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外来语入诗现象及其诗学意义
2024-05-09张振谦
张振谦
语言的接触和影响是民族文化交流的重要组成部分。汉语历经数千年演变,从外来语中吸收了许多词汇,既有少数民族词语,又有外国语言。中国古代诗歌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也将外来语引入其中,先后形成了汉唐以胡语入诗、宋明以梵语入诗的特殊创作现象。及至近代,随着中外文化接触的日益频繁,我国传统文化面临与西方文明最激烈最直接的碰撞,以外来语入诗正是这一历史时代留下的文学印迹。王国维在作于1905年的《论新学语之输入》一文中曾言:“近年文学上有一最著之现象,则新语之输入是已。”①王国维:《王国维全集》,第1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26页。此处的“新语”主要指近代以来从欧美和日本输入的外来语。关于近代汉语中的外来词,学界已有周详研究②参阅[意]马西尼著:《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黄河清译,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史有为:《外来词:异文化的使者》,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冯天瑜:《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廖礼平:《论近代汉语西源外来语》,载《语言研究》2005年第2期;沈国威:《近代中日词汇交流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修刚:《外来词汇对中国语言文化的影响》,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等等。,但对于近代中国旧体诗中掺杂英语音译词和日语汉字词的创作现象,至今尚未有学者进行系统讨论。其实,这种近代旧体诗中的语言嫁接,是现当代诗歌广泛植入外国语音译词的源头,为近现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重要视窗。近代旧体诗对外来语的吸收,不仅对诗体内部产生了系列影响,促进了诗体新变,而且有助于推动近代中国与西方、日本的社会文化交流及“西学东渐”的进行,进一步推动了“诗界革命”的发展。有鉴于此,本文拟深入探讨这一文学现象及其诗学意义,从而管窥和探析中国诗歌近代化进程中呈现出的域外镜像和世界性特征。
一、近代中国以英语音译词入诗现象
近代以来,中国屡次遭受列强侵略,西方语言文化纷至沓来。“泰西各国语言文字颇不相同,中土之人莫不以英国语言为‘泰西官话’,谓到处可以通行。故习外国语言者皆务学英语,于是此授彼传,家弦户诵。近年以来,几于举国若狂。”①袁祖志:《出洋须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61 册,上海:同文书局,光绪十七年(1891),第9703页。通过袁枚之孙袁祖志于光绪九年(1883)游历西欧归来所作《出洋须知》中的这段话,可知当时人们学习英语的盛况。在此情形下,文学创作领域以英语音译词入诗现象应运而生。
较早以英语音译词入诗的案例出现于清人高锡恩(1804-1869)《夷闺词》其三和其八:
绿杨阴里足徘徊,金碧楼台绝点埃。寄语侬家赫士勃,明朝新马试骑来。纤指标来手记新,度埋而立及时春。儿家学得中华语,仍是中华以外人。②高锡恩:《友石斋诗集》卷8,林庆彰等主编:《晚清四部丛刊》第五编第113册,中国台中: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11年,第366、367页。
从诗中自注“夷称夫曰赫士勃”“夷呼娶亲为度埋而立”可知,“赫士勃”和“度埋而立”分别是husband和to marry的英语音译词。这两首诗写第一次鸦片战争后通商口岸领事馆内颇为新奇的洋人结婚仪式。由于这组诗曾被咸丰五年(1855)刊行的李家瑞《停云阁诗话》卷八引用,因此,诗当作于近代初期(1840-1855)。
同治五年(1866),有“中土西来第一人”之称的斌椿出使欧洲,将沿途游历写成诗集《海国胜游草》,其中《包姓别墅》四首其二云:“弥思(自注:译言女儿也)小字是安拏,明慧堪称解语花。呖呖莺声夸百啭,方言最爱学中华。”③斌椿:《海国胜游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1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页。这首诗引入英语译音词“弥思(miss)”做点缀,对随行英国翻译官包腊(Edward.C.Bowra)的女性眷属进行夸赞,喜爱之情,跃然纸上。清人赵之谦(1829-1884)《子奇复用前韵成〈闽中杂感〉四章见示依次答之》其二:“英法通商求五口,鸦片毒人逞祸首。……呼度一吠凡犬驯(自注:夷呼犬曰度,入声),物有相畏性所因。畏夷民更甚畏贼,应悔生为中土人。”④赵之谦:《赵之谦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9页。通过“度(dog)”来嘲讽清政府的媚外行径和畏惧心理。这些诗歌中偶尔出现的英语音译词在自注时常以“夷”表示轻蔑之意,反映了近代初期把外国一概斥为蛮夷之邦而自我陶醉于“天朝上国”迷梦的时代特征。
近人李伯元《南亭四话》卷三“诗用西语”条较早关注这一创作现象:
作诗用西语,最难妥适,缘西语侧重译音,率粗犷艰涩,无一堪供诗料也。余所见近人诗,惟宋石子《香港永安阁中和月渔先生》二绝,为差强人意。二章已忘其一,仅记后一绝云:“潮打黄昏海色凄,一楼风雨澳门西。愁听架上红鹦鹉,语学西洋的令低。”自注云:“的令,饮也。低,茶也。英吉利语。”极无谓,而以蕴藉出之,斯为绝技。尝见一伧作《西洋竹枝词》百首,满纸蛮语,无复文理,直一英文读本耳。①李伯元撰、薛正兴校点:《李伯元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70页。
李氏对于近代英语译音入诗现象的评论较为客观,所举诗例也颇具慧眼,但将作者误记为了“宋石子”。据清人王芝《海客日谈》记载,该诗作于同治十一年(1872),题为《香港永安阁中和月渔先生呈黄陈主人二首》,“风”原作“花”。②王芝:《海客日谈》卷6,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211页。作者王芝(1853—?),字子石,华阳(今四川成都)人,曾出访英国。他诗中的“的令低”即英语drink tea的译音词。诗写作者与叔父王尧增(月渔先生)拜访香港永安洋行黄陈主人,“醉饫之余,则品茶试香,联吟叠韵,或弄楼头红鹦鹉为戏。”③王芝:《海客日谈》卷6,第210页。其中《西洋竹枝词》当是《伦敦竹枝词》。《伦敦竹枝词》后有檥甫跋语:
国初,尤展成始有《外国竹枝词》之作。其时海禁未开,但知求之故籍,故多扣聚扪钥之谈。自大瀛通道,闻见日新,近有为海外吟者,颇能叙述彼都风土,顾尚略焉弗祥也。今年春,观自得斋主人出示局中门外汉所为《伦敦竹枝词》,其诗多至百首,一诗一事。自国政以逮民俗,罔不形诸歌咏。有时杂以英语,雅鲁娵隅,诙谐入妙。④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29页。
竹枝词本为古代巴渝一带民歌,经刘禹锡改造后受到历代文人的重视,作品甚众,清代尤盛。清代甚至出现了写外国风情的海外竹枝词,始于尤侗(字展成)《外国竹枝词》,但由于尤氏并未身至域外,其竹枝词所用材料基本取自《明史》外国列传,因此里面包含诸多想象成分。清末海禁渐开,许多文人奉使出访或求学国外,他们撰写的竹枝词是跨文化交流活动在文学方面的真实体现。当他们离开故土,置身于异族和域外文化空间时,会产生一种特殊反应,通过创作“咏风土,琐细诙谐皆可入”⑤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29,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849页。的竹枝词,将听到的外来语直接音译写进去以描摹异域风情,这构成了海外竹枝词独特的语言和抒情特色。正如朱自清所言:“(《伦敦竹枝词》)作者身在伦敦,又懂点英语(由诗中译音之多知之),所以多少能够了解西化。又其诗所记都是亲见亲闻,与尤个《外国竹枝词》等类作品只是纸上谈兵不同,所以真切有味。”⑥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4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06页。
《伦敦竹枝词》完成于光绪甲申(1884),作者“局中门外汉”后人考证为曾出使英国的张祖翼⑦参见钱锺书:《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国外文学》1982年第1期;路成文、杨晓妮:《〈伦敦竹枝词〉作者张祖翼考》,《聊城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其《伦敦竹枝词》云:“輶轩不采外邦诗,异域风谣创自兹。莫怪气粗言语杂,吟成百首《竹枝词》。”⑧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第228页。认为他所创作的竹枝词开创了以异域名物入诗的先河。据笔者统计,《伦敦竹枝词》中有17首共用了28个英语译音词,由此向我们展开了一幅幅写意的伦敦风情画卷。如第四首:“五十年前一美人,居然在位号魁阴。教室高坐称朝贺,赢得编氓跪唪经。”⑨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第207页。自注:“英民呼其主为魁阴(笔者注:queen,下同),译言女王也。”这个音译词的字面意思“阴中之魁”与女王含义恰好吻合,音义双关,令人称绝。诗写英国女王登基五十年庆典上邻邦道贺、教士诵经的场面。第十九首则写娼妓在公园中招蜂引蝶的怪象:“风来阵阵乳花香,鸟语高冠时样妆。结伴来游大巴克,见人低唤克门郎。”①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第211—212页。巴克(park)、克门郎(come on),分别译作花园、跟我来,末句将伦敦公园中风尘女子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相对于中国古代男女关系的保守和讳莫如深,此时的英国已颇为开放和大胆。第二十一首写男女约会后分别的情景:“握手相逢姑莫林,喃喃私语怕人听。订期后会郎休误,临别开司剧有声。”自注:“姑莫林(good morning),译言早上好也。开司(kiss),译言接吻也。”②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第212页。有些诗句中甚至镶嵌更多英语音译词,如其七十六:“相约今宵踏月行,抬头克落克分明。一杯浊酒黄昏后,哈甫怕司到乃恩。”③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第224页。诗中有四个英语译音字:克落克(clock)、哈甫(half)、怕司(pass)、乃恩(nine),颇为晦涩难懂,但如果直接写成“一杯浊酒黄昏后,喝完已过九点半”之类,就又寡淡无味了。因此,以英语译音入诗,虽然有点难以直解,联系注解后再读,却也异趣横生。再如写伦敦的戏园:“最是年终戏入时,家家儿女听新奇。别开生面翻陈迹,都爱阿奔色色靡。”④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第218页。“阿奔色色靡”(open sesame)是译音,令人费解,但结合注释得知是《一千零一夜》中著名的开门咒语“芝麻开门”时,又不由会心一笑,将这个译音及其寓意写入诗中,既用以代表年戏中最热闹之戏,也使全诗“别开生面”。这些诗中插入英语译音,主要是为了获得一种别致的风味,从而使读者更真切地感受异国风情;就技巧手法来看,点缀巧妙的同时诗意又不生涩,可作为双语写作的跨界游戏,平添了许多趣味,为人乐读。
二、近代中国以日语汉字词入诗现象
中日两国由于历史、地理等因素影响,语言互动多有便利。隋唐时期,中国文化大量流入日本,日语音义皆借鉴汉字,尽管后来日本发明了自己的文字——假名,但仍包含数量不少的汉字,这为近代汉语从日语借入新的名词术语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近代输入中国的日语汉字词既有汉语的成分,又有日语的创造,是中日语言文化交流的结晶。
19世纪60年代末,日本在西方工业文明冲击下进行的明治维新,标志着日本近代化的开端。日本明治时代翻译西洋新事物,往往使用我国古汉语词汇或仿照汉文构词法创造新词,易被中国人理解和接受。因此,当时清人主张以日本为中介学习西方,“各种西学书之要者,日本皆已译之,我取径于东洋,力省效速,则东文之用多”⑤张之洞:《劝学篇》,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46页。,日语汉字词因而迅速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阅读视野,晚清赴日的中国人较早受到日语汉字词影响。
黄遵宪是近代诗坛最早大规模以日语汉字词入诗的著名文人。光绪三年(1877),黄遵宪任中国驻日本公使馆参赞,五年后离开日本时曾作《奉命为美国三富兰西士果总领事留别日本诸君子》五首其三云:“海外偏留文字缘,新诗脱口每争传。草完明治维新史,吟到中华以外天。”⑥黄遵宪撰、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05页。第三、四句分别指他写的《日本国志》和《日本杂事诗》,前者是中国人写的第一部日本通志,后者则是近代书写日本最具代表性的诗集。据学者统计,定稿于1890年的《日本杂事诗》收录诗歌200首,共使用了82 个日语汉字词,他的另一诗集《人境庐诗草》收诗641 首,也含有67 个日语汉字词。①刘凡夫:《黄遵宪诗与近代中日间的语言互动》,《东北亚外语研究》2014年第4期。这些日语汉字词主要包括近代以前蕴涵着日本独特概念的汉字词和明治维新后生成的汉字新词。前者如《日本杂事诗》其十七“多少荣华留物语,白头宫女说先朝”②黄遵宪撰、陈铮编:《黄遵宪全集》,第13页。中的“物语(ものがたり)”,相当于汉语中的“故事”;后者如《人境庐诗草》最后一诗《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中的“革命”“立宪”“法治”“专制”“国会”“世纪”,它们为明治后所造、带有鲜明西化色彩的汉字新词。与前者相比,后者在黄遵宪诗中出现的更加密集,在近代中日间的语言接触与互动中,发挥的作用也更大。黄遵宪以日语汉字词入诗虽非尽善尽美,但他在这方面的开创之功对近代诗坛具有深远的影响。
1894年,黄遵宪从新加坡调离回国,结束了长达17年的外交生涯。不久,甲午战争中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标志着历时30余年的洋务运动失败。1895年4月,清政府被迫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甲午东事败后,朝野乃知旧法之不足恃,于是言变法者乃纷纷。……天下人士咸知变法,风气大开矣。”③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4629—4630页。此后,中国深感日本明治维新后的剧变,因而开始实行经由日本学习西方的曲线救国策略,留日学生与年激增。加之相对英语而言,日文易识易学易译,许多西学书籍从日文译本转译过来,其中包含的日语汉字词进入了中国。正如王国维在1905年所说:“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十年以前,西洋学术之输入,限于形而下学之方面,故虽有新字新语,于文学上尚未有显著之影响也。数年以来,形上之学渐入于中国,而又有一日本焉,为之中间之驿骑,于是日本所造译西语之汉文,以混混之势,而侵入我国之文学界。”④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王国维全集》,第127页。日译西学名词代表着西方文明孕育的新事物、新观念和新思想。主张文学启蒙的改良派遂将这些“新名词”引入诗歌创作领域。1895年冬至次年春,夏曾佑、梁启超和谭嗣同在北京聚会,提出并推举“新诗”:
盖当时所谓新诗者,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表自异。丙申、丁酉间,吾党数子皆好作此体。提倡之者为夏穗卿(曾佑),而复生(谭嗣同)亦綦嗜之。⑤梁启超著、舒芜校点:《饮冰室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49页。
“新诗”又称“新学诗”和“新学之诗”,“丙申、丁酉间”即1896至1897年间,是其主要创作时期。“新诗”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在诗歌中植入西方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中的“新名词”,如夏曾佑《无题》二十六首其二十云:“冰期世界太清凉,洪水茫茫下土方。巴别塔前一挥手,人天从此感参商。”⑥赵慎修:《夏曾佑诗集校》,《近代文学史料》,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36页。通篇运用西洋新典,梁启超为此作注:“冰期、洪水用地质学家言。巴别塔云云,用《旧约》述闪、含、雅弗分辟三洲事也。”⑦梁启超著、舒芜校点:《饮冰室诗话》,第50页。
谭嗣同“喜摭西事入诗。当时风尚如此,至壮飞(谭嗣同号)乃放胆为之,颇有诗界彗星之目。”①汪辟疆撰、王培军笺证:《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38页。他赠梁启超的诗“虚空以太显诸仁,络定阎浮脑气筋。何者众生非佛性,但牵一发动全身。机铃地轴言经纬,吸力星林主有神。希卜梯西无著处,智悲香海返吾真”②谭嗣同著,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44页。就充斥着“以太”“脑气筋”“地轴”“经纬”“吸力”“星林”等科学名词、“虚空”“阎浮”“香海”等佛典术语和英语音译词“希卜梯西”(hypothesis,假说)。他1896年所作《金陵听说法》四首其三也是如此:“而为上首普观察,承佛威神说偈言。一任法田卖人子,独从性海救灵魂。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极于巴力门。大地山河今领取,庵摩罗果掌中论。”③谭嗣同著,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第247页。梁启超对其中的“新名词”解释说:“喀私德即Caste之译音,盖指印度分人为等级之制也。巴力门即Parliament之译音,英国议院之名也。”④梁启超著、舒芜校点:《饮冰室诗话》,第49页。诗中作者以普度众生的佛自居,抨击满清的种族歧视和封建专制,向往议会民主政治。这类诗歌因含有大量外来语,不是当时同学者,就无从索解,加之其作者仅限于少数几人,因此,创作延续的时间和产生的影响极其有限。
1898年底,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经过深刻反思后指出:“夏穗卿、谭复生皆善选新语句,其语句则经子生涩语、佛典语、欧洲语杂用,颇错落可喜。然已不备诗家之资格。”⑤梁启超:《夏威夷游记》,《饮冰室合集·专集》第5册,第5667页。“此类之诗,当时沾沾自喜,然必非诗之佳者,无俟言也。”⑥梁启超著、舒芜校点:《饮冰室诗话》,第50页。在吸取“新诗”失败教训的基础上,1899年,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中正式提出了“诗界革命”的口号及其诗学理想:
今日不作诗则已,若作诗,必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然后可。……欲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郑西乡自言生平未尝作一诗,今见其近作一首云:“太息神州不陆浮,浪从星海狎盟鸥。共和风月推君主,代表琴樽唱自由。物我平权皆偶国,天人团体一孤舟。此身归纳知何处,出世无机与化游。”读之不觉拍案叫绝。全首皆用日本译西书之语句,如共和、代表、自由、平权、团体、归纳、无机诸语皆是也。吾近好以日本语句入文,见者已诧赞其新异,而西乡乃更以入诗,如天衣无缝,“天人团体一孤舟”,亦几于诗人之诗矣。吾于是乃知西乡之有诗才也。吾论诗宗旨大略如此。……要之,支那非有诗界革命,则诗运殆将绝。虽然,诗运无绝之时也。今日者革命之机渐熟,而哥伦布、玛赛郎之出世,必不远矣。⑦梁启超:《夏威夷游记》,《饮冰室合集·专集》第5册,第5667—5669页。
“诗界革命”的“革命”一词即是来自日本的“新名词”。梁启超认为日本之“革命revolution”,实即变革之意,指“从根抵处掀翻之”⑧梁启超:《释革》,《饮冰室合集》,第790页。。他将“诗界革命”的目标总结为“三长”,即新意境、新语句和古风格,“虽间杂一二新名词,亦不为病”⑨梁启超著、舒芜校点:《饮冰室诗话》,第51页。,甚至极度推崇“全首皆用日本译西书之语句”的岭南文人郑西乡的诗作,并将黄遵宪视为最符合这一诗歌理想的诗人,“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当推黄公度。”①梁启超著、舒芜校点:《饮冰室诗话》,第51页。“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欲造新国者,莫如黄公度。”②梁启超:《夏威夷游记》,《饮冰室合集·专集》第5册,第5667页。这是因为当时黄遵宪标举和大量创作“新派诗”,其《酬曾重伯编修》诗云:“废君一月官书力,读我连篇新派诗。”③黄遵宪著、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62页。“新派诗”是“诗界革命”的直接产物,也是中国诗歌近代化进程的继续和深化。相对于仅凭想象而“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新诗”,黄遵宪的“新派诗”对日本及西方文化的吸收是诗人在身临其境时的有感而发。如《今别离》就是黄遵宪进行诗体试验的典范作品,运用古乐府旧题描写西方工业文明,分别吟咏了轮船、电报、照相及时差在离别中所扮演的新角色,描写了这些现代器物带给人们离别的新体验。既以意境新奇开阔了视野,又充满了生活情趣,所以陈三立把它“推为千年绝作”④梁启超著、舒芜校点:《饮冰室诗话》,第22页。。这些词汇所代表的是当时世界先进的科技发明,表现了近代中国人接触这些新事物时带来的冲击与震撼、痛苦与惊羡等情感体验。曾习经作跋语称:“黄诗以古诗饰今事,为诗世界中创境。”⑤黄遵宪著、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第1085页。可以说,黄遵宪不仅是“诗界革命”的先导,也是重要推动者和参与者。
“新派诗”的代表人物还有梁启超、蒋智由、康有为和丘逢甲等。他们大都亲自出访过欧美、日本诸国,长期耳濡目染,对异质文化有比较真切的了解,自然而然地将外来语写入诗中。康有为主张诗歌要反映时代精神,写出当今世界新的面目,明确表达“新世瑰奇异境生,更搜欧亚造新声”⑥康有为:《与菽园论诗,兼寄任公、孺博、曼宣》,《康有为全集》第12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11页。的诗学革新宗旨。蒋智由作于1902年的《卢骚》一诗则在创作实践上颇具代表性:“世人皆欲杀,法国一卢骚。民约倡新义,君威扫旧骄。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⑦蒋智由:《卢骚》,载《新民丛报》第3期,1902年3月10日。这首诗受西方民主启蒙思想影响,词、意皆新,尤其是最后两句被邹容《革命军》(自序)引用,一时广为传颂。诗中既有法国思想家卢梭(Rousseau)的音译“卢骚”,也有“民约”“平等”“自由”“革命”“全球”等从国外输入的新名词,同时,其语言建构符合古典诗歌关于音节、押韵、格式等方面的要求和规定,兼具含蓄典雅的古人风格和鲜明强烈的欧化意境。在清末诗坛上,出现了一批诗人以日语汉字词入诗,构成了近代中日语言接触史上独特的文学景观。
虽然日语中汉字很多,但往往字同而义异,读音更不同。近代游历日本的“四明浮槎客”《东洋神户日本竹枝词》其二十二云:“凭君博学举鸿词,能解东洋汉字无。每见招牌书仕立,谁人想到是衣师。”自注:“东洋虽习用汉字,而解义皆多杜撰,绝难想象。市肆衣店或成衣招牌大书仕立所,不知命意所在。”⑧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第174页。因此,我们在阅读近代使用日语汉字词的诗歌时,需要借助注解才能完全了解其词义。如陈道华《日京竹枝词》其十二:
劝工场又鼓鼘鼘,家至分携压岁钱。妾固手轻郎手早,愿同福引入新年。⑨陈道华撰、李长林校点:《日京竹枝词》,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8页。
诗后自注:“商场欲畅消积货,以买物至若干金额送券一纸,使拈阄获彩,曰‘大福引’。劝工场常见之,新岁尤多。时必鼓吹喧阗,招人游览。闲情夫妇乘兴偕来。手轻谓巧妙。手早谓敏捷。”结合注解我们才知道诗中用了“伐鼓渊渊,振旅阗阗”(《诗经·采芑》)和日语词汇“手轻”“手早”,十分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日本东京商场新年举行的抽奖促销活动。其五十三“西洋若者岂山师,既约同居复远离。积极良言消极意,空劳手纸寄相思”①陈道华撰、李长林校点:《日京竹枝词》,第21页。也使用了“若者(年轻人)”“山师(油嘴滑舌之辈)”“积极(实)”“消极(虚)”“手纸(书信)”等五个日语词汇,若不读其注解就很容易杜撰词意、望文生义。
三、近代中国以外来语入诗的特征和诗学意义
语言是建构文学作品的最基本材料,诗歌又是所有文类中对语言变化最为敏感的样式。外来语的介入,不仅使诗歌语言产生耳目一新的视觉冲击力,而且也会影响到诗句在词语的排列组合、语序的布置、语法句法的结构等方面的更新与调整;与此同时,新的情感体验、思想意识也随着音译词、新名词的涌入而被裹挟进入诗歌的主题与情感世界。因此,近代中国外来语入诗呈现出鲜明的特征,具有独特的诗学意义。
就诗体而言,近代中国外来语入诗主要集中于以竹枝词为代表的古体诗。近人刘坡公《学诗百法》曾云:“竹枝词专写风土,其体与七绝近似,但重音节而意义次之,重气韵而文采次之,大都皆眼前指点之语。”②刘坡公:《学诗百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09页。竹枝词在对仗、平仄和押韵等方面的要求比近体诗更为宽松,更易于使用外来语。近代游历外国的文人所创作的海外竹枝词,大多描绘的是西方工业文明给世界带来的新变,由于它的创作处于本土文化与异域文化相互作用的特定历史语境之中,以外来语入诗塑造出来的异国形象成了两种文化互动的典型写照。海外竹枝词率先以异化、猎奇的书写策略凝视西方,并在相当长时间内构建了西方文化形象。
就创作空间来说,岭南和上海是近代中国外来语入诗最活跃的地域。由于地缘因素和开埠所迫,岭南在这方面可谓开风气之先。1936年,汪辟疆就在《近代诗派与地域》一文中将“岭南派”特色总结为:“其才高意广,又喜摭拾西方史实、科学名词,融铸篇章,矜奇眩异。其造端则远溯定庵,其扩大则近在康梁,其风靡乃及于全国。”③汪辟疆:《汪辟疆说近代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3页。近人屈向邦甚至将这一创作传统上溯到北宋岭南人余靖出使金国时所作的胡语诗:“近代粤人间有用新名词或外国语译音入诗者,辄为人非笑,原来此事亦吾粤人好奇性使然,曲江余襄公使契丹,作胡语诗,为御史王平所劾,今人之非笑,其亦古意欤,予谓此种诗,殊无谐趣可言,偶一为之,亦觉无谓。”④屈向邦:《广东诗话(正续编)》卷1,中国香港:龙门书店,1968年,第17页。这一文学现象的提倡者和实践者如黄遵宪、梁启超、郑西乡、康有为和丘逢甲等均为岭南作家。近代以来长期作为英国殖民地的香港,其诗歌融入外来语现象普遍存在。柏年《香港竹枝词》云:“西装革履亲娇娥,路上相逢呼哈啰(hello)。美式新装英式语,可怜欧化女人多。”⑤程中山选注:《香港竹枝词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3页。“醒未庵主人”《香江竹枝词》“大餐请客宴嘉宾,钗弇纵横水陆陈。错乱鸳鸯都不管,醉余相抱跳丹臣”⑥程中山选注:《香港竹枝词选》,第7页。中的“丹臣”即英语dancing(舞蹈)之音译词。
近代的上海不仅在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方面打上了西方文明烙印,而且语言深受域外文化浸染。上海洋经浜是西商汇集之地,催生了大量的洋场竹枝词,杨勋《别琴竹枝词》100首可视为从洋经浜英语中取词杂糅而成的写作尝试,生动地记载了近代上海的语言文化特征。如“请看频呼六克西,为夫的是唤娇妻。烟丝好似拖碑哭,海作高来六作低。”自注:“六克西:look see。为夫:wife。拖碑哭:tobacco。海:high。六:low。”①丘良任等:《中华竹枝词全编》第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231页。这种蹩脚的洋泾浜英语发音,读来令人忍俊不禁。诗歌虽然艺术成就不高,但作为研究沪上开埠前后特殊语言的纪实,具有重要的语言和史料价值。许多来自欧美的新事物也以英语译音的方式出现于上海竹枝词。如美国人贝尔发明的电话于光绪六年(1880)传入中国,清人余槐青《上海竹枝词》云:“两地情怀一线通,有声无影妙邮筒。高呼狂笑呈憨态,独立倾听得律风(telephone)。”自注:“沪人装置得律风借通消息,当双方通话时,笑语忘情,憨态可掬,旁观为之粲然。”②余槐青:《上海竹枝词》,上海:汉文正楷印书局,1936年铅印本。以好奇的笔调记述了电话初入上海时市民惊讶、艳羡的情形。
外来语入诗的创作现象虽然还存在诸多缺陷,但它作为近代诗坛破旧立新的最初尝试和改革实践,在文学史上仍具有积极的诗学意义,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外来语入诗标志着一种新的诗学观念诞生。中国诗歌进入近代之后,陈旧的观念、森严的韵律、保守的思想文化以及传统的语言与近代生活显得格格不入,这促使诗人们进行变旧创新,他们选择从诗歌语言入手,敢于标新立异,努力探索发展的出路。朱自清《中国诗的出路》一文指出:“近代第一期意识到中国诗该有新的出路人要算是梁任公、夏穗卿几位先生。他们提倡所谓‘诗界革命’;他们一面在诗里装进他们的政治哲学,一面在诗里引用西籍中的典故,创造新的风格。”③朱自清:《论中国诗的出路》,《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87页。周作人也称黄遵宪“开中国新诗之先河”④周作人:《诗人黄公度》,陈子善编:《知堂集外文》,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326页。。“诗界革命”以外来语入诗所具有的影响力不可低估,虽然这种诗歌语言改革试验主要发生在少数几个人中间,但它却是当时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进青年向旧文化宣战的产物。“新学诗,又是当时精神解放和新学思潮的产物,是出于以诗来表现最初的思想觉醒而进行的一种尝试,蕴含着一种新的诗歌创作主张:诗应该表现新学理、新理想、新的宇宙观和人生观。”⑤钱竞、王飚:《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411—412页。因此,外来语入诗可谓近代诗坛传统创作观念的一次重大冲击,是新的诗学观念诞生的重要标志。
其次,外来语入诗拓展了诗歌的题材,一定程度上建构了近代文学中的异国形象。近代以来,被列强炮火强行打开的不仅仅是国门,更有知识分子眼界的开阔与思想的拓展。文人开始自觉接受全球文明,具有了世界眼光。他们在游历欧美、日本时目睹各国的奇异风貌,将古今中外、政治军事和文理科学的事物名词贴切地写入诗歌,给当时诗坛输入了新诗料、新语汇,扩大诗歌语言仓库,补充了诗歌语言资源,在题材上极大地扩展了传统诗歌的书写范围。其实,这些外来语本身就昭示着诗人眼界的开阔,德国语言学家威廉·冯·洪堡特指出:“每一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一种新的语言输入,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在“业已形成的世界观的领域里赢得一个新的立足点。”①[德]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72—73页。外来语还带有外来文化使者的身份,承载着深刻而广泛的思想文化内涵。当近代文人笔触进入到“他者”的文化与地理空间时,必然要与截然不同的西方文化发生接触或碰撞,在陌生体验的冲击和面对前所未有的强势文明时,他们的心理状态会发生改变,这种改变投射到对异国形象的描述,经由作品又会引起受众的共鸣、好奇与想象,从某种意义上说,近代文人对异国形象的构建过程正是这样通过大量的外来语完成的。
再次,外来语入诗促进了中国诗歌从旧到新的变化,对新诗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外来语入诗的意义不仅意味着诗人精神体验的更新与世界观的重构,它对于诗歌本体结构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梁启超曾说:“文学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②梁启超:《梁启超学术论著集·文学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99页。纵观近代中国以外来语入诗的作品,虽然它们仍坚守旧体诗的基本形式,但外语音译词、西方自然科学术语及社会政治概念等大量外来语的引入,以及通过自注弥合中外语言文化差异的普遍做法,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传统诗学体制,在意境、格调上已与旧体诗不同。在音节上,这些引借或音译过来的外来语也迥异于传统诗歌中的文言词汇。与传统诗歌中惯用单音节的文言词语不同,外来语以双音节或多音节为主;这种音节数量的变化不仅给诗人的遣词造句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牵制作用,而且也势必影响诗句在平仄、押韵和节奏上的搭配模式与结构特点。这种多音节性的杂语现象在近代诗坛的日渐增多必然会破坏传统诗歌所倚重的声律节奏规则,从而导致诗歌本体要素的裂变与转型。多音节、新内蕴的词语一旦被纳入旧体诗的形式框架,无形之中会给诗歌本体带来一种或隐或显的威胁,可能松动乃至瓦解原本稳定坚固的诗歌文体并导致诗歌形式的转向与创新。
近代中国以外来语入诗对当时诗坛和“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的新诗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外来语入诗不仅贯穿“诗界革命”的始终,而且出现于近代其他诗派的创作之中。1904年,南社最具代表性的诗人柳亚子在《江苏》杂志第八期发表七言古诗《读〈史界兔尘录〉感赋》直接以外来语入诗:“嫁夫嫁得英吉利,娶妇娶得意大里。人生有情当如此,岂独温柔乡里死。一点烟士披里纯,愿为同胞流血矣。请将儿女同衾情,移作英雄殉国体。”除“英吉利”“意大里”外,“烟士披里纯”为英语inspiration之译音,意为灵感。胡适作于1915年的《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亦云:“但祝天生几牛敦,还乞千百客儿文。……应有烟士披里纯,为君奚囊增琼英。”③胡适:《胡适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22—125页。全诗共四百二十字,用了十一个外国字的译音。自注:“牛敦Newton,英国科学家……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直译有‘神来’之意。梁任公以音译之,又为文论之,见《饮冰室自由书》。”④胡适:《胡适文集》第1册,第125页。可见,这一音译外来语源于“诗界革命”发起人梁启超。
现代作家所作旧体诗中对外来语的借用与输入被作为一种传统承续下来。如郭沫若《哀的美顿书》“哀的美顿(ultimatum,最后通牒)书已西,冲冠有怒与天齐”、老舍《病中》“病魔亦幽默,德谟克拉西(democracy,民主)”等等。新诗不再像旧体诗那样,平仄、音律以及句式都放开了,足以容纳多音节的外来语。王宏印《新诗话语》甚至说:“外语入诗是现代诗的一个突出特点”①王宏印:《新诗话语》,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33页。,现代诗甚至将外语原词直接镶嵌其中,如闻一多《秋色》中的“Notre Dame(巴黎圣母院)”、“La Boheme(波西米亚人)”等法语单词和“自由”“宇宙”“世界”“天使”“浪漫”等新名词;郭沫若《天狗》通过引入英语“Energy”和“X光线”“神经”等日语汉字词改造了传统神话故事中天狗的形象,塑造了“我”这样一个天然具有意志的纯粹能量体。徐志摩《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将日语“さようなら”(再见)的音译词“沙扬娜拉”放在整首诗的最后,不仅使离别的画面感十足,同时有呼唤女郎名字的画外之音,兼具情态美、音律美和含蓄美。张恨水甚至模仿旧体诗体制将英语按照音节数量运用到诗歌之中,如其《朝来》云:“逝水年华Have be,短髭小抚Do you see?剃来Good morning后,只许苍蝇Kiss me。”②张恨水:《剪愁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36页。这些外来语对中国诗歌的影响不仅仅止于词语上的翻新与眼前一亮的视觉感受,而是把外来文化的重要质素乃至世界观念、思维方式等诸多异域资源,以作者独特的感知方式与表现形式呈示在读者面前。
“西学东渐”是近代最重要的文化语境,外来语入诗是这一语境中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外来语入诗不仅给诗歌语言添加了新的血液,而且负载着深刻的异质文化内涵。这些外来语代表西方文明背景下的知识、观念和思想,传达着新的意识形态与客观实际,集中反映了近代中外文化交流初期中国人对西方形象的认识,也折射了中外语言文学的互动。通过语言的并置、组合和交杂,实现不同语言之间的彼此对话,以此释放出较强的语言能量,呈现出一种陌生化状态,令人产生新鲜、惊奇和诙谐等艺术感受。这些不同风格、不同形态的语言既动摇了传统诗歌的语言基础,使其展露出由文言向白话过渡的新质,也为新诗的孕育与诞生耕耘了土壤,预示了方向。因此可以说,近代以外来语入诗是中国诗歌近代化进程的重要举措,为“五四”以后白话新诗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路径。