“那她会不会有危险?”

宝哥把脸转了过来,盯着K的眼睛,他们四目相对,宝哥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很多血丝,褐色的瞳孔逐渐在扩散:“说了后续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而且,她会不会有危险,和你也没有关系了。还有,你要记住你们的关系和你的任务,你不是那个男人。”宝哥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K又发去了信息: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你。

Leila说:无论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你都会像现在一样对我吗?

K说:当然。

Leila:假如我和视频上的判若两人,或是一个残疾人呢?

K恍然一惊,他的确没有意识到,除了他自己是虚构出来的以外,Leila的背后或许也另有其人。她难道是个残疾人吗?她当然有可能是一个残疾人,或是一个男人也说不定。眼前的Leila一下子变得陌生了。但他转念又一想,那又怎样呢?我要时刻记住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他意识到这一点后,突然感到有所释怀。猎物已临近,只要屏住呼吸,举枪瞄准,现在只差扣动扳机的那一刻。

K翻开自己的“秘籍”手册,手册上写道,在“猪仔”马上上钩的时候,就要开始讲土味情话,因为此刻的“猪仔”们已经完全陷入了陶醉模式,土味情话会让人显得对感情更加朴实。K继续参考了些例句,觉得都不太适合自己的人设。绞尽脑汁,自行发挥编了句:无论你真实的样子是什么,我永远都不会改变。他久久地盯着这行字,又觉得平淡无奇,这是因为当Leila的幻象完全破灭时,他的词汇就变得像干枯的河流,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语句来应付她了。

明天,明天就过来好吗?K说。

明天?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况且,我也很久没有出过门了,需要慢慢适应太阳。Leila说。

你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这里什么都很充足。只要你肯迈出家门一步,那么就没什么事能成为你的阻碍。

好,就明天。

K双手捋了一下头发,盯着屏幕说:“成了,宝哥。”

“什么成了?”

“她答应要来了,她答应了!”K有点激动,又说:“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跟‘狗头说一下,他们会派人跟你过去。她什么时候来?确认好了吗?”

“她说明天就来,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窗外,突然又响起一阵烟花声,紧接着是欢呼与喝彩。看来,又有人业绩破了亿。工友们瞬间凑到了窗子前,向外望去。只有宝哥和K坐在工位上。K突然说:

“宝哥,你和那么多女孩都聊过天,就从来没有动过真情吗?”

宝哥摇摇头:“没有。”

“你可真是铁石心肠。”

“就是‘真情才把我骗过來的。对兄弟也好,对女人也好。翻翻这本手册,上面写得很清楚,‘真情就是最大的凶手。”

K有点迟疑了,仔细回想自己是否对Leila动过真感情。那些虚构出来的美好景象,他确实陶醉其中过。

宝哥突然又问:“你出去后,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当然是回家。”

“回家后呢?”

“回家后,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时,K收到了一条信息,是Leila发来的,她说已经订好机票,随身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其他一切她都不需要。之后她又向K确认了到达后的事情。

K向宝哥展示了信息内容,宝哥拍了拍K的肩膀,突然对他有点恋恋不舍:“祝你好运吧,兄弟,希望你一切都好。”

宝哥满脸惆怅地望着窗外时不时变幻的颜色,说到“心动”,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烟火结束,守卫催促大家迅速回到工位,夜间考核即将开始。每人需递交自己当日的聊天记录,合格者即可洗漱睡觉。守卫在核查K时,他突然说那女孩明天会来。守卫看了他一眼,示意跟他去找“狗头”。与此同时,K见到今晚又来了两位新工友,他们面色惨白,脸上还有瘀青和新鲜的血口子。那副可怜的样子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夜晚,风里充满了植被的气息。他再次走过连接两栋楼之间的过道。他迅速向远方扫了一眼,心潮澎湃,明天他就能获得自由了,脚步也显得轻盈了许多,也不再惧怕“狗头”那张消瘦的长脸。当“狗头”问他:

“‘交替来了之后,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要走?”

K毫不犹豫地说:“我要走。”

“没问题,想走我们不拦着,付了三十万,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什么?不是说好骗来‘交替你们就放我走吗?”

“你以为在这里是白吃白住的吗?”

“这是什么意思?”

“餐费、住宿费、水电费、卫生管理费、技术培训费、生活管理费等等,加起来三十万。”“狗头”戳了戳K的脑袋:“明天守卫跟你一起去见那个女孩,把她带过来,不要有什么差池,否则你们一起去芭林园区。听懂了吗?”说罢,守卫将K从“狗头”的办公室又带了出来。K像丢了魂一样,瘫软地回了宿舍。天旋地转,要去哪里弄到三十万?

“怎么样?明天就要走了,开心吧。”宝哥躺在床位上说。

K一下从上铺跳了下来,趴在宝哥身边,把头埋在他的被子里:“完了,全完了。我这辈子是要死在这里了。宝哥,你救救我。”

宝哥被他吓了一跳,坐起身来:“你安静点,不要吵到守卫,否则到时候咱俩都得受罚。”K这才慢慢抬起了头:“‘狗头说我要给他三十万,才能放我出去。宝哥,打死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呀。你帮帮我好不好。”

“你要我怎么帮你,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看来这里又有了新规矩。”宝哥低着声音在他耳边说,他拍了拍K的后背说:“兄弟,别着急,办法总会有的。说不定那女孩能给你三十万呢?”

“那我还是人吗?我宁愿去死。”

“就只差最后一步,想想你家人。”

K突然间抑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已经没有家人了……”说完了,他爬回了自己床上。宝哥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有种预感,明天会出事。

第二天,宝哥清晨四点就醒来了,他仔细听着上铺K的动静,呼吸平稳,应该还未醒来。如果事情顺利,这应该是K和他最后一次在同一个床位了。自打宝哥来了这里后,来去的人数不胜数。有的人被调去另一个科技园,有的人被卖掉,大多数人是不知去向。这里的规矩是不准打听他人的去向,否则会受到处罚。那些曾经睡在K的床位上的人,宝哥从来都没留意过,他心里只有努力赚钱,等债还清了,就按照爱丽丝给他的指引,回家去。但K与他们不太一样,K比他们都要傻一些、单纯些,更重要的是,他让宝哥想当一回好人。

K这一夜,彻夜未眠。一方面是想着能见到真实的Leila,而另一方面,这或许也是他这一生的最后一天了。他决定,远远地见过Leila后大喊“快跑”!之后他就要扑到守卫和“狗头”的身上,让他们当场将自己击毙。如果在闹市区,这将成为一起事件,他希望可以用自己的死引起警方的注意。这是他的计划。

五点了,K在上铺翻了个身,宝哥猜想他可能快要醒来了。这时,守卫还在昏睡中,鼾声四起。这时,宝哥起了身,拍了拍K的脸。

“醒醒。”

K睁开眼睛,原来,他一直都是清醒的。

“我现在说的话,你要记牢。”宝哥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轻声对K说:“今天,你给那女孩留言,把见面地址改成越金火车站旁边的‘越金米粉店,你穿一件白色衬衫,手里拿一片椰子树的树叶。守卫和‘狗头通常都会在接到人后,去这里吃碗粉。到时候你就点一碗牛筋米粉不加牛筋,之后会有人帮你逃离的。”

“那个女孩怎么办?”

“你先逃出去再说。”宝哥说完,又躺了回去,内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

K反复猜想着,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试试,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早上八点,当K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坐回到工位时,突然听见楼的外面发出了几声惨叫。有的工友四处张望,之后窸窸窣窣地开始议论,说看来又有人想要逃出去了。宝哥依旧淡定地敲键盘,他突然对K说,今天他要开单了。随后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槟榔,起劲地嚼着。他扬扬得意的脸上,幸福感溢于言表。K看着宝哥的脸,很想问问凌晨的那席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好似做梦般。然而K什么都没问。Leila给他发去了信息,说自己已经搭上了前往机场的出租车,她有点激动,有点忐忑。K让她到了越金机场后,打车到火车站等他,因为今天突然有事情,不能接机,希望Leila能体谅一下。Leila说,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POLO衫和一条宽松牛仔裤。随后,又是一声惨叫。守卫大喝了一声:“赶紧干活!”K望着屏幕,两眼发直,脑子里上演了一幕幕不久后在“越金米粉店”里会发生的事。有太多种未知的可能性,但不论如何,是生是死,这里——这个地狱般的科技园区都会是他停留的最后一天。

Leila又发来了信息,说她马上就要起飞了。K看着墙上的时钟,还有四个小时……这时,守卫把K叫了出去,说是要准备一下,立即出发。出发前,K和宝哥久久拥抱在一起,K在宝哥耳边说:“我想救你出去,假如成功,我就要报警。”宝哥轻轻拍了下K的后脑勺:“别傻了,我不需要。”

K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真实的人群了,他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由于一路是被蒙着黑色头套过来的,他辨别不出任何方向,只是感觉经过了一段很漫长的颠簸路面,又疾驰过了一段平稳的道路后,城市嘈杂的声音开始渐渐袭来。当他下车,抬头看见了“越金火车站”几个字后,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目的地。在守卫的监视下,K给Leila发了一条信息,问她是否到达。Leila过了很久才回复,说飞机晚点了,可能要傍晚才能到。守卫看了下时间,此刻是下午两点。另一个守卫建议不如去“越金米粉店”先去吃碗粉,在那里等。K突然说,他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椰子树,能不能让他去街边捡一片椰子树树叶。两个守卫说,北方人就是没见识。随后,带着他捡起了一片树叶后,走进了“越金米粉店”。

守卫分别点了一碗牛杂米粉和牛肉米粉后,K按照宝哥的吩咐,先是在胸前将树叶晃了晃,又说:“我要一碗牛筋米粉,不加牛筋。”K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没有人能听到他在说什么,而显然,米粉店的老板已经有所察觉。老板看着K,又观察着他身边的两个男人,立即从前台走来,老板一口南方口音,问道:“您刚刚点了什么?”K指了指菜单上的牛筋米粉,又道:“不加牛筋。”两个守卫笑他是傻子,还不如点一碗清汤米粉来得便宜。老板回到后厨不久,端出了给守卫的两碗米粉。守卫饿得狼吞虎咽,突然间又从后厨走出两人,一人一棒将守卫打昏了过去。老板抓着K从后厨跑了出去,K刚要跑的时候突然又冲回守卫身边,迅速翻出手机,装进兜里,和老板上了一辆面包车。K惊魂未定,心脏快要从嘴巴里跳脱而出。老板说:

“你是郑宝林?”

K惊慌地看着老板摇摇头:“我是郑宝林的朋友。”

老板臉色突然暗淡下来,又说:“那郑宝林还在里面?”

K点了点头。

“是郑宝林让你来这里的?”

“是,是他让我来的。说你可以送我回家。”K抓着老板的衣服又说:“我现在安全了吗?”

“安全了,不管你是谁,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K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下,是Leila,她说,已经到达了火车站,你在哪里?

K突然紧紧攥住老板的胳膊说:“老板,你是好人。在我走之前我想去火车站见一个人。”

“你疯了吗?”

“无论如何,我都要看她一眼,在车里远远地看看就好。”老板的胳膊被K抓得生疼,他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吩咐司机在火车站周围迅速转了一圈。

张存良在这一天的傍晚,在人群中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穿着红色POLO衫的女孩,左手拄着拐。他望着她,那女孩其实也挺好看的,只是和视频中的脸不太一样。她时不时地把挡在脸上的头发,用那没有拄拐的手别到耳后。这天,阳光很好,正如张存良之前所设想的那样。摇摇欲坠的夕阳在她的正面,洒满了余晖。

作者简介

孟小书,1987年出生于北京。著有作品集《满月》《业余玩家》《午后两点半》,儿童文学长篇小说《浪尖上的大鱼》等。曾获第六届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第二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山花双年奖,《十月》文学奖,丁玲文学奖等。现为杂志编辑。

责任编辑 张颐雯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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