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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兹思想与间性诗学

2024-05-09蔡熙

关键词:德勒诗学差异

蔡熙

德勒兹思想与间性诗学

蔡熙

(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20世纪以来,间性的凸现已成为学界的理论共识,但是法国哲学家吉尔 • 德勒兹的间性思想却为学界所忽视。德勒兹基于差异哲学与生成思维对柏拉图以来的理性主义传统进行解构,创造了“块茎”“解域—再结域”“生成”“多元体”“装配”等大量原创性的间性诗学范畴。这些范畴十分注重相遇所建立的“与……”的关系,交叠着复杂互动的间性关系之张力。德勒兹的间性诗学范畴,一方面为分析渗透着同质文化与异质文化间性的移民文学、流散文学、族裔文学、非洲文学、华文文学等文学现象提供了理论利器,另一方面为思考当代文艺理论的拓展提供了新的范式与路径。

德勒兹;间性诗学;差异哲学;块茎;生成

20世纪以来,间性问题深入触及哲学、美学、文化人类学、文学艺术、伦理学、媒介理论、生态学等诸多人文学科领域,间性的凸现已成为学界的理论共识。胡塞尔、海德格尔、布伯、弗卢瑟、德里达、伊莉格蕾、塞尔、克里斯蒂娃、朱利安、德斯蒙德、巴拉德等人的哲学思想,巴勒斯、卡夫卡、布托的文学作品,德彪西、凯奇的音乐作品等无不弥漫着多元的间性思想。但是关于德勒兹的间性思想却为国外学界所忽视,仅有美国格兰谷州立大学张先广的《德勒兹与间性论》。近年来,虽然国内学界对德勒兹的研究日益升温,但至今尚未出现以德勒兹的间性思想为论旨的专著和论文。德勒兹共有25部著作,从第一部《经验论与主体性》到最后的遗稿《纯粹内在性》,处处可见间性思想的遗痕。德勒兹创造了“块茎”“生成”“多元体”“装配”“解域—再结域”等大量原创性的间性诗学范畴来动摇西方传统的存在本体论。21世纪以来的“间性文化转向”全面刷新了比较诗学研究的话语,从比较诗学到间性诗学的转向将间性问题推到了学术前沿。在全球化语境的诗学研究中,各种文艺思想加速汇聚并不断地变异和生成,德勒兹的间性诗学范畴,一方面为我们分析渗透着同质文化与异质文化间性的移民文学、流散文学、族裔文学、非洲文学、华文文学等文学现象提供了理论利器,另一方面为我们思考当代文艺理论的拓展提供了新的范式与路径。

一、“间性”界定及德勒兹的“间性”思想渊源

西方柏拉图的本体论对在世存在或者变化关系场中的生成视而不见,只是聚焦于抽象的、理想的存在。为了突破传统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思想模式,20世纪以来不少西方学者使用“他者”“空地”“缺席”“主体间性”及“之间性”等概念来表达存在(是)之外、之间和周围的另类现象和可能世界。胡塞尔的概念“主体间性”意味着主体性是依间性而定的,间性先于主体性,并使之成为可能。间性是具体的、第一位的,主体性是抽象的、衍生的。20 世纪的本体论在海德格尔那里经历了一定程度的间性论生成。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一著中提出的“视界的融合”,即是不同视点的连接、不同视界的叠加,这种连接与叠加使得观察的视域得以扩大,理解的范围更为全面,其中便暗含着“看”与“被看”两个视界之间的融合。威利·凡毕尔在《文学理论的普世性》一文中提出了“集合理论”,他将西方文学理论作为W组,将东方文学理论作为E组,将当下的世界文学理论作为T组,E组与W组是T组的子集合,E组与W组在T组的圆周中有着相互交叉的关系。“这个交叉部分,用集合理论的术语来说就是E组与W组的交集,其提供了一个检视普世性的有趣领域。”[1]后殖民批评理论家霍米·巴巴的文化混杂理论、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捷克裔巴西籍媒介理论家维莱姆·弗卢瑟的“间托邦”(intertopia)、弗朗索瓦·于连的“间距思想”、威廉·巴勒斯的“间性区域”(interzone)、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前国际美学协会主席德·穆尔的“间性文化阐释学”等都是富于“间性”的思想资源。2012年商戈令创造出“间性”(interality)一词,提出“间性就是那些非实体性质或因素的总称,用来指称存在、实体、语词及概念组成之内、之外和之间的时空、变化(过程)、关系等非实体因素、性质和作用的总和”[2],他还将间性取向的哲学或间性论视为一种未来哲学。

综上所述,在西方学界,间性论(interology)来自“间性”(interality)一词,它与本体论相对应,表示事物间的性质和状态的整体关系。间性具有联结与分裂、过程与变异、构型与离散、和谐与对立等特质。换言之,间性这个概念指涉两种或两种以上具有互涉意义的对象相遇时“交互作用、交互影响、交互镜借的内在关联,它以承认差异、尊重他者为前提条件,以相遇为根本,以沟通为旨归”[3],企望通过对差异性、多元性、共在性的肯定来促进生命冲动,解决人类在实体/存在哲学理念中所面临的理论困境,最终抵达一种“非此非彼”的境界。

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毋容置疑是间性理论发展史上的关键人物。整个西方思想史都建立在存在与认同的基础之上,柏拉图的对话就是致力于确定事物的本质,这个本质对应于“什么是……”这个问题;亚里士多德把形而上学定义为一门处理事物本质属性的学科;笛卡儿的“我思”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二元论;黑格尔则被大多数后结构主义者视为压抑差异,并将差异归结为某种基础性认同的典型。德勒兹无法忍受黑格尔的三元论和否定的运动,他指出“因为黑格尔所理解的运动是虚假的运动,是抽象的逻辑运动”[4]。德勒兹将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理性主义传统概称为树状思维。树不是隐喻,而是思想的图像:树有起始点,是一种二元机器;树是结构,是尽一切可能进行分格的点的系统和位置的系统;树有未来与过去,有根部与顶部。简言之,树状思维模式具有因果关系、等级体系、二元结构,将同一性置于差异之上。“德勒兹的伟大贡献在于他坚持差异和生成。”[5]为了抵制同一性对差异的压制,德勒兹表达了一种关于变化的理论,一种纯粹生成的理论,这种对变化和纯粹生成理论的不懈探索,促使德勒兹用间性代替存在。

德勒兹的间性思想源于对斯多葛派、休谟、斯宾诺莎等西方哲学家的重读,但是德勒兹对上述思想家的解读方法十分特别,他不是寻找隐蔽的所指,而是试图“从中间”掌握他们的文本,从而融会贯通了上述思想家的间性智慧。

德勒兹的哲学强调生成而非存在,通过对生成的肯定来颠覆柏拉图主义。在《意义的逻辑》中,德勒兹把斯多葛派置于斯宾诺莎的语境中来解读。早期的斯多葛学派认为动词“是”是有瑕疵的,由此提出了事件的伦理来达到废黜“是”的愿景。事件并不表示本质或属性,而是表示力、强度和行动。事件由身体引起,但是“它们并非先于身体而存在,而是固存于、持存于、寄存于身体之中”[6](10)。斯多葛学派的贡献在于强调分离线穿过“身体的深层和形而上的表面之间,事物与事件之间。在事物状态或混合物、诸原因、灵魂和身体、行动和激情、质性和实体的这一方与事件或效果这另一方之间”[6](94)。因为在二者之间,即在深层的身体的物态与形而上的事件之间存在着严格的互补性。

“关系是间性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当人们相遇时,便进入到各种可能的关系亦即间性之中。”[2]德勒兹强调相遇所建立的“与……”的关系,这一思想来自休谟的外在性关系说。经验主义肇始于洛克和贝克莱,但休谟完全改变了经验主义,并给经验主义提供了一种新的强力,一种跟关系有关的“与……”的理论。休谟的人性论认为,关系是外在于关系的条件,是让我们从一种特定的印象或观念过渡到对目前尚未给出的某物的观念的东西。例如,当我看到张三的照片时,我立即联想起不在场的张三。可见,在休谟那里,关系是联想原则和因果关系原则的结果,而这些关系构成了人性。休谟为德勒兹提供了一种超越经验主义的方法,导致德勒兹强调差异之间的间性,“差异并不在观念与印象之间,而在两种印象或两种观念之间:即条件的印象或观念与关系的印象之间”[7](323)。德勒兹认为,经验主义的原则是一种差异的原则,观念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们在彼此的外部,并且相互可分;它们之所以可分,也即在彼此的外部,因为它们之间具有差异。因此,真正的经验世界是一个外在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思想本身与外部处于一种根本的关系之中,“连词‘与’颠倒了动词‘是’的内在性”[7](323)。我们不难发现,休谟的联想主义启示德勒兹提出了一种包容性断裂的理论和并列话语的理论,即连词AND战胜表语 IS的理论。

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有着丰富的间性思想。德勒兹从中间而不是从第一原理来谈论斯宾诺莎。斯宾诺莎强调身体与身体之间相遇所产生的感受(affect)。“无论是广延中的身体,还是思考中的想法或心灵,无一不是由各个部分所蕴含的特征性关系组合而成的。当一个身体与另一个身体相遇,或者一个想法跟另一个想法相遇时,有时两个关系会相结合,进而形成一个更强大的整体;有时一个关系会分解另一个关系,进而破坏部分之间的凝聚力。”[8]这种感受突出了二者相遇之间的间性,清除了存在的基础,承认了生成的内在性。斯宾诺莎对质的差异的肯定,强调连词‘与’、关系、相遇等现象的原初性感觉,重视构建相宜的组合关系,给予德勒兹的间性思想以多方面的启迪。德勒兹认为,存在一种斯宾诺莎式的装配,“灵魂与身体、关系、相遇、让自身被感受到的权力,占据这一权力的感受、定性这些感受的悲伤与快乐。哲学在这里变成了运行、装配的艺术”[6](92)。在这里,装配是一种由诸多异质的项所构成的多样性,并且这一多样性跨越了年龄、性别、领域之间的差异,在异质项之间建立起联系,可见,装配是一种共生,一种共同运行,它们之间构成了联盟与和亲的关系。

二、德勒兹的间性概念述论

德勒兹的间性思想呈现了一个由相互联系的机器装配构成的多元世界,通过解域现有的装配在新的形式中再结域,进而实现间性论对联盟、共生、互在和共同演化的肯定。德勒兹将概念的创造作为哲学的目标,他的每一本书都是概念创造的杰作。德勒兹创造的间性概念多种多样,下面撮举几例:

(1) 块茎。“块茎(rhizome)”本指一种植物的茎,可在地下水平延伸并生根发芽。德勒兹与加塔利在《千高原》中用“块茎”一词来描绘一种与西方传统不同的思维方法。西方哲学中占主导地位的思维方法是树状思维,这种思维模式强调因果关系、等级体系、二元结构、单一源点和族谱结构,而块茎思维则强调从中间开始,块茎“始终居于中间,在事物之间,在存在者之间。树是血统,而块茎则是联盟,仅仅是联盟”[9](25)。块茎遵循连词“与……与……与……”的逻辑。在这里,“间性论”一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块茎式的交互、共在、互在是日常生活中最明显不过的事实,完全契合间性论的精神。因为事物是由诸多不同要素构成的组合关系生成的,所以并不存在单一的起因。森林中没有单一的真实,没有单一的因果关系,也没有唯一的“真实”的树。就此而言,任何事物都是块茎,树的思维模式只不过是块茎的一个方面而已。块茎概念与实体的“存在”(to be)概念相决裂,转向“与”“交互”“互在”“之间”“联盟”“共生”“组合体”等。

(2) 解域—再结域。德勒兹与加塔利以黄蜂为兰花授粉为例说明解域和再结域的进程。当兰花与黄蜂相遇,它就不再完全是兰花,而会发生解域,即生成—黄蜂的过程,但由于花粉被黄蜂带到别处,它又发生再结域。这一过程反过来,就是黄蜂的解域和再结域。这个例子生动地表明,黄蜂与兰花是一种彼此互在的关系,生命的故事充满相遇的现象,相遇与联姻没有本质的不同,它既指与不同的人相遇,也指与运动、观念、事件、实体的相遇,相遇是经过或发生于两种事物之间的某种事物,即居于两者之间。生命在相遇中相互作用、相互演化并相互适应。存在已不再是实体,而是“互在”(inter-being)。互在是自然的法则,这样的例子在自然界和人类文化中不胜枚举,如棕榈树和长颈鹿、黄蜂和兰花等。存在即互在这一观念是间性论的精髓之所在。

(3) 生成。生成不是由一个项变成另一个项,不是某种有可能在这一项中存在的东西,也不是某种有可能在另一项中存在的东西,而是一个项与另一个项的相遇,“是居于二者之间的、超出二者的和往另一个方向流动的东西”[6](10)。兰花与黄蜂的解域和再结域是一种双重生成,德勒兹经常用“缠卷”(involution)来命名双重生成这一间性现象,缠卷是进化的反面,既不是倒退,也不是前进,而是“在……之间、在中间、邻近”[6](44)。思考生成,意味着从二开始,世界由二来定义,一切都在运动与变化中取得意义。“生成始终借由二进行,即所生成之物也与生成者一道进行生成,由此形成了一个本质上变动不居的、从未平衡的断块。”[9](305)德勒兹借由二而不是一来思考,二意味着运动,介于二者之间,既非这个也非那个,而是中介于这个与那个的过程。因此,思考生成就是思考“间”而不是思考“是”。

(4) 多元体。德勒兹在其全部著作中都关注多元体的本质,但是多元体是一种关于“与”的理论,即一种间性的理论。在德勒兹看来,定义多元体的不是其项的数量多寡,也不是诸要素、诸集合,“定义多元体的是‘与’,就像在诸要素或诸集合之间发生的某种事物一样……而且即便只有两个项,在二者之间也有一个‘与’,它不是某一个项,不是另一个项,也不是变成另一个项的一个项,而是恰恰建构了多元体”[6](51)。多元体只存于“与”之中,只能发生在二者之间,这就从根本上超越了二元机器但又没有被二分化。这既不属于此,也不属于彼,而是把二者拉进非平行的进化、异时的生成之中,最终出现非男非女的生成—女人、非兽非人的生成—动物。多元体完全无视于“多”与“一”的传统问题,特别无视于作为制约、思考与使多元体自起源中衍生的主体问题。

(5) 装配。装配是《千高原》中最重要的概念,不仅因为这本书自身是一个装配,而且创造了一系列的新概念来描述不同的装配,其中包括用来描述社会、语言和感受的装配术语,如层、内容与表达、辖域、逃逸线、解域;用来概括与宏观政治相对的微观政治术语,如无器官身体、强度、克分子和分子的节段性,各种不同的线,等等;并且描述了不同内容场域的各种装配,如表述的集体装配、游牧装配、捕获机器的装配、概念的装配、画图和音乐的装配等。可以说,《千高原》是个反复说明的装配理论。装配“居于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相遇的线的中间、线上。居于中间”[6](78)。装配在两种事物之间导致双重生成、对位、缠卷和互在的发生。最小的实在单位不是语词、观念或概念,也不是能指,而是装配。

德兹勒用自己创造的“块茎”“解域—再结域”“生成”“多元体”“装配”等概念来讨论间性。这些概念十分注重相遇所建立的“与……”的关系,交叠着复杂互动的间性关系之张力。“与”不仅为诸关系提供了另一个方向,而且使诸项和诸集合,使两者沿着它积极创造的逃逸线逃离。德勒兹主张用关系来定义整体:“关系不是物品的属性,它总是在物项之外……关系不属于物品而属于整体,不要把它与一个物品的封闭集合混淆起来。”[10]无论是人还是物还是观念,只要他们相遇,便进入各种可能的关系亦即间性之中。一切都在关系(间性)中形成自我,自我随关系的改变而变化,通过创造新的关系而创造新的自我。各种关系在间性区域中存在。诸关系可以在它们的项之间或者在两个集合之间由此及彼地建立起来。因此,关系是间性中至关重要的元素。

问题是德勒兹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间性论?在笔者看来,这源于德兹勒批判本体论对血统、谱系和派生的执着,以及对创造性思考方式的向往。

其一,对柏拉图主义本体论的批判。德勒兹将现代哲学的任务确定为“颠倒柏拉图主义”。柏拉图的本体论重视同一性而忽视差异性,只注重点的实体及其内容的本质规定,并将世界划分为本质与现象的二元世界,其核心在于追问“是”或存在的意义,导致西方哲学史充满了存在或者“是”的问题。这种抽象的、静态的、非时空的存在实体窒息了生命的活力。在德勒兹看来,“使与诸关系的相遇渗透和败坏一切,暗中削弱‘是’,使‘是’翻转。以‘与’代替‘是’。A与B。‘与’甚至不是一种特殊的关系或一种特殊的合取,它是全部关系、全部关系之路径的基础,使诸关系溢出了它们的项和项的集合,溢出了可以被规定为‘是’、‘一’或整体的一切”[6](84)。在此语境中,“缝隙”与间性具有相同的意义,差异是生命冲动的表征,是分化的必然结果,而间性正是分化这一过程的动因。间性论的灵魂是块茎构架式的“与……与……”的链接逻辑,“正是在这种连接之中,存在着足够的强力,它可以撼动并根除动词‘是’”[9](25)。在无中心、多元化为特征的块茎世界中,各主体呈现出多元互联的互在状态,因此,块茎理论表征了典型的间性思维模式。德勒兹创造“多元体”这一概念,正是为了摆脱辩证法,摆脱“一”与“多”之间的二元对立。生成是联盟(alliance),是在广阔领域之中的共生(symbioses),这种共生使得迥异的等级和领域之中的存在物进入互动之中,因此,“事件与生成共广延”[11]。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一直都是立足于存在或“是”的基础之上,间性思维为我们提供了一条不同于本体论的理解世界的思路和范式。可见,间性是德勒兹动摇本体论的统治地位的一个核心概念。

其二,间性的思考方式。在德勒兹看来,受柏拉图主义影响的教条的思想影像妨碍思考,阻止思维的训练,因此,他以“间性论”代替“本体论”,反对统治着柏拉图之后的哲学再现形象。有一种东西总是缠绕着德勒兹,那就是思考。在德勒兹看来,思考既非天生的,也不是后天习得的;既不是某种能力的天生演练,也不是被建构于外在世界中的学习。思想的增殖性,亦即思想来自一种比所有外在世界更遥远,因而比所有内在世界更迫近的域外。思考就是使看达到其特定的极限,而使说亦达到同样的极限,因而这两者不仅是相互联结而且也是相互分离的共同极限。“思想思考其自身的历史,但这是为了能从它所思考之物中解放出来,且最终产生另类思考。”[12](126)思想由经验所激起,在先验的概念之中激发问题与差异。对于德勒兹来说,经验的功能在于激起,而激起是一种驱动力,激活并促使改变、转向、弯曲、加速或减速。经验的重点不在其内容,而在于由内容所激发的差异效果。间性论肯定质的差异,先验作为经验的条件,既不相似,也不移印经验。德勒兹的哲学是一种先验的经验主义,经验是差异的,但先验是差异的差异者,是差异的条件。先验的经验主义是经验与先验的差异构成,是连接异质双方的“与”,因此,先验的经验主义与“二者之间”的状态相对应。但“二者之间”不是一种静止的状态,而是呈现出流变的、富于活力的变化与生成的过程。因此,思考不是理性的运作,既不是为了沟通,也不是为了解释,思考如同一阵抽象的风暴,总是指向驱迫思考之物,指向与不可思考者的相遇。相遇就是发现、双向捕获,它“创造了非对称的团块、非平行的进化、联姻,始终‘在……之外’和‘在……之间’”[6](11)。思想的运动在于创造无数的“与”,制造出“不可能的邻近性”。跟“与”一起进行思考,而不是思考“是”,为了“是”进行思考。这种“与”的思考方式不是一种辩证思维,而是德勒兹独特的间性思维模式,“作为问题的知识,思考就是看与说,但却产生于两者之间,于看与说的缝隙或隔离中”[12](122)。

三、德勒兹的间性诗学与当代文论的建构

德勒兹以差异哲学与生成思维来挑战柏拉图以来的理性主义形而上学和本体论哲学,创造了块茎、生成、装配、多元体、解域—再结域等大量原创性的间性诗学范畴,这些间性诗学范畴为我们思考当代文艺理论的拓展提供了新的范式与路径。

如果说执着于血统、谱系和派生的本体论具有起点和终点,那么间性论所强调的则是居间、联盟、互在、共生以及相遇,“间性”是多姿多彩、变化生成的平台,存在即互在。在间性的视域中,“存在只是理念性的,只有共在(与……与……与……)才是现实性的”[13]。“间”的精髓在于“会通”与“生成”。与外界建立“块茎”式的“与”的联结逻辑,意味着摆脱封闭、僵化的结域形式,促成“贯通性”的强度生成,开拓富于增殖性的当代文论,迈向互动共赢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愿景。

由于言语活动受到二元论的深刻影响,世界陷入了阳性−阴性、单数−复数、名词−动词、白人−黑人,思考者−生存者,有产者−无产者等二元的树形系统,也就是说,二元机器中止了生成的权力装配,而“处于……之间,穿越……之间是摆脱二元论的唯一方式”[9](277)。德勒兹的贯穿线在异质的碎片中勾勒出一条交流线,体现出非总体化的内在性平面和对各种差异的宽容。贯穿线既建构了单一视角和总体性,同时敞开不同事物之间的差异与间距。贯穿线是一种审视世界和处理异质事物的复杂关系的独特方式,既是一种以横截维度或独特的统一视野装配异质元素的图式,也是一种交流方式和文化艺术风格。《千高原》碎片化的形式、彻底的反系统、拼贴连缀的风格,逃逸了论证阐述的理论方法,跨越了诸多不同主题、时间框架和学科领域。德勒兹倡导的“贯通性”原则启迪人们突破人类中心主义和主客二元机器的传统模式,把人类与非人类(动植物、无机界)的空间与关系构想成为共生互在、彼此链接的生态圈和生物链,互动共生。

间性论是跨学科、跨领域的,它不仅适用于纳米技术、人工智能、基因工程、量子计算等人和技术之间的间性,也适用于文学、音乐、绘画等艺术门类之间的间性。在德勒兹看来,绘画就是画出感觉,感觉的一面朝向主体,另一面朝向客体,或者说它是现象学所说的此在:“我既在感觉中成为我,同时又有某物通过感觉而来到,此通过彼,此在彼中。”[14]间奏曲是声音的断块,而音乐是对声音的解域,节奏是环境对于混沌的回应。混沌和节奏的共同之处在于二者都是居间性的,即介于两个环境之间。节奏−混沌或混沌界(chaosmos)“正是在这种居间状态中,混沌生成为节奏”[9](313)。虽然绘画和音乐各有其特质,但节奏是绘画和音乐所共有的元素,两种艺术之间存在着一种固有的连续性,可以在叠歌和辖域的概念中相互融合。写作是缠卷的,既非事物的终端也非开始,而是位于中间。克莱斯特、伦兹、比希纳的作品总是从中间出发、进入和离开,而不是从起点和终点出发。卡夫卡、贝克特等弱势作家都处于双语情境之中。作为出生于捷克的犹太作家,卡夫卡用德语和捷克语写作,但捷克语是他的母语,他栖居于语际的间性空间里进行写作。“文学是表述的集体装配。”[15]“陈述内容是装配的产物,装配总是集体的,在我们之中和在我们之外使人口、多样性、辖域、生成、感受、事件发挥作用。”[6](76)卡夫卡无疑是文学装配的大师,K这个人物在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小说中同时存在,重要的是,卡夫卡没有把K写成一种同一性或主体,而是把他写成一个装配的部件。装配是异质要素的聚集,尤其重要的是这些要素之间的关系。这些要素是通过特殊的关系才被聚集在一起的。我们只是在诸装配之间进行装配,兰花与黄蜂、马与马镫就是装配的佳例。一个装配是把诸要素聚集在一起的生成。用英语和法语写作的贝克特是爱尔兰人,写作的终极目标是生成,生成不同于作家的其他东西,“生成—女人、生成—黑人、生成—动物的另一面,是生成—弱势的另一面,还有生成—不可感知者”[6](66)。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的《白鲸》是一种双重生成的纯粹体验,亚哈船长与莫比·迪克一道生成—白鲸;而与此同时,巨兽莫比·迪克也必然生成为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纯白色,一条停止再现东西的逃逸线。生成不是模仿性的,生成的一切是居间、联姻、共生和缠卷。

“间性问题是所有跨文化研究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元理论问题”[16],但间性诗学并不强求对话,因为对话意味着主体之间的平等,越界便意味着突破间性。事实上,现实中的不平等司空见惯,对话往往难以达成,越界也并不总是受人欢迎。由此,德勒兹主张的共在、相遇、生成、多样性等间性思想就大有用武之地。对于德勒兹来说,思想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是在我们被迫思考的时候才产生的,也就是说,思想产生于它与其外部的相遇之中,而相遇“始终在……之间”[6](11)。换言之,共在、相遇、生成、多样性只能发生在二者之间,间性论提倡用关系的观点来看世界,而“关系居于中间”[6](82)。齐泽克认为,哲学史上很多伟大的对话存在着误解的情况。相对于对话的常见,相遇显得弥足珍贵。齐泽克的《无身体器官》一书,书名是对德勒兹的“无器官身体”概念的倒置。《无身体的器官》一书“不是在这两种理论之间进行的对话,而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它试图追踪这两个完全不相融的领域之间的相遇的脉络。相遇不能被归结为象征性的交换:在其中产生共鸣的远不止是象征性的交换,而是一种创伤性影响的共振”[17]。艺术也以不同的方式与差异相遇,但它不是产生差异的概念,而是呈现和创造差异,如小说中千差万别的人物,绘画中不同的颜色,交响乐中不同的声音等等。德勒兹将新现实主义界定为“一种相遇的艺术,即片断、瞬间、零散、失败的相遇”[18]。

可见,相较于传统的比较诗学,间性诗学显得更为开放,它不再拘泥于跨民族、跨语言、跨文化等既定的比较规则,而是以共在、相遇、生成、多样性等间性论的流动语境和交互视界来寻求意义的变异。当代全球化促使国际和区域交往空前频繁,族群混杂与身份跨界的形态空前复杂,作家们往往把异乡作为家乡,在双重乃至多重语境中进行跨界文学创作。间性诗学为理解和分析交织着同质文化与异质文化间性的移民文学、流散文学、族裔文学、非洲文学、华文文学及后殖民批评语境的文学等文学现象提供了分析的理论武器。庞德开创的美国意象派诗歌吸纳了中国古典诗歌意象和日本俳句的艺术旨趣,其对汉语语言情怀的经典运用可以追溯到远古的《易经》。海明威借鉴了日本俳句的美学精髓,创造了文学的“冰山原理”,而日本俳句又受到汉语诗歌的深刻影响。科幻小说经历了一系列的进化过程,从生成动物、植物或矿物到生成细菌、病毒、分子,甚至于生成难以感知者。这些文学现象都是间性诗学的探索对象。

间性诗学关注世界文学中不同时代、不同国别、不同语言文化,尤其是不同文学艺术的复杂多元的生成关系,以及边界裂变、视界融合的增殖性,以打破学术边界壁垒为目的的间性诗学具有丰富的哲理蕴涵和思想资源,渗透并影响了人类的哲学、美学、传媒理论、生态思维、文化人类学等众多领域,这样一个学科互涉融合的跨语境开放空间,富于思想的增殖性,它不仅对族群混杂、身份跨界的文学和文化现象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而且有着广阔的理论前景。正如乐黛云先生所指出的,“比较诗学研究的是多种文学理论的‘文学间性’,即各种文学理论聚集在一起时所产生的各种现象”;“间性论是当代比较诗学的重要问题和前沿发展方向”[19]。

四、结语

德勒兹以差异哲学与生成思维来挑战柏拉图以来的存在本体论,通过对斯多葛学派、休谟、斯宾诺莎等哲学家的解读,从他们那里发现了“相遇”“联盟”“之间”“与”“交互”“共生”“组合体”“互在”等间性概念,创造了大量原创性的间性诗学范畴,以至于间性思想弥漫德勒兹全部著述之中。这些间性诗学范畴倡导一种间性的思考方式,“不仅把世界当作思考工具从而与之一同思考,我们也以世界自身思考的方式与之一同思考”[20]。“间性”意指两种或两种以上具有互涉意义的对象相遇时交互作用、交互影响、交互镜借的内在关联,它不仅在各种符号链之间,也在文本和社会及政治中建立起多样的联系,间性诗学以承认差异、尊重他者为前提条件,以相遇为根本,以沟通为旨归,以共在、相遇、生成、多样性等间性论的流动语境和交互视界来寻求意义的变异,为我们思考当代文艺理论的拓展提供了新的范式与路径。

德勒兹的间性理论对后来的学者如弗朗索瓦·于连、维莱姆·弗卢瑟、巴罗斯、哈特和奈格里、商戈令、张先广、哈拉维等人的间性思想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当代法国汉学家弗朗索瓦·于连“迂回与进入”的思想深受德勒兹差异哲学的影响。“福柯、德勒兹还在重复着:哲学就是换一种思维——哲学不停地追寻着它自身的相异性(这种相异性一直贯穿了哲学的历史并赋予它生命力)。”[21]捷克裔巴西籍媒介哲学家维莱姆·弗卢瑟认为信息通讯社会是一个“全球超级脑”、一种特定类型的“间托邦”。弗卢瑟的“全球超级脑”“间托邦”等概念是对德勒兹大脑即屏幕等间性概念的拓展。巴罗斯创造的“间性区域”(interzone),商戈令、张先广等提出的“微细间性”“移动间性”等新概念都离不开德勒兹的影响。哈特和奈格里的思想深受德勒兹的“块茎”“解域—再结域”等哲学概念的影响,“关注一种由混杂性导致的当代移动间性,凸显了从本土定栖到全球化新游牧美学的范式转变”[22]。在德勒兹的影响下,美国女性主义理论家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提出了“赛博人”(cyborg)的概念。赛博人是电脑控制的有机体,一种机器与生物体的混合物,呈现了自然、社会与文化之间的间性。人类与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间性将成为未来人类境况的根本特征,在不久的将来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之间的互动将最大限度地创造新的信息。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德勒兹的间性论思想影响并启发了伯瑞奥德的“关系美学”。“关系美学是依据作品所描绘、制造或诱发的人际关系来判断作品的美学理论。”[23](147)它强调一种新的主体性的重组,对于社会关系的真正参与。伯瑞奥德认为,德勒兹和加塔利将艺术定义为感知物和感受的组合体,“要说的无非是让各种连结到独特经验的主体性时刻汇集在一起”[23](14)。在这里,德勒兹的间性论思想成了伯瑞奥德的美学的立论基础,“在艺术场域中最为活跃的部分,就是以交往、共处和关系等想法而进展的”[23](前言)。

德勒兹的间性理论涉及范围广泛,概念艰涩,这是一个有待深入研究的课题,应引起学界的高度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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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Deleuze's thoughts and poetics of Interality

CAI Xi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Xiangtan University, Xiangtan 411105, China)

Since the 20th century, the highlighting of interality has already become the theoretical consensus of the academic circle, but the French philosopher Deleuze's thought of interality has long been ignored by the academia. Deleuze, based on philosophy of differences and the thinking of becoming, deconstructs the rationalist metaphysical tradition since Plato, and creates a large number of original categories of interality poetics, such as rhizome, becoming, assemblage, deterritorialization and re-territorialization. These categories pay great attention 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nd..." established by the encounter, overlapping the tension of the complex interactive interality relationship. Deleuze's intersexual poetics category, on the one hand, provides us with theoretical weapon of analysis of immigrant literature, diaspora literature, underprivileged literature, ethnic literature, African literature, Chinese literature and other literary phenomena that permeate the inter-cultural nature of homogeneous and heterogeneous cultures. On the other hand, it provides a new paradigm and path for us to ponder upon the expansion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ies.

Deleuze; poetics of interality; philosophy of differences; rhizome; becoming

2023−05−13;

2023−11−30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一般项目“翁贝托·埃科小说的符号叙事研究”(21YBA062)

蔡熙,男,湖南永州人,文学博士,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文学理论,联系邮箱:cixee@126.com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24.01.017

I0

A

1672-3104(2024)01−0179−09

[编辑: 陈一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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