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森作品中意象背后的身份认同问题探究
2024-05-09郭雨欣
郭雨欣
一、莫里森作品里意象和身份认同意识的来源
莫里森对种族关系的认识深受父母的影响,她的父亲对种族关系态度消极,但母亲对此充满希望。父母的冲突的观点使莫里森始终辩证地思考美国社会里的种族关系,如《最蓝的眼睛》传达的是两族对立的消极态度,《柏油娃娃》传达作者对两族融合的期望。父母的影响也使莫里森洞察了黑人迷失的精神状态,塑造了她的身份认同思想。
莫里森的家庭教育让她学习了丰富的非洲传统文化,父亲和祖母经常讲述民间故事和神话,母亲常将生活热情融入音乐。这些经历影响了她的文学审美、写作表达以及思维方式。其作品中的鬼魂意象、民间故事意象等都根植于此。
莫里森的学业丰富了她的文化背景,深化了其身份意识。她不仅书写本民族命运,也自然地以一个美国人的身份,展望整个社会和自身的关系,从非裔美国人的视角描绘美国黑人的生活,塑造黑人形象。莫里森对抗着美国社会的白人中心主义,也用这种方式为黑人争夺话语权。
另外,1526—1865年的非洲黑人创伤史也是莫里森作品里意象内涵的重要来源。莫里森曾编辑过《黑色之书》,她借此了解了美国黑人约300年的创伤史。它让作家看到了黑人精神世界的迷失、被同化和被边缘的命运以及美国社会对黑人的歧视。由此,莫里森对黑人命运和美国社会都进行了反思。
美国独立战争胜利后,黑人仍受到奴隶制度的剥削,他们被敌视、漠视,在文化冲击中陷入精神迷失,最终丢失了集体身份感。为了保持心灵的平衡,奴隶面对悲剧生活和暴力的奴隶主时逆来顺受,又通过宗教仪式和唱歌来逃避。《宠儿》中的萨格斯在林间空地带领黑人们歌唱和大笑,这正是用宗教抚慰心灵创伤的表现。了解史料后,莫里森在作品中为走出这一身份迷失的困境提出了解决方法,她认为美国社会中的非裔群体必须正确看待自己的历史,以民族文化为根基,坚强地建立起崭新的民族身份。
19—20世纪初的美国黑人运动深刻影响了莫里森的身份认同意识。她的前八部小说都设定了废奴前后背景,以表现黑人艰苦的生活境况。哈莱姆文艺复兴中,赖特和艾里森的《土生子》与《隐身人》都是反映黑人作为现代人遭遇不公正待遇的作品。莫里森在此基础上创作的《秀拉》等作品受到极大欢迎。莫里森一开始就是从黑人在美国社会的遭遇中挖掘更深层次的内涵,她意识到了黑人日益美国化,美国也不再是一个白种人的国家。莫里森在后期的作品里表现出了在力求保有黑人种族文化的基础上融入美国社会的身份认同意识,走出了前期过度追求黑人自我保护却难以融入美国社会的困境。
二、新创的意象:艰难前行的融入之路
新创的意象挖掘于美国社会,隐喻着非裔美国人艰难前行的融入之路,典型代表是工业制食品意象和家园意象。
工业制食品意象象征着非裔美国人被白人同化,生活被白人文化入侵以及否定自身的黑人身份。《最蓝的眼睛》中的典型意象就是甜品。一方面,甜品代表着白人文化的影响。混血女孩儿皮尔因为有白人血统,获得了种种厚遇。《最蓝的眼睛》中:“弗里达和克劳迪娅因此嫉恨她,叫她‘六指犬牙水果派’。”[1]这个外号暗指这是一个被白人同化的女孩儿。另一方面,工业制食品暗喻了非裔美国人对白人社会的憧憬。喜爱工业制食品的程度对应着被同化的程度。佩科拉放弃自然的蒲公英而选择了玛丽·珍糖,将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不幸都归结为自己不具有白人特征,被同化的程度很深。在白人和黑人儿童可以共同学习的环境里,佩科拉希望拥有一双最蓝的眼睛,这代表不公正的对待导致部分黑人的认知产生异化,开始否认自己的种族外表。
工业制食品意象对应着白人对黑人的同化以及白人文化对黑人生活的渗透。莫里森认为,美国黑人如果否认自己的种族身份,实际上就是承认了白人优越论,这种做法在美国是不能获得真正的平等的,佩科拉的悲惨结局就证明了这一点。
莫里森作品里最突出的家园意象是黑人社区。黑人社区作为种族隔离的产物,是黑人在美国城市的容身之所,表现了黑人被边缘化的现状以及和白人的互斥关系。前者表现在《宠儿》中,塞丝带着孩子逃到北方,在黑人社区中容身,这是黑人重新认识个人身份的一次进步。后者表现在《秀拉》中,秀拉被白人异化后,将黑人社会搅得一团乱,被整个黑人社区排斥。这里的黑人社区隐喻着黑人的自我封闭,表现了黑人和白人之间的相互排斥。另外,这两个黑人社区都有社区内部不团结的现象,他们排斥秀拉和破坏塞丝的家庭重新团结。这是莫里森对黑人的警示,这种无谓的内耗以及不加辨别地排斥白人文化必然会有悲惨的结局,就像秀拉死后的黑人社区,所有人都得了病。这种描述表明作家认为黑人内部必须有选择地学习白人文化,真切地团结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重建完整的新身份。
在复杂的融入过程中,黑人艰难地进行身份重构。莫里森借此反思了黑人探寻自身身份过程中的一些问题,重新思考了非裔美国人被白人同化和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原因,并为黑人对抗文化侵略以及重建种族和文化自信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三、移植的意象:文化认同的归属之感
移植的意象根植于非洲黑人文化中,隐喻着非裔美国人文化认同的归属之感,包括非洲民间故事和神话的意象、自然意象及超自然意象。
莫里森作品里非洲民间故事和神话意象的代表是柏油娃娃。《柏油娃娃》的标题、故事结构和象征意义取材于一个非洲民间故事[2]。作者还让作品中的森不被白人文化同化,这是坚守黑人文化的体现。另外,柏油娃娃故事在美国经历了变异,故事中的形象都是比例不同的白和黑的混合。一方面,白人逐渐适应和黑人一起生活,如坚守白人优越论的瓦利连都可以与黑人奴仆和谐相处;另一方面,黑人被白人文化吸引,如森虽然拒绝吉丁的生活方式,但他最后仍然走上寻找吉丁的道路。总之,白人和黑人都已经走上了交流的道路,瓦利连本质上蔑视黑人,但仍自私地不愿他们离开,黑人奴仆夫妇也不想离开瓦利连一家等。这些都象征了两族文化的融合,也反映了她为黑人建构新文化身份的设想,即以黑人文化为基础,在文化融合中建构。
自然意象中的植物意象很突出。非洲传统宗教的最初形态是自然崇拜[3]126。《宠儿》中,塞丝背后鞭伤像一棵樱桃树,这个意象随人物行动转变内涵。在塞丝逃跑的路上,未愈的鞭伤隐喻着奴隶制给黑人带来的痛苦;塞丝和萨格斯相遇后,愈合的鞭伤隐喻着黑人迎来新生。另外,林间空地既是一个植物围拢成的地方,也是黑人安抚、接受乃至升华自己的地方。大自然的生命力与黑人对自然的热爱和崇拜相互呼应并结合,极富民族特色。莫里森借助自然意象证明了黑人文化的价值是其重构身份的必要要素。
超自然意象狭义上是鬼魂,如《宠儿》中的宠儿以及《所罗门之歌》中派拉特父亲的鬼魂。传统非洲宗教的尊崇对象就是鬼魂。死者的鬼魂与生前的氏族、部落保持一定的联系[3]141。派特拉父亲的鬼魂现身为孩子指路,帮助后代。宠儿的鬼魂寄托着死者的伤痛经历以及残酷的奴隶制历史。宠儿强烈地寻求母爱导致险些将母亲杀死。同时,奴隶制的历史也融入了这个鬼魂。鬼魂意象表明作者对黑人历史和文化的态度,要吸收优秀黑人文化继续前行,不能逃避历史、沉湎于仇恨。
综上,黑人在融入美国社会的过程中,始终都有迷失和慌乱的心理。移植的意象表明非裔美国人逐渐寻回了文化归属感,并扩展了其文化意义。黑人文化与美国文化开始深层融合,美国黑人从精神迷失、文化失根,逐渐过渡到接受和继承种族文化。在此基础上,莫里森期待白人和黑人可以各退一步,实现和谐共处,双方共同促进美国的发展。
四、转型的意象:两个身份的艰难妥协
转型的意象根植于非洲传统文化,又在美国社会经过抽象提炼,实现转型。它隐喻着黑人种族身份和美国公民身份的艰难妥协。转型的方向是从实体物本身走向实体物表层,典型代表是颜色意象。
颜色意象的来源是非洲黑人文化中的动植物崇拜。动植物崇拜的起因在于人们对危及或惠及人类生存的动植物的恐惧或依赖[3]131。黑人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很早就出现了具体的动植物崇拜物,随后转向了图腾崇拜[3]132,将具体的崇拜对象抽象为图像。牲畜和牧人等词汇也进入了他们的语言。在白人文化的影响下,颜色意象开始转型,从实体物本身走向实体物表层。从整体说,颜色意象的文化基础在美国社会发生改变。工业生产替代了自然,黑人开始信仰基督教。具体崇拜物变为抽象崇拜物之后,进一步影响了语言,黑人的表述方式从描绘实体物本身走向描述实体物表层,颜色就是实体物的重要表面特征。至此,自然意象也转型成为颜色意象。
最典型的颜色意象在《宠儿》中:“屋里空空如也,只有被子上的两块橙色,使得颜色的匮乏更为触目惊心。房间的墙壁是石板色的,地板是土黄色的,木头碗柜就是它本来的颜色,窗帘是白色的,……在这素净的背景上,两块橙色的补丁显得野性十足——好像伤口里的勃勃生气。”[4]46-47这一段话叙述了九种颜色。橙色意味着野性十足的生活气息,与其他素净的颜色形成对比,突出了萨格斯一家对生活的强烈执着。萨格斯一直渴求着象征积极生活的色彩,这种追求是血统深处的传统。作者借助色彩说明,抹去色彩的不是日常生活的重压,而是白人历史上给黑人带来的创伤。
颜色意象也对应着人物感情和作家传达的思想。它连通了人物的回忆和感情,《宠儿》中:“仿佛有一天她看见了红色的婴儿的血,另一天看见了粉色的墓石的颗粒,色彩就到此为止了。”[4]47塞丝对宠儿的回忆凝聚成两种颜色。红色与鲜血相连,粉色与死亡相连,这些记忆会激起人物强烈的痛楚和伤感。为了继续生活,塞丝选择压制痛楚,麻木感情。这种麻木用颜色表达就是塞丝看到红色和粉色之后,色彩就到此为止了。作家用颜色替换情感的直接表达,使得这种颜色意象的使用成为了一种思维表达的方式。
综上,新创的意象意味着黑人遭受的歧视和排斥,移植的意象意味着两个种族的文化逐渐融合,转型的意象是黑人文化和美国文化的融合。莫里森的创作始终在帮助美国黑人正确对待种族历史和文化,摆脱失根和被白人同化的命运,融入美国社会的发展,重构身份认同意识。
五、意象表达身份认同意识的艺术效果
莫里森的作品中,意象的内涵各有不同,可以成对组合并构成意象系统,这种创作技巧使作品的观点更准确且易理解。
相对的意象组合有工业制食品和自然食品。工业制食品和自然食品是白人和黑人生活的必需品,代表着不同的选择取向。二者的搭配表现着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对抗关系。黑与白的对比也是如此,在黑人生活中普遍存在牛奶,就是黑中融入了白,隐喻了白人文化对黑人生活的入侵。另外,意象可以构成意象系统。新创、移植和转型意象各自形成了一个意象系统,其中又包含小的分类。在书写黑人苦难时,意象系统营造的意境对读者的影响力很大,如《宠儿》中的颜色意象系统。一方面,颜色意象让读者串联起整个故事:血的红,林间空地的绿,被凌虐黑人的黑以及残暴家庭教师的白,换句话说,白毁灭黑,形成红,绿救赎黑。另一方面,色彩直接刺激读者的情感。红色是宠儿死时的血,使人联想到了恐惧、血腥、死亡和强烈反抗后的悲剧场面,勾起痛苦、无奈和愤怒的悲剧意识。四种颜色直接营造了黑人负重前行的伤痛意境。这样的意境里,作家没有说理式的抨击,但使读者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作家的身份认同意识。
意象还可以传达更准确的身份认同意识。一方面,上文的三类意象基于两种文化血脉产生,解读空间很大。在《最蓝的眼睛中》中,黑人女孩儿佩科拉喜爱喝牛奶,牛奶是自然食品,但它是白色的,多了一层黑人被白人同化的意蕴。另一方面,这种创作技巧能有效传达作家的态度。鬼意象有黑人铭记历史和传承文化之根的双重含义。家园意象黑人社区有美国黑人被边缘化,以及要团结起来,有尊严地融入社会的双重内涵。从移植、新创意象角度看,前者更强调身份重建过程中要铭记和传承黑人文化和历史,后者更告诫黑人警惕被白人边缘化的危险。总之,虽然几个解释性质不同,但仍呈现出一定的共同性。这更准确地表达了身份认同意识和作品主题。
总之,莫里森通过意象搭配,既清晰地表达了本人的观点,又表达了本人的态度和情感,使文本兼具思理效果和感染力。这种间接表达观点的方法使作家与读者产生更深层次的共鸣。同时,作品中的意象系统给读者丰富的文化审美感受,也可以让作品的观点更易接受。作家对美国黑人的生活、内心世界与前途的关注,以及对身份认同问题的思考异常丰富。本文从意象角度对莫里森作品里的身份认同问题进行探究,更明晰了作家的观点和这种创作技巧的文学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