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笑声中的无奈 蕴含在诙谐中的酸楚
——马克·吐温小说的艺术特色探微
2024-05-09常珊
常 珊
(四川商务职业学院国际教育合作交流中心,四川成都 610000)
马克·吐温(Mark Twain,l835—1910)原名塞谬尔·朗赫恩·克莱门斯,出生于密西西比河畔小城汉尼拔的一个乡村贫穷律师家庭,做过排字工和密西西比河舵手及南军士兵,经营过木材业、矿业和出版业,当过记者。他是19世纪美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最杰出的作家,卓越的幽默讽刺艺术大师。著名小说家、评论家威廉·豪威尔斯曾评价马克·吐温“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可比拟的,他是美国文学中的林肯”[1],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名小说家福克纳称他为“美国文学之父”。其作品内容十分广泛,从新闻界写到政界,从乡村写到城市,从浅显的故事写到意义深远的种族歧视问题,从滑稽幽默讽刺故事写到冷峻严肃的金钱对人的灵魂腐蚀问题,勾画了一幅幅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社会丰富多姿的生活画面,对资本主义丑恶现实进行大胆深刻的揭露。其小说的文字表达清新有力,审视角度自然而独特,集思想性与艺术性于一体,被视为美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现实主义著作,他以自己的敏锐观察力与卓越的艺术才华站到同时代作家的前列。
一、幽默手法的戏剧性运用
文学作品中的幽默是让人们在笑声过后去理性地体会其中所蕴含的道理、去质疑社会中存在的一些不良行为。在美国韦氏大辞典的补编《六千词》一书中对幽默的描述为:“幽默的特点是经常用病态的、讽刺的、荒唐而可笑的情节来嘲笑人类的愚蠢。”[2]“幽默故事是真正的艺术品,精巧细腻、委婉含蓄的高级艺术品,只有艺术家才能驾驭。”[3]幽默最基本的表现形式是戏剧性,通过这种形式使人们获得愉悦、欢快、轻松的感受,读者在阅读幽默作品后能够获得这种感受,并在这种感受中感悟生活的真谛及社会的本质。
马克·吐温小说幽默诙谐,主题思想深刻隽永,无情地揭露和抨击了社会现实的黑暗和人性的丑陋,其幽默除了带给人们轻松愉悦感之外,还承载了他对人性、对社会的思考和感悟,并努力挖掘出隐藏其中的深刻寓意,使其小说具有强烈的批判意义和一定的悲剧色彩,引发读者的深思与反省。幽默是马克·吐温小说的灵魂,是其睿智和深刻思想的载体,更是他针砭时弊、批判社会现实和反思人性的有力武器。
《百万英镑》是马克·吐温短篇小说创作中的优秀作品,小说讲述了伦敦两个巨富兄弟打赌的故事:一个穷小子如果只有一张百万英镑钞票(事实上这张钞票无法兑现),此外身无分文,他的命运将会怎样,一个说会饿死,一个说不会。于是两人把一百万英镑的钞票给了一个流浪到英国伦敦的美国穷小子享利·亚当(约定一个月后归还)。在此后的一个月中,这个穷小子拿着偶然得到的一张面值一百万英镑的钞票,去服装店买衣服,当他把这张百万英镑的钞票拿出来交到店员手上后,马克·吐温用极其幽默诙谐的语言描写店员表情的变化:店员接过钞票时,“笑容是遍布满脸的,里面有折纹,还有皱纹,有螺旋纹,就像你往池塘里抛了一块砖那样”,[4]9店员瞟了一眼那张钞票时,“笑容马上牢牢地凝结起来了,变得毫无光彩,恰像你所看到的维苏威火山边上那些小块平地上凝固起来的波状的、满是蛆虫似的一片片的熔岩一般,”[4]9作者对店员从拿到钞票到看清钞票面值前后脸上笑容变化的形象生动描写,充满滑稽、有趣的笑料,创造出一种幽默的氛围,将幽默快乐的元素分享给读者,在嬉笑之余,不免会让读者联想到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对待持巨额钞票者的谄媚态度,这是当时美国社会中金钱观的鲜明写照,能够让读者直观地体会到作者对“势利眼之流”的鄙视与不屑,也让读者感受到马克·吐温隐藏在幽默元素背后的无奈和酸楚以及对美国社会拜金主义盛行的强烈批判态度,具有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此外,马克·吐温还在众多小说中运用幽默的手法,创作出很多幽默精品,《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中,作者叙述了吉姆·斯迈里无所事事、嗜赌成癖,无情地揭露了小市民精神空虚、穷极无聊的恶习;《我怎样编辑农业报》中,作者叙述了一位编辑撰文论述“萝卜长在大树上”“公鹅会下鱼卵”的新发现,揭露美国所谓新闻自由的实质是散布荒谬无稽的谰言;还有小说《哥尔斯密的朋友再度出洋》《神秘的访问》《修表记》等,这些幽默小说或触景生情,或类似纪实,从不勉强凑趣,也不肆意戏谑,而是有的放矢,揭示小说主旨,既让读者深刻反思,又让读者有一种百读不厌的感觉,读过小说后仍觉得身临其境、意犹未尽,因而,马克·吐温小说中的幽默元素既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又增强了故事的感染力。其小说中幽默手法的运用使美国幽默小说发展到了高峰,实现了对以往美国幽默小说家的超越,对后世许多美国作家——欧·亨利、索尔·贝娄、约瑟夫·海勒等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夸张手法的艺术韵味
文学作品中的夸张是一种表现手法,为了增强语言的感染力、抒发感情、启发想象力、渲染环境氛围,故意言过其实,对客观人物、事物作扩大或缩小的描述,而实际上,人们不会去探究运用夸张表现手法的人与事物是否与事实相符,只会去感受经过夸张处理后人与事物的生动、鲜明、深刻。南北朝时期刘勰在《文心雕龙·夸饰》中曾指出:“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5]“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6]因而,文学作品中的夸张可以增强文学韵味,巧妙点缀主题,增加作品的艺术魅力。
马克·吐温善于运用巧妙的夸张手法,使自己的小说既妙趣横生又能引发读者深深的思考。他小说中的艺术夸张把事物可笑之点夸大到离奇的程度,却不但没有违反生活真实,反而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夸张手法必须植根于生活,否则便是没有生命的艺术。马克·吐温在运用夸张手法时能抓住事物的本质、典型特征,使其符合生活真实,用富于表现力的手法去揭示生活的真谛。
马克·吐温早期创作的著名短篇小说《竞选州长》讲述了主人公“我”代表独立党参加纽约州州长竞选开始,就遭到各种攻击、诽谤、诬陷、谩骂,不得不退出竞选的遭遇,实际上是在叙述民主、共和两党如何操纵选举,美国的“民主政治”如何虚伪,如何成了百万富翁及其政党手中的工具。小说像一把匕首直刺美国“民主政治”的心脏,刀锋所指,人们看到的是美国“民主政治”的真面目:黑暗、腐败、虚伪。主人公“我”随着竞选活动的开展,被两个竞争对手——臭名昭著的政治流氓耍尽各种手段、用尽各种伎俩抹黑,没参加竞选前的“我”是一个声名显赫的人,参加竞选后却变成了伪证犯、小偷、盗尸犯、酒疯子、舞弊分子、诈骗专家等,事情发展到最后,党派相争的无耻迫害达到了高潮:“九个刚学走路的小孩,包括各种肤色,带着各种穷形怪相,被教唆着在一个公开集会上闯到讲台上来,抱住‘我’的腿,叫‘我’爸爸!”[4]185“我”只能满怀懊恼地放弃了竞选。马克·吐温在小说中抓住了竞选对手共和党候选人伍德福和民主党候选人霍夫曼在竞选时造谣污蔑、恶意中伤的特点,加以极度夸张,甚至把有些“罪状”夸张到荒谬的地步,用以说明被政客收买的报刊为了使对方名誉扫地,不惜胡作非为到什么程度,让读者在啼笑皆非的同时,认识到美国竞选制度的虚伪,认清了颠倒黑白可以栽赃成功、收买暴徒可以横行不法和敲诈勒索成风的真实的美国社会,进而达到挖苦嘲弄美国“民主政治”、揭露美国竞选本质的目的,使其创作具有更加严肃、丰富的社会意义。
此外,马克·吐温在其他小说中也成功运用夸张的创作手法,让主人公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增加作品揭示主题的深度。《我怎样编辑农业报》中农业报纸编辑居然对农业一窍不通,认为“除了葫芦和瓠瓜的变种外,南瓜是柑橘科中唯一能在北方生长的蔬菜。但把它和灌木一起种在院子里的老办法现在已不时兴了,因为一般人都认为靠南瓜树遮阴是不会见成效的事情”[4]73,当有人指责他不懂得常识性知识,犯了低级错误时,他却振振有词:“我干编辑这行已经14年了,头一回听说当编辑需要什么知识。”[4]75这种夸张手法的运用让读者在会心一笑的同时,会产生深深的思考;还有小说《田纳西的新闻界》《大宗牛肉合同的事件始末》《政治经济学》等,这些小说夸张手法的生动运用都使读者受到潜移默化的感染,更加体会到作者揭示出的隐藏在小说背后的荒谬现实,引导人们对社会存在的问题进行深刻反思。
三、讽刺手法的极度渲染
讽刺一词来源于希腊文Satyros(萨蒂尔),最早是指古希腊神话中一位小神的名字,也是一种戏剧性的艺术表现形式。文学作品中的讽刺是指以犀利的笔触描写可笑之人、可笑之事,揭示腐朽落后现象,批判愚昧无知行为,让人在笑声中理解作者创作意图的表现手法。鲁迅先生曾云:“‘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7]因而,讽刺手法建立在真实事物的基础上,能让人们在嬉笑怒骂中收到事半功倍的艺术效果,讽刺艺术的力量,既不在于猎奇的描写,也不在于作者的慷慨激昂,而“贵在旨微而语婉”[8]。
马克·吐温面对的是人们为了追求物质利益变得越来越贪婪狡诈、拜金主义盛行的社会现实,他运用独特的讽刺手法高度概括地暴露社会中的丑恶现象及人性在金钱面前的扭曲,并予以尖锐的批判,因而,他小说中的讽刺手法不是直接抨击某些社会现象,也不是自己站出来说话,而是通过诙谐、风趣的描写,突出事物可笑、荒谬之处,让读者通过笑去体会作品的主题思想,达到发人深省的效果,其讽刺特色是滑稽中藏着挖苦,揶揄中含有讥讽,像是在用解剖刀剖析道德沦丧者的虚假伪善。
《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是马克·吐温晚年创作的中篇名作,小说叙述的赫德莱堡是远近闻名的最诚实、最正直的市镇,它有保持三代之久的“堂皇声誉”,保持这种声誉已成为村民们“深入骨髓的品质”,谁都相信这是个“不可败坏的市镇”。[4]27赫德莱堡的青年凭借传统的好名声,不需要任何保人就可以在外地找到工作。但有一个自称受过它(赫德莱堡)侮辱的外乡人下决心要用160 磅“黄金”败坏它的声誉,小说的结尾:经州议会通过,在他们过去的格言中删去了一个字,即把“请勿让我们受诱惑”改为“请让我们受诱惑”。[9]是谁剥去了它那世代光荣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是什么东西使那19 位首要公民一个个像面对肥肉的狗一样两眼直勾、垂涎三尺、向肉的主人百般献媚,是一袋号称“计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9]的金元!作者讽刺手法的运用是逐步深入的,进而达到意想不到的高潮,首先是化名的异乡人把恩人的箴言分别透露给19位首要公民,其次是19位首要公民都申请要冒领那袋金币,再次是在镇公所公开逐一念“对证词”暴露他们虚伪的真面目,接着揭示出根本没有什么箴言,最后更妙的是那一袋你争我夺的金币居然是镀金的铅饼,辛辣讽刺的笔尖直接挑开一群伪君子的面纱,把19位首要公民表面上的诚实、正直与实际上的贪财、虚荣进行鲜明对比,收到强烈的讽刺效果。小说笔力雄劲,如矛似剑,力透纸背,讽刺了以正直廉洁自诩的赫德莱堡的富裕居民,没有一个能经得起“黄金”的引诱,无情地揭穿了美国资产阶级的所谓诚实的假面具,揭露了他们拜金主义的贪婪本性。
此外,马克·吐温讽刺手法运用较多的小说创作,都体现出他对美国社会现实理性的、深刻的批判精神,同时,展示了他丰富的思想情感和人文关怀,《三万元的遗产》中主人公夫妇过着勤俭持家的生活,一笔突如其来的遗产打破了这表面上的平静,对于如何处理这笔三万元的巨款,两人各揣心腹事,将现实生活忘得一干二净,而是沉迷于自己营造的幻象中,最后钱没得到,夫妻二人也在无尽的期盼中绝望而死。作者塑造的夫妻二人分别代表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拜金者和投机者两类人,嘲讽了金钱的作用和人们的势力心理,通过讽刺个体激发读者去体会小说中所蕴含的更深刻哲理;还有《汤姆·索亚历险记》《王子与贫儿》《神秘的陌生人》等,这些小说讽刺了美国社会许多怀揣“发财梦”的人,当处在外在诱惑和自身贪婪这两种因素的夹缝中时,常常不辨是非、迷失自我,这样的创作手法有利于更好揭示小说主题,展现苦难的社会现实对普通民众造成的伤害,进而引发读者对社会现实的深入思考。
总之,幽默讽刺大师马克·吐温的小说充满健康的乐观主义精神,他根据自己的生活阅历,以底层人民生活现状为蓝本,通过对社会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深刻感悟,依靠敏锐的洞察力,借助幽默、夸张、讽刺等艺术表现手法,将“小人物”的“身边事”表现得淋漓尽致,为世界文坛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学财富。时隔一个多世纪的今天,人们重读其经典作品时,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把一幅幅生动形象的社会生活图景展示在读者面前,使读者在会心一笑后,能够品味到其字里行间蕴藏的丝丝心酸与淡淡苦涩,去感悟马克·吐温小说历久弥新的独特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