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视域下的茶文化传播及其社会建构意涵
2024-05-09周瑞春张守山
周瑞春,张守山,李 鑫
(1.中国人民大学 茶道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872;2.北京师范大学 互联网发展研究院,北京 100875;3.江南影视艺术职业学院 演艺中心,江苏 无锡 214153)
茶者,人在草木间。作为天地孕育的草木自然之物,茶因其药食同源功效进入了人类先民的视野,并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呈现“物质文化”“社会组织文化”“精神生活文化”[1]等多层次文化面相,融入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随着工业主义、资本主义、监督机器、军事力量等现代性维度的不断扩张,茶成为西方各国发展资本主义经济、拓展海外贸易市场、争夺海外殖民版图的重要商品,茶自东向西传播的全球化进程加速,逐渐成为世界三大饮品之一,形成天下共饮一杯茶的全球茶文化共同体[2]。由此可见,茶文化的全球化传播与多层次面相建构,得益于人类社会的现代性发展,而茶文化本身也随着现代社会变迁呈现一定的现代性特征。比如,当下融入各类时尚元素的茶空间、茶器具、茶饮品的出现,正是茶文化现代性发展的新兴样态之一。
与此同时,现代性发展也带来了一系列严重的社会危机和现实后果。一方面,个体与社会的分离成为常态,传统社会的社会信任、社会关系网络被瓦解,不确定性社会风险增加;另一方面,人的异化成为重要的现代性后果,个体自我认同陷入困境。德国哲学家阿伦特指出,现代性危机真正影响深远的方面并不是人本身的直接异化,而是世界的异化,即“一个共同的公共世界的衰微”[3],并由此造成了大众的群体性孤独和个体自我的消退,而这个“共同的公共世界”便是作为传统社会血缘联系、地缘相伴和精神依靠的“共同体”。与此同时,在“时空分离”“脱域机制”“制度化反身性”等现代性主要动力机制的推动下[4],血缘(亲属关系)、地缘(邻里关系)、精神(友谊)等传统社会共同体日渐式微,人类社会发展所依赖的个体信任、组织合作、国家(民族)对话等方面都陷入现代性困境之中。综上可见,如何增进个体信任交往、组织交流合作、国家(种族)协商对话,成为现代社会建构和可持续发展必须应对的迫切问题。对此,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提出一种借助于公共交往理性的“文化现代性”方案,包括“道德-实践”“认知”和“审美”3个核心维度,并认为只有这种“服务于解释日常生活”的文化现代性才能为解决现代性困境提供“潜在的解放模式”[5]。那么,现代性视域下的茶文化是否能够发挥哈贝马斯所言的“文化现代性”功能?换言之,茶文化的全球化传播,是否能够促进现代社会公共生活、增进现代社会信任共识、重构现代社会交往的共同体?对于这些问题的梳理与回应,就成为本研究试图聚焦探讨的核心问题域。
事实上,从茶文化全球化传播的历史进程来看,东方茶文化在向西方世界的传播过程中,经历了多样性的自我更新与发展,成为个体反思、社会交往、国家交流的重要文化载体,显示出消费商品、公共生活、价值认同等现代社会生产与生活的样态,折射出多元的社会情感、社会意识与社会关系,呈现一种百姓日用之道的“文化现代性”。当前,我国进入全面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新征程,面对新时代、新任务,现代性进程中的茶文化有着怎样的新内涵、新样态,在应对现代性困境上有着怎样的文化现代性逻辑,在现代社会建构中又有着怎样的文化价值?围绕这些问题深入探讨,对助力中国式现代化、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现代性发展推动茶文化全球传播与体系化建构
“现代性”是一个历史概念,其究竟源于何时并无定论,以至于英国社会学家鲍曼认为,现代性问题“一旦真的认真推敲的话,对象本身便开始消失”[6]。尽管无法作出时间上的精确定位,但现代性是现代社会全面发展的产物却是基本共识,其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工业革命以来一系列社会变革的质性概括,包含着“理性主义思想、主体性原则和线性社会进步史观”[7]3个基本内容。可以看出,“理性”成为现代性的核心词,人类作为理性行动主体开展社会实践、推动社会进步成为现代社会建构的基本逻辑。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在探讨现代经济社会建构时指出,“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是两种主要的经济行动取向,前者以实现工业大机器生产、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物质财富增长、科技进步应用等为目标,后者以生活方式重塑、行为规则再造、价值理念更新为追求[8]。由于资本主义和科技进步主导了现代性进程,侧重物质经济利益的工具理性成为现代社会“单向度”化的主流,而侧重精神价值追求的价值理性相对滞后。一方面,科技主义评判标准、商品物质化趋势日益深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向,技术主义、消费主义、享乐主义流行,人本身的物化、异化风险加大;另一方面,由于现代社会分工分化加剧,传统社会血缘、地缘、宗教精神的共同体逐渐消散,“原子式”个体在现代都市生活中愈发孤独,社会价值共识、文化认同、精神共鸣的难度加大,如何重构共同体成为现代性困境之一。正是在上述现代性进程中,茶文化不断丰富自身文化体系内涵,在现代消费主义、科学主义的助力之下,实现了茶经济、茶医学、茶种植等多重文化样态的“全球在地化”(glocalisation)发展,推进了茶文化体系化建构。
首先,茶物质商品文化样态的全球化传播,得益于现代工业文明与资本主义的发展。比如,14世纪前后,意大利商业发达,产生新兴的资产阶级,这些经济富足的新阶级不满宗教教会对社会建构的控制,提出以“人”而非“神”为中心的现代理性主体,并首先从文化层面推进现代社会变革,掀起文艺复兴运动。与此同时,欧洲各国资本主义发展,也导致人们对以商品经济为代表的财富渴求不断增加,新兴资产阶级得到了更为神圣化的经济行动使命感召,为进一步推动全球贸易提供了精神动力。15世纪后,欧洲各国相继加入到地理大发现的大航海时代,也正是在此阶段,茶叶正式成为东西方贸易的重要商品,成为茶文化现代性发展的重要历史阶段。由于茶叶消费的增加,茶叶经济在早期大航海时代各国国际贸易中所占比重不断攀升,这就触发了各国纷纷设立茶税制度,进一步规范茶叶贸易市场、增加茶叶交易财政收入,茶文化的社会组织制度也日渐成熟。
其次,茶医学健康文化样态的更新,得益于现代植物学、医学、药学等学科的进步。尽管茶有利于健康的记录很早就出现在前往东方游历的探险家、商人、传教士的游记之中,但茶作为一种健康饮品的普遍认知,依然是在现代医学、生物学、植物学等茶科学发展过程中才得以逐渐巩固完成。比如,17世纪,荷兰医生Bondtius曾在巴达维亚的多年生活中对茶的药用功效进行实地调研,他指出“茶有利尿排液的作用,能提神除困,还能消除从胃部上升到大脑的气体,从而减轻哮喘”[9]。著名的荷兰医生Tulpius 撰写了《医学法典》一书,专门介绍了“草药茶”,指出茶“有长而尖的叶子,有锯齿状的边缘和微小的纤维根”“没有什么比这种药草更有益健康的了,因为它能延年益寿,对抗任何可能妨碍身体健康的疾病,茶也不仅仅使身体更强壮,而且还能减轻结石的疼痛……茶还可以缓解头痛、感冒、眼睛或胸部发炎、呼吸急促、胃痛、肠胃不适、乏力和困倦,这些(症状)都可以通过茶得到强烈抑制”[10]。由于《医学法典》不断再版并在欧洲各国广泛传播,“喝茶能治百病”的茶医学健康文化逐渐进入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饮茶也成为一种健康的生活习惯。
再次,随着中国绿茶和武夷茶在欧洲的流行,茶树种植栽培、茶叶加工生产方面的现代植物学进展也使得茶文化在西方各国的在地化传播更加具象化。比如18世纪初,荷兰传教士Valentyn 在亲身接触到茶之后,宣称“中国绿茶和武夷茶来自‘不同的茶树种类’”[11]。这一错误认知,直接影响了其后的英国植物学家、药剂师Hill,他研究茶叶标本后认为武夷茶有更小的深色叶子和六瓣花[12]。甚至连瑞典著名植物学家卡尔·林奈(Carl Linnaeus)也受到影响,在其《植物种志》中明确区分了武夷茶和绿茶,认为前者有6个花瓣,而后者有9个花瓣[13]。为弄清楚茶的植物学知识,各国也纷纷派出植物学家、医生前往东方实地考察。比如,德国医生和博物学家Kæmpfer 在日本居住了两年多,对茶树进行专门的植物学解剖研究,申明日本茶树与中国茶树属于同一类植物[14];英国植物学家、外科医生Cunningham 到舟山群岛考察,明确报告“英国人常喝的三种茶叶都来自同一种植物”“武夷茶是用三月初最早一季被采摘的幼芽并在树荫下阴干制作的,绿茶是在4月制作的,最后一季的松萝茶是在5月和6月制作的”[15]。经过一系列医学、生物学、植物学、解剖学等现代学科知识的验证和宣教,茶的现代知识图谱才逐渐清晰,西方世界对茶的认知才真正完成了“祛魅”过程。
综上可见,在工业主义、资本主义和科学主义等现代理性发展的推动下,茶文化开启了从东方向西方传播的“全球在地化”之路。在此过程中,现代性张扬商品经济、崇尚科学理性、重视以人为本的社会建构逻辑也促进了茶文化本身的文化现代性自我更新,表现为包括茶医学、茶化学、茶植物学、茶经济学等一系列茶文化的现代社会新样态不断涌现,并在世界各国完成了本土化生产与发展。茶文化作为一种与时俱进的东方传统文化,在全球化传播过程中增加了文化现代性的新内涵、新样态,这都推动了体系化的多元茶文化面相的在地化发展,使得茶文化体系的全球化建构得以完成。
二、茶文化为纾解现代社会建构困境提供文化方案
现代性发展主要存在着“时空分离”“社会制度的脱域机制”以及“制度化反身性”3个动力机制[16]。这3个动力机制,恰恰也造成了在3个方向上最具代表性的现代社会建构困境。第一是“时空分离”下的公共交往困境。在现代媒介技术赋权之下,人与人的社会交往摆脱了传统社会“身体在场”的限制,成为网络媒介技术下一种基于电子信息代码组合呈现的“符号在场”。这种符号在场当然可以超越时间与空间,成为一种新型的社会交往形式。然而,如此一来,人们基于身体在场建构的强关系纽带断裂,符号互动下的社会信任成为难题。第二是“脱域机制”下的个体价值认同困境。以货币系统“象征标识”和技术精英“专家体系”最为典型,这就使得拜金主义、技术至上成为人们物化和异化的重要原因之一。第三是“制度化反身性”下的社会共识困境。由于个体获取信息的能力增强,个体自我反思、社会批判的趋势更为明显,这就使得传统社会“卡里斯马”式的权威话语体系难以形成,人与人之间成为一种主体间性的对话关系,甚至在数字媒介时代,成为“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杂音时代。尽管网络时代的技术话语平权,使得现代民主更为可能,但客观上也造成了处于“信息茧房”下的群体容易成为一种网络极化群体,与此同时也使得“沉默螺旋”——少数声音更加难以畅通表达,社会共识的形成在某种程度上更为困难。
客观而言,以工业文明为表征的现代性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的资本红利,加速了人类社会的“理性”化进程。然而,由于工具理性的强势主导,无节制的资本主义、技术主义、物质主义、历史虚无主义等现代性困境的加剧,现代社会认同危机日益凸显,对现代性本身的反思成为人们不得不面对的迫切问题。从茶文化在现代性进程中的自我更新来看,除在茶的商品属性、医学健康功效、植物物种知识等现代工具理性层面的更新发展之外,茶文化还在价值理性层面增加了新的文化意涵,为回应和纾解现代性困境提供了文化方案。
(一)茶作为推动公共交往的有效载体
饮食是个体私人化的行为,然而在社会系统建构的过程中,一种饮食习俗的生产,其本身就是社会规则、公共秩序、话语权力的互动建构的结果。正如德国社会学家西美尔所言,“饮食越接近更高级的、综合社会价值的直接象征性表现,其自身就越具有审美价值”[17],这种审美价值显然是一种基于“价值理性”行动取向的社会评判标准,是维系社会系统稳定的文化权力、符号权力。实际上,在中华茶文化发展的历史长河中,茶就已经呈现作为一种社会权力的符号意涵,比如彰显君臣关系和社会等级的贡茶、赐茶、龙凤团茶,反映家庭伦理关系的“三杯茶”“合欢茶”“孝亲茶”,以及各类茶俗、茶礼、茶仪、茶轨、茶税、茶法等。茶文化在彰显社会制度层次面相的同时,也在全民国饮的过程中成为人们日常社会公共交往的文化载体。
同样,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尽管茶的社会权力意涵被弱化,但是茶文化进入人们日常生活各个方面,依然存在着维护社会秩序及推动公共交往的功能。比如,在中国“客来敬茶”已经成为日常交往的基本礼仪,而至今在许多地方中,在重要节日以及婚丧节点,都有茶礼、茶俗、茶法的身影。与此同时,基于对茶的共同体爱好,参与各类以茶为媒的社交活动成为现代人常见的公共交往模式之一。在传统社会,茶馆作为信息交换的重要场所,折射出公共舆论的基本样态,而随着现代茶吧、茶店、茶舍的兴起,各类茶空间逐渐成为人们在现代加速社会放慢生活节奏、转换工作与休闲状态的重要场所。此外,不管是家庭茶会、朋友茶叙、商务茶宴、公共茶事活动,还是在国际交往中的茶叙外交,茶都成为联结个体、社会和国家的重要载体,茶文化也由此成为哈贝马斯所言的在“认知理性”“道德实践理性”“审美表现理性”三重维度上文化现代性的典型代表。
(二)茶作为增进社会信任的互动媒介
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机械化大生产取代了手工作坊,社会生产得以不断加速,而新兴科技在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广泛深入应用,则进一步加剧了时空流转。个体通过媒介化的存在游离于家庭、社区、工作场所等时空场域,发生着饮食起居、学习工作、休闲娱乐等日常活动,人们时时刻刻都处于一种角色转换的“加速社会”之中,个体在时空绵延中的身份同一性成为难题,个体社会认同更陷入现代性困境。
美国社会学家柯林斯在考察社会行为后提出“互动仪式链”理论模型,认为以个体社会认同为基础的社会系统建构,往往是在一个个仪式化的群体性行动中得以完成,他认为这一模型可以用于分析社会实践活动,无论这些活动是在哪里、无论这些活动是新还是旧[18]。柯林斯指出,“互动仪式”(interaction ritual)有4种主要的组成要素或起始条件:第一,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身体共在;第二,对局外人设定界限;第三,有相互关注的焦点;第四,共享的情感体验。在现代茶事活动中,这样的互动仪式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比如,在行茶时,通过主客行礼、备茶(看干茶)、温茶(主泡器)、投茶、摇香、闻香(传香)、温杯、洗茶、泡茶、分茶(施茶)、品茗、看叶底等一系列仪式化的流程,使得在场人员进入以茶为媒的身体共在、内群体凝聚、符号聚焦和情感共享互动之中。正是在这样的茶事仪式互动之中,茶成为饮茶者、爱茶者、茶文化学者、茶行业从业人员等“多元主体”开展仪式互动的文化载体,增强了各类主体作为茶文化共同体成员的自我身份认同感,增进了成员之间的情感团结,建立了作为“茶人”的群体社会信任和社会共识。
(三)茶作为赓续传统与记忆建构的文化符号
美国民族学家安德森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民族”(nation)在本质上是一种基于认同的想象共同体,“民族归属”(nationality)或“民族主义”(nationalism)则是“一种特殊类型的文化的人造物”,而区别不同共同体的基础,“并非他们的虚假或真实性,而是他们被想象的方式”[19]。中华茶文化经过全球化传播与在地化发展,在各国形成了“各有特色、美美与共”的茶文化体系,成为许多国家的文化名片。比如,日本茶道、韩国茶礼、英式下午茶等,已经成为茶文化历史传承与现代发展的成功样板。日本美学家冈仓天心在向西方世界介绍日本时,就专门用英语写就了《茶之书》(The Book of Tea),使得和敬清寂的茶道精神以及物哀、幽玄与侘寂等美学思想意涵,成为西方人理解日本民族文化特性的典型想象。茶由此成为赓续传统与记忆建构的文化符号。
在茶文化体系的发源地——中国,从茶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来看,民间社会生活中的茶俗、茶仪、茶艺、茶灯、茶舞、茶诗词等文化样态,也成为传承文化传统、重构集体记忆的重要媒介。随着“茶文化、茶科技、茶产业”齐头并进新时代要求的提出,各省份茶区积极举办各类茶主题庆典和茶事活动,在传承民俗文化、打造旅游胜地、推动产业经济发展、增强社会团结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例如,福建武夷山“喊山祭茶”活动、湖南衡阳南岳“迎夏祭茶大典”、湖南炎陵县“中华茶祖节暨祭炎帝神农茶祖大典”、福建建瓯市“茶神祭祀大典”、四川蒙顶山茶祖吴理真祭拜仪式等,这些茶事活动呈现传统文化的现代新样态,使得茶也成为传承与建构集体记忆的有力文化符号。实际上,由于现代社会生活呈现碎片化的时空样态,个体被分割为不同场景下的不同角色,履行着社会分工定位的职责,作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样的自我认知终极命题的回应,时常成为现代社会集体无意识的灵魂拷问,而通过各类文化仪式的身体在场、记忆建构、文化润心,则有利于每一个个体在时空长河中为自己确立“锚点”,回应和纾解现代社会自我认同的困境。
三、结语
美国社会学家Granovetter将社会系统建构中的关系网络分为强连带(强关系)、弱连带(弱关系)以及无连带3种类型,认为尽管“弱关系”通常表现为互动次数少、感情较弱、亲密程度低、互惠交换少而窄等特点[20],但对于社会系统构建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Granovetter看来,由个体行动形成的共同体便是一种“自我中心网络”的弱关系结构,在这样的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的“弱关系”便成为建构和维系共同体的“桥”,而这种“桥越多,且桥可以沟通的范围越大,则共同体的凝聚力就越大,而行动一致的能力也越高”[21]。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使得传统社会的家庭、宗族、村落、部族等“强关系”共同体不断消散,而基于职业分工、专业分化、兴趣爱好的职缘、业缘、趣缘等“弱关系”结构的新型共同体逐渐兴起。这种“弱关系”共同体更加侧重于对共同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文化选择等价值理性层面的连接。正是在这样的现代社会建构逻辑背景下,茶文化以其联结个体、社会与国家的文化现代性发展样态,成为人们在饮食日用中建立牢固持久“弱关系”共同体的最佳选择。
具体而言,以大机器生产为代表的工业现代化导致了大量劳工人口从农耕土地向生产车间聚集,从村落向城市迁移,传统社会共同体不断消散。比如,现代社会理性主义泛滥的前提是个体主体性权力的突显,这种突显往往以一种“反身性”(reflexivity)的能力在日常生活中呈现,这种个体自反身性能力的增强使得以往由知识精英构建的“专家系统”进一步坍塌,基于共识的社会信任、共同体建构也愈发困难;人的物化、异化和原子化生活方式的形成,则使得个体从以往紧密的社会关系网络中脱嵌出来,人本身成为工具,个体之间的交往成为一种人人从自身可计算利益出发的交往,传统社会精神共同体这一“真正属人的、最高级的共同体类型”[22]的建构陷入困境。与此同时,传统社会共同体的削弱乃至解体使得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张力进一步突显:一方面,个体无法通过共同体获取稳定的、可信赖的“社会关系的总和”[23]501,个体保持自我同一性成为难题;另一方面,共同体的解体也使得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失去了赖以维系的社会关系环境。对此,马克思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23]571。由此可见,在现代性发展中寻找重建社会共同体的新沃土、新途径成为人们应对现代性危机的重要诉求,也成为人类实现自身全面自由发展的必由之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茶这一天地孕育的自然之物,在其文化体系全面发展深入的当下,成为推动公共交往的有效载体、增进社会信任的互动媒体、文化传承与记忆建构的符号,在特定的茶事情境活动中,对现代性困境作出了回应与纾解。
此外,茶文化除被视为具有重建现代社会共同体的文化软实力之外,助力个体自我认同与心灵慰藉也是其重要的现代社会建构价值之一。事实上,身处现代都市丛林,人们时常会被无休止的忙碌和繁复所裹挟,时刻在追求简单,却发现陷入无尽的时空漩涡之中,在各类“内卷”中陷入一种彼此孤立和疏离的“倦怠社会”。德国学者韩炳哲认为,这样的倦怠社会使得个体迷失自我,并且“摧毁了一切共同体、集体和亲密关系,甚至摧毁了语言本身”[24]。由于现代性工具理性的行动取向,在以人作为万物尺度的主体性进程中,客体主义、功利主义一度成为现代性繁荣昌盛的主流取向,这种取向也使得“人”本身逐渐被视为一种“工具”。尤其是在资本主义和工业主义的规训之下,人类“类存在”的商品化倾向日益加剧,人本身的物化和异化成为现代社会失范和异化的重要内容。以中华茶文化体系为例,中华茶道所内含的“天地人”“闲隐乐”“和静怡真”等精神内核,使得品饮茶汤成为个体融入天地宇宙的绝佳路径,茶也得以介入人的生活世界并与人一道构建生命的意义体系。正是在茶生活方式的养成中,中华茶道所主张的于俗世生活中返璞归真、于庸常世界中寻找自我的现代茶文化意涵得以润物无声,浸润每一个人的身心,成为现代人于喧嚣中获得平静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